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故封恭人亡妻曹氏墓志铭考

《明故封恭人亡妻曹氏墓志铭》通过记述曹氏生平事迹，塑造了一位刚明严毅的女性形象。碑文高度评价了曹氏的孝、仁、义，也反映了儒家士大夫对儒家思想的审视。

在古代，女性在家族生活中处于从属地位，但是出于对亲情、爱情等原因而写的女性墓志铭，大多如出一辙，千人一面，都是介绍其遵从三从四德、女道母仪，不是“生而慧敏”“仁孝慈恕”，就是“相夫教子”。萧体元抓住曹氏性格中的“刚明严毅”，突出了曹氏的与众不同。萧体元塑造的女性形象在碑记中较为少见，是明代女性的一类代表。

墓志铭文

明故封恭人亡妻曹氏墓志铭，宽66厘米，高63厘米，厚16厘米。近似于正方形。志上盖下龛，志文阴刻，楷书。行24行，字44字。志盖篆书“明故封恭人亡妻曹氏墓志铭”。出土于河南省新野县溧河铺镇南龙爪潭，地表原有石牌坊、石马、石羊，现已不存。铭文如下：

诗云：无非无仪。盖谓妇道当尔耳。古者妇人无铭墓志，是或一道夫何。晋隋以降，宗工巨儒遇贤媛懿行，连篇累牍，不一而足。始仁人孝子不忍死其亲之意与。予妻曹氏殁之五阅月，戚友谓予曰：“曹安人卓有积德，可使湮没无闻乎？夫假诸人藻饰则失真，浮鉴则致诬，子盍图之。”

痛惟曹氏，世为新野望族。曾太父讳铭，为新野甲第之首，居官历香河、儋州，以清白著闻。祖谨，隐居弗仕。父纶，敦本务实，履仁尚义，举为乡宾。妣孙氏，弘治戊午四月初三日生吾妻。正德戊寅归予室。时先人东皇府君适知盐城。越明年己卯，予厕名乡荐，暨冬，予如京应春试。是岁曹氏生女，哭予不及见也。已而，予自太学归。嘉靖改元，予携妻复如京，卒业成均，事竣还家。越二年丙戌，先祖敝庵府君弃世，吾父忧回，遂居溧河墟理农事。至乙未，予举进士，观政吏部。吾父置骑送曹氏至京，越二年，授刑部主事。

幸明天子孝治天下，覃恩臣庶，封曹氏为安人，给敕命，于是首珠披襦，服饰有章矣。时因亡兄次女适人，闻之遄归。毕事后买妾华氏偕来。至二十年辛丑，予奉命审录山东，携曹氏还家。既而继姑李氏病故，予亦回籍。至二十三年甲辰，服阕，仍挈曹氏每如京。改除刑部福建司主事，寻升署郎中。逾年乙巳，晋秩顺德府知府，曹氏从之顺德。逾三年戊申，循例奏绩赴部，是年曹氏进封恭人，给诰命。已而东皇府君讣至，奔归襄事，遂业居于家。起复，予再守保定，转四川松潘副使，留曹氏于家事。乃今亡之矣。嗟，伤哉，伤哉！

往而学官若家，故吾不庸心矣，今则弗能已矣！盖吾妻禀赋刚明，心性闲重，每遇事至，间能理析，悉解悟即能果决，无所留滞。人有诡行以掩匿，饰言以售奸，必下责之，不少贷。且不与再向。然心行如此，人熟其然，亦无怨怼。夫刚者，天之质也，乾之用也。女妇为阴类，往往多柔顺少刚，事或因循姑息，贻害不贷。夫人而刚明严毅，虽于承天之道有悖，然用之于善未有不善者。

昔吾外舅氏之丧偶也，年亦迈矣。吾妻一日归宁，见其颜色忽悴，起居艰苦，大痛于心。遂谋诸昆弟，欲为翁纳妇，咸弗诺。乃独断于己，择嫠妇之贤者，命媒妁之议，允竟归之。卒以恬以愉，竟享永年。议者谓可以阐孝矣。又吾族系出江西泰和，子姓蕃衍，往来者络绎。来者不问亲疏远近，必诚以待之。有来诘者，则曰：“此皆吾家支派，且不远而来，可使之失所乎？故糗鞴衣橐之具，虽不能尽如所欲，亦必尽乃心焉。”议者谓能敦仁矣。殁之先一日，出衣及簪珥，悉赐诸子女。随以请姻戚贳券嘱之曰：“此各遗券，内有能偿而意弗果者，有欲偿而力不及者。悉与焚之，毋为他日累。”议者谓可以廓义矣。

