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谢夫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式象征性研究
2024-09-29叶琳娜·塔霍·戈迪赛纳
[摘 要] 苏联著名哲学家洛谢夫(1893—1988)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评论一直以来深受研究界的关注。重点阐释洛谢夫对拉斯柯尔尼科夫式象征性的隐含本质和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神话现实主义整体的理解,分析这位哲学家对决定陀思妥耶夫斯基意识形态小说主要模式的关注;详细分析了洛谢夫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犯罪的形而上学哲学意义的理解,以及个人由“犯罪”到“惩罚”经历的“自我投射”。
[关 键 词] 《罪与罚》;洛谢夫;神话;象征
在众多俄罗斯经典作家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下简称陀氏)是对洛谢夫产生重要影响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在洛谢夫整个创作生涯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关于这一点,学术界已有相关探讨。这种影响也体现在这位哲学家的《神话辩证法》《象征问题与现实主义艺术》等著作中使用的大量陀氏的《罪与罚》《穷人》《卡拉马佐夫兄弟》事例。
在洛谢夫看来,陀氏小说是“由最精致的理智主义、最隐秘的非理性主义以及对神话和世界灾难最敏锐的感觉构成的不可思议的混合体”,他在1985年接受埃罗费耶夫采访时承认,阅读陀氏著作对他青年时期世界观的形成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 在洛谢夫20世纪30至40年代的小说创作中有许多与陀氏作品相似之处,也就不足为奇了 。
正如短篇小说《生命》的主人公阿廖莎与其他人物对生命、世界的态度的争论,会让人联想到伊凡·卡拉马佐夫与阿廖莎哥哥之间的对话。洛谢夫小说《女思想家》,亦曾有意识地模仿陀氏将宗教戏剧引入市井小说的故事情节,并把“哲学谋杀”这一主题置于首要地位。洛谢夫笔下的谋杀情节也以抽象的哲学对话与丑闻为背景展开。“丑闻”在两位作家的作品中有着相同的功能,“当真正的灾难尚未成熟时”,丑闻则是小说故事悲剧的先兆。小说中杀害女主人公拉迪娜的凶手沃罗别耶夫身上既有“罗果仁式”又有“拉斯柯尔尼科夫式”的行为发展脉络。 “罗果仁式”表现在沃罗别耶夫疯狂地爱上拉迪娜 ,嫉妒她并在情绪失控的状态下将她杀害。 沃罗别耶夫也像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样 , 受某种哲学思想的影响——通过谋杀去重构生活与艺术。但结果却是拉迪娜与沃罗别耶夫都死了,小说主人公、哲学家兼作家尼古拉·维尔希宁注定也要遭受痛苦。因此,在洛谢夫的小说中,一个人的精神犯罪引发另一个人的现实犯罪,进而导致第三个人的痛苦。就像在陀氏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 ,伊万形而上学的精神罪恶成为斯麦尔佳科夫犯罪以及德米特里深陷痛苦的原因一样。 维亚克·伊万诺夫写道:“这里,整个复杂的调查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证明精神罪行与经验主义罪行的相互关系;但这种调查的结论有时不同于世俗罪责的结论。”
