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剑侠聂隐娘
2024-09-11蒋胜男
一
夜深人静。
聂隐娘站在楼梯的阴影里,看着姑母奔跑在长长的走廊上。
姑母长发飞扬,白色的衣裙被风吹起,像鸟一样。
聂隐娘以为姑母会像鸟一样飞走。
可是姑母没有,她只是跑到了花园的尽头,伏在一个少年书生的怀中哭泣。
那一夜,聂隐娘就这样站在那儿,看着姑母。她听到了有生以来最绝望的哭声。
月光下,墙上的藤蔓枝叶随风摇动,叶子上的一枚露珠颤抖着掉落下去。
那时候,聂隐娘以为姑母会就这么在月光下飞走,或者消失。
那是聂隐娘童年见过最美的场景,如梦如幻,不似真的。
姑母没有飞走,也没有消失。
姑母出嫁了,嫁到了一个叫卢龙的地方。
那是一场非常热闹的婚礼,满堂喜庆,冠盖云集。
直到一年以后,姑母的死讯传来。府中白茫茫一片,僧人念着经文,人来人往。
聂隐娘很害怕,她奔跑着,想要逃开这一切。
她觉得自己似乎只是睡了一觉,姑母就在满堂喜庆中不见了。然后,又是满堂的素白,有人同她说,姑母永远回不来了。
那满堂喜庆中的人来人往,和满堂素白中的人来人往,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每个人脸上都像套了层空壳一样,只不过是布景换了而已。
人潮退去,只有她的世界永远空了一大块。
她走在廊下,廊下每两根柱子中间,都挂着一只鸟笼。笼中有鸟,叫得百转千回。
姑母最爱这些鸟,可她出嫁前一天,开了笼子,把这些鸟都放了。
不久之后,那些鸟有一大半又自己飞回来了。
笼子里有食物有水,它们不愿意离开。
聂隐娘不知道,那些没有飞回来的鸟,到底是不愿意回来,还是已经回不来了。
可她还是打开笼子,再一一把它们放走。有些鸟儿飞了一圈又回到笼子里,还有一些径直飞走了。
这次飞走的那些是新添的鸟儿,它们还不知道飞走以后会遇上什么。
当然,她也不知道。
当时她只是想,如果能像鸟儿一样飞走,逃离这个地方就好了。如果姑母当时逃走了,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满堂素白了。
就像有人听到了她的话一样,有一个人,像一只鸟一样飞起,落在她的面前。
她不由得说:“能带我走吗?我想像鸟一样地飞!”
于是她就像鸟一样地飞起,飞离那个院墙,一直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一夜,聂隐娘伏在房檐下,看着下面屋内的灯,灯却一直不灭。
为了杀死对方,她已经伏在这里一天了。
烈日和寒夜,饥饿和干渴,对她来说,已经成为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她能像鸟一样飞起来,也能像鸟一样,在风雨中不停地飞。
时光如同长长的隧道,一头是童年,一头是现在。
她走得太远太远,渐渐失去了来路。在日复一日的深山练功与出山杀人之间,过去在脑海中渐渐模糊,似乎她生来就是这么一直在练功、杀人。她能够潜伏在水底、草丛中、屋檐下,和任何能够隐藏自己的地方。她能够像一个木桩子般一动不动很多天,直至杀死目标。
她永远记得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跟她一起受训的还有两个女孩子,她管她们叫师姐。当师姐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她呕吐了,甚至连着几天吃不下饭,还会做噩梦。她第一次杀人的是一个屠夫,当对方高大的身躯在她面前倒下的时候,她看到对方眼中的神情从得意转向恐惧,直至无神。她也感觉到恐惧,也想呕吐,可奇妙的是,她还有一种与别人不一样的激动。她的心跳加快,她握匕首的手更用力了,她甚至感觉自己可以再杀一个人。
后来,杀的人多了,她也渐渐麻木了。她不再有第一次杀人的恐惧,也不会再有第一次杀人的激情了。
这次她的任务,是杀死这间豪华府第的主人。
此人官做得很大,劣迹很多,因此更是怕死。他用了许多的守卫,不停地变换住所,多疑而胆怯。
但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而今天,她等到了他的弱点。
今天有一场酒宴,会有许多人喝醉,包括主人。人多了,可能会发生混乱,容易让守卫判断困难。她提前潜伏在离宴会厅最近的卧室房檐下,等着目标的到来。
那官员喝得半醉,长着一张庸俗而贪婪的脸。这样的人,她杀过无数个,此人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然而他抱着一个看上去不过两三岁的幼儿。他极有耐心地哄着幼儿,甚至不假手于婢仆。那幼儿不知道是否有种冥冥中的感知,不肯被乳母带走,只抱着他不停地哭闹。
而他好脾气地哄着,满头是汗,形容狼狈,只为了去满足这个幼儿的各种混乱的要求。为了让幼儿安静下来,他遣散了婢仆,自己抱着幼儿团团转。
这应该是她下手的最好时机,然而不知为何,她竟愣住了似的,只伏在暗处看着,一动不动。
不管他是高官还是平民,不管他是卑劣还是高贵,在此刻都没有什么不同。他只是一个爱子的父亲,为了自己的幼儿,甘心做出种种在别人面前不可能呈现的耐心、容忍、无奈甚至卑微,却仍然乐在其中。
那一刻,远去的记忆忽然如潮水般涌来。似乎她也曾有过这样的一位父亲,或者是母亲,用这样无限的容忍去抱着她,哄着她,为了她的展颜一笑,无所不为。
在残酷的训练和任务中,对她来说,这些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以为她已经不会有这样的记忆,可这一刻,记忆忽然都复活了。
她静静地伏在那里,看着那个莫名躁狂的幼儿。幼儿闹腾了大半夜,最终还是筋疲力尽地睡着了。
而那官员也松了一口气,看着床榻上的幼儿,抹了抹汗,正准备去洗把脸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喉间一凉,就倒了下去。
聂隐娘先扶住他,再缓缓地将他放下去,以免声音惊到仆人。她看着床上的幼儿,想了想,还是拿起枕头,挡在那幼儿前面,以免他醒来受惊。
天渐渐亮了,趁着黎明之前最后一刻的黑暗,她悄悄从窗口离开。凌晨是人睡眠最深的时候,这座大宅所有的人都在沉睡,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聂隐娘呈上那官员的人头,向老尼复命。
老尼问她:“为何迟来?”
她答:“那人带着小儿,十分可爱。我等他将小儿哄睡,方才下手。”
老尼说:“你当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
聂隐娘愕然。
老尼凝视着她,如望进她心底的角落:“你的心乱了。因看到慈父爱子而乱吗?”
聂隐娘有些慌乱,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尼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对小儿也不放过,甚是残忍?”
