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上的男人
2024-10-14万军
万 军
万军,陕西安康人。毕业于延安大学鲁迅艺术学院。作品见于《北京文学》《中国校园文学》《诗选刊》《牡丹》《诗刊》《延河》《飞天》《北方文学》《黄河文学》等刊。现居深圳。
风扫云开,月亮钻过云层后,直扑河面。月光下,河流像镀了一层银,锃亮锃亮的。河流的拐弯处,一块巨石很蛮横地拦住了迎面淌来的河水。河水撞击石头后发出的哗啦啦声响,如后山赶来的亲戚,见了面,寒暄个不停。这块石头,此时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阔大,像座小山,背靠夜幕,呈现肃静岑寂的气象。河水绕过巨石,像带着河岸上的秘密,无声地流向远方去了。
这条河叫磨河。这地名,因河而起,叫磨河湾。这块巨石,它静观河流的来龙去脉,它知晓一个村庄的过往和现今。但它一直岿然不动、不语。河岸半坡处,马福成家就住在这里。马福成每天站在门前,看着河水绕过巨石,心如巨石一样不言不语。当然,有时他也会对着巨石摆摆手:“嗨,我在这儿呢。”
月亮又钻进了云团。河边有个人影在动。马福成家的狗一声赶着一声,狗声顿时划破寂静的夜空。
马福成躺在屋内的藤椅上,明亮的45瓦电灯下,他正嗑着南瓜子。他松松垮垮的两条腿,像死蛇拖至地面。马福成用一只手心窝攥着南瓜子,一只手大拇指轻轻一挑,一颗南瓜子划向中指和食指之间。马福成顺势三个指头一捏,南瓜子自然而然地喂到了嘴里。南瓜子竖着身子,卡在马福成的门牙缝。马福成毫不费力一咬,然后舌尖一卷,南瓜仁没了,仅剩下了南瓜子皮黏在嘴唇。马福成一边香喷喷地嚼着,一边用另一只攥满南瓜子皮的手勾到嘴巴边一抹,南瓜子皮无声地落到手里。马福成悠闲极了。
好吃懒做,是马福成给邻里的深刻印象。但村里有个退了休的教书老先生说:“懒人有懒人的福。马福成就是有福气。”
听到了狗叫声,马福成头一歪,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里的南瓜子皮落了一地。他嗖地迈开了一只脚,另一只脚,像被身子沉沉地拽住了,有点不听使唤。马福成抡起两只手,猫着身子,一蹦一跳。他心本想着四五步跨到院坝边,可没想到身子越来越僵了,跌跌撞撞八九步才到了院坝边。待身子站稳,马福成脚尖微微一抬,脖子一伸,鸡贼地扫看四周。大黄狗摇起尾巴,绕着他一边转圈,一边汪汪叫嚷。顺着狗叫方向看去,一个模糊的黑影,正向他家靠近。
马福成使劲踮起脚尖,两道眼光黏了上去。原来,又是前几日上门来的那媒婆。
马福成眼神急速从媒婆身上扯掉,扭头,转身,一瘸一拐冲向门口,差点一个趔趄倒地了。马福成手扶门槛,压低着声,对着屋内喊叫:
“五姐,五姐。那媒婆,又来了。”
“呀,就说我去了四姐家,还没回来呢。”
“哎,咋没人给我介绍呢。”
“想得美呀,也不照镜子看看,你这个懒汉。”五姐话刚落音,马福成迅速调头,又一瘸一拐返回了院坝。见媒婆来,马福成迎上去便说:
“哟,你给我介绍媳妇儿来了?”
“你可是磨河湾的‘名人’呢,还用得着我给介绍?”媒婆戏谑道,轻飘飘的眼神看了马福成一眼。
这话显然说得不是时候。好在媒婆反应倒是快,赶忙笑呵呵补了一句:“福成这么小,都想要媳妇儿了呢。”
“要,这可耽误不起哈。”马福成笑嘻嘻又说:“你媒婆,难不倒你。”
马福成压根没往心里去。这也是马福成的可贵之处,任别人怎么嘲讽,他不记气。用五姐小云对他生气时的一句话说:“死猪,哪还怕开水给烫了呀。”
“你五姐小云呢?这回介绍这个人,好得很,人家都快城里买房了。”媒婆直截了当说道。
“去四姐家了,还没回来。”马福成说道。
“哎,跑冤枉路。那走了,跟你也讲不明白。”媒婆又扑了一场空,有点失落,磨磨蹭蹭,拧身向河岸走去。
媒婆走后,小云轻手轻脚出来了。小云头发一甩,冲着马福成说:“皇上不急,太监急了。你还想找媳妇儿咧?”