1983年,洛谢夫在自己的报告《论文学中的神话》中结合陀氏思想提出了神话现实主义的概念,明确要求 “将神话现实主义与其他类型的现实主义相区分”。洛谢夫认为陀氏的心理学是“神话式”的,是理解神与人关系的方法之一。陀氏小说毫无疑问地反映出作家的宗教世界观,旨在提醒读者关注现实生活的象征意义、被造世界的高尚意义、世界的“神化”以及抽象观念的危险,都会因抽象观念致使人们陷入精神上的死胡同,从而导致犯罪。洛谢夫认为“社会与个人关系的主要模式”决定了陀氏小说的思想风格,陀氏的《罪与罚》《群魔》及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创作过程,如果从象征主义的历史哲学角度去概括,那就是“从极端个人主义、利己主义到全面专制主义、社会政治专制主义的急剧过渡”。
洛谢夫是如何理解“神话”“神话学”及“象征”这些术语的呢?“神话学是现实性的体现”“神话是理想与现实的实质性统一”,换言之,“就其本质,神话本身就是一个事物”。象征则是所指与被指的事物相同的差异,或表示与被表示事物间辩证的相互关联。正如洛谢夫所说:“虽然它们基质不同,但意思是相同的。”
洛谢夫1976年出版的作品《象征问题与现实主义艺术》中曾指出:陀氏《永久的丈夫》《双重人格》等作品“虽然最初行为互有矛盾,但之间毫无关联,需要通过其他行为进行理解”。在《永久的丈夫》中,帕维尔·帕夫洛维奇给维尔查宁诺夫做护理……细致入微中,企图用剃刀刺向熟睡的维尔查宁诺夫。尽管他从未想“刺杀”,而只是想“拥抱与哭泣”,但这里“拥抱与哭泣”却是刺杀的象征,是理解“刺杀”的第一步。洛谢夫还提到《罪与罚》的类似例子,即斯维德里加洛夫与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扎巴尔坎斯基大街客栈中的会面。斯维德里加洛夫曾说,拉斯柯尔尼科夫忘记了约定却仍然来到扎巴尔坎斯基大街,仅仅是因为他机械式地记住了地址 ,并机械式地“转悠到这里”。洛谢夫认为这种遗忘与抵达绝不是简单的、机械性的,而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就像在陀氏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 ,伊万形而上学的精神罪恶成为斯麦尔佳科夫犯罪以及德米特里深陷痛苦的原因一样。 维亚克·伊万诺夫写道:“这里,整个复杂的调查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证明精神罪行与经验主义罪行的相互关系;但这种调查的结论有时不同于世俗罪责的结论。”“在这里,最初的行动也与随后的行动相矛盾”,但“它仍然是两个事件发生关联的隐形象征”。他认为“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人格连同他所有的行为与经历都是一种象征”,这种象征其实具备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后来的一系列行为活动的基本功能。拉斯柯尔尼科夫与斯维德里加洛夫的偶然会面就是后来的行为之一。
如果我们仅限于引述洛谢夫的原文,恐怕不能完全理解洛谢夫所阐释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个人行为的象征意义,若再深入理解,就必须再翻阅一下洛谢夫的《神话辩证法》(1936)这本著作。书中曾写道:“所有现实中的神话都包含三个发展阶段:首先是事物的最初本质体现,其次是相关的历史过程,最后才是在原始本质中达到的自觉性程度。”“根据这个内部的变化过程,就可以判断神话的基本思想。”洛谢夫写道:“其中一种思想可在希腊神话中体现:从最初乌拉诺斯到最受崇拜的奥林匹斯众神出现的整个过程。另一种思想是组成宗教神话的基础:神格三位一体的划分和受造物的神话历史。第三种思想是新欧洲神话的基础,其论题也是‘混沌’,但不是希腊神话中的‘混沌’,而是更糟糕的‘混沌’,如同黏土,在这里不清楚是由谁来指引,也不清楚引向哪里。它与‘力量’‘运动’对立,不受任何控制,却具有绝对的偶然与盲目的自我控制,这里没有灵魂、没有意识,也没有意志和历史。第四种思想则是另一类神话的基础,当你发现第二种神话的真理之后,就开始被第三种神话所禁锢,无法克服。但一切都变得简单而亲切,诞生与永恒融合成一种温柔的爱抚和祈祷,你就会对生命的出现渴求,并对失去的幸福、安宁以及天真感到懊悔。”洛谢夫认为托氏的《罪与罚》正是展现第四种神话“最初和主要的原始象征”,即主人公真正理解宗教神话的真谛后,便开始禁锢在近代欧洲神话的思想中。