聂隐娘沉默。
老尼看着远方,轻叹:“泾原兵变的时候,我星夜奔驰去长安,却只见到尸山一片。我追击之时,见到有流民易子而食,我救下那些小儿,同他们说:‘成人之后,勿作恶人。’一小儿却同我说:‘师父,我们活不到成人……’”
聂隐娘震惊。
老尼看着她:“令这些普通小儿不得长大的,便是你怜悯之小儿的父辈。你怜悯的这些小儿长成以后,又会令普通人的小儿不得成长。”
聂隐娘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
老尼叹息:“我弟子三人,原以为你道心最是坚定,谁知你终究尘缘未断。罢了,既如此,待你了却尘缘,再论将来。”
聂隐娘有些慌乱,她已经忘记了父母家人。她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只以为生活就会是这样,不再会有变化。
而人,恐惧变化。
二
魏博大将聂锋的独生女儿,在五年前忽然失踪了。聂锋夫妻寻找了很多年,却一直找不到女儿的下落。
忽然有一天,一个少女出现在他们家的门口。少女看上去有些茫然,如同走失的小鸟站在笼子前面,不知道应不应该进去。
少女自称聂隐娘,就是聂锋走失的女儿。
两夫妻与女儿相认,一人痛哭。
痛哭的是聂夫人。聂锋强忍着泪意,努力坚强。唯有聂隐娘,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但随着聂夫人的回忆,也渐渐地开始融入这种气氛中,最终落下泪来。
重新回归的女儿是陌生的。对于聂隐娘来说,近乎淡忘的父母也是陌生的。
五年前,她是个令父母头痛的顽劣女童,父母可以对她大吼大叫,可以挥舞着拂尘装作要抽打她。虽然最后往往是抽在桌腿上或者她的裙子上,但终究能够用父母的威严和武力威慑住她。
可是归来的她已变成一个少女,如小兽般警惕,忍耐着接受母亲的泪眼,也不再畏惧父亲的威仪。
但她眼底的生疏与茫然无措却是无法掩饰的。她在努力地适应环境。五年前她被扔到一个环境,五年后又被扔到另一个环境,这两处环境是完全割裂的。没有人给她适应的机会,她只能努力让自己活下去。
聂锋问她:“这五年是怎么过的?”
她答:“跟着一名老尼,每日不过念经打坐而已。”
作为习武之人,聂锋握着她的手臂,就能够感知她肌肉下蕴藏的力量。她走路的身姿,似能随时抵挡四方袭来的攻击并反击。
他再问她,得到的回答就如听神怪志异,诡异夸张,荒诞不经。
聂锋心底轻叹,情知问不出真相来,只得隐忍下来,不敢再问。
如何面对一个失而复得的女儿,谁也不知道。她不再是个依赖父母,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要维持被割断的亲情,就只能假装这亲缘不曾断过,假装这五年什么也没发生过。可面上的亲昵,掩不住骨子里的小心翼翼,他们对她,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瓶子。
母亲曾对她说:“我们是你的父母,你可以完全信赖我们。”
可什么是信赖?什么是完全?她做不到信赖他们,更不可能完全信赖他们。
父母呢,应该如何对待一个十五岁的女儿?
为她置办华丽的衣服,打造贵重的首饰,安排盛大的及笄礼,从此将她引入魏博上层的贵女社交圈,为她找到一个好夫婿。
对于忽然出现的女儿,聂家对外的说法是因为其身体不好,所以寄到佛祖名下,在寺庙中静养。如今女儿回来,自然是要大宴宾客,昭告亲友。
不知情的人,信以为真。知情的人,也怜惜其不易,都闭口不言。
女师来教聂隐娘衣着打扮,言行举止。
但聂隐娘是会这些的。年轻女子做杀手,不仅要能借助风火水土木掩藏身形,还有一种更便利的方法,就是利用世人对女子柔弱无能的固有看法,或扮婢女,或扮歌姬,更容易潜伏到目标身边来。
在血与火中淬炼过的她,对于这些无用之物,是轻视的,更不屑去真正深入地学习。她看过生与死,一场兵灾、一场离乱,人如刍狗。服饰珠宝、家世仪容,不如一把刀、一个饼子。
况且,世间唯一配教导她的,只有那个各方面都能碾压她的老尼。其余人,她又怎会放在眼里。
女师却笑了。她说,妆容是对自己的爱,对自己的美好进行欣赏并提升。女人要懂得欣赏自己的美,如同欣赏草林之美,自然之美,亦如同欣赏名画之美,楼台之美。纵世事如风、人生如寄,但停留的片刻时光,亦当活出一份绮丽来,方不枉来一趟人世。
女师的话音渐低,似也有无尽故事在背后。她或许出身富贵,享受过荣光,可世事如幻,一朝从云上跌落,亲友俱失,唯有以一技之长,聊以糊口。活一日,便只敢想那些曾经美好的事物,才能撑着她的一口心气。若是没了这口心气,人也活不下去了。
聂隐娘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学习。
既然她尘缘未断,既然她要换一种活法,抱怨与后悔便是无用的。从五年前起,她就知道,不能轻易抱怨与许诺,因为当环境改变时,所有的回顾都是枉然。
她想要自由地飞,她就要吃变强的苦楚。她放不下尘缘亲情,就要忍凡人的庸俗。
她做不了女剑侠,那就做一个富贵人家的闺阁女。
母亲告诉她,明日要举办及笄礼,自己请来了魏博最尊贵的女人——嘉诚公主,为她主持及笄礼。
嘉诚公主是大唐天子的妹妹,上任魏博节度使的妻子,现任魏博节度使的母亲。
聂隐娘看着夜空,深吸一口气。
明天,将是新的一天。
次日,聂府满堂宾客,礼乐奏鸣。
世间的及笄礼大同小异,一群看似尊贵的宾客围观着少女完成这一步步流程。
聂隐娘被侍女扶着,一加二加三加,一拜二拜三拜,如同木偶,完成了及笄之礼。最后一加,则是由嘉诚公主完成。
满堂闹哄哄的,所有人都是面目模糊。光烛极亮,只见人头晃来晃去,都来贺喜。聂隐娘只记得嘉诚公主是个颇为英气的中年妇人,其余人皆记不得了。
过了数日,聂隐娘去拜见公主。一个青年上前来,对她笑道:“隐娘妹妹,可还记得我?”
聂隐娘看着对方,剑眉薄唇,颇有几分骄矜之气。她见母亲行礼称他“主公”,知道这是如今魏博的节度使田季安,当下敛眉行礼:“见过主公。”
田季安温文尔雅:“我们原是亲戚,何必多礼。”
聂隐娘的母亲是田氏女,田季安的妻子是大将元谊之女,聂隐娘的姑母当日嫁的是卢龙大将之子。河北三镇从横到纵,用婚姻联结成一层层密不可分的大网。牵扯起来都是亲戚,攻伐起来出其不意,捅完刀子还会安抚孤孀,翻完脸继续亲密无间,联手进退。
田季安比聂隐娘大了五岁,在聂隐娘失踪那年,接任了他父亲的节度使一职,后来娶了昭义军司马元谊之女,如今已经生了两个儿子。
这边田季安犹在说:“记得小时候,你叫我季安哥哥的——”
聂隐娘打断了他:“那时候你还是季安哥哥,可如今,你是主公。”
田季安没有生气,反而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之后两人频频相约,或骑马打猎,或闹市游玩。
若是其他女子,自然是要避嫌的,便是有心恋慕节度使的权柄富贵,也要欲擒故纵几分。但聂隐娘并不在乎,她愿意在人前假装闺秀风范,并不代表她真的要变成那种女人。
田季安是个很有趣的人,他掌管着魏博五州之地,十余万军队,百万黎民。他骑射极好,文采亦不错。他见识广博,既能谈诗论文,也能煮酒赏花,甚至还能谈论天下地形,治民理政等。
而这些,恰恰是聂隐娘这五年的山野剑客生涯所缺失的。
但聂隐娘跟着师父走遍各地,所看到的地理民生,亦是田季安所不曾接触过的。他将聂隐娘所说的,与素日书本所学的联系起来,不由感叹:“怪不得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虽读了万卷书,却不曾行万里路。若是隐娘能留在我身边,便能补我之所短了。”
聂隐娘没有说话,田季安以为她已经听进去了,便越发殷勤,然而聂隐娘次日却不再见他了。
过了几天,节度使府有人请她。
那日清晨,她走进画堂,只见一个肌肤丰腴,眉目如画的美人,柔若无骨地倚着长榻。她身上层层叠叠的白色纱衣透着光晕,细看之下,却是白底绡纱上绣着极细的银丝。晨光透过窗纱射入,光线随着她身形的变化流转,粗看淡雅宜人,细看却是流光溢彩。她头上饰物虽少,却俱是佳品。长榻两边有数十丛牡丹,姚黄魏紫,绚丽夺目,更衬得她整个人犹如一幅画堂春晓图。
聂隐娘莫名想到白居易那句诗“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只眼前这些花与衣饰,便要数百户人家一年的赋税才能支付。
她便是元氏,田季安之妻。她刚生了田季安的次子不久,身材仍有些丰腴,却更显得肤若凝脂,面若银盘。
两个女人相互看着对方,一个斜卧,一个站立,谁也没说话。或者说,都是在等别人先开口。
良久,斜卧的女人才轻笑一声,打破沉寂:“妹妹勿怪,我只是好奇,想看看主公日日夸奖的妹妹。”
聂隐娘没有跟着笑,只淡淡地说:“你不是想看我,你只是想让我看看你。那日及笄,你应该也在,想来那时候,你就已经看过我了。”只不过那日是聂隐娘最光彩的时候,而元氏虽尊,但那天尊贵的女人太多了,聂隐娘根本不曾注意到旁人,唯一记住的,恐怕也只有嘉诚公主了。
元氏斜倚着,眉梢上挑,声音缠绵,便是女人听了,也会心醉神迷。她柔声说:“见了妹妹,我就安心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是自信的。生育不但没有削减她的美貌,反而让她更多了几分风流韵味,而这种风情,更能让男人迷醉。
如果她是百绕的藤,那眼前站立的这个女人,就是笔直的树。在对方的身上,元氏看不到半点女人应该有的风情与妩媚。她想,不管田季安看上对方什么,最终,她还是能凭自己的魅力让男人臣服在她裙下的。
然而聂隐娘听了这话,只是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妹妹不想同我说些什么?”元氏问。
聂隐娘笑了:“你是想说句话让我安心呢,还是想让我说句让你安心的话?”
