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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根儿没想嫁给他

2024-10-08孙代文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8期

1

王家坡是一面坡,从王家沟缓慢地抬升,抬升,离离拉拉七八里路,一直抬升到刘家梁子。春天,漫山遍野的绿从王家沟开始,秋天,色彩斑斓的黄从刘家梁子开始。王家沟沿岸水稻多,刘家梁子附近苞谷多。我和周志乾都是王家坡人。

我妈娘家跟周志乾妈娘家都是隔壁村大树垭村三组,她俩从小就是闺蜜,嫁到王家坡后,两家来往得比跟我舅舅还密切。周志乾管我妈叫英孃儿,我管他妈叫珍孃儿。

我似乎天生就不喜欢周志乾,甚至很讨厌他。记得小时候过年,我和我爹跟我妈到他家去,两家人围在火塘边烤火。大人们只顾说话,我无聊,就玩火钳。正玩呢,周志乾来抢,我不给,他就夺。珍孃儿,我张嘴向他妈告状,刚叫出口,他突然手一松,我一屁股“噔”在地上,四仰八叉的,头还磕到椅子腿上,疼死我了。这件事似乎就是我所有人生记忆的开始,也是我记恨他的开始。自从上五年级以后,大人的事我管不着,我严格要求我自己,再没去过他家。

就是这样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小学到初中,我居然跟他一直是同学。谢天谢地,升高中,我们分开了。我考上县二中,周志乾勉强考上县三中。

遗憾的是,高考,我们学校全军覆没,没有一个人考上大学,考得最好的是考上市里的财校、农校、卫校、师范,其次就是我们这批考上县师范的,全部是中专。

1984年,我已经是师范二年级,暑假就要毕业。学校正月十四开课。从我家到重溪街,没有班车,也没有自行车,只能顺着公路步行。走过周志乾家不久,一辆摩托车突突突轰鸣而来,后座两边各挂一只篾篓子。一看这身打扮就晓得是猪贩子。他们骑着摩托车,张村进,李村出,把农户的猪仔收购到手,再到重溪街集市上售卖,赚其中的差价。

一个贩猪的这么早就开始跑生意,倒真是让我没有想到。摩托车在我面前停下来,是周志乾。

听我妈说,三中,他只读了半年就退学了。好好的人才可惜了!我妈说。纵观我妈一生,只有这一次,她短暂地动摇过对周志乾的欣赏。当她看到周志乾骑着摩托车当猪贩子时立马又恢复了常态,说:志乾,吃得苦,下得力,脑筋活,人又实诚,是个成家过日子的人!我不想接她的话。

周志乾取下头盔,对我说,老同学,不嫌弃的话,我送你?

他那副样子,让我膈应得很。谢了。我对他说。

别嫌我是个贩猪的!我把篓子拿下来,座子抹一抹,干干净净的。

再干净也有猪屎味儿,我心里说。嘴上说的是,我可不敢耽误你发财。

你还是瞧不起我。

我没再接他的话,径直走了。我就是瞧不起你,咋了!我在心里说。

他一定气得够呛。我听见摩托车在身后轰的一声,感觉一下子蹿出去好远,很快声音消失。我生怕他气昏了头把车开到了路边的沟里。后来也没听说他出车祸,心才放下。

2

我第一次喜欢的一个异性是师范时的老师赵大军。赵大军是我们的语文老师,说是老师,也只比我们大两三岁。他高朗俊秀,如同一棵挺拔俊俏的白杨树。赵老师不仅课上得好,还多才多艺。他能拉一手漂亮的二胡,还会写散文诗。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就应该是这样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遗憾的是,赵老师已经有女朋友,而且是县商业局局长的女儿。

赵老师的女朋友经常到学校来看望他,我们班几个女生都见过她。她是我们当年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比《大众电影》和电影海报上的有些女电影明星还要漂亮。她还是一面镜子,不由分说地将我们照成丑八怪,让我们自惭形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自觉主动地断绝某些痴心妄想。