马福成俏皮地说着:“有五姐在,不找也行。”
小云剜了一眼马福成说:“就瞎说,你还小呢。再说了,娶了媳妇儿,你能养活吗?你自己都……”小云抿着嘴,硬是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马福成眼睛一斜,见五姐认了真,便羞涩地说道:“我也跟你一样,不着急,不着急的。”
小云不着急早嫁,因为她心里藏着本账的。小云是拎得清的,她现在要是嫁人了,弟弟马福成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日子如门前的河水,静静地流走着。在这片苍穹之下,这里每天的太阳,从村东边的山岗缓缓上升。太阳照在磨河湾,照在马福成家的屋顶。
新一天的晨光,从窗户钻进了室内。马福成仍四仰八叉地横在床上,睡得正香。半晌过后,马福成迷迷瞪瞪醒来。起床。偌大的房屋内,已是空空荡荡,一片安静。马福成慵懒地洗漱完毕,慢慢悠悠高一脚,低一脚走进厨房。五姐小云做好的鸡蛋饼,在锅里扣着。马福成伸手从锅里拿出一张,稳稳地捏在手里。他一边走,一边狼吞虎咽。不一会,一张鸡蛋饼吃完了。
马福成吃完早餐,在房前屋后一斜一歪,晃来晃去,像个无所事事的人,悠闲得很。指望马福成下地去干活,好比登天一样难。不过,五姐小云也压根没指望过他。马福成也早已习以为常。每一天,从太阳升起到落日下坠,马福成就像河边矗立的那个巨石一样,岿然不动。
说起磨河湾的这块巨石,村里很多人说是神石。
石头就是石头,哪有那么神乎其神?但磨河湾的这块巨石,越年长的老人,就越讲得玄乎了。说它会保佑这里的人平安,说它能驱除人的病魔,说它能让人健康长寿,说它能给人带来圆圆满满的生活。总之,它不是一般的石头了。
磨河湾里的人,多数都信的。不时的你会看到有人给这块巨石烧纸,给它披上一段红布。也有人在它跟前放起鞭炮,对着它磕头,焚香。有的呢,则把这块石头认干爹,叫干爷。不管巨石愿不愿意,答不答应。既然认了,那就像是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
马福成在父母去世后,他就认这个巨石为干爹了。
“只有石头爹,没有活的爹。”童年里,小伙伴常对着马福成说这句。这话就说得难听了。但毕竟是从孩子嘴里说出的,马福成才不管,他是不介意的。介意就会对抗,马福成选择沉默对抗。像石头一样沉默。
马福成的母亲得胃癌,是在他出生第二年去世的。
又三年,马福成的酒鬼父亲,去了山西挖煤。不久发生了矿难,马福成的父亲被救了出来,可人还没拉到医院门口,就已断气了。父母走后,马福成的几个姐姐将他拉扯大。更确切地说,是五姐小云照顾大的。
马福成六岁那年,一连发了几天高烧不退。姐姐们大意了,未及时拉去县城医院医治。此后,落下了小儿麻痹症,马福成走路一瘸一拐的。从他后背看,肩膀骨骼畸形,像故意时刻抬起,耸得高高的,脖子被凸起的肩膀挡着。想着他往后做不了农活,姐姐们一门心思想让他多读书识字。可马福成坚持到念完初一,就不去了。姐姐们说破了嘴,都无济于事。素日在家,洗衣做饭,家务农活,只要几个姐姐在,马福成是插不上手的。时间久了,马福成也就心安理得,也懒得理直气壮。
多年后,马福成长大成人了。
马福成终于把自己活成了家喻户晓的懒汉。
马福成很多时候,没事就站在自己的门前,一边磕着南瓜子,一边安静地看着他的干爹。看着静静的河水,从巨石前欢快绕过,再无声地流向远方。
