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囤积症的“围城”

2024-10-10仝欣

海外文摘 2024年10期

过度囤积的危害

在近期一次“囤积问题小组”会议上,伦敦沙德韦尔和白教堂区消防站站长丹尼尔·皮尔森播放了一段火警电话录音。来电人因房屋失火而惊慌失措地求助。消防员立即出动,抵达后却无法进入火灾现场。皮尔森展示了现场的照片:住宅入口和走廊被大量杂物堵塞,已烧得面目全非。报警人死于家中。2022年,伦敦消防队处理了1036起因可燃杂物囤积引发的火灾,共计186人受伤,10人死亡。为此,消防局排查并登记了囤积症患者的住所,一旦这些地方突发火情,将安排更多人力支援现场。

囤积问题小组由资深消防员、心理健康专家、社会福利住房管理者以及住房和环境卫生委员会官员组成。每月一次的会议上,成员们围绕具体案例探讨干预措施:消防员是否应当上门推广烟雾报警器和阻燃床品?是否需要向囤积症患者推荐心理咨询师?房屋管理者是否应强制清理房屋或驱逐囤积过度的房客?面对囤积行为,社会究竟应该采取何种应对措施?事实上,小组的成立已在某种程度上表明,社会对囤积问题的认识正在发生转变:囤积绝非“东西太多”这么简单,而是一种复杂的社会心理现象,需要针对性的政策和精细长远的管理方案。

此前,《英国囤积王》《囤积症患者:活埋》等纪录片和真人秀的热播,让囤积问题成了大众关注的焦点。不过,这些节目对囤积现象的探讨较为肤浅,认为这只是极少数怪人的行为,且通过大扫除就能解决。事实上,囤积症是一种严重的公共健康问题,影响了全球2%至6%的人口,已成为当代最普遍的精神疾病之一。地方政府官员和社工告诉我,囤积症患者占用了大量医院床位,因为医院不敢让这些人回到危险的住所生活。还有社工提到,在囤积症患者家中帮忙时经常会被掉落的物品砸伤,因此,现在他们会事先要来住所照片,以评估后续工作的风险等级。

2022年,一位政府官员报告了过去几年对某位囤积症患者进行干预的费用支出——总计3.2万英镑,包括强制清理费、房屋维修费、诉讼费等(这还不包括患者搬离住所期间产生的临时住宿费)。该官员主张,发现囤积问题的苗头时便要进行干预,切勿等到危机降临再采取行动,具体措施包括:与囤积症患者建立长期关系,获取信任,逐步改善其囤积习惯。若等到囤积行为随时可能引发安全风险时再干预,一切就太晚了。

囤积症是心理疾病

以往,在美国、澳大利亚和英国,政府通常只有在发现严重的囤积问题时才会介入,对策也往往是清理囤积物,而非从源头解决问题。11年前,囤积症被认定为心理疾病。伦敦国王学院的社会关怀研究员妮可·斯蒂尔斯称,此举意义重大,表明社会对囤积症的理解发生了“根本转变”,对其规模和严重性的认识也在不断加深。仅在美国,就有百余家囤积症相关组织,英国也组建了各种囤积症援助小组。然而,理解不等于治愈。

尽管针对囤积症的研究近些年才开始兴起,囤积现象本身却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纽约哈莱姆区的霍默和兰利·科利尔兄弟便是早期著名的囤积症患者:1909至1947年间,二人用120余吨杂物和垃圾填满住所,直到邻居报警称公寓楼里有异味,警察才在垃圾堆里找到兄弟俩的尸体。由于他们的极端囤积行为,囤积症曾被称为“科利尔兄弟综合症”。美国东海岸的消防员至今仍习惯将塞满杂物的住所称为“科利尔豪宅”。

1947年,德国精神分析心理学家艾瑞克·弗洛姆描述了“囤积性格”,认为这种性格“倾向于通过不丢弃任何东西来缓解不安全感”。15年后,一位精神病学家将老年人长期囤积杂物的现象称为“收藏家狂躁症”。到了20世纪90年代,社会开始形成囤积症的诊断标准:囤积且舍不得丢弃毫无价值的物品,居住环境无法满足正常生活,囤积者对其行为感到沮丧等。

2013年,美国《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首次将囤积症列为一种独立的精神疾病类别。同年,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正式认定囤积症为一种心理障碍,并提出了相应的治疗指南。2018年,世界卫生组织也发布了相关文件。一些精神病学家对此提出反对意见,认为将原本正常的行为病态化多有不妥,也有人对需要医学介入的囤积程度提出争议。“大多数人都会遇到无法断舍离的情况,因为物品能提供情绪价值。”英国囤积症治疗专家萨万·辛格说,“只有当囤积严重影响正常生活且住所不再具备居住价值时,我们才能考虑称之为囤积症。”

在医学界之外,大众往往将囤积归因于懒惰和卫生习惯差。伦敦市政厅某官员表示,“有些同事不愿负责囤积方面的工作,认为问题的出现是因为居住者自身古怪、邋遢。”囤积症还常被错误地同老年和贫困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受它影响的人不分年龄,也不分经济状况,在世界各地都十分普遍。