县师范毕业,县教育局把我们分配到乡镇教育组,乡镇教育组把我们分配到学校,学校再分派具体的工作。我们仿佛一把黄豆撒向神农县的山山水水。冬梅分配在县城。我、冬兰、冬竹都回到了各自老家所在的乡镇。冬兰在寿阳镇小学,冬竹在麻坪镇桃坪河管理区中心学校,我,重溪镇大阳坡管理区三管石村小学。

看着手里的报到通知单,我的脸顿时泼了血,如同水管爆裂,泪水喷涌而出。不光觉得委屈,更感觉丢人。在神农县,三管石村的名字可谓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它离重溪街六十多里路,是我们重溪镇最偏远的一个村。分配到村级小学而且是三管石村小学,不用问就晓得我是我们全班30个人乃至全校60个人中分配最差的一个。

我,我爹,我妈,只能干怄气。三管石山高皇帝远,人少树木多,又是曾经出土匪的地方。他们担心我女孩子孤身一人不安全。

三管石村小学对我来讲,不是去不去的问题,而是怎么去的问题。我了解过,三管石村不通班车。从重溪街坐班车只能到大阳坡管理区。从大阳坡管理区到三管石村还有十里路,虽然是公路,但是是土路,可以走拖拉机、摩托车、自行车。

三管石的村支书我熟悉,我送丫头去报到,二伯对我爹妈说。

那一夜,我基本上没有睡着,脑子里乱哄哄的到天亮。我的行李也不多,两床被子,一个木箱子。我已经跟二伯商量好,带上两辆自行车,先搭班车到大阳坡管理区,再从大阳坡骑自行车去。

一大早,我们还在吃早饭,门外响起拖拉机喷喷喷喷的声音。出来一看,是周志乾开着他半新的东方红拖拉机。

当猪贩子估计赚了点钱,要不然他添不起这台拖拉机。我妈说,他还有小型收割机、旋耕机。啥钱都挣!农忙的时候根本忙不赢。我妈关于周志乾的话题就像蓄满水的水库,只要闸门拉开一丝儿缝隙,水就会奔命地往外涌。一发现端倪,我就赶快岔开话题,让她识趣儿地把闸门关上。

这么早到哪儿去?二伯问周志乾。

到三管石送几袋化肥。

这么巧?我们刚好要到三管石去。

如果书记跟我这老同学不嫌弃,我们正好顺路。周志乾嘴里对二伯说,眼睛却看着我。

二伯说,嫌弃啥?不嫌弃!

我看了一眼车厢,里面真有两袋化肥。既然顺路,搭就搭吧。

我不想坐在周志乾旁边,一个人坐在车厢里。周志乾拿了把椅子贴着车厢绑紧,又垫了块海绵垫子,让我坐在上面。二伯跟周志乾坐在驾驶台上。

不晓得走过了多少山,两个多小时后终于到达三管石村。三管石村小学是所只有两位老师的教学点,坐落在山顶上的一处山坳里。另一位老师叫冯祖辉,四十多岁,民办老师,三管石本村人。听说新老师今天要来,冯老师在学校等候。村里的冯支书也等在村委会办公室。

二伯跟冯支书真的熟。冯支书一听说新来的王老师是王家坡王支书的亲侄女,更是热情得不得了,说啥也要我们在家里吃顿饭。

恭敬不如从命。二伯、周志乾、我,还有冯老师,一起在冯支书家吃了中午饭,二伯才同周志乾回王家坡。吃饭的时候,二伯对我说,丫头,既来之则安之,安安心心把老师当好。要对得起你那点工资。

