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送君还
2024-10-08何恩鸿
那一年,在发愤的期许中,高考成就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农家子无限的可能。高考分数给予很多空间想象,无奈严重贫血的体检报告限制了想象空间,班主任一锤定音,提前批填上安徽师大。
因为是提前批,7月底就收到通知书。那时候的通讯极不方便,通知书寄达乡政府就无法继续。好在那是7月的独一份,乡政府当做一个重大事件,派了专人——据说是乡政府的文书——专程送达。6月黄天的正午时分,十里之遥的山路步行,一位文质彬彬的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在稻场,当时的我正顶着炎炎烈日在翻晒刚刚收割的稻子……那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无关蒙太奇,无须剪辑,浓缩的情节波澜起伏,在记忆里反复播放。
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只是青春自带光华,拂去了阴霾,照彻着未来。可谓如愿以偿,又似乎心有不甘,1985年的秋季,本该高高兴兴上学堂,却因为那不是理想国,也一度黯然神伤。此中委屈被曾经在县城最高学府工作过、又因支援农业第一线的单纯理想而成为农夫的父亲洞悉。父亲问,志愿是不是自己填上去的?回答是。父亲说,自己的决定,就坦然接受,不必耿耿于怀。这算不上耿耿于怀,只是觉得人生没有了无限的想象空间而有些索然。
毕竟要走出田舍,跨越山水,依然有期待。收到通知书很早,开学的日期很迟,要到9月底。农事忙完了,大家可以忙里偷闲,依循惯例,白露风起,是打平伙的好时机,左邻右舍和三亲六戚就劝父亲办一场酒席当打平伙热闹热闹。父亲欣然应承,隆重地准备。首先是择日,父亲不假思索就确定在9月10日,因为那是国家确定的首个教师节,对应着师范生的未来。那时候还没有“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训义,但教师节的确立,还是有首倡的大义在。父亲说,天地君亲师,尊师重道,好,做个受人尊敬的老师,很好。
打平伙是老家习俗,说白了就是聚餐,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当然,酒是没有的,记忆里的那些年,在那时候我老家农村人的眼界里,酒都是老白干,散装,6毛8分钱一斤,凭票供应。老家人除了过年,基本上不喝酒,说是喝酒烧心。不大碗喝酒,那么,大块吃肉就是必须的了。打平伙时就一个菜,准确说,就一锅菜,红烧肉,配菜是剔骨肉或血旺子等。好事成双,打平伙与升学宴成双,皆大欢喜。
1985年的9月10日,首个教师节,小山村里热热闹闹,一场升学宴盛大开场,或者说隆重开吃。还是不同于打平伙,菜品不只是红烧肉,主旨也不只是吃。时代已经日新月异了,改革的风也吹到了山间田头,老白干也有了,还可以敞开了喝,觥筹交错的形式也就全乎了,祝福、夸赞的礼节也齐备了,十里八乡平时少走动的朋友也到了不少,我的启蒙老师也到了。父亲说,本来应该专程去请乡政府的那位文书,但是那样又会很唐突,只好心存感激,并再三告诫我,今后要努力做一个对人民有益的人。那天,阴历是七月二十六,时令已交白露,秋意渐浓,秋雨蒙蒙。秋心便是愁啊,对于一个即将走出山坳、走向未知世界的农家子而言,处身其中,就想起风雨兼程这个词,想到隐喻与象征手法,那一场秋雨何尝不是某种隐喻?此中心境不难理解。上师范,不仅体检数据要求放低,学费也基本减免,每月的生活补贴还很高——我入学的那几年,每月有45斤免费的饭票和26块钱的菜票,那可是一大碗红烧肉只需要5毛钱的年代。加之安徽师大当年声誉正隆,自然聚集不少寒门学子,也因此,师范大学在众人口中成了“食饭大学”。这个名号一点不假,我们上师范,首要就是为了解决食饭之忧。
席间,已经75岁高龄的奶奶很隆重地送了一支包装精美且金光闪闪的英雄牌钢笔给我,嘱咐要写出锦绣华章。奶奶出身大户人家,最看重知书识礼,为人处世一向用心,能想象到奶奶买这份礼物的精挑细选和用心用意。我把奶奶的礼物看待为一个很有象征意味的物象,鞭策着我的疏懒与放诞,也因此常常三省吾身,只求“食饭”是不是无用的别名?收到奶奶礼物的瞬间,心中也确曾有要不断进取并超越“食饭”的念头升腾而起。可叹人生辗转,奶奶隆重赠送的钢笔在辗转中“和光同尘”了,而食饭、为稻粱谋的纠结终究还是长久不去。
