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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并购会导致本土研发“空心化”吗?

2024-10-09程仲鸣孙浛情

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 2024年5期

摘要

基于2011—2021年中国上市制造业企业海外并购数据,本文考察美国对中国“去风险化”贸易政策背景下,海外并购、技术封锁对本土研发的影响。研究发现:(1)海外并购增加了企业的本土研发投入,并未出现资金替代与研发替代引致的空心化问题。(2)技术封锁强化了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积极作用。经内生性和稳健性检验,上述结论仍然成立。(3)进一步,技术封锁主要通过缓解代理冲突来促进企业本土研发;技术封锁对本土研发的正向调节效应存在东道国、目标企业所属行业与产权性质异质性;美国对中国设置的异质性贸易壁垒对海外并购企业的创新活动具有非对称效应,即与贸易脱钩相比,技术脱钩主要抑制利用式创新而非探索式创新。本文为加快形成持续稳定研发投入机制、实现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打赢关键核心技术攻坚战提供有益的路径支持与经验启示。

关键词海外并购本土研发技术封锁代理问题

一、引言

创新在中国现代化建设全局中具有核心地位,是发展新质生产力的战略支撑。新增长理论认为创新是推动经济长期发展的主要动力(Romer,1990),而通过自主研发获取持续性的突破式技术,是塑造创新竞争新优势的关键(王雄元和秦江缘,2023)。然而,中国自主创新能力与领先国家仍存在差距

世界知识产权组织发布的《2023年全球创新指数报告》显示,中国全球创新指数(GII)居于第十二位,与中国发明专利排名第一存在一定差距。,而美国及其盟友对中国实行“去风险化”的技术脱钩策略,加剧了中国在部分技术与关键物项上的“卡脖子”困境。中国经济的中低速增长,不仅受到自主创新资源匮乏、异质性技术等创新要素难以向企业集聚的限制,而且面临大国科技竞赛下的“小院高墙”与“低端锁定”等外部环境的制约。高水平对外开放是中国面向世界科技前沿获取先进异质性技术、摆脱低效创新的契机。然而,以海外并购为典型代表的外延式创新模式尚存争议,很可能导致资金替代与研发替代的本土研发空心化问题,特别是美国实施的“低端锁定”限制,进一步将中国自主研发推向两难境地。在此背景下,研究海外并购这种外延式创新模式能否真正发挥本土研发效应,以及美国的技术封锁对海外并购本土研发效应的影响,在评估中国是否实现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推进高质量创新驱动发展的现实要求下显得尤为迫切。

已有文献关于海外并购研发效应存在分歧。互补观认为,海外并购通过利用冗余资源(周雪峰和韩永飞,2022)实现规模经济与范围经济,优化研发团队(张广婷等,2023),提升吸收能力与跨文化整合能力,获取东道国创新资源集聚(徐慧琳等,2019),从而促进研发投入。但替代观指出,海外并购会带来并购企业研发支出的减少,即并购可能挤占创新资源(Singal&Ahsan,2023),且海外并购的知识重叠、高额债务、代理问题、组织复杂性可能导致替代效应,抑制母公司的创新投入(Stiebale,2013)。由于短视心理与创新惰性,企业可能选择技术寻求型海外并购,直接购买标的公司的先进技术,导致对本土的研发替代。因此,海外并购很可能导致本土研发“空心化”问题,特别是在中国面临“卡脖子”困境下,探究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影响更为重要。

因此,本文在美国对中国“低端锁定”背景下,基于2011—2021年中国上市制造业企业数据,研究企业海外并购是否会导致资金替代与研发替代的本土研发“空心化”问题,并侧重于探讨其调节效应与影响渠道,从而为加快形成持续稳定研发投入机制、助力打赢关键核心技术攻坚战提供有益的经验启示与路径支持。

二、文献述评

对于企业开展海外并购是否会驱动本土研发与创新绩效,学术界存在两种争论。一方面,海外并购与主并企业的本土研发存在替代效应。海外并购带来的资金替代与研发替代可能造成本土研发“空心化”,不利于母国科技自立自强。另一方面,后发企业技术寻求型海外并购是一个精心设计、带有冒险特征的能力更新过程。通过海外并购,一些企业不仅跨越了技术创新的鸿沟,实现了技术的追赶,而且推动了战略转型,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国际竞争力(吴先明和苏志文,2014)。

