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可卿的幻情与淫丧看传统文化中“情”的意象审美价值
2024-09-29叶静
[摘 要] 秦可卿作为金陵十二正钗中唯一一位“全始全终”的角色,历来受到众多研究者的极大关注,甚至在“红学”之外出现了“秦学”。从她判词和曲文的出场位次与内容来看,皆有统摄结尾之意,同时萦绕在她身上“幻、情、淫、丧”的情节虚实参半,充满神秘隐幻的色彩,透露出其不凡的身份信息与角色寓意。作者煞费苦心塑造这样一位看似匪夷所思的女性角色有何深意,拨开字里行间的层层迷雾,或能找到作者对“情”的价值判断与审美追求,而秦可卿的命运结局亦是整本小说悲剧结局的缩影与预兆。
[关 键 词] 秦可卿;《红楼梦》;幻情;淫丧
在《红楼梦》前80回①中,秦可卿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她拥有虚实二象,现实中她是“贾蓉之妻秦氏”,幻境中她是“警幻之妹可卿”,她是“情”之幻身,集“兼美”于一体,却又沾上“淫”这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最终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成为十二正钗里第一位命丧黄泉的女子。迷离隐幻的色彩贯穿她短暂的一生,幻、情、淫、丧成了萦绕于她身上挥之不去的谜团,学界以及大众读者对其争议极大,褒之者认为她是兼有钗、黛之美的完美女性化身②,贬之者认为她代表淫乱,是贾府祸端的源头所在③。本文拟以“情”字为眼,围绕“幻、淫、丧”三字,重新讨论和挖掘秦可卿“匪夷所思”的表象背后所隐藏的“合情合理”的精神内涵,找到作者寄托在秦可卿身上对“情”的价值判断与审美追求,探索秦可卿命运轨迹和整本小说悲剧结局的精神内涵与价值判断。
一、秦可卿之“幻情身”的隐喻分析
《红楼梦》善用“幻笔”(脂砚斋语④)写人写事,秦可卿就是作者着墨用“幻笔”塑造的一位女性形象。她是“情之幻象”,在虚幻之境中是“兼美可卿”的仙子,在现实层面上是袅娜温柔的秦氏。正如贾宝玉与神瑛侍者、林黛玉与绛珠仙子、通灵宝玉与补天之石一样,秦氏与可卿仙子也有一实一虚的对应关系。然则在看似简单的对应中,这个人物身上又披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隐幻色彩,夹杂着错综复杂的情缠纠葛,作者幻笔丛生,读者疑惑四起。基于秦可卿判词里“幻情身”的理解提出两点疑问细细推敲:
其一,贾秦联姻折射出婚姻的“非情”取向。秦家是一个“宦囊羞涩”、连送儿子读书的24两学费也需东拼西凑的寒门小户;贾府中重要的女眷光月钱就有20两,是一个豪门大族,不论财力、权力还是社会地位,二者具有巨大差距。秦家怎能让“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第8回)的贾府与其结为姻亲?有学者以贾母“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第29回)之论为据者,断言贾府选择婚配的标准并不以门第出身为意,如崔莹认为贾母作为贾府的最高统治者,贾宝玉是她最宠爱的孙子,她给贾宝玉提出的择偶标准就是最具有权威性的⑤。私以为仅以外貌和性格而联姻略显牵强,纵观前80回,四大家族的婚配情况非常明显地体现出“门当户对”的特点:贾珠之妻李纨的父亲李守中是国子监祭酒;贾琏之妻凤姐的母家乃金陵大族王氏;贾敏之夫林如海祖上是列侯,他本人则是科举出身;贾宝玉的婚配对象是薛、林这样的世家小姐,故“门第出身”才是贾府这种豪门大族联姻的第一标准,否则,赫赫百载的家业何以为继,必得相互“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第4回)。模样好、性格好不过是贾母对张道士提亲的推脱之辞与场面话,岂能当作权威?又或以贾赦之妻邢氏、贾珍之妻尤氏为例,认为她们也没有能与贾府相匹配的显赫家世与出身,却依然嫁入贾家,成为贾府中身份尊贵的女眷①。这种解释也难以令人信服,因邢氏、尤氏皆非嫡妻,只是续弦,续弦之妻的选择与嫡妻的选择本身就不能同一而论,更不能作为贾府择妻的参照标准。故“营缮郎之女”秦氏嫁给国公之孙贾蓉,确实与其他登对的婚姻显得格格不入。这是作者设置的关于贾秦两家关系的第一层迷雾。