二伯对冯老师说,冯老师,王冬菊的书可能读得比你多,但是,当老师她还在门外头,你是师傅,请你帮忙把这个徒弟带好。

冯老师说,我只不过比王老师多吃几年干饭,教书我也是个半罐子。我们一起共事,年龄我比她大,不会亏待她。这个你放心。

二伯最后对冯支书说,老冯,我这侄女就跟我自己的姑娘一样,我们是兄弟,我的姑娘也是你的姑娘,你咋待你自己的姑娘就咋待我这姑娘。

冯支书说,姑娘是爹妈的小棉袄!我一直想有个姑娘,可老婆不争气。王老师要是不嫌弃,就当我干姑娘。

快叫干爹。二伯说。犹豫了一下,我真的叫了声,干爹。冯支书真的就答应了。

那两袋化肥,周志乾送给了冯支书。

3

在三管石小学的第一天,我完全是在慌乱无序中度过的。

首先是吃饭的问题。早晨起来,发现学校没有食堂,没有地方吃早饭,只好到村小卖部里买了包快餐面。原来,三管石村小学的学生都是走读生,上午来,九点钟上课,下午走,四点半钟放学,中午不休息。学校没有学生食堂,学生也不在学校吃饭。冯祖辉老师土生土长,一日三餐都在家里吃。我没有厨房,只有一个灶台,贴在走廊的墙柱子上,是暑假刚刚退休的蔡老师垒的。锅,他已经带走。黑咕隆咚的空灶台里,还有几坨喜鹊或者乌鸦拉的屎。

村里有个小卖部,吃的,穿的,用的,啥都卖。店里没有的,给老板说一声,他也可以再进货。一个多星期才勉强凑齐一套完整的做饭吃饭用具。刚上班没有工资,后来发工资一个月也只有几十块钱,一应的用品,只能先赊,第三个月才把小卖部的账还清。

其次是上课。五个年级,总共六十二名学生。因为学生少,学校只有两位老师,一年级与三年级混编成一个班,二年级与四年级混编成一个班,采取复式班教学。一节课40分钟,前20分钟给一个年级上课,后20分钟给另一个年级上课。给一个年级学生上课时,另一个年级的学生就预习、复习或者做作业。

三管石小学属于大阳坡中心学校代管,冯祖辉老师具体负责。根据冯老师的安排,主课教学和班务实行包班制,体育、音乐全校集中上大课,冯老师和我各管一科。冯老师包带一三年级的复式班,管学校的事务,带全校的体育,我带二四年级的复式班和五年级班,带全校的音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进教室上课,出教室管学生。我们不仅是任课老师,还是班主任、安全员、生活老师。学生在校期间的一切,全方位、全过程负责。每天,从上午学生进校到下午学生离校,我和冯老师基本上没有休息的时间,全部都要围绕学生转。

每天,学生离了学校,我才有时间做饭吃。一日三餐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一日两餐。早上一餐,晚上一餐。到了种菜的季节,我还得自己到菜园里种菜(菜园是学校的)。

工作和生活终于进入正轨后,我有了时间思考我的未来。三管石人少树木多,山高沟谷深,我要像冯祖辉老师一样一辈子待在三管石吗?这肯定不能成为4dd84be576d0d02cfe60cfdd0a4e4fa9我的未来。我一定要离开三管石。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走得最有尊严,那就是做出个样子让大家看看。我真像二伯要求我的,既来之,则安之。每天天一黑,就窝在宿舍里备课,批改作业,基本上是十一二点才休息。

跟吃不方便和工作辛苦比起来,最难受的是孤独。周一到周六,白天有学生,忙得脚不停手不住,顾不得孤独。晚上,学生散去,小卖部、医务室、村委会关门,偌大的四合院只有我和医务室的医生,孤独和恐惧会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

