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州老巷里的烟火人家
2024-09-23李晓
万州,是一座绵延1800 多年文火的城市。如今的万州,新城拔节生长,老城浸透包浆。在老城,那些苔藓漫漫的老巷子,是这座城隆起的皱纹,也是这座城衣衫上打下的旧补丁。这些大大小小的补丁,与那些站立、攀爬、盘卧的老树一样,交织出城市的年轮。这座城市的年纪有多大,它蔓延在地下的根须有多长,我心中是有数的。我不慌张。
在一座城,我总喜欢去老巷子里转悠。它的市井人声,它的流光溢彩,它的贩夫走卒,它的引车卖浆,它的烟火人家,它的地气袅袅,让一座城灯火可亲,让一座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柔软地覆盖在我心田中央。
万州老城,一条叫做偏石板的老巷子里,有一棵把裸露根须扎进巷子老墙上的黄葛树,远远望去如树的浮雕。那年夏天的早晨,我乘一艘江船去南京一家杂志社出席笔会。凌晨四点,城市还是睡意蒙胧时分,我向黄葛树边小屋里的宋哥道别。我没敲开宋哥家的门,只想听听他的呼噜声就够了。
奇怪,屋子里没鼾声,从窗户还透出昏黄的光。我忍不住轻声哼唱起了南斯拉夫歌曲:“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正要转身离开,屋子里突然传出吉他伴唱声:“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宋哥弹得一手好吉他,那些年,在一群文青聚会上,他背着一把吉他,修长的十指如葱,一曲曲弹奏下来,我们都沉浸在音乐当中去了。那天早晨离开宋哥家的房子,我沿着巷子里草色青青的石阶,乘船离开,悠长汽笛声拖着尾音在大江晨曦里响起,我朝宋哥家巷子的方向望去,浮想起宋哥也趴在窗口,望着这条大江的方向,目送着我乘船离开这城。
宋哥的母亲早年生活在万州近郊的一个村子,做得一手好凉面。因她姓张,当地人称她做的凉面为“张凉面”。我第一次吃时,凉面里那股芥末味呛得我涕泪横流,但那好味道又刺激得我欲罢不能。后来,宋哥的母亲进了城,就住在那条老巷子,里面有一家农贸市场,鸡鸭欢叫,市声鼎沸。
宋哥在城里读完了高中,爱好音乐的他去报考音乐学院名落孙山,于是跟随从厂里提前退休的父亲在巷子里开起了一家面馆。宋哥的父亲宋大叔,不爱与人亲近,遇到艰难困苦,如牛一样独自吞咽。面对整日练着嗓子、弹吉他的儿子,寡言的父亲有天跟他谈心了,几句话就打通了宋哥的心结,父亲说:“儿啊,爸不干涉你的爱好,但唱歌喂不饱肚子,养不活一个家,我们家有手艺,爸爸教你学会,一辈子衣食不愁!”
宋哥的家,就靠这一个面馆撑起了一家人的生计。馆子里当臊子的杂酱,大多时候,宋大叔不在绞肉机里搅成肉末,他要用手工在菜板上一刀一刀剁细。宋大叔家那块结实厚沉的菜板,是他用老家的柏树木材做成的,可以嗅到一股古柏的沉香。宋大叔说,这样剁出来的肉末,原始的肉味儿才不会跑掉,不带机器里的“铁味儿”,那样用各类佐料翻炒出来的杂酱,浓香扑鼻。宋哥家面馆里辣椒的制作,首选的是那种长一两寸、气味微呛、香而微辣、色泽鲜红的干辣椒。在铁锅里翻炒烘干,冷却后放入臼,再用木槌捣制,用油熬炼,辣椒的魂魄,在一碗面里得到了最畅快淋漓的释放。
宋哥结婚后,从老巷子搬了出来,新婚时住进刷了白得晃眼的石灰浆墙壁的青砖小楼,后来搬了3 次家,而今住在市郊500 多个平方米的独栋别墅小院。为了表达孝心,宋哥给父母在城里买了一套宽敞的房子,苦苦相劝父母搬进新房,住了不到半年,两位老人又嚷嚷着回巷子里的老房子居住。那天,我陪宋哥送他父母回到老房子,宋大叔打开雕花木门,刚进屋,如呢喃春燕万里归来,我见他张开双臂,扑上去拥抱屋子里的墙壁,墙壁似有感应,有粉尘簌簌而落。回到老房子里的老两口,接通了老巷子里蒸腾的地气,如枯萎植物遇到雨水,又显出勃勃生机来。
前年夏日的一天,宋哥的老父亲唤回宋哥,老人说:“儿啊,爸跟你商量一件事?”宋哥问:“啥事?”老人平静地说:“后事。”宋哥才知道,胸疼咳嗽的父亲去做了一次体检,结果是肺癌晚期。2 个月后,在宋哥的陪伴下,他的父亲在医院咽下了在尘世的最后一口气。打开父亲的遗物,有一封书信,里面是对儿孙后辈的遗言嘱托,也安排了妻子的生活护理,老父亲在心里放心不下:“儿啊,你不要让妈妈搬到新房子里,你就回来陪她住在老房子。”宋哥照办,一个人回到老房子里料理陪伴着老母亲的生活。去年夏天,宋哥的母亲尾随父亲的脚步而去。老巷子里,从此又永远走失了一个门前枯坐、嘴里嘟囔不停的老太太。老巷子的风吹来吹去,像是在来来回回寻找那些在巷子里走失的人。
老巷子里,还有那些修伞配锁、炒米花糖、弹棉花、磨刀匠、补锅补鞋匠、绣花匠的传统手艺人,他们凭着扎实的手艺,在一条陋巷里默默度过了没有修饰的一生,在一地繁花落尽的生活里,而今好多手艺也濒临消失,但一座城不会忘记他们,是他们的手艺摇曳着古老的文火,让这个工业化的时代,依然有手工的温暖,有民间的地气袅绕,有一颗匠心的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