为了给这桩门第不符的婚姻一个合理的解释,有学者还猜测在贾府奉旨建造宁荣二府时,秦业以其“营缮郎”的身份,与贾府有着很多业务上的往来,也因此建立了与贾府的关系②。正是这种关系让秦家搭上了贾府这架庞然大车,秦可卿才能嫁入贾府。此种猜测似乎有其合理性,但依然没能解决“门不当户不对”这个根本问题。能够与贾府产生关系的宦门吏府何其多,但与贾府攀上嫡亲的只有“素与贾家有些瓜葛”(第8回)的秦家。值得注意的是,书中还写了另一家与贾府有关系的破落小户,即刘姥姥一家。刘姥姥也是凭着当年王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第6回)而得以两进贾府,作者在此处把贾王两家“略有”的瓜葛说得非常详尽,甚至直接提醒读者“待蠢物逐细言来”(第6回)。从“略有”与“素有”的亲疏之感可以看出贾秦两家的瓜葛比贾王(刘姥姥)两家的瓜葛要深得多。按照正常的情理逻辑,作者更应该把秦家如何与贾家建立起来的关系“逐细言来”,但作者并没有这样做,只是一笔带过,看似言明,实则未清,为贾秦两家的关系增添了第二层疑惑。总之,秦氏能够嫁给贾家长房长孙、一脉单传的贾蓉为嫡妻,的确太可疑了。《红楼梦》无一处闲笔,笔者认为这是作者有意为之,在此处留下一个破绽,为秦氏伏笔(见后文赘述)。
其二,秦可卿身世呈现的“秦情同形、幻情于人”的象征意味。秦氏的身世来历太过匪夷所思,若只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尚有多种解释勉强让读者接受,但更奇之处在于秦氏不可思议的身世来历:她并非秦业亲生女儿,竟是从养生堂抱来的一个不知父母为谁的孤女。作者在第8回里对秦可卿家庭的介绍中,字里行间处处透露出无比诡异的色彩:秦业官职不高,只是一个小小的营缮郎;秦业年近七十,几乎和贾母一样的年纪;秦家人丁单薄,五十多岁的时候才有了亲生儿子秦钟;秦可卿无父无母,是秦业从养生堂抱来的养女。
暂不论贾府是否知晓秦氏的这层身份,于读者而言,若将“秦氏是从养生堂抱养而来的”这个背景避而不谈,那么秦氏以“秦业亲生女儿”的身份嫁给贾蓉这桩婚姻就只存在“卑微”的问题,并不会产生“神秘感”,岂非比“秦业养女”更加合乎情理?但作者并不想要这种“情理”,他为了把秦氏“无父无母”这样的事实公之于众,硬是出人意料地把“从养生堂抱来”这样更隐秘、更触目惊心的文字暴露在读者眼前,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古今多少读者费尽心思想要一探究竟。索隐派、考证派皆以此为据,认为秦氏的原型或为太子遗孤,或为前朝公主,或为抗清义士遗孤等,这些探源都超出了文本范畴,正如李希凡所说:“《红楼梦》是小说 ,不能把它作为事实考证的对象、曹家家世考证的对象。”③按照小说的文本理解,作者故意强调“秦业养女”这个身份,究竟要表达什么?赖振寅的观点颇有启发,他认为秦可卿是由“情”所孕育出来的一个幻象,作者借此幻象来表达某种情感观念,所以她并不像普通人一样,她不是经过完整的生命孕育过程而降生的,是从太虚幻境中幻化而来④。笔者认为这恰是作者对“情天情海幻情身”这句判词的解注,秦氏作为“情”在现实中的“幻身”,不同于神瑛侍者、绛珠仙子的“投胎转世”,而是与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幻化为赖头和尚、跛脚道人一致,是幻形入世。