囤积行为与痛失至亲或创伤经历有关,也可能有遗传上的因素。研究表明,50%的囤积症患者都有爱囤积的近亲。此外,囤积症患者常患有其他精神疾病:约50%的囤积症患者同时患有严重的抑郁症,20%患有强迫症。痴呆症也会引发或加剧囤积行为。

与其他心理疾病不同,囤积症需要通过实际的囤积物而非单纯的心理状态来判断。为了准确衡量囤积症的严重程度,临床上开发了一些工具,其中之一名为“混乱物品影像评估”。该工具分三种场景:卧室、客厅和厨房,每种场景由九张照片组成,展示的物品数量从一到九级依次递增。第一级的房间干净整洁;第三级的房间较为杂乱,地上有散落的物品;第五级的地面堆满了衣物、报纸和垃圾;到了第九级,杂物堆积几乎遮盖了房间的墙壁。

并非每个有囤积倾向的人都需要干预。牛津大学心理学教授保罗·萨尔科夫斯基斯指出,如果杂物放置有序,或者居住者有足够的空间容纳物品,就不能判定其必然存在囤积问题;只有当囤积等级达到四级或以上,囤积物存在安全隐患并对他人造成困扰时,临床上才可将住户定义为囤积症患者,消防部门也应留意潜在危险。这种情况下,囤积症患者不仅违反了房屋租赁协议和《住宅法案》,也触犯了《公共卫生法》。

囤积症患者的苦恼

伊丽莎·约翰逊是一位住在萨里郡的单身母亲,今年50多岁。她的儿子患有学习障碍,需要她每日照顾。约翰逊承认自己有“极端囤积倾向”,并坦言几次坎坷的情感经历和孕期被裁的挫折加重了这种倾向。她说:“我不知道自己爱囤东西是不是因为担心一无所有。”卧室已被杂物塞满,完全无法进入,她只能睡在儿子的房间,儿子则睡在沙发上。她怀疑过去五年的持续咳嗽与房屋发霉有关。儿子经常提到想要搬往别处。约翰逊说:“他虽然抱怨,却从不帮忙打扫。”

约翰逊家里有两辆车,其中一辆已经成了储物柜,塞满了她从未拿进家门的衣服、化妆品和食物。另一辆也已经半满。最近车坏了,维修的话需要先进行清理。她不愿扔掉那些东西,但全部塞进房间又不现实。“必须给它们腾出空间。我已经在努力往客厅的橱柜里塞了,不知道床上还有没有多余的地方。我太累了,每天都觉得精疲力竭、无能为力。”

大约15年前,约翰逊开始向医生求助,医生建议她扔掉一些物品,但这简直太难了。一旦她扔掉某样东西,便会对自己失望:“这些东西是我全部的希望,让我知道自己还有掌控人生的能力。丢掉它们就像丢掉梦想。”

一天,我和伦敦“闪电战”保洁公司负责人达米安·西蒙及其团队拜访了南部一间公寓,居住者是一位年过八旬的老太太。由于房屋被判存在安全隐患,她目前只能搬到临时住所居住。

我们乘电梯至五楼,穿过狭窄的走廊来到老太太的住所。进门左侧的厨房里塞满了锅碗瓢盆,罐头食品堆积成山。因为水管漏水,不少罐头包装已被浸泡得面目全非。过道上有一台坏掉的烘干机,堵住了浴室的门。卧室多年未用,堆在床上和地板上的衣物已有肩膀高。

1909至1947年间,科利尔兄弟用120余吨杂物和垃圾填满住所,直到邻居报警称公寓楼里有异味,警察才在垃圾堆里找到兄弟俩的尸体。

过去一周,老太太的家人清理了每个房间的通道,尽可能对需要搬走的物品进行打包。现在,工作交到了闪电战保洁公司手里。老太太的妹妹70多岁,特意从国外赶来帮忙。“我们不得不丢掉许多还未开封的东西。”妹妹说。西蒙同情地点点头,他的同事正将塞满杂物的垃圾袋从卧室拖出,搬到货车上。“这些东西都要清理掉,”妹妹揉着太阳穴说,“之后我自己恐怕也得去看心理医生了。”

西蒙检查了每个房间,评估囤积物的数量,然后给政府联系人打电话。政府会为这次清理付费。不过,西蒙之前只做了一辆面包车的报价,现在看来至少需要两辆。政府会承担额外的费用吗?西蒙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看着这些东西被搬走,妹妹眼泪汪汪地说:“我知道这是病,但还是很生气——姐姐这辈子按时缴税,却从未得到任何帮助。住房署明明知道她的情况,却什么都没做。”

根据工作量的不同,房屋清洁费用有时高达数千英镑,耗时一至十天不等。政府并非每次都会承担费用,有时也会要求居住者本人支付。西蒙见得最多的囤积物是衣服、书籍和纸箱,但他也碰到过家中堆满相机的囤积者,有人甚至会囤积自己的粪便。