“妹妹这是什么意思?”元氏的声音不自觉渐渐尖厉起来。
聂隐娘曾是一个杀手。杀手不但要能混到目标身边,还得经得住所有人的盘查,并知道对方想问的是什么。
她懂元氏的意思,也知道怎么回答。
但她不想装。
做杀手,装一天半天,是完成目标。
做聂家女儿,或许是三年五年,或许是一辈子。而没有目标地装一辈子,却是完全没这个必要。
她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她。
元氏不由得撑起身子,问她:“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聂隐娘诚实地回答:“我在想聂氏之女,应该怎么回答元氏之女。”
元氏的脸色变了,在放纵自己的脾气与维持体面中来回艰难地切换了两三次。对方的话,让她胸中梗着一团气,咽不下吐不出。她冷冷地说:“我原谅你久居寺庙,不懂得什么是魏博主母。”
元氏盯着聂隐娘,她想让聂隐娘明白,自己与她,并不是元氏之女与聂氏之女。
她是魏博之主的正妻。她与聂隐娘,是主与从的关系。聂隐娘的父亲,是她丈夫的臣属,而聂隐娘是她的臣属。魏博节度使,是魏博的王,而魏博主母,便是魏博王后。
而聂隐娘答:“魏博主母,不需要自己说出口。”
聂隐娘转身走了。
留下元氏面如死灰。
那句话,每个字都打在元氏的脸上,叫她的得意,变成了一团虚幻。
元氏捂住脸,手心在轻颤。
她想,她错了,她不应该叫聂隐娘来的。
聂隐娘暴露了她的患得患失,也暴露了她的真实底牌。
元氏是田季安明媒正娶的妻,田季安让她生育子嗣,却从不曾把她当成魏博主母。
她看上去比那些姬妾尊贵,却也只是相对而已。她只是他的后宅女人中的一个,而不是魏博五州的女主人。
真正的魏博女主人,是嘉诚公主,过去是,现在仍是。
元氏咬牙,恨得锥心。
三
嘉诚公主在下棋。
棋盘上纵横交错,黑白混战成一团。
聂隐娘站在一边,看着嘉诚公主与她身边的老宦官对弈。
半晌,一局终。嘉诚公主将棋盘一推,由着那老宦官数着收官棋子。
嘉诚公主对聂隐娘笑:“要不要与我手谈一局?”
聂隐娘摇头:“我不会,太高深了。”
嘉诚公主笑了起来:“真是孩子话。下棋多简单,黑白分明,该下哪个子,就下哪个子。而人却是混沌的,你不知道他是白子,还是黑子,用错了,就满盘皆输。”她意味深长地看着聂隐娘。
“谁与公主对弈?长安还是魏博?”聂隐娘问。
公主倚榻,扶着头:“这重要吗?”
是啊,这重要吗?
她已经不是那个剑客了。那些祸害天下的军阀该杀,那些贪赃枉法的狗官该杀。只有藩镇归唐,才能天下太平。
这些曾经很重要的话,如今于她来说,还重要吗?
“不,不重要。”聂隐娘说。
嘉诚公主笑了:“你很像我。”
聂隐娘像年轻时的自己,勇敢而无畏。
嘉诚公主问聂隐娘:“你知道魏博田氏的过去吗?”
聂隐娘点头:“知道。”
聂隐娘的母亲就是田氏女,她对于田氏的过往,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田氏起家,始于田季安的祖父田承嗣。田承嗣家族世代为卢龙军裨校,安史之乱时,田承嗣追随安禄山,立下不少战功。安禄山死后,郭子仪收复洛阳,田承嗣在颍川降唐。不久田承嗣再次叛唐,随史思明兴兵南下,田承嗣担任前锋,再次攻陷洛阳。后见唐军势大,田承嗣就以史朝义家眷献于朝廷,得以再降。当时,叛乱初平,城池残破,民生凋敝,朝廷为了恢复生机,数次大赦天下,对安史旧将既往不咎。唐将仆固怀恩,亦担心平乱后荣宠减弱,有意将安史旧将引作外援,令田承嗣得以升任魏博节度使。
田承嗣表面上接受朝廷命令,暗中图谋巩固自身,辖内收取重税、整修武备、统计户口、强拉兵丁。因此,几年之内,田承嗣就占据五州,部众多达十万。田承嗣挑选孔武有力的战士一万名,充作卫兵,称为衙兵,并在境内自任官吏,自取赋税。代宗皇帝将魏州升格为大都督府,将田承嗣拜为检校左仆射、守太尉、同平章事,封雁门郡王,又将永乐公主下嫁其子田华,希望能笼络其心。不久,田承嗣占据相卫数州之地,此后数降数叛,终不能归心。
田承嗣临死前,因其诸子或弱小或无能,便传由其侄田悦继位。终田承嗣一生,先为安史之乱中的先锋,为害甚烈。降唐后,又反复无常,悍然劫夺其他州郡,与朝廷分庭抗礼,首开河北三镇割据称雄之肇端,致使河北三镇不为王土。
而田悦执掌魏博,更是祸害深重。
田悦刚继位不久,成德节度使李宝臣去世,其子李惟岳要求朝廷任他为新任成德节度使。然而朝庭早就因安史之乱,对于藩镇坐大保持警惕,也有意识地对部分藩镇进行削弱,于是拒绝了李惟岳之请。李惟岳于是联合魏博节度使田悦、淄青节度使李正己、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一同举兵谋反。德宗命幽州留守朱滔、淮西节度使李希烈等平乱。起初战事非常顺利,淄青军李正己死,其子李纳被围困;梁崇义兵败;李惟岳部下王武俊叛变,杀掉李惟岳向中央请降。四镇中只余魏博的田悦未败,眼看四镇就要平复。
但田悦生性狡诈,虽至绝境,却一方面以哭诉获得诸将拥戴,另一方面挑拨朱滔、王武俊等人,以朝廷不公,未能与朱、王二人优厚赏赐为由,引得王武俊、朱滔临场叛乱。田悦趁机拉拢淄青军李纳四人结盟,并分别称王,同时派使者去游说李希烈。李希烈本无叛心,但见大势已去,只得同意与四人一起叛乱。
真正影响到大唐江山的,并不是这五人的叛乱,而是因此导致的恶果。因李希烈率二万兵马围攻河南襄城,朝廷下旨令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前去救援。姚令言率五千士卒抵长安,却因为赏赐军队的军粮被克扣,引起士兵哗变。
士卒驱逐了姚令言,大肆掳掠京师府库财物。德宗仓皇出逃。叛军无首,遂去寻因弟弟朱滔叛乱而被罢官的太尉朱泚。朱泚进入宣政殿自立为帝,于长安大肆屠杀。自安史之乱以后,大唐帝王又一次被迫出逃。
德宗逃至奉天,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来救。李怀光上表言宰相卢杞、宦官翟文秀等人之罪。德宗不得已,诛杀翟文秀,贬谪卢杞,赦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朱滔之罪,并下罪己诏。自此朝廷与诸藩镇和解,诸藩镇更加嚣张,而德宗期待的大唐中兴,就此终结。