有时,马福成小心翼翼用力地爬到巨石顶上,一会举头看天,一会低头看小鱼在石头下游来游去,悠闲极了。湾里有人就嫉妒了,背后戳着马福成脊梁骨说,他整天跟个傻子似的,一坐就是大半天。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傻也好,傻也不用想那么多的事呢。
磨河湾是清静的。但只要马福成的五姐小云在家,这个家,门庭若市。媒人来了一个又一个,走了一茬又一茬。后来,小云也烦了,她把话亮明了。小云对着媒人说:“如果男方条件挺好,她就嫁过去。如果对方家及亲戚那里,有合适的妹妹或是表妹,可以给弟弟马福成介绍着,这样就两全其美。”
原来,小云算盘珠打在这呢。马福成问五姐小云:“媒婆介绍那么多人,就没合适的?”小云迟疑半天,笃定地说:“嗯,没有。”马福成得意地说:“比我要求都高呢。”小云瞥了他一眼,说:“你竟然也有要求?”马福成淡淡地笑着说:“我要找个……像你一样的。”小云头往后一仰,头发跟着散了起来,她哈哈大笑说道:“那不知道要等猴年马月啦,就你这样的懒汉,谁会嫁给你?”
马福成就是马福成。他云淡风轻地说道:“五姐要是不嫁,我可不娶的。”小云眼睛一瞪,说道:“我嫁,我嫁。你也会娶到合适的呢。”
马福成沉默了会儿,低着头,半晌不说话。忽然,马福成伸着头问道:“五姐,你说会有人嫁给我吗?”
被弟弟这一问,小云黯然神伤了。一时半刻,她不知道如何回答。空气里安静了。五姐小云脸上,像布满了乌云。
过了很久,乌云慢慢散开了,小云脸上又像是突然增添了几分笑意,是欣慰的,也是自然的。她平静地看着马福成,有力地说道:“会呢,肯定会有了。”马福成依然低着头,轻声细语地嘟囔道:“哎,谁会看上我一个残疾人呢……”
小云身子一紧,弟弟这是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小云脑袋颠了颠,想了想。她看向了远处,脱口而出:“我弟弟可是男子汉,肯定会给我们找个很好的弟媳妇儿呢。”马福成这时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五姐小云,继而说道:“我舍不得五姐嫁出去呢。”小云拍了拍手,又拍了拍马福成的肩:“你现在也长大了,有啥舍不得。”马福成点了点头,说道:“哎,长大了。”
不久后,媒婆上门给小云介绍了一个对象,说男方是乡村小学教师,还有个哑巴堂妹未嫁。小云要是嫁过去,男方把堂妹撮合给马福成。这便是好上加好的事了。
小云答应了。男方的堂妹,是否能看顺眼马福成?
这一天,媒婆带着小云和马福成前来男方家。马福成将要看他的这个未来老婆,或者说对方要识马福成真面目。
来到男方家,马福成紧紧挨坐在五姐小云身边。他怯怯的目光,显得扑朔迷离。马福成的身子,僵硬地贴在凳子上。一阵寒暄后,男方哑巴堂妹来了。马福成偷偷地瞄了她一眼,她的眼睛,很是清澈。见到一屋的人,她脸上挂着笑,甜甜的,偶尔羞涩地点一下头。马福成与她对了一眼,她依然是微笑,仿佛微笑是她一切的语言表达。马福成此时则显得拘谨,无处安放的手,一会插兜里,一会伸手抓桌上盘子里的瓜子,忍不住地磕。隔一会,马福成暗暗地偷瞟她一眼,之后目光又迅速收回,没心没肺地继续嗑起瓜子来。
这次相见,马福成内心暗暗偷乐着。在返回家的路上,马福成嘴里像含了块糖一样,从舌尖顺着喉咙,一直甜到心坎深处。他身子歪歪倒倒,一蹦一跳小跑着。像只家养的土狗,一会蹿在小云的前面,一会溜在小云的身后。马福成对五姐小云说:
“五姐,他家好呢。”
“嗯,是挺好。”
“我又多了个姐夫,而且还是教书先生呢。”
“以后我嫁出去了。就没人照顾你呢,这可怎么办呀?”
