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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笙箫默

2024-10-08陈继军

师道 2024年9期

倚在窗台一角的那支箫,已经沉默很多年了,沉默到使我近乎忘记它的存在。它的到来还要追溯到近三十年前上师范的时候。

箫这种乐器不同于其他乐器,其他乐器会与不会,总归是可以吹奏得响的,箫很矫情,不会的人,吹都吹不响,任你憋足了气,用足了力,结果还是“噗、噗”的闷响。从这个角度来看,箫确实有点孤傲,不近人情。

第一次把箫吹出声音是在一个深夜,那不很清晰的、有些嘶哑和含糊不清的声音至今回想起来仍让我兴奋不已。慢慢地掌握了基本的吹奏技巧后,听那声音袅袅娜娜地从箫管里呜呜咽咽地出来,便仿佛和箫有了共情,似乎也听懂了箫的委屈:你不懂我,又怎能怨我。因为吹奏的声音不够好听,我便经常独自一人找地方去练。班上当时有女同学买了琵琶,我想她大概受了白居易的“蛊惑”,幻想能够弹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我则是受了金庸老先生的“忽悠”,我以为有了箫,便可以仗剑拔箫,白马长衫,行侠江湖。

现实中我们都一样,必须在一吹一弹中和那不成调的声音顽强的鏖战。一招一式,把诚意累加,一分一秒把工夫叠加。而所有的风花雪月、浪漫情调都得潜藏于内心隐蔽的角落。乐器在最初吹奏时就像修建房屋的那些砌砖工人,在重复单调的劳动中,和那不成器的乐曲一次又一次摸爬滚打,极限缠斗,确实是乏味且没有丝毫成就感的。

“班级迎元旦晚会”是目前我作为吹箫的乐手所登的最高级别的舞台,没有红毯,但不缺少掌声。同学们亲自见证了从 “噗、噗”到如怨如慕、呜呜然的洞箫声是怎样练成的,当然还不至于“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但至少演奏时场下确是鸦雀无声。我吹奏的是“满江红”,岳王爷的北伐功亏一篑,我青涩的箫声倒也很应景。对于少年而言,那是一个追梦的年龄,箫声是我打开美的那把钥匙。一曲奏毕,青春的繁华落幕。

箫声是来自大自然的声音,似山泉呜咽,如青烟袅袅。工作后,偶尔晚上会拿起箫吹奏一曲,许是年轻的心根本无法和那箫声产生共鸣,当然更多是我的水平无法支撑我对乐音审美的要求,寥寥几声便草草收尾。其实也是,那时正青春,精力旺盛、豪气干云,箫声里诉说的万千情愫,曲里藏的悲欢离愁,年轻的心能懂得多少?箫便慢慢地沉默了,然后跟着我东奔西跑,有很长一段时间它躲在老家某一个角落,后来儿子学钢琴,我想起它,找到了已经落满灰尘的箫,带了回来。然而当我开始吹奏时,早已没有当初的感受了,技艺固然是生疏了,但和当年恰恰相反,我觉得那箫似乎已经没有办法承载我内心的情绪了。它的声音依旧青涩,但是吹奏的人却已鬂发斑白,我一声苦笑,终究是无法合拍。当年是你太成熟了,成熟得我无法驾驭,而现在却是我丰富了,丰富到我的心事你已无法装得下。箫便被我放下了,似乎放下的是曾经的梦,其实这人世间,和梦相见是最痛苦的事,更何况是在现实中,抚着箫,我似乎触摸到那股梦的温度,有我的,也有我的同学们的,他们不知还记得自己的梦吗?

