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作证
2024-10-08许成国
正睡梦中,忽然醒来,似有人在推自己,一阵一阵的。恍惚间想起这儿不是自己家,是在冷峙,一家渔家乐。
揿了一下手机,一看还不到5时。过几天就是立冬了,这个点,那哗哗的声响该是涨潮声了。
这是衢山行的第三天。打开微信群,施立松说她看到海上日出了,一张张图片新鲜得如同阳春三月,喜悦而自在。我赶紧起床、洗脸,步出“海月朗庭”。
天空一扫昨日的浓云,碧玉盈盈,澄净如洗。海已开始落潮,一卷浪花,一抹沙影,似依依离情,难舍缠绵。太阳已挂上冷峙岗墩,霞光落在沙滩上,平砥金黄,一地锦色。
长长的路堤上不见一个人影,留居的老人们没有,鸡犬声也没有,唯有海浪与沙滩间的摩挲。
海子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想他说的就是此刻的冷峙,静美若处子呢。
冷峙地处衢山岛的东北端,村子依山岙而立,宅屋聚山北而安,夏日里清凉宜人,一到冬天,则朔风迎面,凛冽刺骨,故名“冷峙”。后有一领导视访,说是“冷峙”的“冷”字太过峭厉,会因“冷”而有碍游客观光,遂改名“凉峙”。但我感觉“冷峙”远比“凉峙”更有切肤感与地域特性。
从山顶瞰冷峙,则是另一种景象。月牙形的沙滩,浪花依依的海潮,将一个村庄静静地拥抱入怀。若是换一个视角,聚焦于月牙形的沙滩,则那海湾极像一个“心”字。若是将镜头再拉开,把沙岭峧也置入其中,这两个沙滩极像是两条金龙,心逐白浪,情拥银珠,活灵活现一幅“双龙戏珠”的景象。
冷峙,一个原生态的海湾。
这一夜,自己正栖在这个海湾的心瓣中呢。
此次衢山行,第一站是“仙人打水”。从海堤往上望去,山岙杂草丛生,已看不出海岙的模样。近百幢的楼房,数百人的村子,早已人去楼空,房墙颓圮,瘦骨蚀立,一到春天就成了爬山虎的世界,外墙上是,屋顶上是,屋内还是,青藤缠绕,郁郁幽幽,一个绿色世界。有网友直呼又一个嵊山后头湾“绿野仙踪”。而在我,这里就是打水坑,我年少时的外婆家。
打水坑有三个岙,即外打水、中打水、里打水,三个岙间有两个海湾,一个在外打水,一个在里打水。
记忆里,外打水的海湾深而狭,豁口朝西,南面的山岬极像是大象的那根长鼻,扎入岱衢洋吸水;北边的山岬极像是大象的一条前腿,锚定了海湾的侧界。这两个山岬,一长一短,形成对角线,让外打水湾似一弯不对称的月牙。海湾外,是滔滔不息、无风三尺浪的岱衢洋。海湾内,潮起时白浪滔天,惊涛拍岸而上;潮落时也只退至北侧山岬端的三分之一处。整个海湾坡陡浪急,岸崖嶙峋,峭石粗粝。
海湾是岛屿的肺叶,少年的我看到了海的吞吐、吸纳,看到了大自然的澎湃、激荡。
好几次,落潮时,我曾到那儿捡海螺。沙滩短而狭,砾石多,礁石滑,海苔离离,海肛时见,却少有海螺,连好看一点的鹅卵石也找不见。但母亲说,台风一刮,海湾里常见船板之类的杂物,还有死难者的尸体。有一年,一位早起巡海的人捡到了好些原木,发了一笔不菲的横财。对无主的死难者,讨海的人知道入土为安的理。第一个见到尸体的人,会用草席将之裹了,掩埋。这是皇天后土赐予讨海人最初始的生命尊重,也是外打水湾给予一个少年关于海的最粗粝印记。
浪高湾浅,外打水湾是不适宜泊船的,倒是北侧的“拱猪头”,偶尔会系上缆绳。有一年,大概我10岁吧,舅舅的船就泊在那里,他的船要到宁波去。我极想去宁波,那是我少年心中一个很大很热闹的天地。外公把我的铺盖背到肩上,都走到半路上了,但最后还是没去成。
海湾是一个少年张望岱衢洋的一扇窗,也是一个少年想象外面世界的一座锚地,尽管这个接口是如此狭窄脆弱。
相比于外打水湾,里打水的海湾平缓、开阔。早先,打水坑的渔船大多泊在此处,紧邻此处的狗头颈也逐渐成为打水坑村的集聚地。近二三十年来,这个海湾逐渐被围涂,沙滩、滩涂被淤泥、沙砾所替代,春天杂草离离,秋日砂土裸裎,现在成了一个不小的网场,咸腥味很重。我们路经此处时,见好些上了年纪的妇女,头裹遮阳的毛巾,坐在路边割网、修网,拾掇着有关渔汛的物件。
海湾的心脉连着海岙的骨骼。打水坑湾,一个已然湮没的海湾,坍墙残壁,藤蔓遍地,我少年时无数次走过的路也被蔓草覆盖。没人走的路不再是路。
