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文本到事件:论扎西才让小说的事件之维

2024-10-03胡亚蓉

【摘要】扎西才让的小说在整体上表现为处在不断生成、变化中的文学事件。循着从文本到事件的研究路径,从创作事件、文本事件、阅读事件三个层面入手,可以发现扎西才让小说作品中,作家的个体经验与以桑多藏地为代表的生活事件的有机交融,为扎西才让创造一个文学“桑多”世界打下坚实基础。与此同时,扎西才让小说文本借助言语行为的建构功能聚焦普通人鲜活、脆弱的生命体验,有助于阅读者将经由文字和语言表达出来的“世界”进行调整、重塑和再阐释,为阅读感受和小说意义的生成打开更多可能,使扎西才让小说始终向现实世界敞开。

【关键词】 扎西才让;文学事件;创作事件;文本事件;阅读事件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7009(2024)05-0018-05

From Text to Event: Dimension of Events in Tashi Cailang’s Novels

HU Ya-ro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Lanzhou Jiaotong University, Lanzhou 730070, China)

Abstract:Tashi Cailang’s novels as a whole are literary events in constant generation and change. Following the research path from text to event, starting from the three levels of creation XYFqhgwzvJRzsXWaY+N4WQ==event, text event and reading event, it can be found that in Tashi Cailang’s novels, the writer’s individual experience and the life event represented by the Tibetan land of Sando have an organic blend, laying a solid foundation for Tashi Cailang to create a literary “Sando” world. At the same time, Tashi Cailang makes the novel text focus on the vivid and fragile life experience of ordinary people with the help of the construction function of speech acts, which helps readers to adjust, reshape and re-interpret the “world” expressed through words and language, opening more possibilities for the generation of reading experience and the meaning of the novel, and making Tashi Cailang’s novels always open to the real world.

Key words:Tashi Cailang; literary events; creation events; text events; reading events

藏族作家扎西才让的文学创作之路,始于上世纪90年代初期。短诗《白鬃马穿过草地》是扎西才让最早公开发表的文学作品,之后其在诗歌与散文诗创作领域日益深耕,位列甘肃诗歌八骏之一,逐渐形成了独具作家本人风格特色的写作范式。而在长达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扎西才让一再向更广阔处开拓,小说逐渐成为其书写生活、想象生活、创造生活的另一有效场域。近年来,文学研究领域围绕“文学事件”展开的相关讨论,为进一步开拓扎西才让小说研究的相关问题域,提供了新的视角、方法和立场。

罗兰·巴特的文本理论将文学研究的对象规定为“文本”,并一再高呼“作者已死”,强调文学作品天然地处在自给自足的状态中,因此研究者无需向外部求索即可完成对文学作品的研究与阐释。但实际上,文学作品既然是一种动态的话语建构,就摆脱不了与外界的联系和交流。文学事件理论则将文学作品视作是处在不断生成、变化、增殖状态中的事件,而非凝固、僵化的客体。如此一来,它与作者创作、文本生成、阅读操演以及文学实践等事件密切相关。换言之,“文学事件是一个动态、不稳定的系统,其所涵盖的要素包括作者的生平、写作动机、创作过程、文本、阅读、接受,甚至包括文学组织、出版、翻译等等,同时它也不限于此。”[1]相较于文本理论,文学事件理论汇通了文学及其相关要素之间的研究进路,为发掘作家作品的独异性提供了便利。

在转换研究范式的基础上,循着从文本到事件的研究思路,重新考察扎西才让小说何以体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和民族文化特征,以及作家如何通过操演某些带有特定力量的语句并以此达到以言行事、以言取效的目的,并进一步探究其文学创作如何为事件提供发生的场域进而令文学产生指向现实的实践力量。对上述问题的讨论,旨在从事件之维为解读扎西才让小说寻求新的可能。

一、“桑多”:创作事件中的“作者标记”