已有文献发现企业海外并购对研发投入与创新产出存在积极影响。Stiebale(2013)以德国企业为样本,发现在进行海外并购后,投资企业在国内的研发支出率有明显提高。针对发展中国家的中国,海外并购显著提高了企业的创新水平(冼国明和明秀南,2018)。不仅如此,宏观环境与个体差异也对海外并购企业的创新存在影响。第一,东道国制度环境影响。制度基础观认为,在海外并购过程中,企业创新行为和业绩受制于东道国的制度环境,如东道国制度发展水平(李梅和余天骄,2016)、制度距离(吴先明和张雨,2019)、知识产权保护(张玉梅和吴先明,2022),东道国良好的制度环境有利于海外并购企业对异质性知识的吸收。第二,非正式制度影响。非正式制度作为正式制度的替代性安排,如东道国与母国的遗传距离(刘威和闻照,2021)、技术距离、成熟市场(吴先明和张雨,2019)、创新资源集聚(徐慧琳等,2019)等,作为一种社会交易的规则,对海外并购企业的创新存在积极影响。第三,企业资源禀赋差异影响。自新新贸易理论提出以来,个体异质性决定了企业获取中间品、知识技术等资源的方式与程度。企业拥有知识基础、高研发效率、高生产率、海外业务(林发勤和吕雨桐,2022)、冗余资源(张玉梅和吴先明,2022)、海归与外籍专业人士(Sietal.,2021)、海外任职经历的高管团队(吴映玉和陈松,2017)等更有利于其实现并购后的创新水平提升。第四,企业动态能力差异影响。基于动态能力理论,吴先明(2016)认为,组织学习、吸收能力、文化整合、被并购企业的角色和被转移知识的特征有利于企业对异质性资源的吸收,从而提升其研发水平。

虽然技术并购带来的异质性知识有助于企业进行再创新,但技术并购占用的企业资源以及带来的整合动荡都会影响企业原有技术进程,并由此降低企业未来再创新的可能性(程新生和王向前,2023)。在研发阶段,部分学者发现企业海外并购对研发投入存在替代效应,主要渠道包括资本抽离与利率上升(刘海云和聂飞,2015)、高额债务、知识重叠、组织复杂性(Stiebale,2013)等。不仅如此,有学者发现对外直接投资的逆向溢出效应与境内资本的研发效率也呈现出替代关系(董有德和孟醒,2014)。在创新产出阶段,受制于文化距离(朱治理等,2016)、遗传距离(刘威和闻照,2021)、能力差异(吴先明,2016),企业外来者劣势凸显,海外并购带来的知识吸收与资源组合的整合障碍反而抑制了海外并购企业技术创新。

尽管上述文献对海外并购的创新效应展开有益研究,但仍有以下三方面需深入探讨。

第一,已有文献大多用创新绩效数据,从创新产出的事后视角考察企业海外并购的创新效应,较少区分本土研发与技术获取之间“做和买”(makeorbuy)的关系。而当下中国面临部分发达国家实施技术遏制的冲击,短期内缺乏自主研发是否会有影响?因此,识别海外并购创新绩效的提升是由于直接技术获取还是本土研发,对中国科技自立自强尤为重要。遗憾的是,现有文献虽考察了海外并购对创新投入的影响,但此时创新投入的提升也许仅是对并购后创新资源整合的简单必要投入,现有文献并未对海外并购、本土研发与创新成果之间的链条关系与主次问题做系统性识别。

第二,现有文献不乏探讨海外并购影响企业技术创新的机制,但从委托代理视角考察技术封锁下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影响效应尚不多见。当企业遭受外部负面冲击时,管理层与大股东作为企业战略制定与执行的负责人,必然对海外并购与研发投资这种战略资产配置产生重要影响。因此,基于委托代理理论,探讨在技术封锁背景下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作用渠道及企业应侧重治理第一类还是第二类代理问题仍是“黑箱”。

第三,现有文献鲜有探讨中美贸易摩擦背景下,美国对中国运用不同贸易壁垒工具对企业海外并购创新效应的影响。在技术赶超阶段,中国某些领域已处于世界技术前沿,无法向外获取异质性先进技术。然而,已有文献未考虑自2018年中美贸易摩擦以来美国对中国技术遏制对海外并购创新效应的冲击。特别地,美国等发达国家对中国运用技术封锁、关税壁垒等贸易壁垒工具,其对海外并购的创新效应是否具有异质性影响同样有待证实。

