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父亲的抗日道路
2024-10-10陶和寿
父母被捕
我的父亲名叫陶家齐,他牺牲时,我还不满一周岁。
那是1943年9月4日(农历八月初五)的夜晚,父亲、母亲朱维珍和哥哥等人正在家中沉睡。一阵狗叫声把我大哥陶和庆惊醒,他感觉不对劲,随即起床叫醒警卫员许海清,两人一起到外面察看。
刚到门外,走在前面的许海清看到了日军,立即回头对大哥说:“有鬼子!”
大哥转身回家,想叫家人快走,但已被日军堵在门口。他随即回跑,边跑边大声喊“快跑”。他想喊醒家人,但已经迟了。
敌人从附近的水面围了过来,不习水性的大哥凭着天黑路熟,从陆地绕道脱险了。许海清会游泳,一头奔向河边准备从水路脱身,却被伏在河边的敌人抓住了。
敌人冲进屋,抓走了父亲、母亲和新四军十六旅谍报员戴如高、赤山区抗日武装大队通信员尹贵生。
敌人在全村搜捕大哥的同时,又放火烧了我家的草房。父亲看见敌人在抓捕另一名小通信员,就高声对日军说:“他就是一个放牛的,抓他有什么用,我们不都来了吗?”敌人就把小通信员放了。
敌人走了之后,小通信员听到火中有小孩哭声,立即冲进火中抱起小孩冲了出来,一路狂奔到了河边,将这个孩子放进一只小木盆,又将木盆推入河中。路过的老乡听到木盆里孩子的哭声,挽救了他的小生命。
这个得救的孩子,就是我。
父亲的形象越来越清晰
我于1942年出生,被亲人抚养大,对父亲和母亲根本没什么印象。据年长的乡亲们说,父亲是江宁赤山地区有名的抗日英雄。
从2000年开始,我开始重走父亲曾走过的抗日之路,了解父亲的战斗故事。
我先后多次从安徽合肥往返于上海、福建、江苏等地,特别是在江苏的赤山、湖熟和句容等父亲当年打游击的地方寻访。
每到一个村庄,当村民们得知我是“陶聋子”的小儿子时,都纷纷赶来看望。有的老人高兴地说:“你还活着啊!”他们向我述说父亲当年抗日的故事,有的故事还很传奇。
身临其境,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父亲和新四军官兵战斗的身影。除了采访那些乡亲,我还依次拜访了当年的老县长王一凡、父亲的老领导王直将军(时任新四军二支队组织部长)、王胜将军及夫人,以及父亲的老部下唐光煌等新四军老战士。
经过几年艰难寻访,从当年的报纸、地方志及相关人员回忆录等材料中,“拼凑”出的父亲的形象越来越清晰。
父亲生于1890年,又名陶寄尘,江苏省江宁县湖熟镇人(现南京市江宁区湖熟镇)。父亲15岁时,受爱国人士影响,和爷爷说通后,参加了驻扎在南京的新军第九镇,当了一名炮兵——就是这支部队,在武昌起义后,打跑了驻守在南京的清军。
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发生时,父亲正在上海求学,他丢下学业参加了十九路军抗击日军,在军中做文书工作。
一次战斗中,日军的炮弹在父亲的身边爆炸,他的耳朵从此听不见声音了。父亲虽然耳聋,但能从别人的口型中“听”出声音,准确无误。后来,人们就称他为“陶聋子”。
淞沪抗战后,父亲因耳聋回到家乡,在湖熟燕丹乡做文书工作,后来又当上了国民党的乡长,成为湖熟地区有名的士绅。
1937年12月13日,日军攻占江宁后,又立即从东、南、西三面攻击南京城。南京沦陷后,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使南京成了一座血城。
父亲眼见国破家危,生灵涂炭,对日军的兽性暴行、汉奸的叛祖奴性更是切齿痛恨。他在日记中愤怒地记下日军的这些暴行,发誓一定要将这群禽兽赶出中国。
为新四军探送情报
1938年夏,新四军第一支队东进。
