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渐渐老去了
2024-10-12连亭
这道墙是碎砖头垒的,有些年头了。每每车疾驰而过,带起的风能刮落砖缝里的细土。墙一点也不直,弯弯曲曲的。它的存在仿佛不是围障,而只是对寸土寸金的世界宣示主权。
在乡下,墙往往与院落相伴;在城市,墙的意味要复杂得多。
在街边沿着这道墙七拐八弯,就能走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走进去,是老旧的住宅区。与墙外车流不息的街道相比,墙内是一个缓慢安静的世界,蜗牛在墙根慢腾腾地爬,看门大叔整天也是一副眯着眼刷手机的悠闲样儿。墙在这里,仿佛是分割两个世界的界线,一边车水马龙,一边陈旧静谧。
墙根下背着手晒太阳的老人,自得其乐地看着头上的风吹叶动,那神情简直能让一切光影都变得有情。这些老人和这道墙一样,都是自打建城以来就在这里了。他们长居于此,与墙边的花木都成了老朋友。他们在花前漫步,在这块石头上坐坐,在那棵树下站站,一天天地就老了。老了以后,眼睛就像那些幽暗的墙缝一样,总是出神地朝小区大门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回来。
孩子们喜欢盯着墙根的蚂蚁窝,也喜欢靠着晒太阳的爷爷奶奶撒娇。墙外车多人多,大人们不让他们出去玩,他们就变着法儿在墙内折腾,骑脚踏车,滑旱冰,躲猫猫,耍水枪,什么好玩玩什么。有些胆大的孩子,有时会攀爬上树,煞有介事地数着大道上来往的车子,时而尖叫。他们的叫声惊飞树上的鸣蝉。树冠安寂下来,夏日的午后在越来越长的日影中更为漫长了。
光影渐移,更多的老人拄着拐杖从老屋里出来。他们的白发被日光照得几近透明。他们需要阳光,总愿意拖着蹒跚的步履追赶夕阳。在他们佝偻的身躯面前,墙变高了,头顶的蝉声也更响亮了。
高高的树下,那些苍老的身影很小,如同正在消失的事物。
一个秋日的傍晚,我在墙下遇见一位特别的老人。黄昏的光线朦胧,头顶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我走在石子路上,隐约听见箫声从墙根传来,在沙沙的树叶声中若有若无。我停下脚步,屏息静听,是一曲《白头吟》,如怨如诉,如梦似幻。曲终风静,我四处张望,发现一个面容清瘦的老人坐在墙边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支擦得锃亮的竹箫。
我常像老人们一样在墙边徜徉。日光从树叶间漏下,变成满地星点;鸟鸣在树梢起伏,如天然乐团。即便墙外林立的高楼有时投过来巨大的阴影,也不能消减漫步所带来的宁谧。这道墙成全了老人们的安乐,也和我的写作发生了隐秘关联。我的许多构思产生于此,它们如墙般挺立,又如墙般斑驳。我看着草木在墙边自顾自地繁茂,又自顾自地凋零,文字间不知不觉就充满了墙里墙外的烟火气。
墙的外面是繁华的都市景象——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广告牌、店铺、商场见缝插针,道路纵横交错。走在墙外,我耳中灌满四周的嘈杂,干枯的泡桐树叶在鞋底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听到吆喝声、喇叭声、刹车声、手机铃声……大千世界闪耀着,玻璃橱窗里的东西在诱惑我,笑容可掬的售货员在鼓动我,琳琅满目,应接不暇。人仿佛只有不停地自我更新,才能跟得上日新月异的脚步。
转入街口,我看到不少在大街小巷糊口的手艺人。他们为城市带来热烘烘的包子、花花绿绿的小玩具、栩栩如生的陶瓷人……他们的铺位不大,摆的玩意儿比玻璃橱窗里的有意思。我见过一个蹬着三轮车的大叔,他的车上堆满竹编的篮子、箩筐,从乡下进城带孙子的老人,时常照顾他的生意。有时路过那儿,我总忍不住想:他走后还会有人懂得编织这些物件吗?
