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八章)
2024-09-15川北藻雪
大 禹
蜀腔蜀调,一柄耒耜练习与水漶说话。
他是禹,也是随身石斧。
他的身姿那么低,河道,沼泽,荒野之间,若隐若现,唯有蓑衣斗笠。
行山表木。他回到准,绳,规,矩,再无石头的争议与对抗,就像江河湖泽,交出自己的水文;山的命名,匹配着走向高低。
避让,疏导。让水回归水,那些叫稻、黍、稷的种子,回归庄稼。
他如此之小,仿佛陷进山崖的石斧。
每一次纵深掘进,都似一句谆谆告诫。九州之上,一条一条地解放河流,水中投影,不过孜孜不倦拆分的水滴。那些小,在黎民众生面前,约等于匍匐谦逊。
他被一群呼声抬高,于朝堂,于涂山。
又在门悬的钟、鼓、铎、磬、鞀声中,水一般清晰辨出自己。
就像无数个我,四海投奔,那些分散的流水,应和歌谣:
“候人兮漪,候人兮漪……”
然后,循着同一方向再次交汇。
水之上,端坐君王。
他是禹,也是仰望放大的英雄。
灵关道:司马相如
道路分叉,交错。在这里,马蹄刻画过卵石,参差奇崛。
一些古盐道、茶马道,在大印戳盖南丝路前夜,仍有桀骜浮荡,恣肆,相较笔下经纬的生僻字,隐晦许多。
他说,“百姓虽怠,请以身先之。”
横断山脉腹地,这大风吹过的夷道,他早已说服自己,仅借一张嘴,驳诘。这看似远离的发难,如关隘耸峙,横亘冰雪,泥石流,和虎豹。
他持节,整肃,好像有异样的光芒涌动心头,那昏暗蒙昧,只是春天背后的一小块残冬。
深入千山万壑,他唯一想着:路如何唤醒路,成为理想的一部分。
那时,消渴疾还未复苏,脚,已然跨过了自己。
落下闳的一天
落阳山脉。日出喷薄,像自然布下的天机。
从初阳山捋起,随赶阳山,双阳山,至高阳山顶,你捋过峰峦层叠,分开山树,也记下阴影的短长。你是有意的,土圭、漏刻也是有意的。
阳光却只是照耀,仿佛世间的亲人。你无数次亲近,类似一张白纸展开那些美好。
盘龙山上,你踱向暗夜。那是一天的另一面。
月之朔望晦弦,星子繁密寂寥,你窥见深邃,也捕捉差谬:那些忽略的地动之数,放任的滴漏缓急,以及粗略的星辰取数,在古历法中漏洞百出。
质疑辩驳之间,察纳,推翻,融合,身子下沉,像宇宙最敏锐的触角,“于地中转浑天”,你的想法生动成图像。一些说辞从暗处诞生,并昭示暗处。
昼夜交替,黎明璀璨。这含蕴一生的一天。
巴郡,长安;出发,回归。
曾经的留白,补上一笔:世路多艰,避之让之。
似乎隐藏胸中的巴人心算,须臾之间,天象疾变,谁也不知你按下多少汹涌,又仿佛若无其事。如你所见,天地如此契合。
李冰:水的琴师
竹笼,卵石:水的围堰,也是驭水的琴。
直面滔滔岷江。他说,“水旱从人。”
都江堰。那些杩槎大手大脚,站成鱼嘴,以及水的庙宇厅堂。逸兴遄飞,他左右弹拔,淙淙铮铮,那水一分为二,有了各自的航道。
向内部分,我想到澄澈,扬弃。鱼嘴,金刚堤之后,那些沉渣走石,也学会了顿挫沉郁,翻越飞沙堰,音符一般弹汇外江。通向宝瓶口的一脉,自始至终,浣花,濯锦,泽惠万顷之野。
他继续弹奏。竹席、木棍、泥土口中朗诵的水,充斥盐卤,也漂含茶香,在木材的摩擦下,曲曲折折,分分合合,水依然是水。
山区或平原的技工、农户,蜀郡驻军,仍然是他紧密的臂膀。深立水中,他们呼吸,押韵,像从未老去的皇皇诗篇。
这中间,修正,与变奏。
我看见一滴水,随琴弦稍微拐个弯,又沉浸蜀地府库。
旁观者陈寿
在故乡。果山之麓。
一朵朵云像逸出的水墨,驰骋逐鹿,陷入纷扰。有过独立、完整,止不住又相互侵入。这时,高如山垛的竹简,与云册,在一个人身上完全重合。
世界之于他,不仰望,不俯瞰。他的目光,时刻保持一种平视。
嘉陵江,却在脚下划着曲线;浪花,制造分水岭,也搅动漩涡。公元258年,类若云翳里的一道坎。其上,陈寿背对朝堂,欲将倾吐的笔落在背影后面,他们之间,仿佛神秘鼎立的三角。
若即若离,相互打望。
一支笔再次空出自己,剥离纷繁,并试图直书还原。从万卷楼出发,到重归书阁,那些青石阶梯,再一次将他迎向高处。过往,未来,围绕笔尖,仍然漏洞充斥。他深谙,这故意卖出的破绽,静待复杂的人性前往埋单。
得与失,鉴与诫,他只是清晰的旁观者。
薛涛:孔记
一只孔雀,一道历史的暗记。那里,隐着门。
月光,推远边声。
最初的门栓,是南诏小调,也是相互偎依。月圆,欢喜开出斑斓;梦碎,它便泣血而亡。她们之间,嵌着一纸灵魂契约。
“被深宫豢养,还是夹缝中崭露光芒?”
一只孔雀,在门户里拆迷局:乐伎,幕僚,女校书。那么多觥筹交错,那么多酬唱往来,那么多霓裳羽衣,爱情,始终没有药引。
一只孔雀,回到孔雀本身,就像芙蓉、棠梨,浣花溪边写着自随,通往薛涛的幽深小径上,一些竹,始于风霜,止于劲节。
你想到烽烟,翅膀抵达不了的边关,而愁心,至今满笺蔓延。
武则天:无字碑
一块巨大的屏风。背后,女人的影子,依然妩媚。
融山、水、土,成“地”;合一、生,则“人”;抟千千万万,谓“年”。日与月,竞相照耀,类似金銮殿前列班朝臣,一个抽离的自己:曌。
我看见女性的光芒和烽烟,在大云经、卢舍那、河洛图书起势,又在后宫、朝堂、亲情,赫然升起。千载以前的一颗星辰,命名天空,也呼应盛唐。
我用一个夏天,仅仅敲出三个字。
一块屏风,空出所有的白,交出了一生。
我们之间,江山起伏。
在历史的缓冲地带,有人填充,有人忙于注释。谁也不确定,拂过司马道两旁的石狮、石马、石人,也照拂牡丹若有若无的风,带走或演绎了什么。
这一切,既像还原,又关乎世道人心。
木 匠
陷于刨花,木匠有过短暂迷失。
斫削,割裂,散发切肤的喘息与战栗。现在,它们是等待想法的一段材料,墨线、角尺站位以后,紧跟凿子,锤头。
“美与实用,谁离心脏更近?”
向下的牵钻一脸决绝扎向深处。牵扯出的木屑,不过被妥协的碎片。
目光漫游。一位木匠,置身其间,有着说不出的高远超迈。
他用的是解构,以及昼夜里在村庄响起的推敲。一张纸外,我尝试挪移烟头,他的咳嗽、肺结核,总也不能还原其躬身的样子。
就像一棵树,一块下脚料,没了他的打量,仿佛再次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