文学作品不是天然存在的现成物,而是通过作者创作形成的,是一种有赖于作者个体意识活动的创作事件。尽管罗兰·巴特从结构主义理论出发,宣称“作者已死”,一度舍弃了曾在文学研究系统中占据关键地位的作者研究,转而将文本研究推向极致。德勒兹也以“文本以外,空无一物”为口号,强调文学研究要专注文本,排除作者及其他文本以外因素对文学研究带来的影响。但文学之所以是极具独异性的创作活动,究其根源是因为“创造是一个个体的事件”[2]。正如福柯指出的那样,无论如何,当我们对作品进行归类和阐释时,“作者标记”或者“作者署名”的存在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事实上,就连巴特本人也曾在评价纪德的写作时指出,纪德的作品“是其意志的表现,一旦他想成为某个人物时,他就通过小说呼唤出那个人物”[3]。考虑到作者时常以相当积极的姿态参与到文学事件的建构过程中,因而回溯性地研究作者的个体经验及其对现实世界事件的思考与感知如何进入文本世界,能够为受众解读作品中的诸类事件及其背后蕴含的深意提供可靠参照。

扎西才让的小说创作,在一定程度上是循着其诗歌、散文创作的路线继续往纵深处推进的。而无论是在诗歌、散文或是小说中,“桑多”都是阅读者始终无法绕开的核心词汇之一。“桑多”,在藏语中是“大夏河源头”的意思,这个在地理意义层面呈现出凝固状态的西部藏族村镇,却始终处在作家建构的文学事件场域中心,是其诸多小说中各类事件之纽结所在。正如肖恩·鲍登所言,“不管对于生命所发生的东西如何多样,生命总是由同样的单个事件所构成。”[4]同样地,我们总能从作品的蛛丝马迹中,找到创作事件中的“作者标记”,即那些能够让我们从一众文学创作中立刻辨识出作者本人创作之独异性所在的“元事件”。“桑多”正是扎西才让为建构自身文学世界留下的标识与记号。

结合扎西才让本人的生平经历,不难发现“桑多”的原型是其故乡甘南藏族自治州。而在作者早期创作中,“羚城”“黑措”以及甘南土地上的各个小镇都可称作是“桑多”的萌芽状态和初始形式。2020年,扎西才让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他在接受采访时提到,早在1999年起自己就对甘南及其周边地域的历史文化、自然风貌、宗教信仰、人文景观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在之后的时间里他始终关注着这片神奇的土地。多年的生活观察与情感积累,促使他萌生出了创作“桑多”系列作品的想法,他直言自己试图打造一个“文学桑多语法世界”。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诗集《桑多镇》、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的出版,既为扎西才让用不同的文学体裁去书写同一个“桑多”的文学实践事件,也从侧面确证了“文学桑多”内蕴的万涓同流、万物归一的精神旨归。

对作者扎西才让而言,“桑多”的独特之处首先在于它“代表了作家所向往的生活意义的源头”,此外它还充当了“作品叙事力量的启动媒介”[5]。扎西才让曾坦言:“生活在甘南这块深情的土地上,我用自己的方式吟唱着一个边缘人的民族认同之歌、血缘归属之歌,这些歌声有着发自内心的孤独和寂寞。”[6]“边缘”“孤独”“寂寞”,是作者书写“桑多”时难以抹去的情感底色,而寻求“认同”“归属”则是作者不断书写“桑多”、建构“桑多”的最终目的。现实中的甘南与小说中的“桑多”同处中国西北内陆,这里既没有繁华的都市景观,也缺乏现代生活的便捷与舒适。尽管“幽蓝安静的桑多河畔”与“生机勃勃的桑多镇”感动了《画出蝴蝶的人》中的主人公,还能疗愈《雪豹》中“我”这个都市人的心病。但是,《达珍》中的桑吉依旧“得了想离开桑多的病”;《丹增》中的“尕年轻人,想当桑多河畔的蒲公英”;《阴山上的残雪》中考上省会兰州金城大学的杨桑骥,在桑多人眼中仿佛生活在“天堂”。桑多的大部分人都是藏族同胞,然而小孩子都知道“能穿新衣服,还能把新衣服穿出耀眼的光斑的人,肯定是汉族男人”[7]。在传统与现代的激烈斗争中,“桑多”这一凝固的空间与流变的时间之间形成的巨大张力,依旧将扎西才让魂牵梦萦的故乡撕裂开来。