与现有文献相比,本文的边际贡献主要体现在:第一,识别本土研发与技术获取之间“做和买”的关系,即识别海外并购后的创新产出提升,是源自直接技术获取还是吸收异质性知识技术后的本土研发的链条关系与主次问题,从而澄清和回答学术界对海外并购的本土研发“空心化”问题的争议。第二,从委托代理视角,探讨技术封锁制裁下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影响机制,揭示通过治理管理层行为实现企业内部创新机制贯通的重要性。第三,针对中美贸易摩擦背景下美国对中国设置的不同贸易壁垒工具,分析技术封锁与关税壁垒对企业海外并购创新效应的异质性影响。

三、研究假设

(一)海外并购与本土研发

资源基础观认为,企业并购后的创新绩效差异源于其独特的资源禀赋。这些不可复制的资源是企业创新与持续竞争优势的关键。具体而言,海外并购通过逆向技术溢出效应与国际竞争引入效应促进本土研发。不过,海外并购也可能通过资金替代与研发替代而挤出本土研发。

具体而言,海外并购有助于企业进入国际市场,通过逆向技术溢出效应获得更多资源和机会来促进本土研发。第一,新兴市场国家的企业通过海外并购进入海外市场,可以获得目标企业成熟的市场资源,扩大产品市场在海外国家的占有率,而经营业绩的提升有利于企业加大本土研发投入。第二,通过并购高技术禀赋企业以及与海外子公司的联合研发,企业可有效吸收异质性知识技术(Chenetal.,2022),从而促进本土研发。第三,海外并购还能直接收购目标公司的核心技术,并避免研发团队在创新过程中的路径依赖。发展中国家通过对外直接投资的方式,获得目标市场国家的技术优势(李梅和余天骄,2016)。第四,后发企业通过海外并购获得东道国的信息溢出,拥有了解东道国产品需求、创新趋势等信息的机会,企业及时掌握国际市场上最新的产品设计、创新趋势和需求信息(吴先明和张雨,2019),可提升并购企业本土研发的针对性。

不仅如此,海外并购有助于企业在创新上引入更多的市场化竞争以激励本土研发。从资源配置角度,中国企业存在两个制约本土研发的因素。一是中国企业的资源配置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政府干预的影响(吕铁和贺俊,2019)。二是资源从企业配置到研发项目时存在代理问题。由于管理层与股东以及大股东与小股东之间存在信息不对称,管理层与大股东存在利益侵占的短视行为与“掏空”动机,这不利于研发创新。然而,在海外并购后,企业受到的干预得到弱化或干预成本较高,国际市场竞争压力在一定程度上能迫使管理者将资源配置到创新项目上。同时,通过海外并购,企业有可能建立更市场化的创新激励和监督机制,也有利于企业按市场化要求将更多资源配置用于技术研发。在海外并购的过程中,东道国企业不仅为并购企业引入研发经验,而且在国际平台上引入创新的竞争机制。因此,中国企业海外并购或能促进其本土研发。

然而,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可能存在资金替代效应与研发替代效应。一方面,海外并购或将对企业本土研发造成资金替代。海外并购具有高投入以及不可逆的特点。企业通过银行贷款、债务融资等方式为并购支付对价,导致杠杆率较高并面临较强的融资约束。当海外并购企业面临较强的融资约束时,管理层不愿意将仅有的资金投入本土研发的项目(Cui&Yang,2018)。不仅如此,并购可能导致组织复杂性,即企业建立更严格财务控制的组织架构,从而降低本土研发投入(Hittetal.,1991)。因此,海外并购可能会挤出企业研发投入,对本土研发形成资金替代。

另一方面,海外并购对企业本土研发可能造成研发替代。第一,由于研发创新具有高投入、高风险、周期长的特点(余明桂等,2019),企业可能偏好保守的研发策略,存在短视心理与创新惰性,其更愿意通过海外并购战略吸收目标企业生产能力、无形资产、先进技术等异质性资源,即在“做和买”之间选择买的决策。第二,海外并购可能会导致技术市场竞争的减少,从而降低主并企业进一步从事研发活动的动机(Arrow,1972),进而减少本土研发投入。换言之,海外并购或将挤出企业研发投入,对本土研发形成研发替代。因此,中国企业海外并购或能抑制其本土研发。基于以上分析,本文提出如下研究假设。

