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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我如此思念父亲

2024-10-08刘荒田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8期

是的,就是这一刻,在旧金山,春天的一个午后。我外出散步兼购物,一手提一个购物袋,袋子沉赘,走过十字路口,在人行道上把袋子搁下,稍做休息。蓦地,想起父亲,辞世十五年的父亲。长风浩荡,从太平洋吹来。

只因为,父亲在我如今的年龄,最快乐的事,是和我母亲——结缡超过半个世纪的妻子一起,从旧金山回到家乡。最富于成就感的事,是从家乡乘机抵达旧金山国际机场,行李箱之外,必多了两个满登登的大帆布袋。两个老人路过香港,在长女即我姐姐位于弥敦道附近的家顶多住三天。母亲怕迷路,在家做饭。父亲在女儿、女婿的陪同下,风风火火地上街购物。

我在旧金山机场的接机大厅,看着双亲从海关走出。母亲永远是父亲的跟屁虫,一切听指挥,她拉一个行李箱。父亲呢,左手拖一个行李箱,上面搁一个大布袋,用绳子捆牢。他肩上还托着一个布袋,伸出右手扶着。我见状,差点冲开围栏,去把行李接过来。父亲侧着头,向我得意地微笑,意思是:看我,体力还行吧?驾车不用二十分钟就到家了。我们的儿女,在窗口看着,车子驶进门前车道,他们就冲下楼,扑向祖父母的怀抱。妻子和我把行李搬上楼。与双亲一般兴奋的,是我一家子。母亲个性内向,笑呵呵地旁观。客厅内,此起彼伏的欢笑,是父母亲带回来的大袋子引起的。

思绪从父亲用了多次的大帆布袋落实到手提的购物袋,触发深沉的思念。此前,我步行三十个街区,到厄文街去,买了两捆一次性木筷子。老妻待客必用这一种。又拐进杂货店,买了一梳青色大蕉。用从家里带来的布袋盛着,挎在肩膀,往回走二十分钟,进本社区最大的超市“赛夫威”,买酸奶十二罐。这一品种的单价,两个星期涨了五角。还把一盒鸡蛋、一包咖啡放进购物车。付款时买了一个牛皮纸做的袋子,放进所买货物,提着走几步,挽带断了。回头向收款机前忙碌的年轻人抗议,他立马给我一个塑料做的。最后一站,是乡亲开的杂货店,买猪骨头、萝卜和芥蓝。收款机出了故障,速度奇慢,跻身长队中,年轻时在故土买紧俏物品的厌腻泛起。买得差不多了,除了卤味包。这一带的店铺卖的都不合意。

路上,父亲的影像生动起来。这个生命力旺盛的汉子,一生以“干活”为至高享受,当年他拿着行前儿媳妇交给他的单子,还有孙儿女的嘱托,在九龙旺角闹市的店铺进进出出时,必也如我此刻,手拿购物袋,愈走得久,商店送的购物袋愈多,十个指头各勾一个,活似葡萄串。

从前,在美久居的乡亲还乡,只要有条件,必带上金山箱,越多越风光。回到村里,还有一规矩,土话叫“瞄银窑”——当众打开越洋蒸汽轮船运来的箱子,展示里面林林总总的洋货。父亲好歹也是金山客,他带回老家的未必多,返程所搬运的却异常丰盛。于是,我们用分期付款在旧金山海滨购买的房子里,父亲回来的当晚,也有“瞄银窑”的节庆。多么温暖的时光,看父亲精神健旺,谈笑风生,我首先是放心,然后是佩服。我的天,怎么搬来这么多!孙子替爷爷拿东西,孙女伏在爷爷背上撒娇。妻子在厨房里忙活,每隔几分钟就离开锅台,走进客厅。她移民以后,为了养家糊口,难得痛痛快快地逛商店。好在,善体人意的公公,在彼岸代她过足了购物瘾。

“一打内衣,纯棉的,64支纱,裕华买的,看合适不?”父亲把包装纸没撕的雪白纺织物递给儿媳。“太好了,这里的尺码太大,又贵。”袜子、丝绵被、睡衣、衬衫、丝质围巾、纽扣、拉链、樟脑丸……父亲在供销社干了大半辈子,当过采购员、会计,棉布店业务主管,对货品尤其是布料的分辨力非同一般,何况是天生的商人,最大的兴趣在买卖。他和旧金山著名服装公司“可利亚”负责制作样板服的儿媳富有默契,两人就买回来的货色作点评,无疑是饭桌上最有趣的话题。父亲给孙女的礼物,是日本做的洋娃娃——两个穿和服的歌舞伎。上初中的孙子早就悄悄向爷爷下了单——一双詹姆斯系列耐克篮球鞋。这种美国年轻人热捧的鞋子,梅西百货的标价近300美元,他妈妈嫌贵,不肯买。爷爷果然买到,怕买到冒牌货,特地跑了一趟尖沙咀的高端体育用品商店。还有一顶棒球帽,帽檐有球队的名字——天使。爷爷晓得孙子是这个棒球队的忠实粉丝。我在旁看着,心绪翻腾。父亲有多少钱我知道,机票是我买的,此外,他坚决不要我的资助,开销都来自他和母亲在旧金山代车衣厂加工成衣的报酬。

我从来没让父亲买什么。一个理由是妻子已替我想好,我迄今连自己的衬衣是什么尺寸都茫然。可是,父亲递给我一个纸包,打开,是我留在家中五斗柜抽屉的笔记本。去国之前一个月,我把分散在草稿簿、日记本的新诗习作收集起来,抄在这个本子。十多年过去,封面脱了,里面完好,只是墨水笔迹黯淡了些。我因生计早已搁笔,读起来百感交集,泪滴在纸上。从来与文学无缘的父亲,明了家累沉重的儿子有一个未圆的梦。父亲看到我的神情变了,知道为什么。轻轻说,以后还得写,我记得呢,你刚上初一,第一篇作文就被老师当范文,传到校外,是好料子嘛。

父亲是本色的小商人,赚钱,花钱,让家里人过上好一点的日子,是抱负,是义务,是每天的常态。父亲是深情的人,对儿女、孙儿女的爱从不出以言辞,却凝聚在不辞劳苦地买回来的一袋袋物品上。

我走着,家的方向就是海洋的方向。我提袋子的手益发沉重,我的思念也是。辛劳终生的慈父,已安眠在旧金山郊外的墓园许多许多年。清明节近了,我提购物袋的手,要拿起线香,拜祭我最敬爱的亲人。

父亲,我的想念犹如眼前的大海啊!

(特邀编辑 丁逸枫 27831769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