扎西才让作为土生土长的甘南藏族人,因其在省会兰州求学便成为了故乡人人艳羡的大学生、文化人、诗人,但四年的外地求学经历只是让他短暂地离开了甘南,毕业后他重返甘南开始了人生的新征程。正是由于他试图离开甘南而不得,于是“兰州”也成为了小说中频繁出现的地理词汇之一,作者内心的失落与冲突从中也可窥见一二。譬如,小说《丹增》《达珍》中的主人公桑吉,均以未能走出桑多的文化人形象出现在作品中。扎西才让的个体经验与创作事件的交融,不仅“强化了写作的真实感”还为“文学如何更好地介入生活提供了新的视角和资源”[8]。“桑多”作为扎西才让小说叙事中无法回避的特殊空间,为各类事件提供发生场域的同时,不断暴露出作者本人的情感意图,成为显露作者存在的鲜明标记。

二、“唤起”鲜活、脆弱、颤抖的历史:文本事件的见证功能

文本生成的事件化过程,就是言语行为在行动中建构文本世界的过程。阿特里奇曾指出,“文学既可以作为证据见证许多事件和行为,同时还能够以作品的方式上演见证的行为。”[9]通过对语言的组织和运用,扎西才让创作的文学文本同步建构和指涉着自己的言说对象,对桑多及其周边地域存在的现象和其间的矛盾冲突进行书写,同样也是在从事着一种“生产”行为,进而为普通人见证和感知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提供了有别于史料和新闻报道的另一个视角。

不同于同时期其他藏族作家常采用的整体性思路,扎西才让小说文本没有图谋更具普遍性、一般性的藏区书写,而是致力于揭示出被整体性遮蔽的桑多藏区的独特之处,文本“尤其关注被诗歌忽略的现实,对以‘桑多世界’为具体时空的藏地生活进行了深描式的现实主义书写”[10]。相较于历史记录,文学文本更加关注存在于宏大历史进程以外的普通人的人生历程进行书写和言说,正如福柯所言,“长久以来,历史学家标定、描述和分析结构,但他们却从未觉得有必要思考他们是否任由鲜活的、脆弱的、颤抖的‘历史’被遗忘。”[11]而桑多藏区普通人的一生,正是由上述“鲜活、脆弱、颤抖”的历史构成,其中存在无数整体结构与偶然变化之间的对立与冲突,散落在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为文学文本事件的生成提供了广阔的场域。

小说《虚幻的真相》中,藏族女孩格桑卓玛与其指导教师杨晓东之间的情感纠葛,从始至终表征出明显的文本事件“言以行事”的特征,文本向前发展的过程实质上是二人争夺话语权的过程。两人因演讲而结缘,日渐频繁的接触使二人之间逐渐生出了超越师生关系之外的情愫。当女孩说自己相信手相学时,这种表态式施为语使杨晓东瞬间感受到支持与理解,该言语事件使二人迅速进入恋爱状态,成为二者关系的转折点。但当卓玛说,“你和我做的时候,简直像个旱獭。”[7]204“谁会相信,你这个人会有那么多的为什么?”[7]206杨晓东则数度陷入愤怒之中难以自控。小说结尾,杨晓东的去世给了格桑卓玛向大众重新讲述二人之间故事的机会,此处文本连用三个“讲述”,着意凸显了卓玛言说行为的刻意与虚假本质。而这一“讲述”的听众——两个警察,误认为其所言是真相,聆听的姿态专注又惋惜,也从侧面佐证了文本语言所具备的施为力量。