假设1:中国企业海外并购会影响其本土研发,可能存在促进或替代效应。

(二)技术封锁、海外并购与本土研发

贸易保护政策是影响国家间产业发展与国家安全的重要因素,对海外并购企业的本土研发行为存在重要影响。同时,在技术封锁背景下,公司治理的研发补偿效应可能会强化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积极作用,或缓解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替代效应。

技术封锁对海外并购企业技术创新与垄断利润造成挑战,而技术创新就成为突破技术封锁的关键。一方面,技术封锁削弱了逆向技术溢出效应,减少了并购企业技术引进和模仿的机会。另一方面,美国对中国技术脱钩,将企业置于国际市场的竞争劣势,而市场需求空间有限,市场竞争加剧导致企业价格优势减弱、垄断利润减少。竞争的加剧提高了产品的需求弹性,企业只有加大创新力度、提升产品质量,才能占有和保持市场份额,从而通过创新提高竞争力。国外技术封锁和贸易保护措施的实施不仅可以直接影响企业的国外需求量,也可能对企业的出口产品质量产生重要影响(彭冬冬和罗明津,2018)。

然而,美国实施的出口管制等技术封锁,试图通过“小院高墙”对中国进行“低端锁定”,遏制中国崛起。在这种常态化的围堵下,美国的“实体清单”和关键材料断供脱链等封锁举措,严重制约了中国企业对国际领先技术的学习与获取。即使中国企业通过外向型措施,如建立国际技术战略联盟等多元化战略,尝试分散政治与研发风险,但其可能仅获得相对次前沿技术,且美国及其盟友“脱钩”与“去风险化”的贸易政策,从正式制度层面强制限制了中国对高精尖最前沿技术的获取。由此可见,在外部直接获取先进技术相对困难的情况下,中国海外并购企业更可能通过嵌入东道国市场形成技术逆向溢出效应与创新竞争效应,进而加强对本土研发的投入,通过提升自身核心竞争力来应对技术封锁。

进一步地,在外向型技术获取与国际战略合作效果相对有限时,海外并购企业本土研发的重要性凸显。针对海外并购企业内部的研发创新,最重要的是考虑企业内部创新资源配置的问题。然而,管理层与股东作为企业战略决策的领导者,往往存在代理问题,这将影响企业资金等创新资源在研发项目上的投入。根据委托代理理论,在第一类代理问题中,管理层掌握企业大量信息与经营权,决定企业资源配置安排与研发项目投资。创新投资具有高风险特征,管理层短视主义使得高管通常缺乏从事高风险投资的动机(Lazonick,2003)。然而,技术封锁负面冲击可能抑制管理层短视行为,触发通过高风险的创新投资来持续获得垄断利润的动机,以保证后续获得更多的股权激励,从而增加海外并购企业的本土研发。在第二类代理问题中,大股东拥有比现金流权更多的控制权,有可能通过直接占用企业内部资金或关联交易方式侵占小股东利益(姜军等,2020)。然而,面对美国对中国的技术封锁,若不想在市场竞争中被淘汰,企业会在一定程度上抑制大股东的利益输送与关联交易,并将资源配置于技术创新中。当两类代理问题同时存在时,由于管理层与大股东之间存在信息不对称,管理层具有更强的经营掌控能力,将直接决定海外并购企业的研发行为。因此,第一类代理问题在海外并购企业的本土研发中占据主导地位。综上所述,在技术封锁下,海外并购企业通过公司治理缓解管理层短视行为,从而增强本土研发水平。换言之,技术封锁可能会强化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积极作用,或缓解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替代效应。基于以上分析,本文提出如下研究假设。

假设2:技术封锁能强化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正向作用,或缓解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替代效应。

四、研究设计

(一)数据来源与样本选择

本文对海外并购数据进行如下处理:第一步,针对BvDZephyr数据库,保留进行海外并购的上市公司数据,选取交易状态为完成(completed)和假定完成(completedassumed)的并购事件,剔除第一次海外并购后再于A股上市的公司,剔除东道国(地区)为避税天堂、中国港澳台地区以及数据缺失的事件,对并购信息进行手工验证,最大程度地保证信息真实性。第二步,由于从2011年开始,中国企业海外并购频率加快,故以2011—2021年为并购事件窗口期,保证经历两轮完整的五年规划周期,缓解地方政府为完成产业规划在五年计划首尾大规模投资的影响。对于创新投入、财务数据以及公司治理数据,剔除金融行业、ST或PT上市公司,剔除主要财务指标异常或缺失的数据,得到企业—年份的面板数据。

