“双抢”的滋味
2024-10-14汤全明
今日立秋。
年少时,我住在江苏溧阳汤桥的刘家边,这一天要庆祝“关秧门”。村里的汉子们顶着烈日,挑着晒好的稻谷去集镇的粮油加工厂轧新米。主妇们一大早就去食品站排队,希望能买到肥一点的猪肉,再去豆腐店捞几块豆腐,然后赶紧回家做饭。午间,新米煮饭的浓香从各家各户飘散出来。端起饭碗,所有人的脸上都荡漾着笑容。
立秋之后的江南,依然潮湿闷热,但农人们已经带着久违的松弛感参加生产队的田间劳动了。毕竟,最辛苦、最难熬的“双抢”,已经过去了。
1
20世纪70年代,为了提高粮食总产,江南农村普遍种“双季稻”。盛夏季节,早稻成熟,必须迅速收割、脱粒、晒场,然后铆足了劲儿跟老天爷抢时间,翻耕稻田、灌水、平整,赶在立秋前插上晚稻秧苗。
从大暑到立秋,最炙热的三周左右时间,既要抢收、又要抢种的“双抢”,是农村最紧张、最繁忙,也是最辛苦的时节。不仅生产队所有的劳力要在三伏天的持续高温下没日没夜地苦干,连集镇上的工人、商户、放暑假的学生,甚至公社干部、中小学老师,也会回村参加“双抢”。
我真正尝到“双抢”的滋味,是读高中的时候。
七月中下旬,早稻熟了。村子周边的田野金黄一片,一直延伸到远方。天刚亮,队长就吹起了上工的哨子。戴上凉帽,拿着锯镰,大家聚集在村东头的小晒场,听队长分配任务,然后分头出发,去不同的地块割稻。
割稻是个技术活,讲究的是动作协调。左手勾住几株稻棵,右手持锯镰干脆利落地“唰唰唰”割断,然后左手啪嗒一下放下这把稻棵,再继续下一把的“唰唰唰”。劳动能手割稻的节奏感很强,唰唰唰、啪嗒,唰唰唰、啪嗒……而新手则节奏不清,步子前挪也缓慢。
日上三竿,气温明显升高了,田野里却一丝风都没有。阳光烤在背上火辣辣的,热浪似乎要烤干身体的每一滴水分。这个时候,比拼的是意志。我咬着牙坚持,也不管顺着脸颊直淌下来的汗水,不管手臂被稻叶划伤、汗水浸泡后的灼痛,默念着《曹刿论战》的“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想着一鼓作气坚持到收工……热得实在难熬,就学着大叔、堂哥们,扑通一下跳进稻田边的池塘,使劲地扑腾几下,把底层的凉水搅和上来,给身体降一降温。
人多力量大,在锯镰的嚓嚓声中,一块块稻田完成了收割。七八天下来,早稻收割就完成了。
割下来的稻棵,在烈日暴晒下很快晒去部分水分,一把把捆扎起来,挑到村里的大晒场连夜脱粒。
对我而言,每天收工前的挑稻把,是让人几乎崩溃的苦活。十五六岁的少年,体力、耐力比不得壮汉们,咬着牙坚持割了一天稻,直起腰来走上田埂,已经气短乏力心发慌了。闷热的傍晚,挑着一担体积庞大的稻把,赤脚走在滚烫的田埂上,稻把拖到地,担子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一路上碰碰撞撞、踉踉跄跄,脸憋得通红。远一点的稻田,离晒场有两里多路。虽然有点力不能支,却不能放下担子歇一歇——田埂很窄,担子歇下来就堵住路了。好在队里有“倒担”的规矩——挑到半路,迎面碰上挑空担的,就背靠背换担子,挑空担的接下实担子往晒场走,换回空担子的继续返回稻田去挑稻把。这样就有一个短暂的空担歇肩机会,恢复一下体力。这你来我往的“倒担”,是减轻负担的好办法。
每天晚饭后,大晒场上都要挑灯夜战。脱粒机滚轮转动的轰隆声,扒拉稻谷的哗啦声,劳力之间短促的交流声,还有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与飞扬的尘埃交织在一起,汇聚成炎热夏夜的喧嚣。
脱粒后的稻谷,混杂着稗草籽、瘪壳、稻叶,需要用风车扬稻进行筛选分离。木制的风车,上面是进料斗,中间是风道,下面是出料口。手摇风叶形成的风力吹过风道,把进料斗泄下的瘪谷、杂质吹到风车的后方,而沉甸甸的稻谷粒则顺着出料口斜淌出来,注入稻箩中。上料、摇风车、挑走稻谷,几个人相互配合,呼呼的风声和稻谷斜淌出来的沙沙声,是此刻最美妙的音乐。