通观整个文本,格桑卓玛之所以能够主导整个事件的走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言语行为每每都能将事件推向新的转折点。乔纳森·卡勒强调,“话语本身就是行为。”[12]如小说题目所言,格桑卓玛讲述出的“真相”尽管是虚假的事实,但同时也是通过言语行为建构而来的“真相”。从文学文本的虚构维度考虑,格桑卓玛的“讲述”既不能被证实也不能被证伪,因为其“讲述”本身就是建基于虚构基础上的伪命题。《虚幻的真相》文本中有关真实与否的命题,其判断的依据和标准都是由人物的言语行为决定的,缺乏足够的事实依据。但正因为文本言语行为始终处在生成的过程中,故事才会产生一波三折的戏剧性效果,展现出格桑卓玛平静柔和外表下复杂多变的内心世界。

克劳德·罗马诺认为,“一个事件为它所发生的人重新配置了世界。”[13]扎西才让创作的文学文本中,正是此类具有建构意义或重构意义的言语事件干预和调整了人物如何对待世界的方式。主人公或像《虚幻的真相》中的格桑卓玛那样,借助言语的施为功能打造一个新的自己,以此掩盖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往;或者又如同《回归文学的老人》中的丹珠,一生辗转于写作和讲述之中,最终寻得内心的平静与充实。小说《敬礼》中,出租车司机苏奴同样钟情于“讲述”这一行为。但与上述文本不同的是,苏奴将“讲述”既作为向外排解心中愁苦和屈辱的工具,又凭借讲述重新体验“敬礼”事件,转而向内自省,试图理解刀吉父子生存之艰辛。

《敬礼》开始,苏奴与同为出租车司机的棕发青年因载客问题发生争执,不料棕发青年随后召集同伴将苏奴堵在半路实施殴打,过后还用胶带将苏奴捆绑在街道旁的电线杆上,强迫他用留出的右手向来往车辆“敬礼”。这一事件在羚城、桑多镇迅速发酵成了当地的大新闻,还将《羚城周末》人间万象栏目的记者扎西引到了苏奴的病床前。事实上,在记者扎西到来之前,苏奴已经数次向他人讲述过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重复多次的讲述不断淡化着苏奴心中的伤痛。因此,尽管苏奴不愿“敬礼”事件成为大众的谈资,却又以向朋友“诉苦”的理由勉强自己接受了扎西的采访。随着采访的深入,苏奴的讲述建构了一个底层群众的日常生活世界,刀吉父子的愁苦与无助瞬间跃然于眼前,苏奴因此也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贪嗔痴欲,最终决定原谅棕发青年刀吉。采访最后,苏奴要求记者扎西对刀吉的经历“不要渲染,不要议论”,希望大众对“敬礼”事件的思考不局限于浅表的是非善恶的评价,而是去关注背后存在的社会问题和心灵问题。《敬礼》文本中,“敬礼”事件绘制了人物在文本世界中的行动坐标,丰富了人物对世界的认知体验,也为接下来即将展开的行动提供了依据。

文学语言所具备的创新性特征决定了“作品是一个事件而不是一个客体”[2]91。扎西才让创作的小说文本有意识地通过言语行为建构事件、操纵事件,积极协助读者感受作品魅力,为读者短暂置身于文本营造的虚构世界中去经历、体验和见证普通人的鲜活、脆弱的生命历程提供便利。

三、抵御“强势”:阅读事件的反抗之维

作为事件的阅读操演,是扎西才让小说事件化的有机组成部分。阅读事件强调读者参与和作品意义生成之间的事件性关联,“它暗示着创造一个文本的活动,并不随着作者放下笔杆或退出文字处理程序时而停止。只要文本被阅读,它就一直处于正在写作的状态之中”[2]155。阅读邀请读者感知、体验、理解作品并结合自身经历作出反应,读者与作品处在互相建构的动态生成关系中。在“生成”视角下阅读扎西才让的小说,就是在明确“所有的生成都是一种生成-弱势”的前提下,抵御强势的“统治状态”[14]。其有利于弱化与之相对立的、来自多数的强权话语宰制,同时动摇其生成基础的稳定性。