清理人员见得最多的囤积物是衣服、书籍和纸箱。

突击清理固然重要,但只能解决已经存在的囤积问题,无法根治其背后的原因。对囤积者来说,突击清理既野蛮又不尊重个人隐私。治疗专家辛格说:“想象一群陌生人突然闯进来处理你的个人财产——这必然令人不悦,更何况囤积者对这些物品还有难以割舍的感情。”

2014年,61岁的囤积症患者爱德华·布朗收到住房协会的清理通知,称如若不然,他将面临驱逐。布朗只能眼睁睁看着工作人员将他的宝贝扔到卡车上,这些人嘴里还嘟嘟囔囔。为了缓解痛苦,布朗随即花掉500英镑买了一堆替代品回来。突击清理后,住房协会和地方议会并未向布朗提供任何心理援助,渐渐地,他又恢复了囤积。这种情况十分普遍。政府数据显示,被强制清理房屋的患者不会因此改变囤积行为。

布朗风趣、热情、开朗,留着长长的白胡子。他说,舍不得扔东西和他童年时的被虐经历有关。“看着满屋的东西,我有了安全感。任谁想要接近我,都必须先穿过那些宝贝再说。”其实,布朗对自己的行为十分矛盾:一方面,他觉得大脑中有一张清晰的地图,知道每件东西的位置,别人无权干涉他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他期待改变,“为什么我就不能和别人一样?为什么我要被囤积困扰?”

循序渐进地改变

2014年,英国出台《护理法案》,首次将“自我忽视”(其表现形式之一便是囤积)列为需要关注的保障性问题。这意味着议会和其他机构有责任保护受自我忽视影响的个人(在此之前,只有被他人举报,囤积者才会得到帮助)。不过,政府出台的应对措施较为零碎,患者也并非总能获得专业援助。

鉴于早期囤积症被归类为强迫症,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首推认知行为疗法,但并未形成专门针对囤积症的疗法。囤积症患者大多不愿接受此类治疗,即便配合,疗效也微乎其微。英国囤积症援助会创始人梅根·卡恩斯称,囤积症是英国目前唯一没有明确转诊服务和专业支持的精神疾病,政府这么做简直就是“犯罪”。

卡恩斯曾帮助过一名重度报纸囤积者。她请该患者将已经看完的报纸单独堆放,让其逐渐意识到自己压根就不看报。患者花了整整14周才下定决心将一份报纸丢进垃圾桶,在那之后,他每周都会主动清理报纸。“他是自愿丢掉报纸的,这和我们上门清理完全不是一回事。”卡恩斯说,“我们要努力改变患者的思维方式,而不是强迫他们照做。”

乔迪·哈克是塞文欧克斯区议会囤积问题项目的工作人员。她表示,说服别人接受帮助是最大的难题。通常,她会先通过电话提供六次援助,若对方不反对,再上门拜访,同患者探讨他们希望实现的目标,例如睡在自己的床上、沙发有地可坐等。哈克最在意住所的安全隐患,因此倾向于先清理过道和逃生路线,但如果患者希望从厨房开始,她会尊重他们的意见。一旦达成共识,她就会每周例行拜访。向患者提出建议时,哈克会尽可能温和委婉,避免给他们造成痛苦。

这种工作方式虽然进展缓慢且耗费人力,但结果往往比强制执行更有效。自2018年塞文欧克斯区议会启动囤积问题项目以来,虽只援助了50位患者,但效果显著:这些患者后续基本无需二次干预。

遗憾的是,布朗所在的社区目前还没有类似的援助计划,但过去几年,他发现当局对待囤积的态度有所缓和。2021年年底,一名供暖工程师向住房协会举报了他的囤积问题,但这次政府并未开展突击清理,而是询问布朗是否愿意自己清理,需要多长时间完成。双方达成一致后,布朗和妻子忙活了起来。他们下载了采购清单软件,每次购物前都会检查现有库存。

清理工作进展缓慢。布朗认为,工作人员总是过于关注问题本身。比如,他们的治疗师就坚持家里只能有一个微波炉。对此,布朗有些沮丧:“人人都要帮我作决定,而非让我自己决定。家里有两个微波炉惹着谁了?”

清理的期限到了,布朗开始失眠。他疯狂购物,甚至有了自残的冲动。有一次,上门的工作人员说了句“从未见过如此糟糕的屋子”——这句话一直在布朗的脑海中回荡。

同囤积症患者交谈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他们提及某件事时,时间跨度往往非常之大,比如15年前做过大扫除、7年前房屋需要维修等。这种麻痹感或许是囤积症患者最需要克服的障碍。布朗的愿望很简单:和妻子在房间里自由走动,能正常使用客厅、厨房和浴缸。不过,就连这些他本人都觉得遥不可及。“没人想当囤积狂,”布朗说,“我也想要正常的生活,但仅凭自己的力量无法做到。”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