且平居言议，语及宛生，必曰：“死，惟恐不速。勿受磨难可也。”观此则区区利害果能于心乎？然无嗣，以犹子廷御为己后。女三人，长适邓州胡守介；次适镇平金陵奉祀张应期，皆侧室李氏所出；次适邓州太学生苏万业，已出先一年卒。嘉靖四十五年四月十六日卒，距生享年六十有九。

呜呼！昔柳子厚志亡妻杨氏知孝友之本，宜承于余庆。今吾妻乃罔后天乎？命乎数乎，诚可闻乎？嗟，伤哉，伤哉！是年十一月二九日葬于溧河之东，寅山申向，盖于祖茔相望云。

铭曰：溧浒之东，肇坎而宫。载崇其封，以安而躬。郁郁佳载，珠沉玉埋。后岗前渊，如植斯穑。住宅于兹，万祀永偕。

大明嘉靖四十五年 岁次丙寅 十一月 吉旦

赐进士第 大中大夫 甘肃行太仆寺卿 萧体元 撰

孝男 萧廷御 泣血立石

墓主生平

从碑文得知：曹氏生于弘治十一年（1498年）四月初三，卒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四月十六日，享年69岁。曹氏，曾祖父曹铭，祖父曹谨，父亲曹纶，母亲孙氏。正德十三年（1518年）出嫁；十四年（1519年）生女，夭折。嘉靖元年（1522年）至三十一年（1552年），跟随萧体元辗转直隶、山东、山西等地，十八年（1539年）封为安人，二十七年（1548年）封为恭人。有三个女儿，长女、次女都是侧室李氏所生。无子，以侄子廷御为其后。

曹氏曾祖父曹铭，为明进士，历官香河、儋州等。曹氏是新野望族，据康熙十八年（1679年）《新野县志》载，萧体元祖父萧聪，为内黄县教谕。后因母故辞官回新野，定居溧河铺，遂为新野著姓。父萧麟，明弘治十七年（1504年）举人，历任江苏高邮训导、定州学正，转升为淮安府盐城知县。萧聪父亲孔资为龙泉教谕，罗太史称龙泉公，与聪、麟、体元为四世青云。正是因为萧、曹两家都为官宦家族，共同的阶层背景，是萧体元与曹氏婚姻的基础。

古代女性出嫁后，儒家伦理观念要求其孝顺舅姑，相夫教子，协调家庭关系，即朱熹所谓“内正则外无不正也”。但曹氏跟随丈夫就职。“嘉靖元年携妻如京”“吾父置骑送曹氏至京”，“转四川松潘副使，留曹氏于家事”。嘉靖元年至嘉靖三十年（1551年），曹氏跟随萧体元辗转燕京、山东、山西、顺德、保定、甘肃等地。

墓志铭中对曹氏的评价是“刚明严毅”。萧体元在记叙曹氏生平事迹时提到，曹氏既有女子之常德——综理家务，特点是“果决，无所留滞”，在人际交往中不喜欢那些用假话掩饰的人，而且不再与其交往，这些都是刚明严毅性格的体现。既充分肯定了女性对家庭的重要贡献，“往而学官若家，故吾不庸心矣，今则弗能已矣！”又以“议者谓可以阐孝矣”“议者谓能敦仁矣”“议者谓可以廓义矣”三个议论高度赞赏了这位官宦家族的女性对于父亲的孝、对于亲戚的仁和对于遗产的态度。最后以柳子厚志亡妻杨氏作对比，肯定了曹氏的情操和品性。

作者所述内容琐碎而具体，但能够从中撷取若干生活片段来增加许多细节性的描述，赋予更真挚的感情色彩，一位性格迥异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

撰文者信息

（一）萧体元生平

萧体元（1498—1578），名善覆，号溧涯，祖籍江西吉安府泰合县，河南南阳府新野县民籍，国子生，治书经。明正德十四年（1519年）举人，嘉靖十四年（1535年）进士，会试第二百四十一名，观政吏部。

嘉靖十五年（1536年）授刑部主事，后为刑部陕西清吏司。

嘉靖二十年（1541年）奉命审录山东山西，至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改福建司主事，晋升为署郎中。

