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和树的嬗变(组章)
2024-09-15王悦
见渊鱼者*
雨后——
天空平复了内分泌失调的倾洒,湖水不畏自身清澈的暴露。
湖边,见渊鱼者姓名不详。隐秘的事物在过度曝光中游走在中间地带。
腹中挤满了小鱼的大鱼,用异于寻常的饱满等待拾荒者的眷顾。
重叠的圆形宇宙,我在凝视的深渊中等它们:小鱼们腹中的鱼钩。
唯有我们,相视而笑。
死于湖水的鱼,被人捞出,丢在油亮亮的草丛里,这一天和它们的一生一样短暂。
哎!——我不禁叹息:曾见你,或是翘首的,或是荡尾的,或是丢弃了银质保护色的肉身,先是在失意的莲蓬上用鱼腹控诉欲望的一生,后来在洁白的盘中回味鱼鳞的闪耀。
若见渊鱼者不祥,我们该怎样保护自己的纯净的双眼与双耳?
几尾鱼跃出来,涟漪不断扩大……
只有消失,才能成就更多湖面的美丽涟漪。
水面下——
几尾鱼,正在成为自己的诱饵。
*:比喻隐秘之事。 《旧唐书·武宗纪》:“接壤戎帅,屡奏阴谋,顾髫龀之所矜,岂渊鱼之是察。”
返祖之鱼
“我在行走之前只是一尾鱼,
所有人在行走之前都只是一尾鱼。”
声音啃噬新鲜的夜色,一块鱼骨化石在电视机的光亮中逐渐放大。
海洋奔走在洪积层上,谜语般的岩石露出鱼骨——在历史的门栏上,悬挂成一种图腾。
我颤抖着,穿越时间的躯壳,流向古老的浑水之中。
当山口不断地积蓄力量,致使辽阔的天空洒下滔天之雨;当地球发作引力,气体和尘埃,在一种孪生的缠绕中,填满了天体的子宫。
我,便在海洋中出现了。
在水的倒影里,我看到我的鳃用尽全力在呼吸,我看到母亲肚子里的蝌蚪游向海洋最深处的黑洞——
鱼鳞纷纷从她身上跌落,闪烁着迷人的光。
最终,成为从海洋里诞生的,直立行走的人,最后成为你,成为我。
镜中鱼
“那尾鱼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站在镜子前,将烟圈还给自己。
烟蒂是被靠近手指的灼热弹落的,落地的时候,烟灰顿了顿神,在黑暗中背负最后的明灭,又变得和其他灰尘别无二致。
两点之间的线段最短,一个点消失了——镜子自会瞬间收住它的趋光性。
镜中,现实的微光陨落幻象的微光。黑夜在此刻变得松脆而明亮。
焦虑和狂喜在枕边跳舞。对着一面晚熟的镜子吹气。灯仍在房间头顶呜咽,试图给黑夜一个短暂的黎明。镜框翻卷着自己滚烫的枝叶,蜷曲成S型的连续符,包裹椭圆形的雕花,散发着毛茸茸的绿色光芒……但,它们只是华丽的守护者。
“那尾鱼是永远也不会出现的。”
镜中藏着一尾游鱼:在时隐时现中暗自失神。
当他伫立镜前,她就隐藏红色的鳍。
当他离开,她就显现出最乖戾的温柔。
她这尾鱼,是一尾错把镜子当水,而囚禁一生的鱼。是一尾他天天对着镜子剥落自己的鳞片,却从来没有见过的鱼。
树 冠
体认一棵树,从她的树冠开始。
天空、大地、露珠、太阳、群鸟、大风……每一个近距离接触树的事物,都在衡量自己与树的距离,它们在光合作用的催化剂中,将自然的秩序一一呈列。
在帕克勒克草原,攀登无名的山丘,抬头看:遇见一棵树,她在低缓的空中草原上,在触手可及的天山下。那棵树孤零零的,仿佛一场魔幻现实电影的穿越阀,吸引我去开启它。
以山顶的一棵树为目标,向草原的深处进军。
越过一个又一个看似平缓的山丘,我们离那棵树愈来愈近,长出锈斑的铁丝网,拒绝越过那未知的弧度。山坡上,有一串倾伏在土地上的草,我们将此视为前人走出的路。
树的天机以风的低语来表达,造物主从来不会亏待生命的乖张。
离那棵树愈近,小径愈隐约,直到不见——我们失去了探索未知的勇气,不断的攀升,致使双肺近乎炸裂。心中的声音挥动刀锯:停下吧,不能再走一步了。你允许的目标,山峰并不一定答应!