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回味白天教过的课,看看哪里比较满意,哪里还要改进,琢磨第二天的课怎么让学生听得明白、理解得准确、记忆得牢固、运用得灵活,就反思处理学生问题的方法哪里还需要再优化。后来在省教育杂志上发表的《复式班学生注意力培养》《复式班学生自学能力培养》《农村小学生作文教学初探》等就是那时候反思的成果。我后来能获得全县小学语文课堂教学竞赛一等奖,全县、全市初中语文课堂教学竞赛一等奖和全省二等奖,成为市县两级初中语文学科带头人,成立市县两级教育局命名的“王冬菊名师工作室”,成为全县三千五百多名教师中唯一的正高级老师,也是因为在三管石养成了善于反思、善于总结的习惯。

4

认识冯子周,是我到三管石小学两个月之后。

当时不是双休制。三管石的学生周六中午放学,周一上午到学校上课。那天,看见我们送走了学生,冯支书从村委会办公室踱过来,对我和冯老师说,明天你们早点去啊。

头一天我们已经答应周日中午到冯支书家吃饭。支书的家离村委会不到三里路。十一点,我跟冯老师一起步行去。支书家的房子跟三管石其他人家一样也是土坯房。打扫得干净,收拾得整齐。看得出,支书娘子,张孃儿,是个贤惠持家的女人。张孃儿的厨艺也不错,饭菜都很合我的口味。

就是那次,我见到了支书的儿子冯子周。冯子周大我三岁,高中毕业后招工在重溪镇工商所。吃饭的时候,他们三个男人喝酒。我喝橙汁,每次礼节性地抿一小口。

姑娘,我不是你干爹吗,敬干爹一个酒!酒过数巡,冯支书说。

尽管我以橙汁代酒已经敬过几轮,确实没以敬干爹的名义敬过冯支书。我毕恭毕敬地站起来,举起橙汁,说,干爹,我以橙汁代酒敬你一杯酒,祝你身体健康!

好,丫头,我受了。冯支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正要再敬冯老师,感谢他对我的帮助和照顾,冯支书对冯子周说,子周,把你妈叫出来。

张孃儿应声而出。

姑娘,你既然认了我这个干爹,也要认一下这个干妈。你干爹我一辈子只跟这一个女人好过,而且看得跟宝贝一样,从来没起过二心。

半老不十的人了,在娃子们面前说这些不怕害臊!张孃儿白支书一眼,呛道。

就是说给他们听的!冯支书说,又转向我,言传身教,以身作则,率先垂范,是有这些词吧丫头?

有有有。我连连点头。

啥是言传身教、以身作则、率先垂范?就是长辈要给晚辈做表率,就是不光要说到,还要做到!我就是要给我儿子做表率。一辈子,谁最靠得住?夫妻!爹妈,他们早晚要先走一步,陪不了你;孩子,他将来有自己的小家,有自己的事业,也陪不了你。少年夫妻老来伴。日子过到最后就是夫妻俩的日子。一个男人,无论经济是穷还是富,日子是顺还是不顺,啥时候都要对老婆好,不能吃着碗里,想到锅里。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是是,我们都连忙点头。

冯子周,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

记住没?

记住了。

站起来喝个酒,当着大家的面儿起个誓。

冯子周端起酒杯,站着,二话没说,将满杯的酒给大家展示一遍,一饮而尽,再将空杯倒扣亮给大家看,一滴酒都没洒出来。

5

县师范语文班成绩最好的人被分配到全县条件最差的学校,不仅我没有预想到,绝大多数熟悉我的人都没有预想到。

虢光明到三管石村小学看我的时候,我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基本适应了三管石的孤独和满负荷的工作。

你是哪个班的?在县师范学校门口,他问我。我没有理他。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是虢校长的大公子,神农县司法局的一名工作人员。

王冬菊同学,你好!小王同学,你好!冬菊,你好!不晓得他从哪里弄到了我的信息,每个星期我都会收到他的一两封信,称呼一次比一次亲昵。我一封信都没回过。头几封我还拆开看一下,后来看都懒得看,直接撕了。

虢校长的大公子在追我。我不喜欢这位大公子,也不想理他。一看到他,我嗓子里就立马像堵了什么东西,就恶心,浑身不舒服。我没想到这事会惊动到虢校长。毕业前一个月,虢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关心地问我,对毕业分配有什么打算?

