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画家”耿玉琨:踏遍丝
2024-09-12吉玲
91岁“丝路画家”耿玉琨,人生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和友谊。自1975年始,耿玉琨和赵以雄夫妇20多次赴丝绸之路写生考察,他们走过8个国家、238个城市,行程50万公里,创作近万幅作品。手提背负着不比玄奘轻松的包袱,跨过沙梁戈壁,在晨曦微明、在黄昏落日,随时拉开画布,不顾沙漠的暴晒、戈壁之寒冷……
偕行丝路,志同道合
丝绸之路的烙印是如何刻进耿玉琨和赵以雄的人生里的?1955年,他们的人生河流交汇了。那年,他们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成为同班同学。五年后,他们领到毕业证,也领了结婚证,在教室里举办了简单的婚礼。他们在专业上不断精进,却受时代所限,未能纵情画笔。两人一度很消沉,身心俱疲。
赵以雄从故纸堆中翻出《资治通鉴》《史记》等书,在燕山深处的工厂附近租了一间农房,白天当钳工,晚上躲入小屋读史。他读到古老的东方文化,通过张骞、班超开通的西域之路,与西方的古罗马文明沟通交流。这条被誉为沟通东西方文明的丝绸之路,曾引起国外专家学者的考察热,但在当时的中国几乎受关注度不高。何不以画笔捕捉古老丝路的余晖?梦想的种子在赵以雄的心底生根发芽。
1975年,中国历史博物馆约请赵以雄绘制一幅《天山》油画,他趁机作了第一次丝路考察。大漠风光、雪山草原、古老烽燧、佛寺古塞令他激动不已,回家后就和耿玉琨商量,想再去丝路走一趟。两人一拍即合,开始为丝路之行作准备:到中国历史博物馆,向沈从文、史树青等专家请教;到中央美术学院,向常任侠老师请教;查阅中外文献,收集东西方文化交流和贸易往来的资料,研究佛教艺术的发源地和传播途径。
1975年9月,两人从北京出发,坐了四天四夜火车到达乌鲁木齐,再去天山南北、伊犁昭苏、吐鲁番、喀什等地写生。在那里,他们饱览丝路沿途风光,吮吸大自然的养分。两人恍若穿越时空,回到千年前的丝绸古道。
“就走丝绸之路,就做丝路画家”
初踏丝绸之路时,耿玉琨夫妇充满了欢欣与喜悦。1978年第二次同行,他们由库尔勒出发,环行塔克拉玛干沙漠考察。但很快,他们就领略到沙漠的可怕。地平线上浮起一层深褐色土雾,打着旋升腾,“顶天立地”,从远方急速朝他们卷来。两人吓得发抖,赵以雄拉起耿玉琨向低矮处奔去。眼看着高大的沙丘一米一米削去,轰隆隆向他们疾扫过来,“像皮鞭抽在身上”,耿玉琨的口鼻被风沙呛住透不过气来, 这样的惊险时刻,他们遇到过几十次。“当然害怕,没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我们是考察,不是冒险。”耿玉琨夫妇在一次采访中坦言,“但那种向往是抑制不住的,只要还有没走过的丝路地点,我们就渴望前去,在作决定时,我们往往想的是可能而不是危险。碰到了,想办法,但不会后悔。因为我们做的是自己最愿意、最向往的事。”
“环塔”归来,已是1978年的除夕。耿玉琨夫妇到达敦煌,敲开了时任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常书鸿的家门。常书鸿的夫人说,常先生刚喝了中药,在里屋休息。耿玉琨急切地说:“我们用了两个月时间,围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考察写生,画了很多画。”“你们的画呢?拿来我看看。”“哗”地一声,常书鸿撩开门帘,迫不及待地问道。常书鸿不知道那些画离他家还有二里地远,耿玉琨夫妇返回去抬着画来到常书鸿家。常书鸿高兴地一张张看、一张张点评。“我们感动得不得了啊!”讲起这一段,耿玉琨双手合十,对前辈的知遇之恩满怀感激。
常书鸿告诉耿玉琨夫妇,自己此前一直想环塔克拉玛干沙漠旅行,因为身体不允许,最终没有成行。“真羡慕你们,你们是环行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第一批画家,美术史应该给你们记上一笔。以后,你们就走丝绸之路,就做丝路画家。”“丝路画家”,这给了耿玉琨夫妇极大的信心。他们下定决心,把丝绸之路的研究与绘画作为终生的事业。老师黄永玉也曾鼓励两人:“一条路走到底,抛弃身边的干扰,勇往直前。”
“踏遍丝路,画绝丝路”
十几次出行,短则数月,长则两年多。每次回来,川资耗尽、画具用光,换回的是大批画作。1989年秋,为全面考察丝路,耿玉琨夫妇自筹经费,买了一辆吉普车。从此,他们再也不用一趟趟地搭顺风车,骑毛驴,甚至抬着画箱步行了。那是一辆银灰色的吉普车,还有了一个昵称“银驹”。“银驹”见证了他们的万千惊险。路上老伴的一句话,让耿玉琨“终生难忘”:“你要是在这条路上死了,我就把你的骨灰放在副驾座上,继续把丝绸之路走完,再带你回家!”