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任顺德知府。《顺德府志》记载：“以郎中任，果断刚明，人莫敢惑，时妖言泰山神母迁郡西山，远近愚民顶砖造殿者，道路如市，几成大患。体元时方入，即移檄邢、沙二县……治之，焚毁殿宇，巫蠹随息。”

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萧体元循例奏赴京，守保定一任。后又任四川按察司副使兵备松潘。萧体元在《修涧河桥记》中记：“嘉靖壬子，尝为沙河计，……越三年甲寅，余自松潘转官取道抵家凡溧河……越明年乙卯，余自关中以忧……”初步推断应该是嘉靖三十年（1551年）左右任松潘兵备，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回京途中归家。乙卯（1555年）守制，后又迁升至甘肃行太仆寺正卿。

墓志铭内容和《泰合县志》《盐城县志》《保定府志》《新野县志》等的记载相吻合。墓志铭里介绍了萧氏自江西泰合迁到新野溧河，这一点至关重要。发现此墓志铭后萧氏后人到江西泰合进行寻亲，发现萧姓原籍是江西吉安府泰和县沙村镇凰冈村。凰冈村口“世科第”牌坊上十八文人就有萧聪祖孙三代的介绍，凰冈萧氏宗祠还有萧体元撰书的《凰冈萧叙堂碑记》，记载曾由大女婿送资八十两金建设叙堂。此墓志铭的发现对研究南阳萧氏世系情况提供了可靠的实物资料。

（二）萧体元对儒家思想的审视

萧体元是正统的儒家士大夫，在妻子去世后对其的追思也表现了萧体元对于孝、仁、义的观点。对儒家思想的审视，如事功思想、家庭观念、贞节观、生死观等，是其思想和政治主张的反映。

侍奉丈夫及其父母，恪尽孝行是妇道妇德的第一标准，也是女性墓志铭的首要内容。吴宽《王母陈孺人墓志铭》对陈孺人无微不至侍奉双亲有着生动记载：“事其母尤孝。母年八十余，老而无齿，日必作肉糜以进，或含哺之。当是时，其姑亦老矣，恨不得侍左右。数迎至家，所以奉之者如其母，可谓孝矣。”这是当时大环境下大部分孝的表现。但萧体元描述的孝则不同，曹氏回家见父亲丧偶后起居艰苦，为父亲找寡妇当继室，兄弟不同意，她力排众议，父亲得以安享晚年。

明代程朱理学占据着思想领域的统治地位，其所宣扬和提倡的贞节观已被社会普遍认可和接受，造就了一大批贞节烈女，刘上圣曾介绍明代贞节人数为27141人。翻阅明代女性墓志铭，贞节烈女比比皆是。明代中期文人归有光有作《陈处士妻王孺人墓志铭》：孺人姓王氏，陈处士讳可乐之妻……在阍中，人罕见其面。晚年目蜗朦然，甚不自得。医至，却之，曰：“吾手不能与人诊视也。”有病不让男医生医治，这些女性成为统治阶级封建教化下忠实的执行者与牺牲品，人性在各种枷锁下极度扭曲。而曹氏用“本心”去推倒教义的束缚，洋溢着一种大孝大爱的精神和依靠本心对抗世俗庸腐礼教的勇气。

她的仁是面对远处而来的亲戚，出钱出物尽心招待，无论远近，皆以诚待之，而对别人的诘问，有理有据反驳，可见她很有主见并不盲从，从一个侧面回应了她刚毅果敢的性格。她的义，是死亡前将自己的簪珥给子女，还做了件许多男子也未必能做的事情：烧毁了一些欠他家债的字据，这些债券，不管是有能力还，还是想而没有能力还，都烧掉了，将遗产视为无足轻重，没有任何依附和贪恋之态。

曹氏谈其死亡，“死，惟恐不速。勿受磨难可也”，这番言语，表明她好像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有了预见。面对死亡，她没有畏惧和胆怯，“从容就死”的精神洋溢其中。

结 语

墓志铭记录了曹氏婚姻和生平基本情况，反映了明正德、嘉靖年间的社会政治状况及明代官宦家族女性成员的言行细节，栩栩如生地刻画了一位刚毅果敢的女性。由丈夫为妻子直接撰墓志的情况较为少见，明故封恭人亡妻曹氏墓志铭由萧体元亲自撰写，为研究明代萧体元官职升迁和其家族历史提供了可靠的史料价值。

作者单位：新野县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