还没有打算,服从分配呗,我说。

想不想留在县城?虢校长问。

这个我真没想过。从进校开始,我们被灌输的就是,我们是被培养的农村小学教师,从哪个乡镇来,回哪个乡镇去。不过,虢校长一问,我突然想了,脱口而出,想。

我可以帮忙。

感谢虢校长。

不用感谢,一句话的事。虢校长很是轻描淡写。

我一定会努力工作,不辜负虢校长的厚爱。

虢校长宽厚地笑一笑,转移话题,听我们家光明说他喜欢你,你一直没有明确的态度?

这话顿时让我的脸僵了,也让我感到事情不妙。我跟他不熟,我说。

不熟不要紧,感情可以培养。你给他一个机会,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我没有接话。

要是分配到乡下,可能一辈子进城都困难。

虢校长的意思已经很明确。答应,是一辈子的大事。不答应,留在县城的事肯定会泡汤。

虢校长,我考虑一下再给您回话。

一直到离开学校,我都没有给虢校长回话。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离校那天,虢校长在学校门口为大家送行,跟每个学生都握手,说一句祝福的话,至少是一句“路上注意安全”。临到我时,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手也没有伸出来。冬梅,冬兰,冬竹,包括我自己,都怀疑我被分配到三管石村小学是校长使了坏,但是,没有任何证据。

虢光明到三管石村小学,是在元旦前夕。那个年代,别说私家车,公车也不多。虢光明用的是他爸给他借的某个单位的北京吉普。这车一进三管石村,无疑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直到下课,我才从教室里出来见他。我敞开着宿舍的门,礼貌地给他泡了杯茶。

在这里还适应吧?虢光明问我,一副殷殷切切的样子。

我灿烂地笑给他看,适应得很,有一种家的感觉。

不想回到城里?

你晓得的,要想留在城里就不会到这里来。

他尴尬地笑笑,轻啜一口茶,说,我专门从城里来的,我爸妈都晓得。

谢谢你的好意,也谢谢你爸妈。不过,真没必要。

话不投机,虢光明又轻轻地啜一小口茶,依然掩饰不住彼此的尴尬。不到二十分钟,虢光明站起来打道回府。我错看了你,走出门的时候,他沮丧着脸说。

双方都没说再见,也一直没有再见。

6

说不懂冯家的心事,纯粹属于自欺欺人。那次吃饭之后,张孃儿隔三岔五地给我送菜,意思就有些明了。冯子周以前一两月才回一趟三管石,那些日子一两个星期回一次,回到三管石就到学校跟我天上地下地瞎聊,有一次甚至晚上去敲我的门,可以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只是谁都没有挑明而已。我正好揣着明白装糊涂,保持适可而止的距离。

平心而论,无论是个人形象、工作单位,还是为人品性,冯子周都是不错的。一个端铁饭碗的人再找一个同样端铁饭碗的人也算门当户对。可我对他没有那种感觉。

尽管不满意,我也不能拒人千里之外。冯支书、张孃儿、冯子周,他们越对我好,我越感到压力。好在,第二年秋季开学前,我从三管石村小学调到大阳坡中心学校。

从三管石搬家,是冯子周帮忙找的车。

从教育组回王家坡那天,不晓得周志乾从哪里得到消息,等在路口,对我说,从三管石搬家的时候我开这车去帮你。那是一辆新买不久的双排座。

不用,谢谢。暑假前我已经搬好了。

第二天我妈问我,你啥时候搬的家?我没有接话,倒是盯住我妈看了半天。没有手机,没有私家电话,他们每次传递消息都是那么及时准确。我一直不清楚他们是咋联系的。

大阳坡中心学校地处一块坡地,是大阳坡管理区所在地。周边也有几十家农户。没有复式班,每个年级都有四十多人。学生多,老师也多。我不必再像在三管石村小学那样门门学科都带。我只带六年级的语文,当班主任。课程比三管石轻,批改的作业比三管石多,六年级又是毕业班,辛苦程度说不清孰轻孰重。