著名画家吴冠中在1980年代曾撰文评价赵以雄和他的作品:“当我每次见到赵以雄风尘仆仆地从外地背回大捆大捆的油画时,心里是感动的。是同情他的‘苦’吧?是的,不过吃苦是意中事,是自愿。我感动的方面主要是他对艺术的真挚与虔诚;从他的画面上,我看到了实践者的感受、追求、探索、体会与想法……赵以雄的画朴实、坚实、厚实,表现的都是硬汉性格的顽石,没有被漫长的岁月剥蚀掉的顽石。他是在浩浩流沙中始终昂首不屈的硬汉!”
有人说,耿玉琨和赵以雄其实超越了画家的界限,他们做的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的事。耿玉琨夫妇曾在和田发现了许多洞窟遗址,却鲜见壁画,反倒有许多被盗掠的墙壁遗迹。为了考察新疆壁画,耿玉琨夫妇专门在1985年进行了一次壁画之旅,但看到的壁画却不多,也不够精美。
耿玉琨夫妇请考古所的同志帮助收集流散海外的丝绸之路壁画资料。拿到资料时,二人被那些精美、壮观的壁画深深震撼,反复翻阅,“无可救药深陷其中”。得知他们决定把这些流散海外的壁画临摹下来,考古所的专家瞪大了眼睛:“你们知道这项工作量有多大吗?”
冬去春来,四季交替,两人用了整整两年时间,临摹了1700张壁画。他们带着作品去画家叶浅予家中拜访。叶浅予不顾年事已高,一张一张仔细翻看,边看边呢喃:“傻子,两个傻子,只有你们才肯下这样的功夫,干这种事。”
改革开放后,很多画家“卖画致富”,耿玉琨夫妇却沉迷于与戈壁瀚海、大漠流沙、冰峰雪岭相伴,与莽莽苍穹、千年史迹对话。他们拿着北京画院五六十元的工资,另外借助在沿途各地“讲学”“勤工俭画”,支持丝路之旅的开销。而对于这些“过命画”,他们从未想过要出售,包括去日本办画展时,也拒绝了所有画廊老板。
丝绸之路太长,但人生太短,当耿玉琨夫妇告别丝路回到家,已经是古稀之年。老伴赵以雄晚年遗憾,“回来得太晚”——没来得及将带回来的丰富资料进行再创作转换成思想,他就病了。赵以雄2019年11月去世后,耿玉琨在门头沟山上的画室独自生活了三年。
90岁投入新媒体这样完全陌生的领域,耿玉琨刚开始很不适应。“这帮孩子们给我戴个墨镜,换个怪衣裳。我说这还是我吗?有时候我不戴,给扔了,我就跟他们‘吵架’。那不是我的面貌,我的真实面貌是正经八百讲我的故事。”
不是真实的面貌,但可以吸引更多人看到她的作品和故事,却是耿玉琨乐意看到的。抖音号里动辄几千万的观看量,让耿玉琨惊叹,“网络媒体效果真的太快了”“新事物对我来说太多太多了,所以我就得猛追啊。我看他们年轻人会,怎么我不会呢?我就要学啊。比如说我现在学电脑学了两年,一指禅就在那啪啪敲,敲了好几十万字”。
耿玉琨亮出两根食指,得意地比划着。每天散步锻炼,画画,讨论当天视频文案,配合拍视频,整理丝绸之路画作,耿玉琨很忙。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