日常生活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规范和约定俗成的规则,这些占据强势地位的话语秩序将我们框定在各种权力体系之内,在赋予个体身份意识的同时,不断规训着个体使其难以摆脱权力辖制。扎西才让的小说中,对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性别规范、乡俗村约等进行了富有深意的描写和讨论,读者可以通过文本中给定的规范事件识别到权力对人物在性别意识和行为观念等方面的询唤与塑形,进而为反抗强势权力寻求可能。

扎西才让的小说中,女性常处在各种性别规范建立的霸权话语之下,受到来自各方力量的束缚和压迫。这类有关女性的规范侧重于对女性主体的生产和规训,而这种生产正是通过语言对自我的反复征引与重复完成的。譬如,《达珍》中,达珍和桑吉玩过家家游戏这一事件,带给达珍近乎毁灭的后果,她不仅被周遭人指责没有教养,还因此被退婚、退学,最终得了疯病;《我俩前世有姻缘》中,长相秀美的尕荳草到了要找婆家的年纪时,却因为母亲是有名的“洮州花儿”把式,坏了自家的名声,自己的姻缘也受到了影响;《来自桑多镇的汉族男人》中,杨庄人反复提及杨雪莲是一个能够克死男人的女人,刚结婚不久她的第一个男人死了,后来再找的男人掉进洮河淹死了,第三个男人和别人打架被一刀戳死了,因此,当来自桑多镇的汉族男人消失不见的时候,杨庄人的第一反应是,杨雪莲又克死了一个男人;《菩萨保寻妻记》中,菩萨保甚至对妻子玉珍直言道:“女人,不听话,就该打。女人找相好,也该打。女人想管男人,也该打,不打不成。”[7]155读者在阅读的事件化过程中明显可以发觉,人物性别形成的过程就是作品通过语言操演出现的性别规范具体化的过程。

上述文本中,女性的性别意识不是与生俱来的,是在社会文化语境和男性霸权的话语不断对女性进行身份的询唤的操演下产生的。譬如,在家庭关系中,当孩子呼唤面前的女性为“妈妈”,男性呼唤自己的伴侣为“妻子”,公公呼唤女性为“儿媳”;在社会语境下,当女性被称呼为“某某妻子”“某某妈妈”“某某女人”的时候,都是他人在行使权力,将原本只属于个体的身份询唤为增添了其他意识的身份。而当询唤发生时,女性不得不担负起与身份相对应的责任和义务,形成关乎身份的规范性条约。扎西才让小说中,语言在使用和阅读的过程中被编码并得以符号化,逐渐内化为人物行动时所遵守的规范与信念,直接影响了相关事件的最终发展走向。

然而,扎西才让小说中的女性并不会因为她们遵守性别规范而免遭种种不公正待遇和言语霸凌。出嫁前有好名声的玉珍,不顾父母的劝阻非要嫁给菩萨保,不曾想婚后被丈夫家暴只能逃回娘家寻求庇护;达珍选择了自己的老同学旺秀做上门女婿,一家人不仅未曾轻视旺秀还将他视为一家之主,达珍对待自己男人毕恭毕敬,结果旺秀依旧出轨了木匠的女人。实际上,无论女性是否遵从小说中存在的性别规范,她们都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来自强势权力的压迫与束缚。

