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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鸡头米香

2024-10-02申功晶

新青年 2024年9期

汪曾祺说:鸡头米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

鸡头米,学名芡实,江南“水八仙”之一,它是一种水生植物,生长在荷塘里,与莲藕比邻,只因整个果实外表毛剌剌的似极了鸡头,故此得名。

记得小时候,每至立秋,芡农们或挎着竹篮或摆起地摊,在大街小巷叫卖:“阿要买斤鸡头米尝尝,新鲜的鸡头米!”家里的女人循声跑出去,称上几斤给全家人尝尝鲜。

我的家乡姑苏正处江南腹地,河道纵横,水网交错,为水生植物的生长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尤其是葑门一带,有着连片的芡田,有诗云:“苏州好,葑水种鸡头,莹润每凝珠十斛,柔香偏爱乳盈瓯,细剥小庭幽。”指的就是葑溪一带种植的鸡头米。

很多年前,我曾在葑门横街城管科工作过一段日子,从立秋到中秋这段时间,横街一带几乎成了“鸡头米一条街”。每家每户的大门口都摆着一个圆匾,用来盛放剥好的鸡头米。鸡头米好吃难剥,果肉嵌在滚圆的壳里,壳相当硬,用力轻了剥不开,重一分则容易将鸡头肉剥碎。剥鸡头米是一桩极苦极累的差事,我曾尝试徒手剥了一阵,莫说指甲疲软生疼,站起来两眼突然发黑,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剥一斤鸡头米才剔出二两鸡头肉,可谓“粒粒皆辛苦”,有过这等体验,就不会觉得上百元一斤的价格太贵。饶是如此,附近的村民和外来打工者都纷纷加入剥鸡头米大军,据说,这一季的收入相当可观。

鸡头米在家乡是一道时令风味小食,古来只有富贵人家才消受得起,曹雪芹幼时曾随父祖在江南有过一段锦衣玉食的日子,他也很爱吃鸡头米,还将此物写入小说《红楼梦》。其中有一段贾宝玉让人给史湘云送吃食,其中一样时鲜货便是鸡头米:“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

鸡头米的吃法很多,可甜可盐。苏帮菜席面上,有一道前菜唤作“水八仙”。以鸡头米为主打,配上鲜百合、莲藕片、茭白、水芹、荸荠、莼菜、菱,再加胡萝卜、黑木耳、荷兰豆点缀,猛火快炒,一盘五色缤纷的全素小炒是夏日里最好的开胃前菜,鲜脆爽口,食多不腻,更不必担心长胖。更主要的是,有了鸡头米打底,就有了时令和地域特色,整盘菜立马“身价飙涨”。

鸡头米与鲜虾仁搭配,更是“强强联手”。先将鲜虾剥壳开背去虾线,加入少许料酒,拌匀腌制片刻,鸡头米用沸水汆烫一分钟捞起,起油锅,煸香姜丝,将虾仁、百合、鸡头米一起下锅,翻炒至虾仁变色,调味即可起锅。这道菜食材从简,在视觉上亦呈现一番看似平淡无奇却不失清雅风骨的苏式格调,吃起来软糯鲜甜,是夏末秋初,苏州人必尝的一道时令美馔。

到了秋天,当然少不了鸡头米,最简单的吃法是清汆,“不用下锅,调以滚水,即能变生成熟,斯为妙品”,即在冰糖开水里焯一下,撒上一把干桂花,嚼起来既滑爽又香糯,还自带一股沁人心脾的本色。小时候,我常见叔祖母将银耳、桂圆、红枣、莲子、冰糖和鸡头米一起炖,汤汁黏黏稠稠,养颜美肤。

鸡头米素有“水中人参”之雅誉,《神农本草经》说它“补中,益精气,强志,令耳目聪明”,将之推崇为滋补上品。北宋文豪苏东坡年逾花甲,仍才思敏捷、健步如飞,他自称养生之道乃是每日吃鸡头米,且吃法相当奇葩,取刚煮的鸡头米放入口中,缓缓含嚼直至津液满口,再鼓漱几遍,徐徐咽下,每日食数十粒,坚持不懈。

少年时,我去北方求学,秋风一起,心心念念起“最是江南秋八月,鸡头米赛蚌珠圆”。母亲颇谙我的心思,不远千里给我捎来一袋家乡“土特产”。起锅,待水烧开,将鸡头米倒入沸煮三分钟,最后兑入少许白糖和干桂花,一碗极素极简的糖水桂花鸡头米“问世”了。一勺入口,汤水里带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鸡头米软糯弹牙又有嚼劲,美味从舌尖渐向喉咙扩散,芳香溢齿,甘泽润喉,在这渐凉之秋,对我这样一个游子来说,既暖胃又贴心。

同乡文人范烟桥盛赞此物:“银瓯浮玉,碧浪沉珠,微度清香,雅有甜味,固天堂间绝妙食品也。”沉浸在鸡头米的美味里,仿佛看到了故乡的秋天。如果说,画家吴冠中笔下“灰墙黛瓦、秋叶似火、野渡舟横”的寥寥几笔代表了纸上的江南秋色,那么,我碗里一颗颗圆润如珠、香糯甘甜的鸡头米便是舌尖上的江南秋味。

一碗鸡头米,好个江南秋!

(编辑·姚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