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李邕:才高名重,仕途坎坷
2024-10-10曾子芮
在去年热映的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中,最先出现的也最轻狂的一首诗是李白的《上李邕》。“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昂扬的少年意气背后是李邕和李白脍炙人口的交游故事。
开元八年(720年)前后,李白游访渝州(今重庆市),拜谒比自己年长23岁的李邕。李邕时任渝州刺史,在文学和书法领域已有盛名,性格比较狂傲。李邕没有推荐高谈阔论、不拘小礼的李白做官。干谒失败后,李白写了这首《上李邕》回敬,对李邕出言讥讽。两个互相看不惯的狂士,后来却和解并成为忘年交。李白共有五首诗提到了李邕,在李邕被杀后,李白还表示了深切的悼念和愤慨。
历史上的李邕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何他既是历史上文人墨客追慕的大家,又在政治上饱受争议?
“北海如象”,以狂进身
李邕生于公元678年,出身江夏(今湖北武汉)李氏家族,父亲是为萧统《文选》作注的著名学者李善。在家庭的熏陶下,李邕天资聪颖,博学多才,还曾为父亲的《文选注》查漏补缺,年少时即扬名。李邕对后世影响最深远的莫过于他的书法。因为他官至北海太守,后世多称他为李北海。李邕擅长行书,南唐李煜将他与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颜真卿等人并列,明代董其昌将他与王羲之并称为“右军如龙,北海如象”,推崇备至,从此有了“书中龙象”的说法。当时,学王羲之的人往往继承了他用笔的纵长、内擫,而李邕的书法十分豪健,笔势外拓、舒展,一转书坛风气。颜真卿、苏轼、赵孟頫等书家都受到了李邕的影响。
不过,李邕的仕途并不平顺。比起在书法艺术上恒久的影响力,李邕的政治生涯充满了矛盾,体现出其为人复杂立体的一面。
得益于官宦世家的出身,李邕年轻时受门荫入朝,以校书郎起家。虽然只是正九品,但这个职位掌管典籍,任职要求很高。校书郎属于清官序列,升迁快速,前途光明,被唐代官员看作“文士起家之良选”。后来李邕担任左拾遗,进入谏诤机构,为皇帝补阙、正言。肩负着言官职责,李邕的狂傲从文学领域扩展到了政治领域。狂傲不仅是李邕个人的性格,更是他行走官场的名片和武器,对自我的大胆彰显和夸耀,进一步成就了他的名声。
“终南捷径”一词源于唐朝的卢藏用。卢藏用自认为是饱学之士,却不受重用,于是假装隐居在钟南山,以隐士身份来宣传自己,后来被召做官。通过行政之外的手段宣扬名声,从而加官晋爵,这种事在唐代屡见不鲜。而李邕的狂傲就是他选择的“终南捷径”,用“狂”的名声来博取统治者的关注。
李邕任左拾遗期间,御史中丞宋璟上书弹劾张昌宗,但武则天没有理会。见武则天不过问,李邕站在阶下高声进谏,说宋璟的弹劾事关社稷,陛下应当认真对待。事后,有人责备李邕,说他职位太低,如果忤逆了皇上,会让自己遭遇不测。但李邕却回应“不愿不狂,其名不彰”,意思是如果不这样做,在信息传播速度迟缓的古代,他的名声就不能迅速传开。可见,李邕有意利用并放大了自己的狂傲标签。这种以狂傲作为自我宣传的手段,李邕并非个例,王翰等人亦是如此。
李邕打出的“狂傲”牌不仅成功博得统治者的关注,名噪一时,还让他在长安、洛阳城内一度引发骚动,招来士人的围观。史书记载:“(李)邕素负美名……人间素有声称,后进不识,京、洛阡陌聚观,以为古人,或将眉目有异,衣冠望风,寻访门巷。”从时人对浮华轻薄的名士的追捧和效仿可见,李邕的狂傲迎合了当时追求放浪风度的社会风气。
韦皇后乱政平息后,李邕改任左台殿中侍御史,专管官员的弹劾任职,工作内容与监察部门的职能相近。由于职务敏感,加上他喜欢以“狂”的品格彰显自己,这一时期李邕招惹了不少同僚,结下了仇家,其中就有中书令姚崇、张说等人。姚崇认为李邕为人张扬浮躁,于是上书弹劾,使李邕被贬。可见,以狂进身的手段具有两面性,利弊非常明显。
挪用公款,死里逃生
李邕作为一位极负盛名的文人狂士,却为何仕途坎坷,一生贬窜,最后被李林甫诬陷,落得杖杀的下场?这是因为在“以狂结仇”外,李邕本身也并不是一名合格的清官廉吏。虽然李邕敢直言进谏,很多官员都对他的监督感到畏惧,但李邕又因为贪赃枉法而备受诟病,甚至差点被施以绞刑。