“我都大人咧,又不是孩子了。”
“在姐姐这里,你就是小屁孩呢。”
“那你嫁那去,我就跟过去。”
“咋不要脸呢你。他堂妹,你看上没有嘛?”
“除了……是个哑巴,其他都挺好的。”
“我家福成儿,福气不小。”
“如果他堂妹愿意,我不嫌弃的。”
“呦。人家不嫌弃你,都是老天爷保佑了。”
“我腿不利落,嘴能说。她都正常,却不说话。我俩,互补。”
“是挺般配的。我觉得……你俩没啥缺陷的。”
伴着夕阳下山,姐弟俩聊了一路,马福成和五姐小云相互调皮嬉闹着。不一会,他俩就回到了磨河湾,回到了河岸边上的这个家。
不久后的一天,教师急匆匆赶来磨河湾。见了小云和马福成,他一脸难堪地说:“我叔不愿意将堂妹嫁过来。”
“哦……”小云拉长了声应道。
沉默片刻,小云继续说道:“你回去再跟你叔商量下嘛。再商量下嘛。”
“嘴巴皮都磨破了。我不记得说了多少次。好说歹说,叔那边就是不同意。堂妹又说不了话,她做不了主的。”
马福成蜷缩在椅子上,手里的南瓜子攥得紧紧的。马福成看着五姐小云,他双手在椅腿上一摁,用力一撑,整个身子站了起来。马福成迈开步,只见身子如浪一样,向上一耸,向下一沉。马福成在屋里来回踱步,从快逐渐到慢。心情平复了。马福成说:“我心里对她,也不是很美气的。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呢。”小云软着身子,一动不动瘫坐在椅子上。她像丢了魂似的,沉默半晌。
几个月后,五姐小云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天要下雨,五姐要嫁人。这事,谁能拦住呢。马福成的婚事,仍八字没有一撇。媒人还在不停介绍着,马福成前前后后也见了好几个。最后,对方都婉拒了。这让五姐小云愁眉不展的。
几天后,媒婆来了,告知有个女娃,非常合适,可以给马福成撮合。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小鸡儿不尿尿,各有各的曲曲道。”媒婆说:“那女娃人可好了,家庭环境也厚实着呢。她还有俩哥哥,她俩哥哥都在城里买了房呢,她现在跟父母住一起。唯一一点小缺陷,就是她个头矮了点,就一米四。虽说人家有过一段婚姻,但丈夫失踪两年了,没得音讯。但她没有孩子呀,她跟马福成,那是非常蛮配的了。”媒婆说得头头是道。马福成一直挠头,没做回答。小云说:“对方要觉得没啥,我看这就是天上掉馅饼呢。”马福成依然不吭声,慢腾腾嗑着南瓜子,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小云接着说:“要是这事成了,我心也算是一块石头落地了。”马福成终于开了金口,却极不情愿地说:“她结过婚的,我心里,就是不咋美气。”媒婆赶忙补说道:“结过婚好呀,那就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人家比你大几岁,相互有个照应,多般配呢。”小云赶忙冲着媒婆说:“那就让他俩先见上一面,说不定俩人都看对眼了呢。”
很快,俩人见面了。女的叫彩霞,媒婆没有说错,彩霞矮,跟小矮人一样。一身打扮倒是干净,清清爽爽的。说话大嗓门,声音特别洪亮。彩霞时不时的爽朗笑声,打破了磨河湾的宁静。彩霞到底是有过一段婚姻经验,言谈举止落落大方的。马福成显得几分羞涩,脸上时不时挂着笑意。稚嫩的,绯红的,简单的。
彩霞像她的名字一样,如一道光,照在了马福成的心里了。马福成突然感到内心亮堂了起来,他仿佛将此前对她的迟疑都抛之脑后了。马福成笑了。
马福成这一笑,五姐小云可终于松了一口气。五姐小云想着,她即将嫁人了呢,弟弟也找到中意的媳妇儿。小云突然觉得脚下的磨河湾,空气中到处弥漫的是甜甜的味道,新鲜的,持久的。
