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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什24小时青春永驻的古疏勒城

2024-09-23黄元琪

城市地理 2024年8期

10:00—12:00

穿行老街,来一场砖瓦间的建筑巡礼

从来没有一座老城,像喀什那样生气勃勃。

与所有慢节奏的城市一样,这里不乏闲适的老人,他们在老茶馆中拨弄热瓦甫,坐在地毯上聊天喝茶。巷弄中奔跑玩耍的孩子们不知疲倦,攀爬在厚重的汉代城墙上,见到人时从不吝啬无邪的笑颜。

城墙虽为遗址,却并不寂寥,仿佛天然就是喀什孩子的游乐场。厚实高大的土色城墙稳稳矗立,一大片民居围绕着它展开修建,形成绵延不绝的画面。每一户古旧的民居都见证着一个家族的生老病死、兴衰延续。

沿街走到城中心的艾提尕尔清真寺,只见其鹅黄色的宣礼塔顶上镶嵌着一轮银色的弯月,在绚烂的霞光中高高耸立,寺内绿色的廊柱庄重又神秘。与中原常见的城池不同,老城无轴线可循,而是以艾提尕尔清真寺为中心,向周围辐射开来,形成大大小小密如蛛网的片区。片区内房屋稠密,街衢纵横,南疆地域文化浓郁得化不开。城市结构完全符合喀什地区的气候特征,辅以曲折复杂的街巷,形成较多的绿荫,更加宜居。迷宫式的窄小街道构成城市血管,它们蜿蜒延伸,旅人唯有步行才能丈量。

走在喀什老城的路上,仿佛经历着一场愉悦的建筑巡礼。这里的房子是华夏文明、印度文明、罗马文明与埃及文明四大文明交汇下的产物。街道上的土色民居线条洗练,当地居民将干燥的胡杨木去枝后支撑房屋结构。百姓家的户外大门庄重厚实,门上刻有图案花纹,用金属护板压条。与土色墙面形成对比的是明艳的门帘,显示着主人的热情。房内精美的装饰让眼睛享受着美学的饕餮盛宴。院落里常栽种着巴旦木,屋主就地取材为彩绘图案找寻灵感,它的叶蔓以艺术的形式攀爬在梁柱与拱门上。

公共建筑外观精美复杂,墙面以纯手工制作的砖雕装饰为主,罗马立柱、波斯木刻、佛教莲花桩、印度石膏雕、俄罗斯彩窗等不同风格的建筑装饰随处可见。布满蔓藤纹的木窗,流畅的弧度优美得如胡西塔尔的乐曲旋律。多层拱门上的龛形纹是充满魔力的飞毯,仿佛人们乘着它便能抵达撒马尔罕、大马士革、君士坦丁堡,甚至巴格达。徜徉其中,花剌子模、帖木儿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古老传说变得不再遥远。

由于老街的建筑形貌与装饰美得让人看不过来,我们常常迷失在某条小路的万种风情中。有时实在绕不出去了,只能问门帘外的居民。一位戴着头巾,身着真丝长裙的大婶教我们:“多看看脚下的砖。如果是六角砖,那么沿着这条路一定能走出去;如果是四角砖,则意味着这条路的尽头只能是墙壁。”果然,我依照她的方法找对路,道路的尽头,一转弯便是人头攒动的巴扎(当地售卖货品的集市)——喀什城内最有活力的区域到了!边逛边吃,烤馕、烤肉等喀什美食足以充当一顿美味又饱腹的午饭。

13:00—15:00

逛特色巴扎,体会烟火里的异域风情

老城的巴扎从清晨一直热闹到深夜。张骞对喀什的印象是贸易繁忙,集市热闹。在他记录见闻的竹简上刻着“王治疏勒城,有市列”,短短几字便说明巴扎历史与古城历史并存。阿热亚路两侧密布着集中售卖某种物品的小型巴扎,土陶器皿、英吉沙小刀、羊毛地毯……各个都充满了异域风情。

一位正在吃馕的土陶巴扎老板告诉我,我现在正站于老城曾经的“裂缝”上。传说中,喀什老城遭遇洪灾,老城就要被淹没的一刹那,地面忽然裂开一道大裂缝,滔滔洪水从缝隙中流走,老城的人们得救,这条裂缝所在的地方就被称为“阿热亚(深谷)”。