当然,这种阐释与其自身的历史哲学思想有关。洛谢夫认为神话是“统一的普世性人类的神话”“通过用一种宗教神话体系取代另一种宗教神话体系,进而用另一种体系取代历史体系”。至于“神话辩证法”,洛谢夫曾在《论文学中的神话》(1983)中举例阐释,认为“人类如果能理解神话的内在,那便达到了自我觉醒的极致”“作家的这些小说中,神话的内在往往是个人通过对自己卑鄙与过错的忏悔,从精神上最大限度地认识罪行来实现”。
当洛谢夫解释具有“象征”性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个人行为时,他还特意提到数学,并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行为放置在无穷序列中。“在无限中,我们与某物体一起向不确定的远方推进,可能会发现所有可行的道路都已经走过了,未来的站点都包含在刚迈出的第一步中。如果我们在刚开始的非逻辑思维空间中引入一个要素,或在思维空间中设立某种具象,也会发生同样的情况。”所以,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行为活动也是无穷的,他所有的未来行动点都已包含在刚刚迈出的第一步中。
的确,陀氏小说的第一页,不仅看到了“关于自己无能为力的戏谑独白”与拉斯柯尔尼科夫“邪恶愿望”的策谋,还看到了“伊丽莎白的工作”。用洛谢夫的术语表述,就是两极:一极是犯罪的近代欧洲神话,在这里一切都是被允许的;另一极则是要求忏悔的宗教神话(为“丑陋的”幻想而忏悔),“这就是犯罪”。同时,我们也看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内心对“近代欧洲”意图不抱期望的准备。离开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通往犯罪与精神毁灭之路)与马尔·梅拉多夫会面之前(为索尼娅开辟道路——通往精神救赎之路),他悔恨地感叹道:“上帝啊!这一切多么令人厌恶!……我是不是,我是不是......不,这是胡说八道,太荒唐了!……我怎么会有如此恐怖的想法?我的心是多么肮脏啊!最主要的是:肮脏、卑劣、恶劣!恶劣!”洛谢夫认为陀氏笔下主人公的忏悔,不是狭隘空间或时间的忏悔,而是无限与永恒的忏悔。
值得注意的是,洛谢夫曾因出版《神话辩证法》被发配到波罗的海的海沿岸进行劳改。其间,他与妻子的通信中就涉及小说《罪与罚》。1932年3月6日至9日的书信中,哲学家囚犯述说自己的遭遇与感受时,曾引用《罪与罚》中重要的象征性词语“颤抖受惊的小动物”。他写道:“当被告知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或本应如此时,难以令人欣慰。虽然我很难反对。是的,活该,千真万确、理应如此。就像一只拉车上山却遭受毒打的动物。向它解释上山的原因,就能让它欣慰与轻松吗?当开始寻找准确描述我当时形象的言语时,总能想到那个‘被驱赶时的寒冷夜晚,被殴打的颤抖受惊的小狗形象’。”
洛谢夫四十岁生日前夕在即将离开劳改营所写的一封信中,将陀氏的文字与自己对生命、未来及肉体上的死亡相联系:“无论这些日子对我来说多么沉闷与痛苦,它们终究是潮湿、寒冷、孤独并毫无意义的日子,这种孤独既是肉体上又是精神上的(我的朋友在哪里?我能向谁倾诉内心?)。然而,这些日子里所有围绕我、蓄意地时刻准备将我撕碎的烦恼及无意义的生活,让我的灵魂深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宁和。对,这就是一种隐形的勇气。”我想以不同的方式去生活;首先是活着,哪怕有一点点宗教、哲学或科学上的意义,还是一点点艺术或社会上的意义。但如果无法看到并感受这样的意义, 那就随它去吧!我也只能同意这一点!毕竟,人终究会离开这个世界。那颗躁动、饥渴、好奇而又颤抖的心,终究会停止跳动!对于哲学家,死亡的日期有什么不同吗?即使是二三十年后的事情,不也如同1933年9月14日的今天一样吗?