陆游在《游山西村》里写道:“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这仿佛说的就是我们曾经的村庄。还记得小时候春社日对于村庄而言,是年的尾巴,是春的开端。农人们会在晚上点燃秫秸秆,在田地走一圈,好像叫“炸麻秆”。从远处看,整个庄稼地里特别壮观,就像一条条火龙一样盘旋在田野上空,那种情形,我想什么“虫神”“瘟神”早就被吓得无影无踪了。还有人用布包了石灰在地面沾了无数大大的句号,一个个白色的实心圆在地面上似娃娃的笑脸。用今天的科学解释,石灰粉可以起到消毒的作用,由此可见我们的祖先并不完全是唯心式祈福,其中也蕴藏着无数劳动者传承下来的经验智慧,只不过聪明的祖先给它加了一些形而上的外衣,使之更易流传罢了。

花船、花担、舞龙灯,走了一班又来了一班,孩子们是队伍后面那活泼的尾巴。大人们也不例外,那时候村庄是热闹的、甚至是拥挤的。看着那些男人涂脂抹粉,扭扭捏捏竟然丝毫没有违和之感。笙箫声中是我们最真挚的祈祷和最朴素的期盼。然而这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过了年后,村庄青壮年大部分都进城打工或者回城上班去了。村庄空荡荡的,犹如早春脱空的棉袄,那种暖和厚实也随之消失,单薄成了主调。大片土地也都成了所谓大户的了,人和土地之间关系慢慢变了。生产队的田地合并后走向机械化生产,人和土地变为雇佣关系,关系自然就疏了、淡了,于是笙箫在村庄沉默了也就可以理解了。

再就是请春社酒,这个好像是唯一保存下来的。多年前我刚来苏南的时候,几个好友特意把春社酒提前,为了赶在我回苏南前大家能够聚聚,后来也逐渐淡了。吃吃喝喝是中国人所放不下的也不会放下的,但人能不能聚全这就难说了。在杯盘之中,在觥筹交错之间,迎接春光的到来,门外那春光迫不及待地召唤,人们在酒意满脸中,披着衣推开门,迎着风,走进春天,也是美事一件。

陆游在《游山西村》中描绘了一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古风犹存的小村庄。从1164年张浚北伐失败陆游被罢官回山阴老家,到此时已经过了四年,这四年陆游罢官闲居在家,他一定思考了很多,这首《游山西村》应该就是他思考的成果,如果只把它看成是一首写田园景色的诗歌,那可能就看得浅了,细较陆游笔下的山西村和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就会发现二者竟然惊人的相似。“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和渔夫偶遇桃花林,然后从那极隐蔽的小口进入发现桃花源的过程是一样的。“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则对标桃花源里的丰富物产和对渔夫的热情招待。如果这些都是巧合,那么“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这一句呢?作者为什么要强调古风犹存这个特征呢?这和《桃花源记》中“男女衣着,悉如外人”和《桃花源诗》中“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如出一辙。所以陆游和陶渊明其实也是一样的心境,理想在遭遇现实的抵触之后,转向文学作品去开疆拓土。在没有新的社会结构出现之前,中国历代文人,都喜欢把上古时候的社会形式作为一个完美社会的雏形。这就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和陆游的《游山西村》的由来。世外桃源是一个无政府状态的社会模式,但是这样的社会却反常地人人安居乐业,彼此和睦相处。这是怎么做到的呢?秘密武器就是古代的礼法,陆游的“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和陶渊明的“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就是“礼法”的象征。这也体现了儒家思想中的一个核心——以礼治乱。

在礼法的探求道路上,中国古代读书人的探索精神和牺牲精神是可敬的,可谓是以飞蛾扑火般的意志前赴后继,丝毫不亚于欧洲中世纪那些科学家们反抗神学时视死如归、可歌可泣的壮举。宋明理学被称为“后孔子主义”,是儒释道三教合一的产物,历史性地融合了佛道思想来解释儒家义理,形成了以理为核心的新儒学体系。 但中国的知识分子从来都是在不苟合、思辨中成长和发展的。宋明理学其根本还在于维护统治需要,但是人类社会是需要进步的,治乱不等于就在原地停留,到近现代尤其是五四文化运动中,新文化精英们对包括理学在内的整个儒学体系进行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在之后一段漫长的时间里进入礼法萧条、彷徨、断层的时代,五四的文化精英们,在国破家亡之际,破了但未有时间立,这个礼法真空留给后世的知识分子,然而谁能、什么时候能够完成这项伟大的礼法重构的任务?路漫漫其修远兮。

何以笙箫默?笙箫切莫再默!

(作者单位:江苏苏州高新区景山实验初级中学校)

责任编辑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