(二)模型设计与变量定义

为检验海外并购对企业本土研发的影响,即假设1,构建如下计量模型(1):

RDi,t=β0+β1CMAi,t+∑βControlsi,t+γt+δj+θp+εi,t(1)

对于本土研发的变量,现有文献主要用内部研发占比或研发投入来度量。然而,将公司完全拆分为独立的个体,选择其财务报表中研发投入数据存在明显不足。在集团企业中,母公司通常负责总体的研发战略规划和资金支持,而本土的研发活动则可能由子公司或当地的研发机构执行,故本土研发数据应来源于母公司与非外资介入的子公司的财务报表,以尽可能避免集团内研发投入的重复计算以及本土企业与外资的联合研发因素。本文的本土研发(研发投入/总资产),选择母公司与国内非外资介入的子公司报表,而非集团报表或单独报表中的研发投入数据。稳健性检验中进一步识别了本土研发与外部获取对企业技术创新的影响。解释变量为海外并购(CMA),以企业年完成或拟完成的海外并购事件数度量。Controls为控制变量,具体定义见表1。考虑到企业投资决策可能受时间、所处行业与本国宏观环境的影响,控制时间、行业与地区固定效应

(γt、δj、θp);εit为随机扰动项

。为消除极端值影响,对连续变量进行上下1%分位数的缩尾处理。同时,为避免可能存在的聚类效应,回归中将稳健标准误聚类到企业层面。

为检验美国对中国技术封锁对海外并购企业本土研发的影响,即假设2,构建模型(2):

RDi,t=β0+β1CMAi,t+β2CMAi,t×Embargoi,t+β3Embargoi,t+

∑βControlsi,t+γt+δj+θp+εi,t(2)

其中,技术封锁(Embargo)以美国对中国“实体清单”在行业层面累计列入次数(程仲鸣和陈宇航,2023)来衡量。若某年某行业中没有企业被列入清单,则记为0;若有企业被列入清单,则所属行业当年记为1;若第二年该行业仍有企业被列入清单则记为2,依次累加。

五、实证回归分析

(一)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回归分析

表2报告了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回归结果。列(1)—列(2)为逐步加入固定效应与控制变量的结果。列(2)的CMA系数在1%水平上显著为正,这说明企业进行海外并购会提高当期的本土研发水平。通过计算列(2)的经济显著性可以发现,海外并购每增加一个标准差(0199),企业本土研发投入占比增加1658%(0002×0199/0024)。列(3)—列(5)分别将被解释变量前置1—3期,结果显示海外并购对研发投入的影响均在1%水平上显著为正。这意味着,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影响存在动态效应,不仅能促进当期本土研发,还能提高未来三期的研发水平。一方面,企业通过海外并购进入国际市场,渐进地通过吸收海外子公司的异质性知识技术,避免创新路径依赖,获得东道国市场信息溢出,从而获得更多资源与机会来促进本土研发。另一方面,企业通过海外并购进入国际市场,受到一定的国际市场竞争压力,其将建立更具市场化的创新激励和监督机制,将更多资源配置于本土研发。此外,考虑到技术并购可能对企业本土研发行为同样存在影响,列(6)将CMA更换为企业技术并购次数(CMA1),结果显示技术并购也能促进本土研发。综上,海外并购不会导致研发空心化效应,即假设1得到支持。

(二)技术封锁影响的回归分析

表3报告了技术封锁下企业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影响结果。列(2)CMA系数与CMA×Embargo系数均显著为正,这表明海外并购有效促进了企业的本土研发,且在技术封锁的调节效应下,企业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积极作用将增强。由于技术封锁对企业的技术创新与垄断利润造成严峻挑战,而技术水平决定企业是技术领导者还是追随者,企业仅有通过提高本土研发力度才能保障国际竞争力与市场份额。因此,海外并购企业在技术封锁的冲击下,将进一步增加对本土研发的投入。列(3)—列(5)分别将被解释变量前置1—3期,结果显示CMA×Embargo系数仍然显著为正,这表明技术封锁对海外并购企业本土研发的调节效应存在滞后作用,且主要影响并购当期与并购后三年内的研发活动。列(6)将CMA更换为企业技术并购次数(CMA1),结论仍然成立。这意味着,当遭受美国的技术封锁制裁时,中国海外并购企业能进一步增加对本土研发的投入。综合以上分析,假设2得到支持。