战争不断,不但民不聊生,连士兵们也是九死一生,深以为苦。田承嗣之子田绪年纪渐长,对于堂兄占据位置也生出不满,遂与族人商议,说田悦叛乱险些害得宗族不保,如今与朝廷交恶,非长久之计。于是田绪发动政变,趁田悦酒醉,杀死田悦,又杀尽田悦一家。
而聂隐娘的母亲田氏,正是田悦堂妹。她目睹兄弟阋墙,妇孺尽屠的惨剧,不免心灰意冷,只抚养女儿,再不愿牵扯进田氏之事。
回首往事,不胜唏嘘。
田绪杀死田悦之后,上表向朝廷请罪,并请求赐婚。德宗就将妹妹嘉诚公主嫁于田绪,特赐帝王所用的金根车,将公主一路送到魏博。
这辆金根车,如今仍在府中。这是公主得以与魏博之主相抗衡的力量。
嘉诚公主看着聂隐娘:“你既有一身本事,不应该这样埋没于庸人之间。不如到我身边,充任女官,也好发挥所长,更得自在。”
聂隐娘没有答应,只不解地问:“公主为什么有此建议?”
嘉诚公主长叹一声:“因为你跟我一样,都是不甘平凡的女人。”
如她的姐妹们,热爱着衣裙脂粉,从深宫到重臣之家,只不过是从这个笼子到那个笼子,躲在方寸之地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来世上一遭是为了什么。而嘉诚公主,向往着更广阔的天地。所以在听到皇兄为魏博求亲而苦恼的时候,她自请下嫁。嘉诚公主成功了,从乘坐帝王的金根车出长安,到在魏博成为实际掌权的“太后”。
嘉诚公主轻叹:“旁人以为我是皇家的牺牲品,但于我而言,是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我嫁到魏博,影响了魏博局势二十年。魏博二十年没有跨出河朔半步,让天下百姓免于战争,享受了二十年太平生活。”
聂隐娘看着公主。嘉诚公主长得英气,人前又刻意用华冠浓妆掩盖,而此刻她卸去满头珠翠,聂隐娘才看得出她脸色苍白憔悴。聂隐娘不由说道:“还请您保重身体。”
嘉诚公主点头:“你看出来啦。我最近身体日益衰弱,担心自己死后,魏博将不受控制。若是再生当日的成德之乱,就怕藩镇混战,将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聂隐娘明白她的心意:“主公近来召集群臣商议归藩之事,是公主的意思吧。”
嘉诚公主说:“是我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有区别吗?”
田季安是她抚养长大的儿子,他的思想行事,自是与她一样,并无区别。
聂隐娘摇头:“只怕诸将不服。若是硬要归藩,恐生变乱。既然天下已经太平了二十年,何必再生变乱。有魏博主,至少镇住一方安宁,维持现状便好,为什么要收回藩镇?公主扪心自问,该做长安的公主,还是魏博的主母?”
嘉诚公主笑了:“那你也应该问问,上一任,甚至上上任魏博的主母,下场如何?”
上一任魏博主母,是田悦之妻,死于田绪之手。上上任魏博的主母,是田承嗣之妻。田承嗣姬妾太多,其妻英年早逝。
聂隐娘一时默然。
嘉诚公主缓缓地道:“古往今来,不管是谁在其位,收回藩镇都是必然之势。宰相已进削藩策,朝廷能容忍魏博二十年,但不会永远容忍魏博。不管魏博是否愿意,都要面对朝廷的旨意。”
能够自己归藩,还有一点主动权,若是真到朝廷下旨,那就是不顺即反了。而朝廷,不会再犯上一次的错误。
聂隐娘轻叹:“听说诸将中不同意的居多,主公很是烦恼。公主要帮他吗?”
嘉诚公主摇头:“他是魏博主,这个情况要他自己面对和解决,谁也帮不了他。”
四
“但是你可以帮我。”田季安目光炯炯地看着聂隐娘。
聂隐娘和田季安坐在城中心的酒楼上,居高临下,俯视全城。
田季安指着下面,眼中有着勃勃野心:“你看,这就是我的魏博,我的城,我的江山。”
聂隐娘点头:“我看到了。”
田季安凝视着她:“你,不想与我共拥这江山吗?”
聂隐娘摇头:“这是你的江山,与我无关。”
田季安看着她,哑然失笑:“是啊,这是我的江山,这又不是我的江山。我虽为节度使,人人以为我是魏博之主,可是我冲龄继位,手中权柄早被分散,不像其他藩镇,军权都集中在节度使一人手中。所以魏博这些年看似平静,其实只是我诸般委曲求全,勉强保持。”
他说:“我很难。我也想整顿军纪,我也想安抚地方,我也想让百姓安居乐业。可是,我要面对的力量太强了,我无所倚仗。如今,我身边没有可信之人,只有你能帮我了。”
他先激起她的野心,随后,他又想激起她的保护欲。当一个男人说,我只有你可信、可倚仗的时候,女人都会升起奉献之感吧。
聂隐娘却退后一步,摇头:“公主是你的母亲,她背后有朝廷;元氏是你的妻子,她背后有兵马;田兴是你的叔父,他背后是田氏旧部。你不相信你的至亲,却来同我一个区区小女子纠缠,岂不可笑?”
田季安却痛苦地摇头:“恰是因为如此,我要面对的对手,是我的母亲,我的妻子,我的叔父……隐娘,我很痛苦,我虽为魏博之主,可偌大的魏博,只有你能够了解我。魏博是祖宗基业,不可为人所夺,我是魏博之主,不能做一个无能为力的傀儡。生于田氏,当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聂隐娘嘲笑他:“若你身为节度使,还要说幸与不幸,那些为了魏博而死的无辜性命,又该问谁。”
田季安点头:“正是因为不幸太多了,我要结束这些悲剧,就必须掌控权势。隐娘,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女子,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平定魏博内忧,让我成为魏博真正的主公。只有你才能够明白我的心情,只有你才是我的贤内助,能够在我无助的时候体谅我,在我畏缩的时候支持我。隐娘,想要魏博力量统一,不四分五裂,政令通达,百姓安居,只有我们一起携手。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做到的。”
他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聂隐娘只觉得他的手如一条蛇,沿着自己的手背爬上手臂,冰冷,黏腻。
她急速地抽回了手。
他神情是痛苦的,但眼底是自信的。在他的身上,既有父亲的野心,又有公主养子的历练。他有无上的权势,有从父母承袭的好容貌,能体察女人的情绪,甚至必要时还能伏低做小。这样的男人,没有女人能拒绝。
聂隐娘轻叹一声:“我虽不懂江山权谋,却也听过一句话‘得道多助’,你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怎么做主公?”