与他攀谈间,我的目光不由得被线条优美的土陶器皿吸引。喀什有着悠久的陶器生产历史,现今仍有不少手工艺作坊坚持生产土陶器。传统的土陶材料源自喀什高崖上名叫“色格孜”的特殊泥土,黏性十足。匠人制作时先手工拉坯、翻模成形,再放进窑内低温烧制。除了原色土陶,他们也会烧制带釉面的彩陶。带釉彩陶正是古代丝绸之路畅达后,中原工匠传给西域的工艺之一。

土陶老板每隔半个月烧一次窑,一次生产几百件之多。我的目光被一只有着巨大肚子的陶罐吸引,它感觉能装下一只羊,是装什么用的?老板表情轻松地说道:“哈哈,这是用来盛酒的。”我不由咂舌,喀什人真是好酒量。我又随手拿起一只布满绿色釉面、细颈带耳的陶器,它曲线优美,一侧伸出壶嘴,令我想起一部电影中的美好画面:雪山下的少女蹲下,用它取甘洌的冰川水,然后起身,头顶盛满水的陶器回家做饭。

“人习技巧,攻金镂玉,色色皆精”,中原人看重西域工匠的手艺与审美,于是借鉴创新,这是文化包容的象征。自古,中国的国际性大都市,比如敦煌、泉州、洛阳,都兼容了外来的思想与本地的习惯。远道而来的物件在老百姓的创意中,渐渐变成了垂荡在少女脸颊旁的耳环、每日睡的床榻……随着时光的沉淀,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可见,传统文化是一条流淌的大河,它会与支流交汇,澎湃汹涌地继续前行。

喀什东门外的老巴扎充斥着牛哞马嘶的声音,热闹非凡。布满胡杨树、通往集市的街道上尘土微扬,堵满了前来赶集的人群。轰隆轰隆的拖拉机、踢踏踢踏的毛驴车把路挤得水泄不通,侧坐在板车上的健美姑娘哼着小调,盘算着今天要带哪些战利品回家。

到了巴扎最热闹的区域,我注意到一位头戴金边黑帽的白胡子老人,精神矍铄,径直走向系着一群绵羊的摊铺前,伸手摸了下其中一只羊的皮毛。摊铺老板并不与他多搭讪,只见两人对了眼神,便拉长各自的袖子盖住手,在袖筒内比划。随着袖筒的异动,能猜出双方的手在袖内做着一些特殊的手势,暗中讨价。片刻后,老人摇摇头,抽出手来准备离开。显然,两人没谈拢。摊铺老板也不恼,走到后一排,又牵了一只羊过来。老人停下离开的脚步,转身细细摸了羊的皮毛,又不动声色地探了探羊肚子上的膘肉。两人又进行了一轮“袖中会谈”,这一次,老人笑得开怀,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堆,心满意足地付钱后牵着肥羊离开。

巴扎另一处,是卖传统真丝长裙的摊铺。女主人米开热木不过二十岁出头,卷曲的褐色长发垂到肩膀,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明艳灵动的双眸。她见我有兴趣,拿起一条艾德莱斯绸做的连衣裙给我看。丝绸面料上,翠绿、宝蓝、桃红、金黄等色交织密布,对比强烈,让我想起在喀什博物馆展柜内汉唐时期出土的丝绸,时隔千年,色彩还是那么艳丽多彩。

我挑了几件,没找到我的尺码。米开热木约我去她家在喀什老城干道上开的裁缝店看看,她的母亲与姐姐留在店内,能为客人量体裁衣。

16:00—18:00

穿新疆长裙,传承丝羽间的历史之美

逛完了热闹的巴扎,我们来到米开热木家族经营了三代的服装店铺。年近六旬的制衣师是当地制作民族服饰的名家,她手中出品的金丝绣婚服做工精细,让新娘们甘愿提前半年预定。如今,小辈们参与店铺经营,儿子提议扩大业务,将丝绸之路上的传统服饰卖给当地乃至中亚的客人。

步入店内,陈列着的精美华服让人爱不释手。插着羽毛的尖顶丝绸花帽让我想起了身着“翠羽黄衫”的回疆奇女子霍青桐,在金庸先生的笔下,“她骑了一匹青马,纵骑小跑,轻驰而过。那女郎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光彩照人,当真是丽若冬梅拥雪,露沾明珠……”而此刻店内那彩色丝线绣成的小皮靴与红亮油润的长衫,一定适合单纯天真的香香公主,她用短暂的生命,绽放成了茫茫荒原上一朵不朽的玫瑰花。