1986年的9月10日是在大学度过的。因为是第二个教师节,作为师范大学,学校当做一个重要节日,还额外发了5块钱的免费餐券。大家自然乐呵,一个个意气风发,好像天下大任舍我其谁似的。就是在那天,听到一首歌,崔健的《一无所有》,知道了一个新词,摇滚。仿佛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精神状态上升到一个全新层面:不唯“食饭”而生,要为精彩而活。远离了那个时代,再回首,崔健的摇滚准确地表现了当时青年人潜意识里想要表达的东西。摇滚,是时代的诗歌,崔健用摇滚的诗歌感召了当时年青的我们,也让我们在青春流逝中努力找回当年。当年,现在看来,并不灿烂的岁月,积聚着难以压抑的躁动,这些情绪适逢崔健浪荡的音符,宣泄出鼓噪的思想,恰如冬过后的第一声春雷,久旱中的第一场甘霖——“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喧嚣中听崔健是恰当的。80年代就有这样的喧嚣。这种喧嚣是摇滚绵远的背景音乐。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你能听成一种感动:“脚下的路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为何你总是笑个没够,为何我总要追求……”崔健用他强悍而沙哑的歌喉喊出了我当年挥之不去的迷惘。进了师大后,感觉这是一代人的迷惘。他掷地有声的疑问有如美国诗人艾肯所说的“火种”,蔓延在那个年代的精神大地上。那种对自我的拷问,对现实的抗争,对未来的追寻,对理想的迷惘,建构了一个时代的维度,这是那个时代的标志性建筑。
那个维度充盈着理想的色彩。因为理想,常常想起1985年的9月10日,酒足饭饱之后,众人依然殷切的目光,奶奶的叮咛,父亲特意选择教师节的苦心,岂会不懂?青春岁月后,没了激情,只有现实,但我依然没有修得所谓的练达,也许就是在那个教师节种下的因果——我将风雨兼程,我将一以贯之。
撇开小我说,也因为80年代是一个思想启蒙时代。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承传了一个激越时代的薪火,又有反思的沉静劲儿,但是出于时代的限制,前卫的同时又摆不脱传统,叫嚣的同时又暗藏着胆怯,叛逆的同时又渴望能听到大众温暖的回音,太多的东西交织着,以至什么都分不清楚,似乎还没来得及感知得与失就已让生活三番五次地更改。而在飘来荡去的时空里,却怎么也看不到,自己想要或者不想要的位置。这种一无所有感,是精神的花朵,枯萎了,芳香犹在。“告诉你我等了很久,告诉你我最后的要求。”这极度的呼号,是绝望的呐喊还是希望的喷薄?风过后,雨过后,云淡风轻,我们没有了叙说,我们也没有了思想。然而,一个时代的声音,并没有随着那个时代而湮没,那个时代的某些特征同样被延续下来,并且根深蒂固地埋植在我们心中那流年积聚的厚土里。
崔健的摇滚及其代表作《一无所有》,还有1988年苏芮演唱的《跟着感觉走》,不仅是那个时代的最好代言,个人越来越觉得也与教师这个职业高度契合。一种文艺形式能流行,当然契合了时代风尚;一个时代被大家广泛回忆,也一定是契合了一代人刻骨铭心的记忆;一个职业被各方反复定义与表达,当然是因为它关涉甚广又未能抚慰人心。我们踏上师范之路,主客观因素中或多或少地诚然有“食饭”的无奈,但内心深处未尝没有一些理想主义的追求。毋庸讳言,现实与理想在我们的言行中总是左冲右突,正如《一无所有》所表达的纠缠不休。但我们在寻找,我们没有放弃,我们心中依然有坚守。
80年代不是一个品牌,也不是一个里程碑,她是古典与白话骈杂的中国诗意的艾草,是精英文化追求的心灵的日出。有幸成长于那样一个蒸蒸日上的时代,于今正合思念,似乎久远;当年只想逃离,似乎漫长。恍恍惚惚,迷迷糊糊,有时清醒,有时理性,有时忧伤。总难免彷徨,走上社会,见识了更多,遇见过美好,遭遇过狗血,经历过坎坷,收获过成功,再回首,80年代,正值国家砺旧图新之际,所谓天之骄子,血气方刚,与时俱进,少不了一番悬梁刺股,更少不了一番年少轻狂:熬夜写诗过,拼酒斗狠过,游行抗议过,聚众演说过,深情暗恋过,无所事事过,黯然神伤过,欣喜若狂过,但是,有一点始终如一,初心不改,那就是做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
时光老去,匆匆忽如槐安梦;锦绣褪色,洞箫总是别离歌。离开师大前,校广播站弄了个游汀棠公园的告别会。与三五好友同船,在湖上游弋久久,任由东西。离别之际,细雨凄迷,又想起1985年的9月10日,一样凄迷细雨,不一样的季节与别离,尽管依然前路茫茫,但经过四年的风吹雨打,心中多了一份坚定与执着。如果要寻找这一切的起点,我相信来自于四年前的那个教师节,来自于那些殷切的目光与叮咛,来自于秋风冷雨所隐喻的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一蓑烟雨任平生”。那个时代有很浓郁的文艺气息,譬如流行即兴赋诗。告别会上,斜风细雨,特别抒情。风雨兼程地告别江城芜湖,触景生情的那首不成调不合辙的《忆江南》与那段时光一起被层层包裹。时光向前,回忆向后,记忆却历历犹新:
相识处,
柳岸凭赭岚,
争游笑语满画船。
未谙人比空间小,
细雨送君还。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