由此可以明白“情”、可卿仙子、秦氏三者的关系,即“情”在太虚幻境中修炼成的幻象即可卿仙子,可卿仙子下世“幻身”为秦氏。和这种关系类似的还有另一组,即绛珠草——绛珠仙子——林黛玉,绛珠草在太虚幻境中修成的幻象是“绛珠仙子”,绛珠仙子投胎转世成为林黛玉。不同之处在于“可卿仙子”是幻形入世,“绛珠仙子”是投胎转世。所以林黛玉及一干风流冤家的身世背景与成长轨迹清晰可循,因为他们都是生于凡尘长于俗世的活生生的人,而秦氏由可卿仙子幻化而来,在人间本就无根无由、无父无母,只能寄身于养生堂,以待有缘之人将其收养。只有这样理解,才能解释为何金陵十二钗正册的众女儿都是簪缨富贵的豪门世家小姐,唯有秦氏的身世不仅低微,而且隐秘。
其三,秦可卿人物形象与《红楼梦》“以情警世”主旨的价值旨归。基于上述“幻情身”的分析,理清秦氏匪夷所思的身世后,则秦氏嫁入贾府的“瓜葛”也就逐渐明朗起来,变得合情合理了。《红楼梦》“大旨谈情”,“木石前盟”这桩公案不仅让一干风流冤家下世为人去历经人间情孽,作为神职存在的一僧一道也因此事幻形入世,干起了“度脱”世人的营生,赖头和尚度化“怨女”,跛脚道人度化“痴男”。可卿仙子幻身为秦氏,也应肩负着某种使命,否则,她完全没有“幻形入世”的必要,而她的这种使命在书中也有端倪可循。第5回贾宝玉梦入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念宁荣二公之灵,承诺以金陵十二钗女子之终身册籍和“饮馔声色之幻”欲使宝玉觉悟。“色之幻”即可卿仙子,警幻称她为“吾妹”,并将她许与宝玉,欲使之在经历过仙闺幻境风光之后,能“改悟前情”,把更多时间和精力放在安身立命的经济之道上。此段描述看似荒诞,但颇有元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故可卿仙子在幻境中的使命是以“情”警醒宝玉。幻形入世后,她的使命则不再限于一个人,而是以“情”警世。
《红楼梦》的故事主线发生在贾府,贾府就是那个“世”,故“以情(秦)警世(贾府)”的可卿仙子必须和贾府产生联系,在小说中即为“天机”。而这种“天机”恰好就是作者所言秦(情)家“素与贾家有些瓜葛”。为了建立起这种瓜葛,作者巧妙地塑造了一位关键人物——秦业。笔者认为,秦业与甄士隐、贾雨村一样,是设隐喻深、暗伏全旨之人,可卿既为“情”所幻,所以“出名秦氏”(脂批甲戌本第8回)是最合适不过了。根据脂砚斋的批语,秦业的名字与“营缮郎”这个官职都意有所指,即全书因“情孽”缮结而成。书中所载秦业的生育能力没有问题,但偏偏五十岁之前无一所出,只能在养生堂收养一儿一女,可惜偏偏儿子死了,只有可卿长大,结下“情”缘以后才有了秦钟(情种)。不难看出,秦业的人生轨迹似乎完全就是为“秦可卿”而存在的,他就是可卿在养生堂等的那个有缘人。结合一僧一道幻形入世的目的来看,书中很多人如甄士隐、薛林二女、贾瑞、柳湘莲等都曾受到赖头和尚或跛脚道人的度脱,而秦业很有可能也是其中之一,甚至我们可以大胆猜测他背后的故事:秦业半世一无所出,因其人品清正廉洁,便得一僧一道点化,点化内容大致是秦业需到养生堂抱养一儿一女,方能有亲生血脉,养女日后也必嫁入富贵之家。这种联想并非脱离文本的胡思乱想,而是基于《红楼梦》文本参考和作者故意留下的破绽而得。于是可卿成为秦业(情孽)之女,又因她肩负着以“情”(秦)警世(贾府)的使命,故凭着这层机缘关系嫁入贾府成为秦氏,作者才能“因情孽而缮此一书”。至此,秦家与贾家“素有些瓜葛”之谜也就真相大白了。
二、发乎于“情”的“色淫”与“意淫”