正对着东墙有个不大不小的菜市,白天总是闹哄哄的。一天中的两三个时段,菜摊前围着厨男煮妇,他们挑挑拣拣,讨价还价,在斤斤计较中维持着细水长流的生活。最喜人的是冒着腾腾热气的小吃摊。小孩们常在摊前逗留,老人们也总会解囊哄孙。喜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的老板娘,每回也总能把馋嘴的娃儿们逗乐。而这烟火缭绕的种种,让我眷恋这俗世的声息。
走过菜市,在街道转个弯,就能来到老剧院。光顾老剧院的都是附近的老人。这些耳朵不好的老人,在听见咿咿呀呀的曲调时,突然变得耳聪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一听见旦角妩媚地唱出这句,他们就忍不住摇头晃脑地哼上几声。
过了老剧院就是博物院。大院里原先也到处都是树,树上的鸟儿比进出博物院的人多。我去那里看画展,那些鸟儿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仿佛在欢迎老朋友。后来突然有一天,杂树被砍掉了,院里弄了一些新的花圃,种上了一些引进的“绿植”,其余花草葱茏的地面则被沥青覆盖。鸟儿飞走了,我的老朋友也不知去了哪里。博物院左面原来有一片桂花林,如今林地上拓建出一个广场。穿林的溪流被水泥封死在路面下,成为城市污水的通道。有人说,鸟儿不会再回来了。可我不死心,我想,等新种的树再长高些,那些可爱的歌声就会重新响起。
绕过广场,往西走一段路,就会回到老墙根。在这碎砖支撑的老墙外,我时常遇到一些陌生的老人,他们多半是因拆迁搬走的老住户。在新家待腻了,或是想念旧时光了,他们就会回来看看,一边颤颤巍巍地走路,一边不厌其烦地指指点点,说这儿曾经是什么,那儿曾经是什么。
我走在夕照中,看着老人们的背影,恍惚之间,莽莽撞撞地踩到他们的脚印,或是一不小心碰上他们的目光,就会被一些绵绵不绝、哀而不伤的意念所震撼,然后墙边那些昏睡的旧事物就会苏醒过来。夕阳下,青砖铺就的路六尺来宽,白墙黛瓦的老房子苔痕斑驳,残破的院门嘎吱作响,门边的石礅憨态可掬,摇动的枯草召唤往日的岁月……
我悄悄地尾随一位满目慈悲的老人。跟着他在墙根盘桓久了,我仿佛也变成了老人。那个如同老人的我,总是在那些红漆剥落的院门前徘徊不前,既不走进去,也不离开,只是默默地站着,满怀期待地瞧瞧这个院门,又望望那个路口,似在寻找熟人又怕遇见熟人。
在老墙根边,我的双脚缓慢,眼睛也缓慢。在缓慢的行走中,看墙里墙外的路如何一条条地延伸、一段段地连接。有时我想,若是爬到高墙上,以俯瞰的姿态望向人世间的路,是不是也会像站在墙根一般?而这又是否就是人生的图景?
特约评析 | 宋雨霜
成都文理学院文法学院写作教师,讲师
墙,一个引人遐思的意象。“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墙,作为特殊的媒介,分隔开两个空间,连接着一段特殊的邂逅故事。在《墙渐渐老去了》一文中,墙也起着空间分隔的作用,只是墙内墙外的故事读来有些令人感伤落寞。
作者善于引领读者跟随自己的文字,走进一段墙内墙外岁月变迁的故事。文章由墙的形态切入,由墙及院内、墙内及墙外生活对比,娓娓道来。除了这种移步换景的手法,作者的文字也富有灵气,表述精准又意蕴悠长。如“老了以后,眼睛就像那些幽暗的墙缝一样”,把老人的眼睛比作幽暗的墙缝,本体和喻体之间有贴合精妙的连接。再如“他们的叫声惊飞树上的鸣蝉”一句,语言简洁,“惊飞”一词凸显出顽童嬉闹声之大。“恍惚之间,莽莽撞撞地踩到他们的脚印”“在老墙根边,我的双脚缓慢,眼睛也缓慢”,这样的句子富有诗歌语言的张力和跳跃度,为散文增加了别样的魅力。
这是一道由碎砖头砌成的斑驳的老墙,沿着它七拐八弯就进入一个节奏缓慢的世界。作者的描述富有画面感,一幅悠闲从容、自得其乐的墙内生活图景被勾勒出来。读这样的文字,脑中会自然而然地展开想象,这样的想象令人放松。作者不仅写墙内的生活,也写墙周边的场景。菜市、老剧院、博物院等散发着真实热闹又不乏温馨的气息。笔锋一转,作者写到了城市的变迁,墙内外的物象也被迫变化。这些改造带走了家常图景,塑造的光鲜风景却让人感到一丝隔阂。
老人“满怀期待地瞧瞧这个院门,又望望那个路口,似在寻找熟人又怕遇见熟人”“一边颤颤巍巍地走路,一边不厌其烦地指指点点,说这儿曾经是什么,那儿曾经是什么”,这样的画面如何叫人不感伤?城市快速发展,生活原生空间被改造,熟悉的人事物一一流逝,憧憬中又夹杂着伤怀、思念的复杂情愫在原住民心里滋生。快与慢、从容与匆忙之间,城市和人们当何去何从,这些值得深思。
一切都变了,所幸还有那道墙,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宣示主权,也守护着一段集体记忆。渐渐老去的墙,成为一种珍贵的生活景观,更成为一种象征,一种隐喻,这也让文章富有生活的温度和哲学的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