小云出嫁了。这一天,马福成的几个姐姐及亲朋好友全部到场。小云的嫁日,磨河湾像等了好多年的一件大喜事,终于迎来了。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鞭炮声,欢乐声,喇叭声,一切在一片喜气祥和的氛围之中。马福成也即将迎来了他中意的女人彩霞,一切都沉浸在欢快、美好和祥和中。如梦一样。也不是梦,必定马福成伸手就能摸得着,睁眼就能看得见。无论是马福成,还是他的五姐小云,心里都觉得是踏实的,安心的。
五姐小云出嫁后,马福成一个人的生活开始了。面对这空荡的房屋,一种突如其来的,说不出的莫名感伤涌上心头。马福成也好想跟五姐小云出嫁时那样,大哭一场。但是没有泪水。马福成一个人缓慢地来到了河边,爬到巨石上,拍拍屁股,坐下了。
这块巨石——马福成的干爹。仿佛它从未离开,一直等着他。它无声的,肃静地矗在河边。无论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干爹都是懂他的人。干爹陪着他。
马福成面向夜空,躺在巨石上。月亮依旧是那个月亮,河水依旧在静静地淌着。河中的小鱼跳出水面的声音,远方的虫鸣鸟叫声,仿佛因为马福成一个人的到来。它们在马福成的耳畔,不时响起。马福成像忘记了自己,如处梦境。
也不知道在石头上坐了多久,马福成的心情,慢慢好了。马福成想着五姐小云,想着彩霞即将成为他的女人,未来的好日子,等着他。马福成想着想着,又莫名地笑了。
夜,真安静。河水撞击巨石的声音,在耳畔一直哗哗地响着,像一遍遍催他,该回家了。马福成猫起身子,从巨石上小心翼翼地溜下来。马福成一跛一翘,头顶着一轮圆月,哼着歌,回家了。
这一夜,马福成睡得香,睡得沉。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光移至窗边,照射进房屋内,散在他的脸颊。马福成感到脸上暖融融的,心里也暖融融的。样子是那种遭人嫉妒的慵懒,让人羡慕的闲适。
现在,马福成没事了衣兜里揣上几把南瓜子,就在磨河湾大路悠闲地转悠。家里的大黄狗,马福成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狗通人性的。狗是知道马福成对它好的,无论马福成去哪里,做什么,狗管不着。狗静静地跟在马福成身后,跟屁虫一样。
马福成的婚事,起先,彩霞的父母打心眼里是看不上马福成的。这种看不上表现在对马福成的印象:游手好闲,邋遢,散漫。就不是个能把日子过好的人。总之一句话,宁愿让女儿当尼姑,都不让女儿嫁给马福成。
马福成打退堂鼓了,退缩了。就在这时,彩霞偷偷背着父母,跑来跟马福成住在一起了。生米煮成了熟饭,彩霞父母能怎么办呢?只好听了彩霞的。
马福成娶到媳妇了。马福成心里美极了。
一年后,彩霞怀孕了。孩子出生了,是男孩。马家算是有了香火。有了孩子后,马福成那个开心呀。他喜上眉梢,来到河边石头旁,焚香烧纸,放鞭炮,挂红布。马福成心里觉得,今天的一切美好,是石头干爹在背后保佑呢,在另一个他看不见的世界,一直在默默地守护着他以及他的家人们。
孩子的出生,给这个小家带来了无限的欢乐。然而,现实的生活,一天天更具象、更明朗、更细致地摆在了马福成的眼前。生活是他孩子的尿片、是彩霞的卫生巾、是一家人的头疼脑热病、是他的内裤,脏了就要有人洗……生活不仅仅是他兜里揣的南瓜子。
马福成的生活,当然也离不开几个姐姐,也离不开彩霞的娘家。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
可时间久了,问题就来了。问题来了,就有了矛盾。有了矛盾,就有了冲突,挡都挡不住。
马福成的丈母娘,看不下去了。丈母娘先是把话曲里拐弯地对马福成说:“儿子也生了,你也要挺起你的腰杆子了,别再一天天勾得七老八十的。有娃不愁长,可长的前提是你得有粮呀。”
“彩霞嫁给你,当初我是反对的。但现在进你家门了,孩子出生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咱就认命了。日子就得迈开腿,动起手,不勤快点,喝西北风都没门儿。”
马福成像是听进去了,每次都是很客气地回答:“嗯嗯。”顶多再补充一句:“知道了。”