中国文化自古有“重情”的传统,《红楼梦》更是一本“大旨谈情”之书。古之谓“情”,往往与性、欲并提,荀子说:“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荀子·正名》)他认为情、欲都是人的天性表达。《红楼梦》于芸芸众生中,透过细腻的笔触,描绘出形形色色的“情”之百态:滥情、淫情、痴情、真情、烈情、悲情、纯情、绝情等,这是现实社会中的“实情”,“实情”往往充斥着“性”“欲”的色彩。然作者对“情”的理解不止于此,在“实情”之外,又于幻境虚空中,衍生出超然而生、人皆有之的“幻情”: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第1回),遂易名为“情僧”;警幻仙姑也有“因情悟道”“改悟前情”(第5回)之语;甚至“情”这种看似虚无缥缈之物也能修成“女体”,幻化为可卿仙子。而“幻情”则与“道”“空”相通,寓意着“情”之终极即为空,“‘空’是‘情’的高级境界,是‘大情’”①。不论贾瑞、秦钟那样的滥情、淫情,还是宝玉、黛玉的痴情、真情,书中痴男怨女的种种“情”素,全部都走向毁灭,所有的“情”不过是一场虚幻。周汝昌说:“一部《红楼梦》,正是借‘空’为名,遣‘情’是实②。”
(一)秦可卿之“情”的内涵
要明白《红楼梦》中“情”为何物,恐怕得从“情既相逢必主淫”这句判词中寻找答案。作为“情之幻身”的秦可卿,不论是被删掉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回目,还是通过焦大之口说出的“爬灰”“养小叔子”之言,似乎都暗示着秦可卿的确和“淫”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大多读者最容易想到的是她与公公贾珍的乱伦行为,毕竟这是最能引人胃口的窥奇猎艳之文,于是便以“淫”字给秦可卿定论,认为她是淫乱无耻、道德沦丧的坏女人,是不守妇道、祸乱贾府的罪魁祸首①。若以此来理解“淫”,恐怕深误作者意也。
“淫”字何解?第5回借警幻仙姑之口,将“色、淫、意”的关系进行阐述,即“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又说“好色即淫,知情更淫”。生理上的肤浅蠢滥之淫为“色淫”;精神上的会心神通之淫为“意淫”,两种“淫”都发乎于“情”,耽于“色淫”者为滥情之人,如贾瑞、贾珍、贾蓉、贾琏之流;耽于“意淫”者为痴情之人,如被称作“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贾宝玉。奈何大部分人与前者无异,看到“淫”就想到“色”,皆为皮肤滥淫之蠢物,辜负了作者借“情”来警譬世人的一番苦心。笔者以为,秦可卿之“淫”在书中的表现有二:在太虚幻境中,可卿仙子以“色淫”警示宝玉,欲使之开悟;在现实世界中,秦氏以“意淫”警世,欲唤醒一众痴男怨女。
(二)情在生理上表现为“色淫”
先谈谈可卿以“色淫”警示宝玉。在太虚幻境的众位仙姑里,除了“主管”警幻仙姑,可卿仙子与绛珠仙子是作者特别着墨的两位,她们都与贾宝玉这个人物产生了联系。可卿是“色之幻象”,作为贾宝玉的性启蒙对象,让他在生理上初次感受到“情爱”之欢。绛珠则通过“还泪报情”成为贾宝玉的爱情寄托,是他在精神上能够产生情感共鸣的知音。不难发现,贾宝玉的成长和觉悟与这二位仙子息息相关。贾宝玉在梦境中与可卿仙子初尝“色淫”之欢,使青春期男孩第一次感受到“情”为何物,但他并未因此“耽于色淫”而变成滥情之人。秦氏死的当晚,贾宝玉似有感应一般,喷出一口鲜血,大家都着急忙慌,唯独他笑着说不相干。此处描写乍一看特别突兀,细细品之则颇有深意。警幻仙姑说宝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所以他的悟性比常人更高。私以为,口吐鲜血代表贾宝玉完成了从“色淫”到“意淫”的初次开悟,即他对“情”的理解从生理上的欲望上升到心灵上的欲望,从此宝玉的“意淫”之象愈发明显。一方面,他对“皮肤滥淫”之事表现出一种明显排斥的态度,如在秦钟与智能儿、小厮茗烟与万儿欲行云雨之事时他都出言喝止。另一方面,他对女儿及世间美好之物表现出发自内心的意迷情痴,对林黛玉流露出类似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而宝玉的彻底觉悟则来自林黛玉“泪尽情逝”的死亡,当绛珠仙子重归幻境之时,宝玉对“情”再次顿悟,以情入道,自色悟空,完成了从“色淫”到“意淫”再到“情空”的彻悟,这个过程既是宝玉悟情的过程,亦是作者悟情的过程。