店里的主打商品是艾德莱斯绸长裙,这款深受喀什妇女喜爱的土产丝绸,主要产于和田市、喀什市、莎车县等地。艾德莱斯意为“扎染”,工艺与我国古老的扎经染色工艺类似。工匠按衣服图案的要求,在经纱上扎结,进行分层染色、整经、织绸。由于采用植物染色,花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毫不呆板,富有变化。此地妇女给它起了个雅号——“布谷鸟翅膀的花”。裙摆摇曳时,如同布谷鸟的翅膀轻轻扇动,带来和煦的春风。

据老板所言,他们的客户远不止国人,他每周都会带着一些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阿富汗客户喜欢的高档民族服装,去城东的中亚国际贸易中心卖,也会发快递到这些国家的客户手里。生意很好,赚得也多。

我可小看了喀什商人!早在宋代,喀什便是古代西域贸易中最繁忙的城市,阿拉伯商人甚至只知道西域有喀什噶尔(宋代喀什的称呼),不知其他城市的名字。现今的中亚国际贸易中心更是国际化的贸易市场,来自亚洲腹地的各国商人常在市场内进货与摆摊。两千多年来,喀什熬过了一段段艰难岁月,顽强地将商贾辐辏的风范延续至今,为当代的“一带一路”做着卓越的贡献。

由于店内的维吾尔族传统服饰太过于抢手,只剩下定制与陈列款,在老板的推荐下,我挑选了一套塔吉克族民族服饰试穿。店员拿来一件绣花衬衣做内搭,又蹲下为我挑选了绣花长袜与红皮靴。衬衣外套上一条枣红色连衣长裙,熠熠发光的花纹像仙子在裙子上撒了一把流星。她将我披散的头发分成四股,然后熟稔地编了四条粗黑的辫子。每股辫子上都挂着一串泛着莹莹玉光的扣子,辫梢绑上大红色丝穗。头顶的帽檐垂满细碎的“斯拉斯拉”银色短链。

在充满好奇的期待中,我虔诚地穿上了传承历史之美的民族服饰,继续探索喀什老城。

19:00—21:00

放纵深夜食堂,在夜市的烤肉和果香里迷失

夜晚的喀什属于夜市。

汉巴扎夜市灯火通明,果香扑鼻。一辆板车上堆满瓜果。慕士塔格峰的冰川雪水与长达250 日的热烈阳光孕育了喀什甜蜜鲜美的水果。受到雪水与阳光滋润的和田葡萄、库尔勒雪梨、喀什鲜桃、阿图什无花果等,色泽鲜艳,摆在车上任人挑选。我想起,早在汉代,通商的驼队便将西域特有的西瓜、石榴、葡萄运回中原,供人一饱口福。

瓜果摊旁,美食铺子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飘散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陶瓷缸内,鸽子汤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凉粉、米肠子、面肺子总能留住人的脚步;还有抓饭、酸奶、拉条子、羊杂碎、薄皮包子……引诱着我们一边逛一边吃,仍是意犹未尽。我看到烤羊店的老板接了一单携家带口的大生意,从隔壁牛羊肉铺中直接买了刚刚宰杀的一扇羊排,手脚利索地撒上孜然与辣椒,放在炉火上当场烤。炉火直勾勾地往上窜,油脂滴落在炭火上的香气钻到每个路人的鼻子中。一家人吃开心了,便寻了一处空地,父亲拿起手柄上雕刻花纹的热瓦普,姑娘敲打起手鼓,一位高眉深目的少年吟唱着:

我骑着马儿唱起歌/ 走过那伊犁/ 看见了美丽的阿瓦尔古丽/ 天涯海角/ 有谁能比得上你/ 哎呀,美丽的阿瓦尔古丽// 勇敢的人儿踏破了天山/ 越过那戈壁/ 看见了美丽的阿瓦尔古丽/ 我要寻找的人儿就是你/ 哎呀,美丽的阿瓦尔古丽。

少年的每一句歌词都吐字清晰,在演唱到“哎呀,美丽的阿瓦尔古丽”时,他逐步递进情绪,还伴随转音与小颤音。一旁的炉火依旧燃烧得热烈,在大家的旁观与喝彩声中,歌声里有着不尽的生命力。

离开前,我想再次致敬抵达过喀什的远行者:张骞凿空西域后的白发,班超收复西域前的弃笔,玄奘孤独坚毅的背影,马可·波罗在热内亚监狱中的笔记。这些远行者在南疆土地留下了一个个惊叹号,让千古绝唱永不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