她起身走了。
田季安的眼神渐渐阴冷。
半夜,聂隐娘听到窗外有小石子轻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
这声音她很熟悉,是老尼传唤她的声音。
她起来,换上昔日夜行劲装,出来相见。
老尼给她一个革囊,她打开,里面是一颗人头。
这人她见过。今日遇上田季安之前,此人纵马闹市,险些踩死一孩童,被聂隐娘阻止。聂隐娘想杀他,却被田季安叫住。田季安放走那人,却拉着她去详谈。
前日聂隐娘被他的妻子和母亲分别召见。昨日他递帖相邀,她拒绝了,今日他就在闹市拦住她相见。
老尼问聂隐娘:“这些日子,你可确认你自己的心意了?是走,还是留?”
聂隐娘反问老尼:“当日,你为何带我走?”
老尼静静地看着她,心底震惊与得意交错。
聂隐娘知道了。
聂隐娘不愧是老尼最得意的弟子。
严酷的训练,并没有把聂隐娘变成一个没有脑子的杀手。正相反,最好的杀手,一定是时刻在动脑子思考的人。
“那天你带走了我,父亲为了寻我,私动衙兵搜查全城,惹怒了主公,将父亲杖责。父亲受伤,不能控制三千衙兵,而就在那个时候,主公忽然暴病而亡——”聂隐娘直视老尼,“你把我带走,就是为了引父亲动用衙兵。父亲执掌的三千衙兵,是保护主公的亲卫,一旦父亲受伤,哪怕有副将暂代,对衙兵的控制也会出现空隙,而这个空隙,正是杀死主公的好时机——”
老尼点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田绪杀死堂兄田悦夺位,必然也害怕其他的族中兄弟依样夺位。他上表朝廷称臣请罪,又要请婚公主,为的就是借助朝廷势力,在田悦死后,一能压下一众堂兄弟夺位之心,二能压下淄青、成德、卢龙诸藩镇的并吞之心。可是等他坐稳大位,野心又起。五年前,他暗约卢龙、成德,准备三镇联手,于秋收后起事,再攻长安。”
手握刀兵,杀心自起;手握权柄,叛心自起。一个人成功了,就会有许多效法者,也许一开始那些将领还是抱着忠于大唐的心,可一旦兵马在手,看着叛乱的藩镇节度使在自己的封地如同皇帝般一呼百应,而自己同样浴血奋战,胜了以后还要屈居人下,受中枢重臣与宦官们的气。天底下只要还有一个藩镇能够不受拘束地当土皇帝,其他的将领就会起效仿之心。
就算是田绪,在初上位的时候,很可能也只是想,若能当上魏博的节度使,他愿意一辈子效忠朝廷。可一旦做“主公”久了,野心自起。安禄山与朱泚能杀进长安,逼得大唐天子流亡在外,他田绪为何不可以?
他这么想了,生命也就此终结了。
“田绪死了,这五年里,天下太平。这就是值得。”老尼看着聂隐娘,“当日带走你,确是为了大局。但你若不是可造之才,你若没有翱翔宇宙的心,我就不会留你五年。我用了五年时间精心培育你,你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来处。这份亲缘之思唯有自己可破,外人也帮不上忙。你是想留,还是想走,全由你自己。”
聂隐娘久久不语,半晌才问:“那,你送我回来,会发生什么?”
老尼摇头:“我也不知道。你的命运受我干涉,这五年来已经脱离原来的轨迹。至于以后,你是回归聂家女的命运,还是走上新的路子,都由你自己决定。”
聂隐娘问:“那你今天来,又送这人头,是为了什么?”
老尼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有了这五年,你可以拥有不一样的人生。看你是一时的自欺欺人,或者是干脆自断羽翼,一辈子自欺欺人下去。”
老尼走了。聂隐娘看着桌上的革囊,心乱如麻。她干脆越过墙头,在夜里无人的街巷里乱走。
走了半晌,心火上升,有些口渴。她想着附近有条小河,就走了过去。
月光下,溪流边,一个白衣少年正在水边磨镜。
他磨得很认真,身边摆了十几个磨好或未磨的铜镜。月光映照下,仿佛他的身边,多了十几个小月亮。
聂隐娘走到上游,喝了水,问那少年:“你在干什么?”
少年答:“磨镜。”
聂隐娘问:“你磨了多久?”
少年答:“十年了。”
聂隐娘问:“还要磨多久?”
少年答:“不知道,或许是一辈子吧。”
聂隐娘问:“一辈子就对着水磨这些铜镜,不单调吗?”
少年笑了。他指指月色,指指溪水:“与自然共处,不单调。”
聂隐娘索性坐到他对面,道:“既然是与自然共处,还为什么要磨它?不如任它长满青锈,如同从土中来一般,岂不更加自然?”
少年摇头:“镜子不是我的,水也不是我的。我做不了镜子和水的主,我只能借着命运的安排,让自己的心去顺应水,去认识镜。每面镜子都不一样,因为合金的不同,因为制作的不同,因为镜面研磨的不同,都有自己的性子。”
聂隐娘起了好奇之心:“那么,你是从镜,还是从水?”
少年摇头:“我听镜子的,镜子会告诉我。”
聂隐娘不解:“镜子怎么知道?”
少年把镜子放进水中。镜面在水波下轻轻晃动,仿佛碎了一掬银光。
少年微笑:“镜子如果不知道选择,水会帮它。”
聂隐娘不懂。但聂隐娘感觉到,在这少年身边,仿佛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莫名的,她那从回魏博那天起就一直动荡不安的心,忽然宁静下来。
在于这月、这水之间,也在于身边的这个宁静的少年。
五
到凌晨的时候,聂隐娘才回到自己房中。
她推门进来,忽然觉得不对,正提剑警惕之时,烛火亮了。
聂锋夫妻正在她的房间。
聂锋脸色铁青。
而聂夫人满脸忧色。
聂锋劈头就问:“你去哪儿了?”
聂隐娘轻描淡写地说:“我出去走走。”
聂锋却指着革囊,质问:“你杀了人?”
聂隐娘一愣,随即意识到,刚才她心绪烦乱,出门时竟是随便把老尼给的革囊放在桌上了。她独行已久,素日房中不要侍女服侍,也只有在她出去时才有侍女来收拾房间。
但她没想到,她父母竟会在半夜来她房间,并发现了这个革囊。
聂隐娘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若要说出老尼之事,反而节外生枝,当下只得点头承认:“是,我杀人了。”反正,在此之前,她的确是杀过人的。
聂锋气得颤抖,手指着聂隐娘:“你、你杀死的是游击将军田光!你为何要杀他?”
田光是田季安手下的五品武官,亦是田氏宗族中人。此时聂夫人的脸色也极是难看,想要为女儿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聂隐娘冷冷地道:“我只杀可杀之人,不管他是什么身份。”
聂锋哽住。同在魏博为官,他自然知道田光劣迹斑斑。只是他仍然不能接受,质问道:“便是他有过错,你也可以告诉为父。待为父将他的劣迹上报主公,由主公处置,你怎可擅自杀人?”