(三)情在精神上表现为“意淫”
秦氏以“意淫”警世又当何论?秦氏作为贾蓉之妻,她在贾府的“淫”并非“色淫”,而是“意淫”,也恰恰是她的“意淫”导致了她的死亡,所谓“淫丧”也。历来论述秦氏乃“色淫”滥情之人的论点有三:一是宁府仆人焦大“爬灰”“养小叔子”之论,认为贾府上上下下都知道秦氏与公公贾珍的乱伦关系,她最终因奸情被撞破羞愤自缢或积郁成疾而死;二是秦氏屋子里的陈设香艳诱人,充满奢靡淫浪的氛围,这正是“淫”的象征;三是秦氏引诱贾宝玉到自己房中入睡,是不知检点的荡妇之举。对这三个论点仔细考较,皆经不起推敲。
首先,焦大醉酒之言是否一定是金科玉律的定论?贾府人多口杂,仆人的言论多有道听途说、八卦不实的成分,“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第68回)。即便“爬灰”确有其实,也不能说明秦氏是淫乱之人。按照书中对公公贾珍的描述,在这段不伦关系里,恐怕秦氏更多的是无奈的被迫屈从②,她也是这段感情中的受害者③。第二,秦氏的屋内陈设华丽异常,与“淫”无关,而是营造如梦如幻的色彩,暗指此处是现实中的“太虚幻境”。秦氏屋内挂有秦太虚的对联,“太虚”是道教词汇,表空寂玄奥之境,恰好对应作者营造的幻象之境,对联中的“春”“香”二字照应的是放春山、遣香洞,正是太虚幻境所在地。作者以贾宝玉的视角,用设譬调侃的笔法写了几件虚实参半的器物,这与历史上七位奇艳女子相关,而太虚幻境恰好有“痴情”“结怨”“朝啼”“夜哭”“春感”“秋悲”“薄命”七司,这种巧合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秦氏居室与太虚幻境的对应关系。秦氏自言她的屋子连神仙也可以住,《红楼梦》中的神仙居所不正是太虚幻境吗?第三,秦氏引宝玉到自己房中入睡,是为了引其入梦幻境。秦氏房中焚烧着“引梦香”(脂批语),而秦氏就是那个“遣香”之人,随即宝玉因“香”入梦,由梦入幻,开启了在太虚幻境中的一段经历。基于以上三点论述可知,作者在塑造秦可卿时,她作为“情”之幻身,固然带有“性欲”的色彩,但“色淫”绝非她的主要标签。
(四)意淫的最高境界是博爱
前文已述淫有二别,有滥情之“色淫”,有痴情之“意淫”。笔者以为,秦氏之“淫”更侧重表达的是她“素日孝顺”“素日和睦亲密”“素日慈爱”“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的痴情之“意淫”,正如宝玉对待世间美好事物的态度一样,秦可卿对芸芸众生产生的是温顺、亲近、尊重、爱惜、体贴、呵护之情,类似西方“泛爱众”的圣母形象,具有圣人般的友善,比贾宝玉的“意淫”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因为她是“情之幻身”,也是她“以情警世”的使命所在。可卿字“兼美”,私以为,“兼美”除了“兼钗、黛之美”外,更有兼“色淫、意淫”之情。作者赋予她这样美好寓意的名字,更在书中对她不吝赞美,贾母评她是个“极妥当的人”(第5回),不仅长得好看,而且性格好,做事待人也是一流,是她最得意的重孙媳妇;公公婆婆把她当自己的女儿对待;她与丈夫贾蓉的关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连吵架红脸都没有;泼辣厉害的王熙凤视她为知己,与之关系亲厚,贾府里几乎没有谁对她不满意。