性别规范事件,意在将已经形成的身体通过叙事话语的操演询唤为某种性别身份,赋予个体某种特征以使其被识别为“女性”,又赋予另一部分个体某种特征以使其能够被他人识别为“男性”。对性别规范的真正突破,实质上需要将女性和男性同时纳入批判视野,拒绝权力对性别的询唤与规范行为。扎西才让小说中,也存在一些针对男性的性别规范,人物并不是在一出场就被作者标记为“男性”后就具备了性别意识,而是在具体的言语行动中,由于遵循了合乎男性身份的规范才逐步建构起自己的性别意识。譬如,《来自桑多镇的汉族男人》中,汉族男人将本该是杨雪莲干的活,全部干了。随即就有人耻笑他:“你是个没出息的男人!”菩萨保外出打工,面对妻子的指责,毫无愧疚之情并直言:“不抽不喝,像个男人吗?”小说中,一旦成年男子不符合既有的关乎“男子”的性别规范,就会遭受耻笑和轻视,无法获得身份认同进而产生身份焦虑。

尽管扎西才让小说中出现的性别规范始终占据着话语系统的强势地位,但在阅读事件中,读者极有可能会产生“不顺从”,并从事件中谋得反抗的异质性力量,从中孕育出颠覆现实世界性别霸权的可能。德勒兹也曾在谈到相关问题时指出,文学作为一种解域化的手段,能够通过展示作品中存在的断裂、残缺和破碎,为读者创造离开、逃逸现实辖制进而步入另一种生命的机遇。《菩萨保寻妻记》中,面对丈夫菩萨保的穷追不舍,玉珍最终将手中攥着的刀子插向了自己男人,此刻的她心中满怀愤怒与仇恨,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等待丈夫接她回家的妻子。同样的场景曾经也在菩萨保家出现过,不同的是,当时持刀的是菩萨保的阿爸,被杀的是他阿妈。

读者无需细辨即可发现,文本中存在的女性性别规范对玉珍这一人物进行操演和询唤时出现了断裂,最终以失败告终。玉珍举起匕首的那一刻,她已然脱离他人眼中的“女人”形象,以反抗的姿态挑战了“男人”的权威,为读者利用相关事件的偶然性和异质性攻破话语强势的稳定状态,发掘女性解放潜能提供了思考的契机与窗口。

三十多年来,扎西才让始终聚焦藏地书写,为创造一个“文学桑多语法世界”而努力,其小说创作更是取径现实主义而又充盈着藏地神秘而灵动的气息,试图为读者理解和领悟以桑多为代表的藏地生活的独特内涵提供文学方案。从事件的维度去理解扎西才让的小说创作,既能够将其创作事件、文本事件和阅读事件实现有机融通,又对推进扎西才让文学创作的整体研究具有着积极意义。

【参考文献】

[1] 何成洲.何谓文学事件?[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6):13.

[2] 德里克·阿特里奇.文学的独特性[M].张进,董国俊,张丹旸,译.北京:知识产权出版,2019:55.

[3] 汪民安.罗兰·巴特[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29.

[4] SEAN,BOWDEN.The Ontological Priority of Events in The Logic of Sense[M].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Ltd,2011:5.

[5] 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M].天津: 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223.

[6] 刚杰·索木东,扎西才让.我用自己的方式吟唱了十八年——藏族诗人扎西才让访谈[J].阿来研究,2019(1):148.

[7] 扎西才让.桑多镇故事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2.

[8] 谢有顺.经验必须被存在所照亮[J].当代作家评论,2004(5):56.

[9] ATTRIDGE,DEREK.The Singularity of Literature[M].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4:97.

[10] 安少龙.“桑多”的深描:藏汉交融地带的斑斓生活与现实主义书写——扎西才让小说论[J].阿来研究,2019(1):122.

[11] 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M].董树宝,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13.

[12] CULLER,JONATHON.Literary Theory: A Short Introduction[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94.

[13] ROMANO,CLAUDE.Event and World.Trans.Mackinlay[M].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2009:42.

[14] 吉尔·德勒兹,菲利克斯·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M].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412.

[责任编辑:王作华]

【基金项目】2024年兰州交通大学青年科学基金项目“‘他者’伦理视域下的新世纪敦煌书写研究”(LZJT 2024055)

【作者简介】胡亚蓉(1993-),女,甘肃兰州人,兰州交通大学讲师,博士,主要从事文艺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