洛谢夫在《神话辩证法》中不仅引用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独白( “无论如何,我都想先活下去,活下去!!!”),而且看到作者自己所隐含的忏悔(“我的朋友在哪里?我能向谁倾诉内心?”),与陀氏笔下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做苦役时对未来的思考如出一辙:“当下的焦虑是无目标、无目的,未来却只有不断地牺牲,而这种牺牲却没有任何收获。”
当然,洛谢夫思想的形成得益于其经历从“犯罪”到“惩罚” 的过程:只因一个“想法”而被迫去服刑,潜意识中实现了陀氏本人和他笔下主人公遭受的刑罚。对洛谢夫来说,解放前夕重返苏维埃社会前,对于如何生活和为了什么而生活早已有了特别的答案。 他已经准备好即使生活在小小的容身之地,也仍然要找到生存的意义。
如果说“丑陋的梦”将拉斯柯尔尼科夫引向深渊,引向灵魂的毁灭,引向地狱的永恒之处,那洛谢夫则在寻找一种思想。哪怕他只有那一点点容身之地,这种思想也能将人迈进充实永恒的生活并获得精神上的自由。洛谢夫认为这种自我牺牲思想是可以实现这一切的。对于拉斯柯尔尼科夫来说,尽管他深爱索尼娅并承认有罪,但他认为牺牲不是一种伟大的思想,而是“一无所获”。对于洛谢夫小说《生命》中的主人公来说,为了能够实现“理想国度”的“伟大的思想”,任何牺牲与磨难都是微不足道的。这个理想的实现是基于整个“生命的过程”,不但可以克服死亡的恐惧,更是可以实现永生。
洛谢夫上大学时曾将导师佐西马的教诲抄在日记上并提出“题外”问题。比如引用陀氏《地下室手记》中提到的问题:“……廉价的幸福与崇高的痛苦,孰优孰劣?”1915年洛谢夫还在日记中写道:“苦难——还有什么比苦难更崇高、更完美的吗?我们的生活就是苦难;人们应该能够在这个苦难的世界中找到上帝……”正是陀氏作品中“于苦难里寻找基督”的能力吸引了洛谢夫,使他将陀氏视为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中最重要的、与莎士比亚相媲美的唯一作家。20世纪70年代洛谢夫在与哲学家比毕亨交谈时,曾谈道:“除了陀氏,没有人能像莎士比亚那样具有如此畸形的、奔放的深度。”洛谢夫认为只有陀氏没有“丝毫庸俗的不良癖好”与“麻木灵魂的西方式放荡”,尽管陀氏描写了不少那些发疯似的醉酒与放荡,“但仍保留有主要思想,因为陀氏有着深深的精神信仰”。
与此同时,洛谢夫劳役时期的书信中清楚地将《神话的辩证法》描述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式内容投射到自身:感受了宗教的真谛,却在近代欧洲神话的控制下窒息而亡。这也是哲学家的自我感受:自己因“疯狂的无神论”和苏联时代神话的束缚“不能表达思想与发表演讲而沉沦”。
参考文献:
[1]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三十卷[M].莫斯科:莫斯科科学出版社,1972-1990.
[2]洛谢夫.象征问题与现实性艺术[M].俄语世界出版社,2014.
[3]叶琳娜·塔霍戈迪.洛谢夫小说的艺术世界[M].俄罗斯大百科出版社,2007.
作者单位:1.莫斯科国立大学 2.江苏科技大学
作者简介:叶琳娜·塔霍戈迪(1967—),女,俄罗斯弗拉季高加索人,博士,莫斯科国立大学语言文学系教授,研究方向:俄罗斯19世纪至20世纪文学及文化历史。
赛纳(1989—),女,蒙古族,内蒙古呼伦贝尔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中俄比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