六、稳健性与内生性检验

(一)稳健性检验

1研发成果转化层面:本土研发与外部获取识别

基准回归的本土研发,可能包括企业海外并购后为整合异质性资源所做的必要性支出。换言之,有效识别海外并购、本土研发以及本土研发后的创新成果之间的链条关系与主次问题,是回答中国企业海外并购是否导致研发空心化问题的逻辑与技术关键。

表4报告了海外并购、本土研发与创新成果之间的关系。其中,本土研发成果用专利申请数量[PAT=ln(1+专利申请总数)]衡量。需要说明的是,在对外开放程度较低的地区,企业与外国进行的研发交流合作的机会相对较少(王群勇和杜梅慧,2023),故此部分仅保留企业所在地对外开放度(进出口总额除以地区生产总值)小于中位数的样本进行回归,从而使专利申请数量指标尽可能少地包含对国外资源的整合吸收,得到相对纯净的国内研发成果数据。列(1)—列(2)表明,若企业发起海外并购或增加研发投入,则其次年专利申请数量会得到提升。考虑到海外并购与本土研发可能存在关联,在列(3)中将CMA、RD与RD×CMA加入模型,以控制两者的相互影响(程新生和王向前,2023)。结果发现,RD系数显著为正但CMA系数不显著,这意味着当企业同时存在海外并购与研发投入时,仅能通过增加研发投入而非通过海外并购的直接获取来促进技术创新,进一步证实不存在海外并购的研发替代效应。不仅如此,RD×CMA系数显著为正,说明虽然海外并购不能直接促进创新产出的提升,但仍存在积极作用。

2海外并购完成情况

考虑到企业发起海外并购需支付高额对价,可能会挤占未来的研发投入,本文将并购成功与并购失败事件数分别进行回归,考察其对本土研发的影响,表4列(4)—列(6)报告了检验结果。列(4)的结果表明,海外并购后企业下一年的研发投入仍会提升,其对本土研发不存在资金替代效应。列(5)—列(6)的CMA系数不显著,说明在当期与下一期失败的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均无显著影响,从而证明成功的海外并购才能促进企业的本土研发。

综合以上结论,一方面,海外并购战略决策不会对本土研发造成研发替代与资金替代,不存在“空心化”问题;另一方面,海外并购在创新产出层面发挥的影响效应有助于增强企业的研发投入,且其带来的异质性知识技术与先进管理经验刺激了研发投入后的成果转化。

3替换解释变量、被解释变量、模型与样本区间

表5报告了稳健性检验的回归结果。列(1)—列(2)替换解释变量,由于海外并购决策具有持续性的经济影响,重新选择海外并购虚拟变量,即海外并购当年与其后四年取1,其余为0。列(3)—列(4)替换被解释变量,选择无形资产[IA=ln(1+无形资产)]作为本土研发的代理变量。考虑到被解释变量本土研发均大于等于0,采用普通最小二乘(OLS)法可能会导致结果有偏,故列(5)—列(6)采用面板受限Tobit模型加以改进。列(7)—列(8)剔除疫情冲击的影响,由于疫情冲击可能会干扰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影响,将样本时间区间设定为2011—2019年。经过一系列的稳健性检验后,假设1与假设2仍然成立。

(二)内生性检验

1倾向得分匹配

由于进行本土研发的企业可能并非随机分配,而是与企业自身特征相关,故存在样本自选择问题。为此,选用倾向得分匹配(PSM)方法缓解内生性问题。具体选取企业规模、企业年龄、杠杆率、资产回报率、企业性质、第一大股东持股比例政府研发补贴作为PSM指标,将发生海外并购的企业作为实验组,未发生海外并购的企业作为控制组,按照1∶5进行最近邻匹配,并剔除非共同支持域样本。图1为倾向得分匹配前后的核密度图,匹配后的实验组与控制组的核密度曲线十分接近,说明匹配后满足共同趋势假设。表6列(1)—列(2)的回归结果显示,核心解释变量与交互项系数仍然显著为正,即假设1与假设2通过内生性检验。

2工具变量

由于并购活动具有明显的时间聚集性,行业内海外并购活跃程度越高,行业内企业越有可能发生海外并购。同时,行业内并购活跃程度与并购企业的本土研发并无直接关系,故选择当年行业海外并购完成数量与本企业海外并购完成数量之差作为工具变量(程新生和王向前,2023)。由表6列(3)—列(4)可知,使用上述工具变量控制内生性因素后,核心解释变量与交互项系数仍然显著为正,即假设1与假设2通过内生性检验。