开元十三年(725年),唐玄宗在泰山封禅后返回长安,经过汴州时,时任陈州刺史李邕从陈州赶来进谏,并献上几篇辞赋,唐玄宗龙颜大悦,赞赏李邕的才情。获得皇帝的称赞,李邕不免飘飘然,而且素来骄矜的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彰显自己的机会,扬言自己的才华和能力足以担任宰相。李邕口出狂言,可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与李邕不睦的中书令张说默默记下了这个把柄。开元十四年(726年),在陈州任上,李邕被告发诈欺本部财物,张说趁机落井下石,于是李邕被下狱。
唐律《诈伪》中有“诈欺官私取物”条,专门惩戒骗取官私财物并非法占有的行为,犯罪者最严重会被流放三千里,并在流放地服三年劳役。而官员监守自盗的诈骗行为会得到更加严厉的惩罚,唐律规定,监临主守通过欺诈方式骗取所监临、主守的财物的,依照《贼盗》“监临主守自盗”论处,如果总金额满三十匹绢,就要处以绞刑,且有“除名”的附加刑。《贬陈州刺史李邕诏》宣布,李邕“诈盗受赃,其数甚广”,被贬为钦州遵化县尉同正。
而李邕幸运地因为特权制度逃过一劫,由于他是“八议”制度的享受者,所以没有被绞死。唐律规定,有八种人犯罪必须交由皇帝裁决,或依法减轻处罚。其中有一种叫“议贵”,指三品以上的官员和有一品爵位的人,李邕作为陈州刺史,是职事官从三品,属于这一类。而他被贬为的“同正”官,是指员外官同正员,属于正式编制外的任用,也符合“除名”的附加刑罚。
李邕的死里逃生得益于统治者赋予的特权,而君王给予的侥幸不会一直庇护李邕。被贬斥后,李邕并没有收敛自己的行为,五年后,朝中又有李邕贪污的传言。虽然李邕没有为贪污行为付出生命的代价,但他由于结党问题,在晚年时遭到构陷。
天宝六年(747年),左骁卫兵曹柳勣告发杜有邻,称他与太子联手图谶。宰相李林甫趁机逼迫柳勣构陷李邕为共犯,李邕很快被问罪。在流放途中,李邕惨遭刑部员外郎祁顺之、监察御史罗希奭杖杀,直到唐代宗时,才被平反。
常年交游,能文养士
后世围绕李邕的争议,大多是贪腐问题。李邕家庭条件优渥,除了做官的俸禄,他还通过写碑、卖字,获得大量润笔。他为何要挪用公款,收受贿赂呢?时人对李邕的评价或许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在当时,李邕被誉为贾谊、信陵君一样的人,仗义疏财,有着“能文养士”的美名,他手里的钱几乎都用在了结交名士上。遇见囊中羞涩的文人,李邕也会给钱赈济。杜甫与李邕曾有交游,他在《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中写道:“丰屋珊瑚钩,麒麟织成罽。紫骝随剑几,义取无虚岁。”?这首诗叙述了李邕对待名士的大方态度和好施之情。李邕还经常设宴,与各路文人才子相会,数年如一日。天宝四年(745年),杜甫在齐州(今山东济南)游历,时任北海太守的李邕已经68岁,仍连日赶往齐州与他会面,并在历下亭安排宴会,写诗同乐。
但是,做官的积蓄无法支撑李邕常年接连不断的交游,大量的宴会和往来赠礼难免成为一种负担。拮据的时候,李邕的目光就投向了公款。
慷慨的李邕获得了文人的追捧和称颂,甚至有人愿意替他受刑。李邕下狱的时候,有个叫许璋的文人曾上书求情,他认为李邕贪污的赃款并非私用,而是用来扶贫救穷,“积而便散,家无私聚”,充满侠义精神,因此应该减刑,或让自己以身替死,颇有春秋战国时期养士的风格。
在唐人笔记中,李邕“养士”还有文人交游以外的另一面。《太平广记》引用了牛肃《纪闻》的记录,通过小说披露了李邕与日本遣唐使团相关的逸闻。
在笔记的情节里,李邕任海州刺史时,日本遣唐使一行五百人乘坐十艘大船,载着国家信物和金银珠宝,从海州(今江苏连云港)登陆访问大唐。当夜,李邕把遣唐使团安排在客栈休息,盛情招待的同时禁止他们出入,然后派人暗中搬走船上的珍宝,把十艘大船全部沉海。第二天,他告诉日本遣唐使团,夜里的巨潮把船只全部带走了,船和宝物都不知所终。朝廷下令让李邕造十艘船,选派五百名擅长水性的水工将使团送回日本。出发前,李邕意味深长地嘱咐说,日本路途遥远,航海风险大,出点闪失也正常。水工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在海上将使团全部杀死,然后掉转船头回到海州。
日本遣唐使每一次来中国学习,都有详细的记录,并没有使者被杀的记载,李邕任海州刺史的时段也与遣唐使登陆的时间不符。虽然《太平广记》只是小说,但也可以从文人的编排中,窥探时人对李邕形象的认知。唐人笔记对李邕的想象充满“黑道”气质,且尤其突出了狂傲无畏、贪财收赃、占据国家财产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