“双抢”是一场时间的赛跑,也是一场与天气的较量。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农村人都希望“双抢”时天气晴朗,越热越好。但有时候老天爷就是成心跟种田人寻开心。骄阳似火,脱粒后的稻谷集中晒在队里的大晒场上,大家正在家吃饭呢,突然传来隐隐的隆隆雷声。不需要号令,男女老少都丢下饭碗,飞奔到大晒场。木锨、簸箕、扫帚,一阵忙乱,快速将稻谷收拢、堆积。场上晒的稻谷太多,来不及收进仓库的,就用塑料布盖上,压上砖石,防止被风吹开进了雨水。如果稻谷受潮发芽,那半年就白忙乎了,所以容不得半点松懈。不一会儿,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暴雨呼啸而至。尽管浑身湿透,但看到稻谷没有受损失,大家还是很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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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完早稻,就要马不停蹄地开始犁田、灌水、耙田,接下来就是拔秧、插秧。双季稻要想保住产量,很重要的一点是及时插上晚稻秧。早一天插下去,胜过撒一次肥料。栽插晚了,误了农时,收成就会大减,甚至绝收。于是,插稻是男女老少齐上阵,铆足了劲抢农时。
天刚刚放亮,我们便带着“秧马”,腰间别着一大把整齐的扎秧草去拔秧苗。“秧马”是拔秧时坐的矮凳,底部有一块前端翘起的木板,来保证“秧马”在积水的秧田里能顺畅前行,不会陷入泥中。坐在“秧马”上,身体前倾,弯着腰左右开弓,一小撮一小撮的秧苗凑成一束,剔除掉稗草,顺手在浅浅的水里“哐哐哐”蹾几下,涮去秧苗根部的泥巴,再从腰间抽出三四根稻草把秧苗绑扎成一把,往身后一丢。秧苗比较纤弱,拔秧时要食指、中指扣住秧苗根部使巧劲,用蛮力扯拉的话,秧苗会被拔断。
生产队的大田插秧就像比赛一样,很有气势。大致每间隔18棵秧的距离,就用绳子拉出直线。男女劳力在大田里一字排开,每人插6棵秧,大致一肩宽吧,沿着秧线标示的直线插秧。左手托着一把搓开的秧苗,右手掐分出一撮,快速插进水下的泥巴里。从左到右插下6棵秧,然后另起一行。弓着腰,低着头,有序地一步步后退。说起来容易,但插的秧要保持横平竖直,还是很难的。刚起步的时候,我还能看到左右的人,听到“唰唰唰”的声音。不到十分钟,我就被“包汤团”了——嫂子们已经把我拉开了很远的距离。我直起腰来扭头往身后看,我的天,烈日下长长的水田让人感到绝望。等插到田中间,我发现自己只需要插4棵秧了。一左一右的堂嫂大婶,已经在悄悄帮我了。堂嫂插完一趟秧,在田尾扯开嗓子跟我开玩笑:“秀才叔叔,嫑受罪了,上来讲个故事听听,给我们鼓鼓劲就行了。”
后来我发现,嫂子们插秧速度快是靠着一股子韧劲,埋下头不直腰,从田头到田尾,六七十米一鼓作气。而平时干农活工分最高的壮汉们,插秧居然并不和女人安排在一组。大概他们也知道,论持久战,是干不过女劳力的。
为了赶在立秋之前完成插秧,那几天不管赤日炎炎,还是暴雨突袭,大家都咬着牙,从天亮干到天黑。晚上回到家,换下来的衣裳都是白花花一层汗渍盐霜。一天下来,腰酸背疼,累得直不起腰来,还不能说,否则肯定挨训:“小孩子哪有什么腰?”这时候,大家都在咬牙坚持,没有人会惯着你。
“双抢”时节,每天都是体力透支的状态,按理得搞好伙食,好好补一补。但主妇们既要参加队里的“双抢”,又要料理家务,哪有时间精力去做好吃的?天黑放工,急急忙忙回家淘米洗菜,满头大汗在厨房煮饭炒菜,吆喝还在池塘中戏水打闹的孩童赶紧回家,忙得情绪烦躁、鸡飞狗跳。好在劳累了一天的汉子们也不计较,就着一碗臭咸菜水炖长豆,扒拉两三碗饭,再去池塘洗个冷水澡,回到门口的竹床上摇几下蒲扇就鼾声大作了,哪还顾得上计较饭菜好不好?
抢收抢种,简简单单四个字,却饱含着多少汗水和泪水。1979年,我考上大学。不久,父亲落实政策,全家离开了刘家边村。如今的农村,翻田、插秧、收割、脱粒,都机械化作业了,紧张忙碌的“双抢”早已成了历史。但对我来说,“双抢”的滋味早就成了我的精神财产,“双抢”经历的艰辛让我学会了坚持、坚强,让我懂得了人是靠提着一口气活出来的,在人生每一个需要咬牙挺住的关键时刻,不能让人失望。
汤全明: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企业家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出版有多部散文集。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