若秦氏真是不知检点之人,在封建礼教森严如斯的贾府,又怎会对一个淫荡之妇如此看重?作者塑造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幻情身”,表达的恰是他以悲悯的情怀对身处“末世”的众生的一种博爱之情。不论身份尊卑,不论性格模样,每一个人都是有“情”之人,所有的“情”都是兼美可亲的,正如宝玉以“痴情”对待众姊妹丫鬟,她们也都愿意和宝玉亲近一样,可以说整个贾府上上下下对秦氏都有着极高的评价,这些恰好是秦氏以极重、极深的痴情对待贾府众人而换来的反馈。
三、“情”终于“丧”悟于“空”
秦可卿作为一个近乎完美的人物形象,却在短暂出场后匆匆离去,她的死让人唏嘘,更留下重重疑点。关于秦氏之死,历来有两种观点,一是病死,二是自缢,主流观点认为自缢出于作者原文,病死是后改之文。不管秦可卿是积郁成疾而死,还是愤懑自缢而亡,她都因“淫”而“丧”。书中符合“淫丧”二字的还有一个人,即贾瑞,他因沉溺于“色淫”而走向死亡,是典型的“皮肤滥淫”。与贾瑞的“淫丧”不同,秦可卿的“淫”并非“生理上的纵欲过度”,书中多次强调秦可卿是个“心细心重”“思虑太过”之人,一件事一句话她都要思量个三天五日。弟M6I0S9HoP2QmpVmRLFxxW1UAQtaY7ZSfAypv5QA6yqE=弟秦钟在学堂里受欺负,即便生病她也免不了关切操心,可见秦可卿之“淫”是精神上、心理上的放纵,即“意淫”过度。也正因用情极深,秦氏才一病不起。生理上的“纵情”之淫导致了贾瑞的死,心理上的“纵情”之淫导致了秦可卿的“丧”,作者通过二者的“淫丧”警示世人,淫发乎于情,若陷于其中,不知节制,终将走向“丧”的结局。太虚幻境里贾宝玉曾误入“迷津”,警幻仙姑告诫他“再休前进,速回头要紧”(第5回),称只有“木居士”“灰侍者”遇有缘人可度,正是警示世人情虽发乎于天性,但切不可耽溺于其中,只有心如槁木死灰者才能度过“迷津”,因色悟情,以情至空。整部《红楼梦》“因情成文”,前80回里,一众痴男怨女困于“情”中,或陷于“色淫”,或囿于“意淫”,真正度过“迷津”者,皆是了却情缘、心如槁灰之人,如甄士隐、尤三姐、尤二姐、柳湘莲等。在重重打击之下,他们往往陷入“当局者迷”的困境中找不到出路,所以需要外在力量的“他度”,即赖头和尚与跛足道人的度脱,方能达到大彻大悟、超脱自我的境界,他们的离场,多是源于对自身命运的觉醒。
而秦氏作为情之幻身,她对自己即将殒命这件事不以为意,只是笑着以一句“治得病,治不得命”(第11回)从容面对死亡。作者浓墨重书的是她以“托梦”的方式,向世人发出最后的“警世”之论。在梦中,秦氏表现出来的是对整个贾府、整个社会乃至整个时代的关怀与警告。她站在更高的角度,看到的是整个时代背景下身处“末世”的苍白无力感。她窥探天机,预见世家豪族最后的烈火烹油、瞬息繁华和大厦将倾的时代悲剧;她心怀悲悯又无比清醒,告诉凤姐如何于荣时筹划衰时的世业,所言所述不似一僧一道的偈语诵文那样虚幻,道理却通透务实。秦可卿的死亡,宣告“以情警世”的任务失败,预示着“作者‘兼美’审美理想的失败”①,也意味着“情”这朵艳丽的花在黑暗无望的末路社会中短暂绽放之后,必然枯萎凋谢,直至死亡,兼具世间所有美好之情只能存在于虚空的幻境里,不能为现实俗世所容。故不论“色淫”之情还是“意淫”之情,情之终极是幻灭,是归于虚空。