马福成总是在这关键时刻,少言寡语。这种不咸不淡的回答,丈母娘极其不满意的。但丈母娘忍住了。丈母娘要看到马福成实质性地改变。今天的马福成和昨天的马福成,并未因外界的影响,发生大的变化。丈母娘不是镇上的妇联主任。丈母娘不想深究、摸底。丈母娘忍无可忍了。丈母娘爆发了:“你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我们彩霞是上辈子倒八辈霉了嫁给你!麻绳串豆腐,提不起来呦。看看你那死样子呀,一副没心没肺的。”丈母娘气急败坏地说。话说这份儿上了,唱戏的腿抽筋了,下不了台。丈母娘一把扯着彩霞的衣服,往门外拽。彩霞踉踉跄跄抱着孩子,委屈得不吱声。
马福成目光剜了丈母娘一眼,很快就收回了。但这一眼,丈母娘看到了。彩霞看到了。事态局面,非常不好。丈母娘冲着彩霞翻了个白眼,很泄气地说:“回家吧。”丈母娘都不愿再多看马福成一眼。丈母娘心彻底凉了。
彩霞回娘家了。马福成的世界,依旧在小小的磨河湾。马福成一天都没有出过远门。马福成也从未想过,走出去,能做什么?几个姐姐们也开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三番五次地催促马福成去县城里找份工作,哪怕当个小区保安都行。媳妇儿孩子都走了,守着这家,破墙上能开出什么花儿来?
马福成来到了县城。县城的生活,给马福成带来某种强烈的震撼,可谓五彩斑斓。具体表现在每日的饮食上,马福成吃得有滋有味,吃得很是满足。半个月过去,马福成的工作没有下落,人变得圆润了。当然,每天吃住都是不小开销了,马福成也很是着急的。好在最后老乡帮助联系,马福成找到了一份卸货搬运的工作。对于腿脚不便的他来说,这无疑是不理想的了。但哪里又适合他的呢?马福成不想再等了,马福成想去试一试。干了几天搬运,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让马福成深感前所未有的煎熬。比如好心的工友们将那些很轻的物件搬运活,专门留给马福成,并指挥他一会去那,一会到这。马福成觉得,被人吆喝来吆喝去,面儿上哪能挂住呀?马福成感到自己像是受到莫大屈辱。这份工作,马福成做得极不情愿。想到县城的生活,每天变了花样地吃,马福成咬紧牙,坚持着。可没多久,马福成病倒了。医生说他劳累过度,建议多休息。
马福成带着不舍,带着懊丧回了家。在回家的路上,马福成又一次坐在了家门前这块巨石上。马福成想他的妻子彩霞,想他的孩子了。马福成安静地坐在石头上。他抬起头,看着这熟悉的磨河湾。他深感无比的亲切,熟悉,好像只有在这里,他是张弛的,放松的。
当他回到家,家却是空荡的。
转眼,一年过去了。彩霞和孩子依旧待在娘家。在姐姐们出谋划策下,马福成先后提着礼多次去彩霞娘家。每次去,马福成都碰一鼻子灰。丈母娘将孩子藏了起来,面都不让见,很决绝,像铁了心不认这个女婿了。马福成也犟得很,不管丈母娘怎么放狠话,他就是不吱声,原地傻愣着。看得人很是着急。马福成越不吭声,丈母娘火气越大。丈母娘提高了嗓门赶着说:“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回去吧,别在这傻站着了,院坝都被你站个坑。”马福成只好灰溜溜,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这样下去,可不是个事。
马福成的事,终于迎来了转机。
1999年春节,几个姐姐们一起回了趟娘家,五姐小云带头出3000元,其他四个姐姐咬着牙各家出2000元。她们张罗着开年后给马福成盖三间砖房。这一次下了血本的集体行动,目的就一个:接回彩霞和孩子。
房子很快建好了。五姐小云带着弟弟马福成,去了彩霞娘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丈母娘被说动了。丈母娘一松口,彩霞带着孩子一起从娘家回来了。彩霞和孩子回来了,马福成高兴坏了。家是新的,家又是温暖的。只要彩霞和孩子跟他在一起,每一个日子,都是好光景,都是幸福的。马福成心里暖融融的。