学校只有两个女老师,一个是我,一个是马安芬。马安芬比我大两岁。没多长时间,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马安芬十八岁开始当民办老师,一直想考成公办老师端上铁饭碗再解决婚姻的事。今年,终于成功转正。身份的事解决了,婚姻的事却落下了。二十五岁,这在当年,特别是在乡下,已经是大龄女青年。冯子周到学校来,我不想跟他单独相处,总把马安芬叫上。我看出马安芬对冯子周并不反感。一起相处了几次,我问马安芬,我哥咋样?

啥咋样?

介绍给你?

他不是你的男朋友?

啥时候是我男朋友了?

人家不一定相得中我。

没试咋晓得?

那就试试吧。

当我把想法说给冯子周时,他半天没有接话。

你是我哥,如果不合适,我不会牵这个线。

冯子周看着我,嘴皮动了好几下,没有说出来,然后站起来走了。一年以后,马安芬跟冯子周结婚。那时,我已经调进了重溪镇小学。

那一年,冬梅已经有了宝宝,并且已经从县实验小学改行调到县电视台,冬兰也结了婚,冬竹已经谈了一个男朋友。县师范语文班的“四朵金花”只剩我还单着。

7

周志乾能成为矿老板,我一直认为不是他多么聪明能干,多么有远见卓识,更多的只是运气好。

重溪镇有一半的地方属于高山,山大坡陡,土地贫瘠,人烟稀少,一直是神农县的贫困地区。哪里晓得是抱着金饭碗在讨饭,山里面竟然埋藏着10亿吨磷矿石。县矿、镇矿、乡矿、村矿、个体矿,蜂拥而上。一时间,“重溪矿老板”在神农县内外的名号如同“山西煤老板”在全国的名号,是有钱人的代名词。此前,周志乾已经在重溪街入口处安营扎寨。他先是盘活了镇上的砖场,后来又扎在这里专心经营“志乾修理”和“志乾农家乐”,生意越做越旺。

神农县一窝蜂地开采磷矿时,周志乾敏锐地嗅到赚大钱的气息,用“志乾修理”和“志乾农家乐”的全部资产向银行抵押,贷款跟人合伙开矿。毫无疑问,周志乾也很是赚了一笔。

开矿的暴利迅速导致矿山开采无序,安全事故频发。省里挂牌督办,县里重拳整治矿山开采秩序。小规模矿山企业全部清理退出,周志乾又成功地拿到一笔补偿金。

几腾几挪,周志乾成了重溪镇有名的财主。那片曾经是臭狗屎的砖场地盘上,先是盖了一栋重溪酒店,后来又矗立起四栋商品房。

对周志乾赚钱的事我并不关心,也没有去关注。偶尔有一星半点的消息,无外乎是他又赚了钱。这些消息无论传得多么绘声绘色,我都是波澜不兴。

8

从三管石到重溪街,我三年三级跳,迅速地从一名村小学的老师变成一名镇小学的老师。

在重溪镇小学时,我参加了专科函授。取得专科毕业证的那年,我调动到重溪镇中学。在重溪镇中学时,我参加本科函授。取得本科毕业证的前一年,我调动到位于县城的神农县实验中学。我是拿全县初中语文教学成果一等奖,拿市县两级课堂教学竞赛一等奖,拿报纸杂志上发表的6篇教学论文进的县实验中学。

这些年,工作条件和生活条件再也没有三管石村小学那么艰苦,我对自己的要求却一点儿都没有放松过。我依然保持着在三管石村小学养成的反思习惯。反思用到课堂上,教学效率高;用到管理上,学生管理有方;落到文字上,就是教学论文。