再也走不动一步了。而山顶的那棵树,依然看起来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恍惚中,她浓密的发冠,在此刻飞舞起来……
回头看,在草原上伫立的人,多么像一棵孤独的树。
未曾抵达的树冠,是象征、是诱饵,是不朽的空洞中唯一可以悬挂信仰的矗立物。
树 叶
“坠落啊,坠落。”
高大的梧桐树下,落叶用嘴巴,对一个无数次踩过自己身躯的人喊疼,用干瘪的血管,对抗自己作为遗失之物而逝去的妆容。用树枝的祈求查验唐突的雨。
面对即将到来的冬天,它缄默成一颗破碎的心脏,融入寒凉的关中土地,这打包的灵感被缚住,即将被焚烧。
“让一让啊,让一让。”
冬天就是这么来的,落叶的消失把冬天从字典里拉出来。
它们的彻底粉碎并不来源于自然,那黢黑的垃圾车,如何载负起浪漫的凋零物。如何将它们倾倒进燃烧的大火,烧毁我们都在假装一种瘫缩态?
绿色的“裹尸布”将落叶包起来,打了一个结,把仅剩的秋天按进土壤。
这样的残忍,迅速抹杀一个小女孩的收藏欲。
“直到冬天,我们仍然生火取暖。”
直到冬天,我无法接受大雾和火焰,也无法从落叶的逝去中迅速抽离。
树 干
晚上在广场上散步,大街上种满了石榴树。
诸多成熟的树中,一棵树靠着一棵树,树上绑着镜子,刻着因果,树下躺着冷漠、否定、崩溃、焦虑与冷漠。
树的旁边站着你和我,镭射灯在柏油马路边绽放,未滴落的雨滴里藏满电荷,在生命的血管中找不到正负极。
过去,充满了无效的沙漠,在我回顾的一刻,时间以我为里程碑,拥有了恒久的失去,同时在我手中塞满了无尽的蓝色玫瑰。
你的眼神,是充满如此剧烈的漩涡,毛茸茸地落在我身上。
我抱着你,像拥抱一棵粗壮的树,也像一个新生儿的苏醒,将自我深埋的岁月轻轻捧出。
那些被砍伐的树干,将弃绝之物切割成生命的原始形状。顺时针的旋转,在年轮的透视中精准表达自己,如我们互相倾诉,那些自己体内的年轮。
树 皮
树皮剥落的干脆,用来比拟一场离开的美丽。
树干上留下一块新生的疤痕。人为的干预,对于秋天来说,或许解决了一部分季节本身的残忍。
发皱的麻木,只有在我眼中你才能毫不掩饰地展露自己的皮肤之痛。
美丽的树,我从不劝慰你接受自己表面的缺陷,甚至是大片的蜕皮,才能叫我看得清你心中坍塌的废墟和逝去的沙砾。
倘若有些怪树没有掩埋住自己的巨大虬枝,他定以更深沉的外表来展示自己——古老的灵与肉。
自然的闪电融进血脉,树皮上布满蚯蚓,如果这是一棵树患了静脉曲张,这样掀起的宏观和微观,让我们感知到人类的身体取法自然,又超越伟大的自然。
生命本离我们很远,在厌倦和止步中你又发觉这种破碎原本才是最真实的人生。
树 根
体认一棵树,从一棵树的根部结束。
树根是敏感的末梢神经,这无法在肉眼中出现的根须,汲取了生命中的种种,成排的梧桐树,是我梦中无数次趋近,又是无数次躲避。仿佛和虚无的力量毫不相干。
新铺的木板,仿佛是一种归驯,铺在我们脚下,整整齐齐。
覆盖梧桐树巨大根部的新鲜鹅卵石,你带我抵达内心之根的土壤里,缀满了缴纳房租的附生植物,充满了白色弹性肉体。
“你知道一棵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在城市化中死去的树,在你曾经描摹的北方中全部复活。
此时,我的双脚叩问木道,将梧桐的痛苦溢于堆积的鹅卵石表层,这让它们更加光滑。
你的过往在昨夜溢出,流进我的耳朵,渗进我的身体,融化了画板上覆盖树林的松节油。
你说在蜂巢里无尽的忍耐,如柿子树拥有无尽的坠落。
我知道,向下扎根比向上生长更需要面对多一倍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