但这种兴奋劲又是短暂的。劲头一过,又是实实在在的日子。守在家,得养家糊口。出了门,有红白喜事出份子钱。日子不再是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了。说一千道一万,钱太重要了。而马福成暂时没有挣钱的门路。作为一个男人,马福成感到难当家中的顶梁柱。作为一个父亲,马福成也深感惭愧。
接下来怎么办?马福成不断追问自己:往后的日子还长呢,不可能一直就是几个姐姐们接济。自己怎么去面对?马福成变得迷茫,变得无所适从。
马福成又进城找工作去了。马福成想,这次就算再累、再苦,都必须让自己在县城撑下去,挣钱,养家。
这一天,天刚麻麻亮,马福成出了门。河边的冷风,一阵阵呼呼吹过。冰凉的巨石,静静地矗立在河边,河水撞击巨石哗啦啦的声音,在马福成耳畔越来越远。马福成不停紧了紧身子,沿着河岸这条通往县城的路,他一颠一跛向前迈着。走一走,歇一歇。歇一会,继续向前走。
在马福成刚进城的第二天,从磨河湾传来一个天大的新闻:小云的老公在外面有人了。
这事没有一丝征兆,谁都没想到,小云挑来选去,最后嫁给了一个这样的混蛋。他不是教师嘛?不是的。小云后来才晓得自己被蒙在鼓里,可小云谁都没说:在乡村民办教师娶到她后一年半,学校就没再请他上课了。当不了体面的教书老师,做个务实的人,也照样能把日子过好,小云想到这里,咽下了这口气。这都是自己选的,小云想,这也怪不得别人。认命了。
可小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丈夫,趁着她出门去了,居然把野女人都带回家了。还被她抓了个现行。
马福成知道了五姐小云的事,二话没说,从县城回家了。
马福成在屋里绕了一圈后,出门了。马福成一个人来到河边,他坐在巨石上。面对石头干爹,马福成心里有好多话要说,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河水缓缓地流过,风轻轻吹着水波,小鱼也静静地游着。在石头上坐了半晌,马福成起身离开了,一如往常。只是他一只手像握着什么物件,格外显眼。他五指像攥得紧紧的,物件的身子藏在袖口里。看不清是什么。
马福成来到了姐夫家。见到了姐夫,马福成很平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马福成背着手,嗓门压得很低,说:“你咋对得起五姐?”
姐夫说:“我怎么对不起她?没给她吃了?还是没给她穿了?”马福成没作声,手还是背着的,一瘸一拐挪到姐夫跟前。姐夫瞅了马福成一眼,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把他放在心上。
靠近姐夫,马福成嗖地扬起手,一道明晃晃的光,快速闪过。
“哎呀!”姐夫腰快弯向九十度,双手紧紧地捂着肚子说。
“救命,救命。”姐夫哀号了两声。姐夫身子倒地上了,血染红了衣服,之后流湿了地面。
马福成冷冷地握着匕首。“X你妈的!X你妈的!”马福成重复着说完。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马福成回到了磨河湾。但马福成没回家,他蹲在门前的巨石上,身子蜷缩着,双手交叉,紧紧地抱着自己。
正午时分,马福成是被村干部带着四个警察从巨石上拉扯下来的。村干部指着马福成鼻子说:“你心是石头做的?他是你亲姐夫呐,都能动起刀来?心是石头做的。”
警察给马福成上了铐。在两个警察推着马福成上警车时,马福成面目狰狞,用力扭动着双手,青筋暴露着。马福成整个身子扭得跟麻花似的,脖子红通通的。
马福成冲着天空咆哮:“放开我!你们放开我!你们晓得咋回事吗?”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