新四军来到江宁后,父亲看到了希望。那时,他拒绝了日伪维持会、续靖队的拉拢,靠变卖家产、字画维系着一大家人的生计。他虽年近五十,但当年十九路军的抗日激情时常在他胸中燃烧。正当他寻找报国之门时,新四军来找他了。
1938年秋的一个下午,家里来了一名戴眼镜、穿长衫的年轻人,说是要和父亲交朋友。父亲很警觉,因为当时江宁的情形非常复杂,各种势力帮派都有意要拉他入伙。
当年轻人道出自己的来意,并推心置腹与父亲交谈后,父亲明白了。来人名叫胡剑松,是新四军派来的。新四军到达江宁后,对江宁的士绅作了了解,当他们得知父亲主张抗日后,就想让他出来协助新四军工作。
父亲一口答应,并主动要求承担新四军的情报任务。
当时,父亲派人叫回了正在上海当学徒的15岁的我大哥陶和庆,动员他参加新四军,又动员侄儿潘泽松参加抗日活动,还发动了严必昌、戴如高、陈德显等五六个爱国青年组织情报站,为新四军提供情报。他们倾注全力从事情报工作,动员民众参军参战。
新四军一支队一团团长傅秋涛特书面委任父亲为湖熟情报站主任。父亲带领情报站成员,秘密为新四军探送情报,为新四军筹粮筹款,动员民工配合新四军破坏湖熟到淳化间的桥梁、公路,惩治那些为虎作伥的汉奸。
为了能更有效地为新四军及时搜集到准确有用的情报,父亲加入了帮派,拜了南京安清帮“大字班”头目宋汉文为“老头子”,自己也广收门徒。
父亲虽然耳聋听不见,可他所收的安清帮门徒耳目众多,消息灵通,湖熟地区日伪的一举一动,他大都能掌握,并及时通报给新四军。他还利用帮会关系,把策反工作做到了日伪内部。
经过一年多和新四军官兵的相处,父亲对新四军更加了解,对共产党的统一战线政策真心信服。当时,二支队司令部的短枪班、侦察班的战士经常出入父亲家,父母待这些子弟兵亲如家人。母亲常拿些食物给出征的战士,战士们也会带一些战利品送给他们。
1938年10月,日军占领了湖熟,为了父亲的安全和有利于开展工作,新四军老四团团长张道庸(陶勇)在一次攻打湖熟的战斗中,把父亲接出湖熟转移到句容县郭庄庙附近的汤巷陶家村。虽然远离湖熟,但父亲仍能通过情报骨干和帮会关系,继续从事情报搜集工作。
赤山大捷
1940年5月13日,新四军新二支队司令员廖海涛接到父亲发来的情报,内容为:“获悉由南京开到湖熟的日本侵略军南浦旅团岗本联队的一个加强中队,由其中队长吉田带领,妄图围剿三岔地区的军民,组织维持会,建立伪政权。”
廖海涛看罢情报,略作思考后,对部下说:“我们要在赤山脚下打一场漂亮的伏击战。”
次日上午9时许,一队日军从湖熟据点出动,沿着秦淮河堤向三岔镇方向前行。10时许,日军进入伏击区。廖海涛一声令下,赤山四周伏兵四起……这一仗打得日军措手不及,毙敌130余人。除缴获许多枪支弹药外,还缴获一门九二步兵炮,这也是江南新四军缴获的第一门大炮。对于打游击的新四军来说,大炮不好运输是个累赘,便把大炮拆卸了机件,由王直转交给父亲设法处理。父亲当即派人把大炮拖到汤巷陶家村,秘密埋藏在一个水塘边的菜园里。
赤山战斗大大鼓舞了江南军民的抗日信心,打击了日军的气焰。
1941年1月,春节晚上,父亲被日伪军逮捕了。几天后,通过安清帮头目宋汉文的帮会关系,父亲被保释出来。但那门九二步兵炮已被伪军发现、挖走,向日军报功去了。
因为此事,父亲心有不安,当时常驻江宁的新四军新四团政委钟国楚来看望父亲时,安慰他:“拿去就拿去吧,这炮对我们已没有用处了,敌人拿去也不能用了。”父亲这才心安释然。
任抗日民主政府区长
那次被捕,父亲虽没有暴露新四军湖熟情报站主任的身份,但他在当地的影响和声望,引起了日军的注意。
父亲出狱不久,日军便派人来劝说他到渡桂成立伪自卫团。
父亲去找钟国楚商量。钟国楚认为,渡桂是个交通要道,把渡桂抓在自己人手里,对抗日大有好处。他让父亲利用合法身份为新四军工作,父亲欣然接受了,并派我大哥陶和庆与抗日民主政府密切联系,新四团派参谋黄一南参加伪自卫团的筹建。