聂隐娘答:“他该杀,我就杀了。我是我自己,没有主公,哪里的主公,也管不了我。”
聂夫人大惊:“隐娘,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既在魏博,怎么可以目无主公?你一个女儿家,哪能做凭空杀人的事情。你快点告诉你阿爹,你为什么杀人,让你阿爹也好有个应对之策。”
聂隐娘没有说话。
聂锋却蓦地起了疑心。田光固然有劣迹,但他也是特别反对藩镇归唐之人。聂锋不由问道:“你是不是在替朝廷做事?如果是,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聂隐娘听了这话,反问聂锋:“那你呢,你是不是只肯效忠藩镇?”
聂锋听了这话,斥道:“我聂家受田氏之恩,自然世代效忠田氏!”
聂隐娘问:“田氏何来一身富贵?不也是受大唐之恩,既赦安史之逆,又赦朱泚之乱,尚要割据自立。田氏自己都没有效忠之心,却要别人效忠于他,不可笑吗?”
聂锋大怒:“闭嘴!你这逆女,若无先主公赏识,无我聂锋出头之日。”
聂隐娘反问:“若无安禄山赏识,也无田承嗣出头之日。田承嗣是效忠安禄山,还是效忠大唐了?都没有,他们都是反复无常,朝三暮四,才有那滔天富贵权柄。你道你受田氏之恩,难道你不曾为他们卖命沙场,你不曾为他们尽心守护?今日仍是唐室天下,你何必用你的愚忠为这些无义的藩镇陪葬。”
聂锋怒道:“住口,田氏原无自立之心,是天子执意削藩,完全无视藩镇的功劳与委屈!”
聂隐娘冷笑:“是功劳和委屈,还是野心和暴戾?”
聂锋愕然:“你,你,是谁灌输了你这种思想?你竟替朝廷说话!”
聂隐娘看着聂锋:“何须别人教我,我自有眼睛,看得清天下。倒是你,看不清大势。”
聂锋哪里肯听,拔出腰间佩剑,指着聂隐娘喝道:“倘若我回来的女儿,只是具有我女儿的躯壳,内里却是别人操纵的傀儡,那她还不如死了!”
聂隐娘点头:“原来做你女儿,就应该听你的话,否则就不如去死。”
聂锋话一出口,便已后悔,此时只得强硬道:“我的女儿,自然应该如别人家的女儿一样,相夫教子,安稳度日。”
聂隐娘讥讽地一笑:“聂家的女儿,就应该用华服美饰装扮,学习礼仪规矩,听从父母之命。待到一定的年纪,去各种闺秀与夫人聚会的场所,得到她们的认可与夸奖,然后许配给一个家世相配的男人,是吗?”
聂锋一怔,道:“自是如此。”
聂隐娘回来之后,他们也是这样希望她的。可是她,却完全不受控,令他心焦,亦令他恐惧反感。
聂隐娘冷笑一声:“然后就如姑母那般,成为藩镇之间联姻的工具,不到一年就郁郁而终?”
幼妹恒娘之死,一直是聂锋心中隐痛,他听到这里,心中怒极:“你,你休要胡说!”
聂隐娘冷笑一声:“可惜,我不是姑母。与其让别人掌控我的命运,倒不如我自己把命运握在手心,甚至,可以掌控别人的命运,决定别人的生死!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样的命运,比你给我的命运更有意义。”
聂锋垂下剑,忽然叹气:“你只知道自己是在做正义之事,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的傀儡,杀人的工具。倘若我猜得不错,带走你的老尼就是朝廷的人,不知道接下来她让你杀的又是谁?”
聂隐娘冷笑:“你从来是把别人都当成傀儡。自己成了田家的傀儡,却只当别人也都是傀儡。只要我不愿意,没有任何人可以控制我。”
聂锋大怒而无奈。他在家素来威严极重,说一不二,也就是聂隐娘小时候能得到他的耐心和慈爱。如今,面对已经成年而陌生的女儿,他已经按捺下许多次的怒气了:“你,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聂家早晚因你而遭大祸!”
聂隐娘看了聂锋一眼:“田氏父子狡诈,你自己要多留心。既然我不应该回来,那我便走了。”
她越墙而去,将母亲的哭声和父亲的叹息都抛在后面。
此时天渐渐亮了,路上的人也多起来。
聂隐娘一时不知去往何处。天地茫茫,何曾有她的立足之地?
她无处可去。
回山中?她再不是自由的剑侠,而是朝廷的杀手。
回家里?她亦不再是父母娇宠的女儿,而是终将成为藩镇联姻的工具。
她慢慢走着,走到昨夜那溪边。磨镜的人已经不在了,她坐在他坐过的地方,看到地上遗下一面铜镜。
她拾起镜子,对着自己看,镜中人模糊中泛着黄光。她其实很久没看过自己的脸了。在山中每日训练,外出时只奔着暗杀目标,就算对镜,也是为了乔装而整理化妆。回家之后,也有出门宴游的时候,她虽坐在镜前,由侍女服侍着梳妆打扮,但却神游天外。她从没有这么心平气和,什么也不为的,只仔细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自己熟悉而陌生。说熟悉,因是经常能在镜中见到的;说陌生,是她对着自己的脸庞看着,从眼睛鼻子到嘴唇,竟都是陌生的。
她正看着,却听一人问她:“你怎么回来了?”
聂隐娘抬头,正是那磨镜少年。
聂隐娘拿起铜镜,问那少年:“你可是来拿丢失之物?”
少年点头,又问:“你也是来拿丢失之物的?”
聂隐娘摇头,又点头,问他:“你说,应该从镜,还是从水?”
少年看着她,道:“从你自己的心。”
聂隐娘点头:“不错,我不从镜,也不从水。”
聂隐娘笑起来,又问:“我要同你学磨镜子,你可愿教我?”
少年点点头。
从此聂隐娘也不去别的地方,只与那少年一起去了他的作坊。看着他打造镜子,磨镜子,每日里似在重复一样的生活,她却莫名感到一种宁静安详。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日,城中皆是素白。聂隐娘打听之下,却是嘉诚公主因病不治而亡。
聂隐娘心中疑惑,她犹记得那日见嘉诚公主时的情景。嘉诚公主虽有病容,却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暴病而亡。
嘉诚公主的期望是魏博归唐,如今事业未成,人就忽然去了。之前传得甚嚣尘上的魏博归唐之事,在她死后就不再被提起,相反,如今魏博加紧了兵马调整,似乎在做战前准备。
聂隐娘忽然想到,若是老尼听到这个消息,当是要去行刺田季安了吧。
当晚,她伏在田府外的树上等了一夜,却没有任何人进来。
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似乎必须回山中一看。
她不再犹豫,径直回到山中。
那是一座深山,洞府深远难寻,人迹罕至。
然而她这次去的时候,却发现这里发生过一场屠杀,而洞中人都死了。
六
聂隐娘星夜赶回魏博,进了聂府。
她要将父母接走。虽然她与聂锋之间有许多龃龉,但他们终究是她的生身父母。也许她这一次回来并不能如愿,但是亲情终究是她无法舍弃的东西。
夜深了,聂隐娘悄然进了聂府。然而让她奇怪的是,整个聂府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灯火。她来到自己的房间,原来这个房间外面是有婢女在守夜的,如今也不见了。
她打开房间门,整个房间的布置依然像她日常在时一样。她的心稍微柔软了一下,转而去了她母亲的房间。她母亲的房间也没有人,她又去了她父亲的房间,同样没有人。
聂隐娘屏息静听,发现整个府邸一点声音都没有。她预感到了什么,于是不再停留,迅速离开聂府。
第二天,磨镜少年帮她打听到了消息,原来在三天前,聂府就没有人出入了。有人说,聂锋得罪了节度使,被关起来了。也有人说,聂锋出去办差去了,节度使夫人请聂夫人去节度使府暂住。
聂隐娘并不相信这些传言,她预感到父母出事了。从听到嘉诚公主的死讯开始,从她在山中掩埋了师父和同门的尸体开始。直至这一次聂府的失踪之事,更加验证了一切。这一切的背后一定是有一只黑手在操纵。
夜深了,聂隐娘进了节度使府。她先去了嘉诚公主所住的后苑。这个时候,嘉诚公主住过的痕迹已经完全被抹去,田季安的妻子元氏住进了这里,一切变得与过去截然不同。田氏又生了一个儿子,整个后苑充满了儿童气息,欢声笑语不断。元氏脸上不再有过去的谨慎恭敬,而是显露出骄纵本性了,鸠占鹊巢的事实让她更加得意。
聂隐娘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她转身去了西苑,这里是田季安姬妾所居之处。果然,她在这里找到了她要找的人,老尼的另外一个弟子,名叫红绫。
红绫见了她以后也是一怔,说:“你终于来了。”
聂隐娘说:“是的,我来了。”
红绫笑了:“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聂隐娘说:“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要出卖师父?为什么要泄露山洞位置?”