3遗漏变量

考虑到除海外并购投资决策以外,企业其他扩张形式或将对本土研发产生影响,也将造成内生性问题,故在模型中加入绿地投资与国内并购解释变量,以识别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影响效应。表6列(5)—列(8)报告了检验结果。由列(6)可知,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促进作用仍然存在且技术封锁激励了该效应,但绿地投资对其无影响。由列(8)可知,海外并购与技术封锁的影响仍然存在,而国内并购对本土研发的系数在5%水平上显著为负,这说明国内并购对本土研发存在抑制作用。综上,相比于绿地投资与国内并购,企业海外并购促进了本土研发。特别地,当遭受外部负面冲击即技术封锁时,海外并购是一个成功的抵御风险的决策。

另外,政府产业政策、企业并购经验以及企业内部薪酬差距都可能对本土研发产生影响,造成内生性问题。因此,在控制变量中分别加入产业政策虚拟变量(SAI)、产业政策持续时间(SAIDur)、海外并购经验(Experience)、外部薪酬差距(Gap1)与内部薪酬差距(Gap2)。表7结果显示,控制以上变量后,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促进作用仍然显著,并且技术封锁仍对其存在正向调节效应,即假设1与假设2仍然成立。

七、进一步分析

(一)技术封锁机制检验

美国针对中国高科技领域和特定对象的技术封锁,对海外并购企业的技术创新升级造成严峻挑战。企业可通过公司治理实现对内部资源最优化的重新配置,这有助于企业吸收与利用海外并购带来的异质性知识技术,适应国际化竞争趋势。因此,海外并购企业通过缓解第一类或第二类代理问题,或将有效应对外部负面压力,提升本土研发水平。

若管理层未与公司形成利益共同体或所受监督不足,则会降低海外并购后将资源配置于研发项目的动力。本文构建高管持股比例(王燕妮,2011)与独立董事意见次数变量,表8的PanelA报告了分位数回归结果。结果表明,高管持股比例与独立董事意见次数较高即公司治理水平较高时,技术封锁具有正向调节作用,这意味着技术封锁下海外并购企业进一步加强本土研发的行为是通过治理第一类代理问题实现的。

大股东的掏空动机易对海外并购后的研发资源造成挤占。本文使用两权分离度(刘胜强等,2015),以及关联交易比例即关联交易金额除以总资产(侯青川等,2017)指标来度量第二类代理问题,表8的PanelB报告了分位数回归结果。结果表明,主要解释变量CMA与CMA×Embargo均无法同时显著,这意味着第二类代理问题的缓解不是主要影响渠道。

综合以上分析可知,当企业遭受技术封锁时,通过缓解第一类代理问题能进一步提升本土研发水平,存在公司治理的研发补偿效应。

(二)技术封锁的异质性分析

1东道国异质性

技术封锁指标数据来源于美国对中国的“实体清单”制裁措施,故东道国差异可能对海外并购企业的研发行为产生不同的影响。由表9可知,当东道国为美国时,主要解释变量与交互项系数均显著为正。这意味着在技术封锁的冲击下,中国企业对美国目标企业的并购更能促进本土研发,揭示了后发追赶国家为弥补自身竞争劣势而积极推进国际化的机理。

2行业异质性

为识别东道国企业所属行业异质性对中国海外并购企业本土研发的影响,将生物技术、信息技术、纳米技术、医学技术、制药技术、环境技术行业列为高科技行业,其余行业列为非高科技行业。表9结果显示,仅并购高科技企业的交互项系数显著为正。由于高科技企业具有丰富的创新资源禀赋,并购高科技行业企业有利于提高在技术封锁制裁下企业对本土研发项目的投入。这也表明,中国企业海外并购存在强烈的技术获取动机。

3产权性质异质性

产权性质可能会影响技术封锁下海外并购企业的本土研发行为。表9还报告了国有企业与非国有企业的不同行为表现。结果显示,仅非国有企业的交互项系数显著为正,即技术封锁仅对非国有企业存在正向调节效应。这是因为,政府的支持使国有企业具备预算“软约束”并拥有抵御风险的能力,因而当遭受外部负面冲击时,国有企业仍然具备生存条件。与之相反,民营企业具备自负盈亏的市场化特征,当遭受“卡脖子”威胁时其决策反应更加灵敏,更倾向于加强本土研发、主动求变,以换取生存与发展空间。

