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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女人(组章)

2024-09-15贾雪莲

星星·散文诗 2024年8期

韭菜沟的女人

韭菜沟村隐藏在中国地图最深处。我沿着金刚芒的方向,顺着地图上看不见的细线,一路向东,摸到了她的腹部。

三十户人家,八百头牛,二千三百只羊,在阿尼格念雪山脚下数着雪花,守候格桑梅朵发芽。

放羊的女人,看见过每一条沟壑里每一朵初绽的花蕾。

种菜的女人,将草原上最湿润的颜色泼洒在每一条充满生机的沟垄。

村支书也是女人,包着一块粉色的包巾,一个人在院子打地坪。水泥的细粉落在她的睫毛上,泥浆落在她的布鞋上,夏天的第一滴雨落在她的鼻尖上。

李永远的女人,帮一只美利奴母羊诞下它的头生子。她和那只母羊一起颤抖着,把沾满血汗的两只手放在一堆麦草里找寻温暖。一片破旧的麻袋片儿,被她作了羔羊的裹衣。

一只大号的土黄搪瓷瓮,是张有旺的母亲泡发面的专用盆,用了五十年。她烙的大锅盔,是金黄的月亮,照耀着她的两个儿子,四个孙辈,数着她八十二的年轮,从韭菜沟晕向鹰翅划过的天空。

婚姻,温饱,儿女,收成,都是刀子,在韭菜沟的女人向命运低头的瞬间,在她们脸上、身上,烙下深色的印记。

她们顺手接过这把刀子,割草、收田、剪羊毛,裁出孩子身上的温度,刈去爱人心内的荒凉。

她们不懂拒绝。她们深深地咀嚼,苦、甜、涩,都一一吞下,反刍,再咀嚼……

韭菜沟,粉嫩的野韭菜花,漫天漫地。

放牛的冯玉翠

冯玉翠住在一片叫作“囊锁”的草原上。囊锁是藏语,意为私人领地。该地原属夏玛草原部落首领玛琪家族。

玛琪家族灰飞烟灭。草原,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如今的这片草原,是冯玉翠的“囊锁”。她的几百头牛羊,跟馒头花一起隐在草丛里。

雪山是她请来的守护神。

她骑着摩托车呼啸来去,是草原的王,是天空的鹰。草原风大,风力发电的翅膀呼呼地吹起她厚硬如毡的头发。

冯玉翠的脸更黑了。

只要雨水丰沛,草原一如玛琪家族时期那样茂盛。冯玉翠最爱抬头,看天,盼雨,掐算阴晴。

她在摩托车上抬头看天的倔强,歌唱了一个夏天。瓦蓝的天,像她的眼仁,有时是白云,有时也飘些乌云,丰繁的野花一朵一朵细细地盛开在她的眼眸底部。

冬羔子接了一个月,她的手上皴裂了上百个小口子,血珠子一不小心就渗出来。那种殷红,像极了野牡丹铆着劲儿欲开未开时的样子。

过了年,又接春羔子,愈合的裂口又一次挣扎着要怒放。她在手上涂上一层厚厚的凡士林,给每一只初生的小羊羔揉肚子、灌奶子。小羊羔舔着她的手背。

白天,冯玉翠一身牛仔衣飞翔在草原上。夜晚,她套上玫红色的藏裙,烫了一头卷卷毛,打开美颜,在朋友圈里发自拍。鲜红的嘴唇,是一朵要盛开的野牡丹。

都说头发厚硬的女人坚强。她笑出一口白牙,贝壳般闪光,珍珠般皎洁。

冯玉翠的眼睛,是囊锁草原最亮的格桑花。

没名字的五娘

五娘嫁到我们家来以前,连个学名都没有。领结婚证的民政助理员问她叫什么,她涨红了脸,死活说不出乳名。

没进过一天校门的我五叔,帮她解了围,随口就给她取名“秀梅”。这个名字,比红梅温柔,比蜡梅书卷,比梅花婉约。

这可能是我五叔的期愿。

一个并不秀气、也没有梅之风采的女子,顶着一个新名字,穿着红裤红袄、坐着手扶拖拉机,新崭崭地嫁进了我家。

这个名字,自写在结婚证上后,再没有用过,也没人叫过。

她的娘家人依然唤她的乳名,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叫她“老五家的”,我五叔叫她“哎”,她的小叔子小姑子叫她“五嫂”,我们叫她“五娘”,她的儿子女儿叫她“妈”。户籍警上门办理身份证,录全家人的姓名,五叔五娘在地里干活,爷爷居然把她那个令她羞涩的小名儿报了。

妯娌六个,她最矮,最傻,最不会打扮自己。

爷爷病了,五娘服侍终老。

奶奶痴了,五娘服侍终老。

生了个弱智的女儿,她依然笑呵呵地,捧如珍宝。

她的儿子比她高出两头,抚摸着她的头说:“我的这个尕妈妈呀……”

他早早去打工,挣钱,要给他的尕妈妈盖新房。

这样的儿子,却殁了。

二十一岁的五弟,在新疆务工,把自己的脑袋献给了一块断茬的砖头。

我五娘,几次在炕上闭气。五叔握着她的手哭喊:“你也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吗?”

她活过来,像霜杀过的洋芋秧子。

她在新房子,坐到天亮,“我明明看见寿娃从庄门进来了,又去了哪里?”

她去城里买衣服,又哭着回来,“那钱,就是寿娃呀,我一张也不能给到别人手里。”

她老了,越发矮了。我们回到老家,都爱围在她的身边,睡在她的炕上。

有五娘的那个家,才是老家。

有五娘的那个村,才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