我的每一步都按着我的人生规划在走。更为重要的是,学历高了,条件好了,平台大了,我遇到了我的白马王子。我是参加本科函授时认识的李成海。李成海毕业于江汉师专中文系,是赵老师的小校友,在寿阳镇中学时跟冬兰是同事,也是冬兰老公的师专同学。从寿阳中学调进神农县实验中学,李成海也是靠硬件硬。一次市级优质课二等奖,一次县级优质课一等奖,3篇教学论文。调进神农县实验中学,我跟李成海是同一份文件。

李成海的家离县城120多公里,海拔1800多米,每年5月才撤火塘里的火,10月又开始围着火塘烤火。李成海的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就在毗邻的两个村。我都没有去过。李成海说,都穷。

李成海的爹妈已经七十多岁,爹的身体一直不好,一年四季没断过药,家基本上是靠妈一个人在支撑。这种状况,比我们家困难得多。

我说过,我不会在乎对方是穷还是富,我要的是我欣赏,我喜欢,我爱他。几年交往下来,我相信我不仅能跟他在事业上比翼齐飞,也能在生活上白头偕老。我没敢给我妈介绍李成海家里的真实情况,只敢告诉她,他勤奋上进,善良体贴,有两个姐姐嫁得都近,爹妈身体还好,家里基本上不用李成海负担。可就是这样,我妈也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我妈还是对周志乾念念不忘。志乾,除了书读得比你少点儿,哪点儿不好?你总认为自己读书多,有啥用?除了眼睛长到额脑壳上,还有迂腐!我妈这个态度,完全不是可以商量问题解决问题的态度。

真是奇了怪了。从小到大,我差不多是事事顺着我妈,我妈也差不多是事事顺着我,偏偏在这件事情上两人针尖对麦芒,互不妥协。我一直不明白我妈为什么坚定不移地看好周志乾。

我准备先斩后奏。实验中学刚好建起两栋老师宿舍楼,属于半福利性质。个人申请,打分排序,房子按略低于成本价的价格出售给学校职工。我和李成海以准备结婚的名义申请,用两个人的教龄、职称、实验中学工作年限等参与全校职工的综合打分,得到一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简单地装修后,我们着手选购家具、床上用品、厨房用品等,准备来年“五一”结婚。

9

没有手机。没有家庭电话。我哥的电话打到学校的门卫室时,我和李成海正在商场置办结婚用品。

王老师,你哥打电话说你妈病了,在县医院。回到学校,门卫告诉我。

我和李成海赶快奔向县医院。我妈是从重溪镇医院转院来的、拍片、化验,两天后,医生对我们说,疑似癌症晚期。

不可能!我和我哥异口同声。我妈身体一直棒棒的,别说什么大病,伤风感冒都少。

到江汉中心医院去复查一下吧,医生说。

江汉中心医院复查的结论是:癌症晚期。我,我哥,我爹,都愣了。我哥在农村,基本上没有积蓄。我虽然是拿工资的,但工资低。我妈从重溪镇到神农县,再到江汉市,检查、治疗、转院,不仅迅速花光了我们的积蓄,亲戚、朋友、同学,能借得出钱的人我们都已经借了个遍。

那天,市中心医院上午通知,下午六时之前必须再缴一万块钱,否则病人就要出院,或者停医停药。

钱到了没?护士第三次催问时,我们没一个人答话。

我上午已经给李成海打过电话,让他再帮忙想想办法。

五点半。李成海来了。他筹到两千块。我晓得,已经够难为他的了。他能借钱的关系户也已经被我们借了个遍。

我爹,我哥,都看向我。然后我爹走出病房。然后是我哥。然后是李成海。然后是我哥进来叫我。

我看,还是回王家坡去治吧。在走廊里,我爹说。

中心医院都治不了,王家坡能治?