(三)异质性贸易壁垒的非对称效应

美国对中国设置的贸易壁垒框架,根据其动机和领域,可分为技术封锁和关税壁垒两部分。前者是为了遏制中国先进技术的赶超,主要针对中国高科技产品和特定对象;后者则是为了应对贸易逆差的持续扩大,主要针对中国具有比较优势领域。这两类贸易壁垒对海外并购企业本土研发的影响可能存在差异。其中,关税壁垒(Tariff)以“301”调查加征关税经产品出口加权后的税率来度量(程仲鸣等,2023)。若当年企业申请专利在国际专利分类号中出现与前五年窗口期相同的专利号,则将该专利记为利用式创新(PAT1),否则记为探索式创新(PAT2)(张庆垒等,2018)。

表10报告了同时遭受技术封锁与关税壁垒时的回归结果。PanelA中列(1)—列(2)CMA系数显著为正,而交互项系数显著为负,这表明企业海外并购有助于提高创新绩效,但技术封锁制裁会减弱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成果转化的激励效应。

PanelB中CMA系数显著为正,但CMA×Tariff系数均不显著,这表明美国设置关税壁垒对中国海外并购企业的研发产出无显著影响。

将创新成果区分为利用式创新与探索式创新后,发现海外并购对利用式创新产出有促进作用,而对探索式创新无影响。不仅如此,列(4)CMA×Embargo系数显著为负,这意味着技术封锁会减弱海外并购企业的利用式创新成果转化的积极影响,且该影响存在于遭受技术封锁后的第2年。但是,技术封锁对海外并购企业的探索式创新无影响,这可能是因为中国正逐步从技术追赶阶段迈入前沿科技的“无人区”,从双元创新角度来看,企业海外并购战略决策可能出于满足非最前沿的利用式创新需求或降低研发成本的目的,而企业无法通过海外扩张的方式从外部获取探索性、颠覆性、前瞻性技术,仅能靠本土研发实现。

综合以上分析,异质性贸易壁垒对海外并购企业的本土研发成果转化存在非对称效应。具体而言,当企业同时遭受异质性贸易壁垒时,关税壁垒对海外并购企业的研发成果转化无影响,而美国对中国设置的技术封锁会阻碍海外并购企业的研发成果转化。

八、结论与启示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中国企业通过海外并购这种开放式创新方式向外部获取先进技术资源。本文考察美国对中国“去风险化”贸易政策背景下,海外并购、技术封锁对本土研发的影响。研究发现:(1)海外并购增加了企业的本土研发投入,并未出现资金替代与研发替代引致的空心化问题。(2)美国对中国技术封锁强化了海外并购对本土研发的积极作用。经内生性和稳健性检验,上述结论仍然成立。(3)进一步,技术封锁主要通过缓解第一类代理问题来促进企业本土研发;技术封锁对本土研发的正向调节效应,存在东道国、目标企业所属行业与所有权性质异质性;美国对中国设置的异质性贸易壁垒对海外并购企业的创新活动具有非对称效应,即与贸易脱钩相比,技术脱钩主要抑制了利用式创新而非探索式创新。

本文的启示在于:(1)扩大高水平对外开放。加快企业走出去步伐,加强国际科技合作,主动融入全球创新网络,吸收全球创新要素资源,注重国际化人才梯队建设,在扩大高水平对外开放中实现高质量创新驱动发展。(2)不断提升公司治理能力。企业作为技术创新的重要主体,需完善公司治理结构,特别是当外部负面冲击加剧时,其可通过对管理层追加股权激励与加大监督力度,设立管理层人事变动的外部相机治理模式,从而提升企业核心竞争力。(3)在开放合作中提升科技创新能力。中国正逐步从技术追赶阶段迈入前沿科技的“无人区”,越尖端的技术创新往往越受研发国强制保护。中国必须依靠自主的本土研发实现探索性、颠覆性、前瞻性的科技创新,大力提升科技自立自强水平。此外,中国需发挥企业科技创新主体作用,加快关键核心技术难题攻关,推进传统产业高端化、智能化、绿色化升级改造,培育壮大战略性新兴产业,增强自主创新能力,打造更多“国之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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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思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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