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很多时候显得不太讨喜，因为看起来安静得有点木讷。譬如小时候和奶奶去逛街，她让我站在她前面，我就乖乖点头，结果直到被人群冲散了，我还一脸茫然地站着，不知道哭也不知道喊。

大家说我对待事物有点冷漠，甚至说我厌世。其实我只是习惯了独自享受岁月静好。我会一个人画花草，画游鱼，画停了一树的白鹭;我也会背着画架等晚秋，等天明，等一场不期而遇的大雨。

路过一家平常的咖啡店，听到店里正播放着我喜欢的音乐，我会停下匆匆的脚步，站在路边听完整首曲子，再拉紧围巾朝前走去。

我妈看我整天发呆，又喜欢一个人待着写东西，怕我有什么心理问题。于是在一次数学成绩大滑坡后，她找我谈了一次话。我至今仍记得她严肃又担忧的神情：“你最近有什么心事吗？”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活得比较通透，遇到再大的伤心事哭一场也就忘却了，恢复心情的速度和阿Q有得一拼。所以我摇头说“没有”。她显然不太信，但也只能信了。我知道，在陪伴我成长的路上，她比任何人都感到内疚。

我是爷爷奶奶在乡村带大的孩子。当城里孩子吵着闹着要吃西餐时，我正背着小锄头陪爷爷胡乱锄草;当一些孩子学着大人腔调唱流行歌曲时，我正叼着随手拔下的狗尾巴草，哼着从奶奶那里听来的方言小调。

赶羊的爷爷、吵闹的知了叫声和总爱瞪眼的老牛，这样的日子养育了这样的我，以至于在离开乡下后的岁月里，我依旧过得宁静平和，这种恬淡早已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城镇里的快节奏生活让我有些局促不安。我不知道这里的公交车只需按车铃就能下车，不像老家的面包车需要乘客喊一嗓子，才颤巍巍地停下;我也不知道这里的每一处都开着商店，不像老家要走二十几分钟的路才能买到一块西瓜味的泡泡糖。

我也猛然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份淡然和淳朴，在这个充满烟火气的城镇里格格不入。我望着呼啸而过的巴士愣了神，一手拎着西瓜，一手提着尼龙袋，笑着说：“还是老家的面包车好，稳当些。”然而这话被很多人嘲笑过，他们都说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老旧的东西总是要被淘汰的，已经没有人喜欢那种一启动就咯吱作响仿佛随时要散架的车子了。我听着也不知道该回一句什么，只是给说这些话的人分西瓜，他们都嘻嘻哈哈地拒绝了，我也就不再分给他们，最后连自己也不吃西瓜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使劲地想融入这个崭新的、进步的时代。我学着那些惹人喜爱的女孩，扎起利落的高马尾，收集漂亮的名牌鞋，听那些我理解不了的大众音乐。我变成了“不一样”的人。

我开始变得激烈和尖锐。我会因为一件小事和意见不同的人争得面红耳赤，我也会装模作样、故意扮丑，在他人面前哗众取宠、博取关注。所以在每次回到我成长的地方时，3c67daf51a28610890d53d7735a5665c2d86030edb846ea131a399c54cf21005我都有一种很强的割裂感，我不喜欢那样的我。直到有一次，一位见证了我从安静随和到激烈尖锐的朋友拍拍我的肩，说：“你受到什么刺激了？”我笑着骂她，玩笑间只有自己知道，我的心里下起了瓢泼大雨。

她说我好像一块碎掉的玻璃，不论摸哪里都扎手，谁试图触碰我，都会被扎得一手血。我知道这是我的“矛盾体”在作祟，我还太年轻，我不希望从别人嘴里听到一句不好的话，“你太落伍了”“你有点好笑”，不论是有意的还是开玩笑，我都会因为这些封闭自己，把自己套在一个特意编织的外壳中，欺骗所有人那个才是我。

她听了我的自白后对我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好像养了一株很漂亮的花，有一天发现它的一片花瓣不见了，正怒气冲冲想找罪魁祸首，低头却发现那片花瓣正攥在自己的手心里。你可以给这片花瓣重新下一个定义，它不再是十六岁的矛盾和遗憾，而是彷徨和蜕变，等你到十八岁再回过头来看，一定会觉得这些事情简直是小菜一碟。”

面前茂盛的、缠住竹竿一路向上开的豌豆花，让我愧疚地红了脸。我放下了扯头皮的高马尾，在炎炎烈日里吃起了西瓜。我从未怨恨将我留在乡下的父母，也不曾嫌弃乡村里恬淡的生活。可我却在不知不觉中弄丢了很珍贵的东西，以至于如此狼狈不堪，惨不忍睹。

现在如果有人对我说一句“你可真像个老人”，我会笑着回他：“你吃不吃西瓜？”

所以，别把自己弄丢了。

我从未怨恨将我留在乡下的父母，也不曾嫌弃乡村里恬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