红绫笑了起来:“为什么?因为田郎应允我,让我过上我想要的生活。”她冷笑着说,“你从小富贵,到了师门当中,依然得到了最多的重视。你不知道安逸和富贵对我们代表着什么。我和紫绡都是被师父收养的弃婴,我们从小没有过过富足的日子。你不知道你刚来的时候我有多羡慕你,你穿着绫罗绸缎,你的手脚显示着只有大户人家才有的娇贵,没有任何粗糙的茧子。后来我看到你跟我们一样去苦练武功,去做杀手,你不知道我多快意。所以那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挺好的?我那么热心地指点你、教你,就是希望你尽快过上跟我们一样的日子。但是这个世界真不公平,哪怕你跟我过着一样的日子,你依然是最得师父信任以及最被看重的那个人。后来你回家了,你又成了一个富贵千金,甚至连田郎都爱你,喜欢你。你为什么将这样的一切都弃若敝履?”
红绫说到这里,几近嘶声,脸上的青筋暴起,将她精心修饰的仪容完全破坏掉了。
红绫盯着聂隐娘:“你不愿嫁的人,我嫁。你不愿意干的活,我干。你不愿杀的人,我杀。你不愿意背弃的师门,我背弃!我什么都愿意做,只求换来这富贵的生活。”
聂隐娘完全不明白红绫的选择,更不明白她的愤怒。聂隐娘问:“这样的选择,你真的不后悔?”
红绫笑了:“你会怎么选?是过每天风餐露宿、居无定所的生活?是夏夜里伏在草丛中被蚊虫叮咬,寒冬在房梁上冻得僵硬?杀人、血污、死亡、拼搏——我受够了,我想过上女人该过的生活,过上自由的生活。”
聂隐娘皱眉:“你认为,这就是自由的生活?”
“是啊,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以晏起,可以晚睡,可以穿上无数华美的衣服,会有无数的仆从来侍奉你,会有俊美的郎君在你的耳边赞美你的容貌。只要你点头,就能够过上这样富贵的日子。隐娘,我们练得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换取更好的生活?难道一辈子辛苦地与死亡搏杀,忍受着一次次血肉撕裂的伤害,容貌在风霜中被摧残,肌肤布满伤痕,最终依旧膝下空空,老无所依,死无所葬,魂无所寄?”红绫咬牙切齿地说,“明明我可以过上轻松快乐的生活,在花丛中,在绮罗中。而不是当一只野兽,当一个杀手。”
聂隐娘问红绫:“你背弃良心,就为了这点虚荣?”
红绫被聂隐娘看得心虚,不由得侧过头去:“我知道,师父对我有恩,我这样做,是违背了良心。你我都是女人,女人最大的幸福,难道不是躺在爱郎的身边,抱着亲生的孩子?”说到这里,她声调有些尖厉与夸张。
“哪怕这个爱郎,同样是别人的爱郎?哪怕你的才华,成为别人的工具?哪怕你的孩子,要乞求别人的赐予?”聂隐娘摇摇头,“不,我选择自己掌控一切。”
红绫看着聂隐娘,眼神复杂。她不懂聂隐娘,却不由得对她有着向往之心,忌妒之心。哪怕自己如今已如昔日所愿,华冠丽服,呼奴使婢,有了爱郎,怀抱幼子,可她看到聂隐娘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有一种意难平的心绪。
红绫问聂隐娘:“自己掌控一切,又有什么好?”
聂隐娘说:“我可以停留下来,也可以离开。我不依靠任何人,我也不为任何人所用。”
红绫不想再听下去了,直接把话切到主题上,道:“我不想跟你再辩了。主公说过,你来,必是要寻你父母的下落。我告诉你,你父亲己死,你母亲由夫人接进府了,但藏在什么地方,你是找不到的,连我也不知道。主公说,你拿陈许节度使刘昌裔的人头来,他就放了你母亲。”
七
刘昌裔,字光先,出身官宦之家,太原阳曲人。他少年时曾献策边将,但未被赏识,遂入蜀,劝说叛变的泸州牙将杨子琳归顺朝廷,而后杨子琳被朝廷封为泸州刺史,拜刘昌裔为州佐。杨子琳死后,刘昌裔客居于河朔,后被神策军大将曲环延揽,担任判官。他为曲环写讨伐淄青节度使李纳的檄文,文笔铿锵有力,得天子赞赏,遂封刘昌裔为监察御史。
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曲环拜陈许节度使,以刘昌裔为营田副使。曲环死后,其部将上官涚为留后,淮西节度使吴少诚乘危领兵来犯,并与陈许兵马使安国宁与之里应外合。刘昌裔献计,先败吴少诚,后斩安国宁,尽灭叛军。上官涚感佩其智,升刘昌裔为陈州刺史。
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上官涚卒,刘昌裔升为陈许节度使。4Hp/Bxv4bUQ2MY3wAzwbOA==刘昌裔在任上,首先面对的就是有不臣之心的淮西节度使吴少诚。刘昌裔一向以亲和态度拉拢和压制吴少诚不生叛意,此时正在田季安进犯长安的重要关头,田季安若要拉拢吴少诚起事,刘昌裔便是他要除去的首要目标。
而刘昌裔也在时刻关注着魏博之事。嘉诚公主去世,他得到消息,第一步就是急报于长安,同时加强了陈许的防卫,又暗中派人前去淮西、成德等藩镇加以关注,看魏博是否与他们有联络。
这日,刘昌裔召藩属开会,商量魏博之事。众人皆道:“朝廷将主公安插在河朔以牵制藩镇节度使,河朔之内,哪个藩主不视您为敌?魏博作为河朔最强藩镇,以前有嘉诚公主牵制,田季安不敢有野心。现在公主薨了,朝廷攻打成德又失败,田季安野心开始膨胀,若他将来想跨出河朔,进军朝野,必须先经过许州。”
刘昌裔调兵遣将,分布驻地,又令安抚百姓,不得骚扰。如此商议了许久,直至深夜,人皆散尽,刘昌裔仍在筹谋此事。
忽然之间,他感觉有什么不对,一抬眼,眼前站了一个黑衣女子。
刘昌裔心头一震,已经预感到了什么。藩镇之间,明争暗斗,便是用到刺杀,也不稀奇。他这一生数次在千军万马中拼杀,倒也不畏死亡,只是心中感叹,大业未成、壮志未酬。
刘昌裔当下镇定地拱拱手,道:“阁下是哪位,可是要来取老夫性命的?拿去便是,休伤无辜之人。”
来人正是聂隐娘。
她看着刘昌裔说:“你不怕死?”