身处墟地,一切都似曾相识,勾人思绪,可没了北燕南归的喜悦,落寞也好,孤岛也好,外打水湾已成为我生命里一个刻骨铭心的符号。
陪同我们的衢山镇党委书记周国宏说,镇里规划将对打水坑湾进行整治改造,发展海景旅游,打造绿色环保的海边公园。省散文学会会长陆春祥说,这里极具旅游开发的潜力;根据衢山岛目前的实际,可以先从一些基础设施改造做起,把环境整治好,再引入文化公司,让艺术家落地,建立艺术文化工作室。衢山位处长三角,离上海又近,客源应该有保证,发展会越来越好。
从外打水回来,我们入住在逸丰大酒店。30年前,酒店所处也是一个大海湾,位于塘岙之外,岛斗岙与打水坑之间,旭日升起在观音山脊背之时,薄暮悬挂在琵琶栏船帆之间。少年的眼中,这里潮起时白浪如卷,绵绵而来;潮落时滩涂绵延,鸥鸟翔飞,白鹭点点。
10多年间,这个海湾里先后垒起了两口海塘。
造第一口海塘时,父亲在此做工拉车,母亲用榔锤敲石子,百斤几毛钱,以补贴家用。塘成,东北边改造成农田,种粮植棉;西北边建滩晒盐。造第二口海塘时,我曾和父亲、母亲、姐姐一道,在塘内挖渠塯泥。塘成,起滩蓄池,制卤成盐。老家迁到三弄新村后,四五月里,我和姐姐在盐滩埂边割蓬蓬草去喂猪;七八月里,和伙伴们一道到碶渠里摸鲻鱼。后来,在塘外造了一个拆船厂,又建起了衢山客运中心。过了些年,拆船厂倒闭了,盐滩也被填埋了。又过些年,黄沙岙迁过来了,鼠浪湖迁过来了,衢山镇政府也迁过来了,这个海湾之地俨然成为衢山政治、文化的中心区域了。
次日早上,细雨点点,我们来到衢山中心渔港。
此地,我十三四岁时走过,那是我正在去岛扎村做船匠的路上;十八九岁时,我也见过,那是我去黄洞礁同学家的路上。那时,这里好一片碧海青天、白浪依依,村子依山而居,房屋参差而立,俨然海岛里的桃源。从山岗望下去,树影婆娑,疏影横斜,沙滩金黄而绵长,那么静谧而安详。而眼前,一切都改了模样,大面积的围涂,遍地砾石的空场,港湾深深,海堤长长。
陪同我们的镇领导介绍说,整个渔港长423米,宽12米,斜坡式护岸738米,预直立式码头250米,引桥5座,锚泊水域达到110万平方米,是舟山迄今为止最大的渔船避风港,可以容纳600多艘渔船。这山岛桑田,谁能在沧海一声笑中体会到其中的了无?
下午我们登上衢山岛的风车高台。尽管阴云低沉,但能见度不错,向外遥望,衢山北面诸多岛屿尽收眼底:近的,从西到东依次是双子山、上海山、下海山;再远点,北边是小衢山、黄泽山,东面是鼠浪湖岛;远的,从西到东依稀可见大洋山、上川山、下川山、白节山、黄龙岛等,汇成了一个宏大壮美的名字“衢山深水港”,其港口岸线达101公里,其中水深在10米以上可利用的岸线达30公里,华东地区最好的3个深水港中有2个就在这里,即衢黄港和蛇移门港,其中蛇移门航道已实现了国内首条40万吨级航运。
这片海域,岛海相拥,海湾众多,恰似岛海间一个个跳动的音符,成为群岛先民安居的家园。
这天陪同我们的衢山镇党委副书记周鑫向我们介绍说:这里紧邻上海国际航运中心洋山港区,是舟山自贸区建设的核心港区。你看,小衢山,是大型矿石宕口;黄泽山,是原油贸易储运基地,建成后其油品储罐总容量达到约1450万立方米,30万吨级以上泊位3~4个;鼠浪湖岛,是大型铁矿石中转码头,年吞吐矿石能力为5200万吨,目前40万吨级超大型矿石船已实现了常态化靠泊;双子山,一期项目陆域形成工程已经进场施工,建成后其油品储罐总容量可达到1550万立方米,30万吨级泊位2个。
衢山,正在向港口物流岛迈进,由此所带来的不仅仅是经济、社会、文化的发展,还有对岛屿地理、地貌前所未有的改变。岛民不断迁居,海湾永久消失。这海湾,是岛的诗与远方吗?那“诗”,是衢港曾经的点点渔火,是“洋生汛”时大黄鱼的“咕咕”鸣叫吗?那“远方”,是蓝天白云下山岛脊背上“呼呼”转动的风叶,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堆场、油库和厂房,还有离故土越来越远的游子乡望吗?
海湾,跨越了我少年最纯真的一部分,又预示着一种新的变迁。
沧海桑田,海湾!
大地可以作证,史册可以作证,人心可以作证。
(责任编辑 丁逸枫 27831769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