秦可卿死后,她的葬礼规格之高、排场之大、用度之盛,甚至连身世显赫的“四王六公”、各路王侯将军都前来送殡,凡此种种不仅有违封建礼法,也与她重孙媳妇、出身卑微的身份极其不符。作者因何要为秦可卿“举办”一场如此隆重的丧礼呢?私以为“秦氏亡”寓意“情实亡”。薄命司中诸女子各有各的因缘,各有各的情,她们的判词都指向了“情终人散”。俞平伯认为,“可卿之在十二钗,占重要之位置;故首以钗黛,而终之以可卿”①。 十二正钗的判词里,其他人的伏笔都指向个人的命运悲剧,而最后压轴出场的秦可卿的判词却没有这层意思,“漫言不肖皆荣出”是对整个贾府现状的总结,“造衅开端实在宁”则点明了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两句判词写出了贾府不可逆的由盛转衰的过程,起到了统摄总揽的作用,揭示的是整个家族、整个末世的悲剧。当末世来临之时,贾府必然大厦倾覆,走向灭亡,而大观园里所有的青春美好之象也将随“情”而逝,烟消云散。所以秦可卿的判词是全书的总论,她的葬礼是“情”的葬礼,都知“葬花”是黛玉对青春短暂、韶华易逝的命运的悲怜,而“葬秦(情)”则是作者倾尽笔力,给整个“贾府”的葬礼,给末世的葬礼,给“孽海情天”中痴男怨女的葬礼。王伦说作者如此写秦氏的葬礼,是“暗示‘贾府’必然衰亡”②。这场丧礼中隐藏的是“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情之幻灭,寓意着“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才是情之终极,所以它必须隆重,必须盛大。作者通过秦可卿之死将全书主旨告诉我们,她既是“造衅开端”,也是最终结局。
然而令人动容的是,哪怕明知结局是情空情灭,可依然阻止不了作者对“情”飞蛾扑火般的追求,所以秦可卿死后,大观园里的一众儿女依然因“情”而鲜活灵动,因“情”而可亲可爱,因“情”而演绎出一段千古传奇。也正因如此,当烈火烹油的热闹与美好褪去后,现实社会的末路之态才显得愈加阴森可怖,我们对那些美好的有情儿女的逝去也愈发感慨万千。
四、结束语
综上所述,秦可卿是“情”的幻身,是作者塑造的一个关于“情”的艺术形象。关于《红楼梦》中“情”的审美价值的释读,作者其实通过秦可卿的命运给出了三个方面的理解。
第一,“情”即是性,是人生而有之的天性。这种天性一方面是生理上的欲望之情,但更深层次的是精神上的“感情”。作者正是通过秦可卿所代表的“情”告诉读者,“情”是人的本性,与身份地位无关,世家大族也好,寒门小户也好,每个人都是有“情”的个体,“情”与欲望有关,但我们更应该看到人类情感的共性,把对“情”的理解从生理的角度上升到心灵的碰撞。作者赋予秦可卿“兼美”的审美理想,寄托了作者对“情”的主观感受,即“情”是美好的,对“情”的向往与追求是生生不息的,“情”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第二,虽然“情”是天性,但对待“情”的态度是不能放任纵容的,需加以理性地节制。《红楼梦》中凡是“纵情过度”的人,不管是生理上欲望放纵的贾瑞,还是精神层面思虑过甚的秦可卿,其命运结局都是“早逝”。作者通过刻画这两个人物,其实就是告诫、警示世人,对待“情”应当有所节制,“纵情”容易耗损人的精神,最终导致个体的覆灭,这是不可取的。
第三,“情”的终极幻灭,是“空”。在作者架构的《红楼梦》世界中,“情”贯彻始终,从开头的“情僧”传录《石头记》到文末“情榜”,千般情绪萦绕纠缠,哪怕再动人心魄、再百转回肠,所有“情”随着贾府的倒塌而轰然幻灭。这种幻灭从秦可卿的结局命运已初见端倪,也包含了作者对“情”的终极理解,即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的那句箴言“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这种“空”在哲学精神上比“情”的境界更高,是一种“大情”、一种对众生悲悯的“博爱”之情。
作者单位:内江职业技术学院
基金项目:内江职业技术学院2024年院级课题研究成果(项目编号:NZ2024C06)。
作者简介:叶静(1986—),女,硕士研究生,讲师,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