渡桂伪自卫团成立后,国民党忠义救国军立即派人来拉拢父亲,遭到他的拒绝。但日军与忠义救国军不断来找麻烦,父亲陷入了艰难的处境。
就在此时,即1942年6月,钟国楚、黄玉庭在龙都圩会见了父亲,任命他为江宁县抗日民主政府赤山区区长。
从此,父亲以抗日民主政府赤山区长的公开身份进行抗日活动。由于当地群众对他熟悉、信任,赤山一带的抗日活动更加活跃。
父母被日军残杀
1943年9月,被捕后的父母被押到日军的溧水总部,父亲备受折磨但坚贞不屈,决不投降。日寇又逼迫母亲带他们去抓我大哥陶和庆与新四军,她坚决不从,受尽酷刑,几次晕死过去。
组织上虽尽最大努力设法营救,但终未成功。
1943年11月12日傍晚,父亲与母亲被日寇押着来到江宁湖熟镇城岗头山上。当时,许多老百姓也被日军赶上山,观看父亲与母亲被杀的过程。
句容的张翠华老人那天也去了,据她回忆,当时,父亲双眼深情地盯着山下自己家的方向和乡亲们;母亲身上的衣服血迹斑斑,完全粘在身上,她艰难地走着,嘴里被塞了一嘴的草(不让她喊),只能用眼睛看着父亲。日寇一刀从左边砍下去,母亲在倒下的一瞬间,嘴里的草喷了出来,一声惨叫倒在了父亲的身边,鲜血喷到他的脸上、身上。
讲到这里,张翠华已经讲不下去了。她说,日本鬼子实在是惨无人道啊!父亲闭上了眼睛,泪水瞬间从紧闭的双眼中流了出来。山岗上一声又一声地回荡着母亲“啊——啊——”的惨叫声,乡亲们捂着脸不忍看,哭声一片……
另一个日本兵走近父亲,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父亲猛然睁开眼睛,暴怒的双眼已经突出眼眶,一口带血的唾液喷到日本兵的脸上。
一个日本鬼子奔过来,举起大刀砍向父亲,父亲无声地倒在了家乡土地上。
父亲牺牲时,53岁;母亲牺牲时,年仅37岁。
在我的人生道路上
父母牺牲后,大哥把我和12岁的小姐姐陶和英一同托付给我的大妈。
大妈带着我们住在郭庄赤山湖长岑头潘家四姨妈家,她们用米汤喂我。直至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抓新四军家属时,在中共江宁县政府帮助下,大妈带着我逃离了江宁湖熟,东躲西藏一路逃到南京三元巷,隐姓埋名以做小生意艰难度日。
南京解放不久,大妈带着我回到了湖熟镇姚东后街10号的祖房内。
人民政府对我家特別关爱,逢年过节总是敲锣打鼓地送一大堆节日食品,我与大妈根本吃不完;给家中挂上“光荣之家”长匾,房间木板墙上挂上“烈属证”“军属证”两个镜框;大妈还当上了街道“调解委员”。
我高中毕业后,参军到空军部队。
1981年,钟国楚、王一凡等首长专程来到江宁,向县委书记、县长等介绍了父亲的特殊贡献,建议在我父亲坟前立碑纪念。
钟国楚还专门把大哥叫到他家里,说:“我们部队来到这个地区能立住脚,和你父亲的功劳是分不开的。他为抗日牺牲了,一定要树碑立传。”
1981年11月12日,在父亲牺牲38周年时,江宁县人民政府邀请我们参加了为父亲立碑的仪式。老县长王一凡受钟国楚(当时因病住院)委托,带病前来参加父亲的立碑仪式。
作为烈士子女,我们始终不忘父辈的英勇献身精神。特别是大哥陶和庆,牢记父亲教导,参加新四军后,随军北撤过江,参加了解放南京、上海的战斗和抗美援朝——他的名字也与父亲的英名一起,刻在了上海的新四军广场。
每年清明节,陶家的子孙们都会到南京雨花台祭奠父亲,我们也会一代一代将烈士的精神永远传承下去。
(转载自2018年第2期《档案春秋》,有删节)
编辑/李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