土偏方治大病。请个中医,或许偏方有用。

我觉得爹说的可以试一试,我哥说。

啥叫试一试?就是让妈等死呗。

医生也说了,这种病,95%以上的可能是,钱花了,病治不好,人财两空。你妈是个明事理的人,她也不会怪你们。要怪只怪她福薄命薄,生错了病。我爹头两句话还说得有停有顿,说着说着就哽哽咽咽哭泣起来,断断续续接不上。

妈辛苦了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的福,我们的条件正在好转,妈却要离我们而去。想到这里,我也忍不住哭出来。

只怪我这个当儿子的没有能耐。我哥说,他没哭,眼圈红了。

我们三个人的悲伤完全是不由自主的,发自内心的。李成海是个敏感而自尊心强的人。他认为我们在演戏,在逼迫他。他冷冷地看着我们三人,不言不语。等我爹和我哥进病房后,他压抑着内心的波澜对我说,我认为你爹的意见是对的。

他们的意见也许对,但李成海不能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

你要冷静。

我冷静得很。

李成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许久,才说,你晓得,我还有我爹妈要养活。

啥意思?

你这样弄,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受穷,半辈子都翻不了身。

你爹妈是爹妈,我爹妈不是爹妈?

他冷冷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不行就分手吧,我说,钱没了可以再挣,妈没了就不能再有。不晓得咋回事,我顺嘴就说了这句绝情的话,并且赌气地一脚踏进病室。

李成海没有跟进去,而且再也没有进去。他带走了他带来的两千块钱,找了家旅社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就返回了学校。

当我确信李成海不会再进病房去的时候,我不想在我妈、我爹、我哥面前掉眼泪,走出病房,到走廊的另一头,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我不想失去李成海。我们彼此都是自己真心的选择。我们有共同的事业追求。我们能走到今天也并不是一路鼓乐笙歌。我们携手度过了那么多的艰难,已经站到胜利的旗帜下面。我们已经在布置婚房!

我更不能失去我妈。妈只有这一个。尽管我不能接受她的某些想法,甚至跟她打阵地战,打游击战,打持久战,用三十六计,我晓得她的出发点落脚点都是为我好。

我需要冷静,但我不能冷血。在走廊里,我不晓得站了多久。我哥后来找到我,说,周志乾来了。

进到病房,我看见周志乾蹲在病床前,双手攥着我妈的手,叫道,英孃儿。

河堤崩塌,河水泛滥。我看见我妈生病以来第一次流泪。

10

1991年的“五一”,本该是嫁给李成海的日子,我嫁给了周志乾。

我妈尽管有些病态,显出倦容,脸上却写满幸福和喜悦。她热情地跟每位来宾打招呼,接受他们的祝贺。

冬梅趴在耳边对我说,你一点儿笑容都没有,哪像是新娘子!冬梅说这话时,冬兰、冬竹也表情凝重地看着我,示意我笑一笑。我努力地给她们挤出一丝笑容。

1992年元旦还差两天,我妈走了。走之前,拉着我的手,留下五个字的遗言:好好过日子。我妈用她的生命实现了她的愿望。而我,似乎背叛了我的愿望,走到了愿望的反面。

李成海不辞而别,是在1991年的暑假。仿佛人间蒸发,无影无踪,杳无音信。一年以后才知道他到了深圳,在一所初中任教。李成海的名字出现在深圳市“名教师”和深圳市“名教师工作室”主持人名单上时,江汉市教育局和神农县教育局也已经分别命名成立了“王冬菊名师工作室”。

无意中从报纸上看到深圳市那份名单的那天,我的脑袋仿佛放了空,迷迷瞪瞪,晕晕乎乎的,心思仿佛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听召唤,怎么也收不回来。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仿佛严重中暑或者受了重寒,路走不动,笔拿不稳,一整天,啥事都没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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