刘昌裔抚须:“老夫自然是怕的。只是侠士身手高强,老夫帐上恐怕无人能与您相敌。今日我召诸将开会,整整一天,所有人都没有察觉您的存在。您若要杀我,只需等我入睡,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割走我的头颅。现下您却闪身相见,想来是要教我做个明白鬼了——阁下是田季安派来的吧。”
聂隐娘点点头,忽然间一剑指向刘昌裔,剑尖抵在刘昌裔脖子上,低声道:“你若是同意与魏博联盟,我便饶你不死。”
刘昌裔从容道:“老夫奉朝廷之命,节制藩镇,若因畏死而与不臣之藩镇同流合污,岂非生不如死?侠士尽管取我性命就是。”
聂隐娘忽然放下剑,叹息一声:“我平生杀过二十八人,无一不是该死之人,唯有您,是不该死的。我的匕首之下,不杀义人。”说罢,转身就走。
刘昌裔不禁道:“你若走了,如何向田季安交代?”
聂隐娘道:“我自有我的办法。”
就在此时,又有一人自外而入,对聂隐娘道:“且慢。”
此人正是磨镜少年,他对刘昌裔道:“大人,她叫聂隐娘,是魏博大将聂锋的女儿。田季安杀了隐娘父亲又掠走聂夫人,逼迫她取你人头,才能释放聂夫人。”
聂隐娘一怔:“原来你先来告知——你为何助他?”
磨镜少年长叹一声:“因为他是我的生父。”
十几年前,刘昌裔为杨子琳手下。时遇朱泚之乱,朱泚令杨子琳部一起参与叛乱,杨子琳心动,却被刘昌裔阻止。朱泚派杀手前去杀杨子琳,却被刘昌裔所阻。刘昌裔追击那杀手,阴差阳错与那女杀手迷失林中,十余日方获救。谁料两人朝夕相处这十余日,竟暗生情愫,一夜风流之后,那女杀手珠胎暗结,自此被组织追杀。女杀手临死前将儿子交托给一磨镜老人,此子长大后,便是这磨镜少年。
刘昌裔竟不知自己还有此等往事,当下心中惭愧,道:“是老夫对不起你们母子。”
磨镜少年摇头:“这是我母亲自愿的,与你无关。”
刘昌裔心中更愧,看看这磨镜少年与聂隐娘的神情,当下就道:“倘若老夫的人头可以救你母亲聂夫人,女侠就割下我的人头去救她吧。”说罢看着身边的儿子,道:“我死后,也不许你报仇。上报朝廷时,就说我是暴病而亡!”
眼见聂隐娘缓缓举起匕首,磨镜少年大急:“不可。”
聂隐娘挥剑,只割了刘昌裔一缕头发,道:“我奉命杀你,但你不应该死,所以只取你一缕发。你与田季安相争,是你们的事。我不愿意杀义人,是我的事。田季安杀我父,掳我母,逼我杀人,是我与田季安的恩怨。我杀了你,难道我一家就能逃过田季安的毒手吗?”
聂隐娘转身就要走,磨镜少年叫住她道:“你别走,我听说他在你离开之后,又派了精精儿前来暗杀刘昌裔。”
众人皆大吃一惊。
精精儿是传闻中少见的高手,此人身如猿猴,行动若闪电,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聂隐娘眼神一凛:“原来是他,我正要寻他。”
原来那日山洞内的大屠杀,正是精精儿奉了田季安之命做的。
磨镜少年道:“若单是精精儿,你我联手,倒也不惧。只是精精儿的师兄空空儿,人称剑道第一高手,听说他的剑术二十年前已臻化境,多年来苦求剑术大道,因此不轻易出山。若是你杀精精儿,引动空空儿出山,那倒不好了。”
聂隐娘冷笑:“既修剑道,只有遇强更强,岂有畏强而退之理。”
当夜,刘昌裔待在房中,就听得房檐上有衣袂掠空的声音,有兵器交战的声音,也有屋顶被踩过的声音。守在外面的护卫睁大了眼睛瞧着屋顶上,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没瞧见,也不知道那三人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是如何交手的。
直至空中响起一声惨呼,过了一会儿,似乎有什么东西跌落在院中。随后聂隐娘的声音传来:“精精儿已经死了。”
护卫点亮了火把,但见一人身首异处,落在院中。那人五短身材,形似猿猴,生得十分丑陋。
刘昌裔问:“这便是精精儿?”
聂隐娘点头,道:“正是。精精儿是田季安手下第一高手,我若不是早知他此前受过伤,如今也杀不了他。”
刘昌裔松了口气,道:“多谢二位,既然第一杀手已死,看来田季安应该没有可能再派杀手了。”
聂隐娘脸色却沉了下来:“精精儿虽是田季安手下第一高手,但其师兄空空儿之剑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能觅其踪,能从空虚之入冥,善无形而灭影。听说他的剑术二十年前已入化境,无人能敌,离破境飞升也只有一步之遥。空空儿虽不为任何人所用,但极为护短,若是知道我们杀了精精儿,便是千里之外,也会来取我等性命。”
一时间,刘昌裔等人都变了脸色。
聂隐娘想了想,道:“仆射不必忧虑,我倒有一计。空空儿此人生性骄傲,杀人只用一剑,若是一击不中,即愤然远遁,耻其不中。仆射可用于阗玉围住脖子,于枕上安睡,若君有福泽,或还有一线生机。”
众人不知道她为何这么说,然而知道她的手段高明。刘昌裔这一晚,也被这种前所未有的奇事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虽不畏死,但也不想平白送死。当下就依聂隐娘吩咐,找了几块于阗玉围住脖子,躺在床上安睡。只是他怎么也睡不着,也不敢翻动身子,只闭眼躺着。刚过了三更,他忽然听得脖子上一声脆响,一股杀气笼罩着他全身,让他丝毫不敢动弹。但这股杀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声脆响之后,就见一股风,远远而去。
聂隐娘与磨镜少年伏在床后,本是随时准备出去相助,不想只听得一声脆响,空空儿忽然来去,竟是谁也不能预防阻止。
磨镜少年点亮了灯。刘昌裔站起来时,但见脖子上的于阗玉有道剑痕,足有几寸深。想来若无这玉相护,刘昌裔的头颅已经落地。更可怖的是,在这样的剑光之下,于阗玉却只有剑痕而不碎,显见出剑那人掌握的力量是何等精妙。
聂隐娘却在那一声脆响之时,察觉到寒夜里有一双眼睛盯住了她。那人飘然而去时,在院墙上停住,似乎回身看了她一眼,又向外行去。
聂隐娘知对方的意思,当下追了上去。杀死精精儿的是她,空空儿若要杀她,她把这条性命交予空空儿罢了。若是畏缩不前,反而连累刘府其他人。
聂隐娘追着空空儿的影子,飞越城墙,一直到了空旷处,方停了下来。
这时候空空儿回过头来,月光下,但见一个白衣女子,不辨年岁,只站在那里,便如一柄利剑一般,令所有人都会胆寒。
谁也没想到,这名震天下的第一剑客,竟是个女子。
八
“你为什么要杀了精精儿?”空空儿问。
“为师门报仇。”聂隐娘答。精精儿是这两年才出现在田季安身边的人,可是他却成为田季安最得力的杀手,皆因为他不问是非,无人不杀。
“他是太痴了。”空空儿轻叹,忽然反问,“你知道精精儿为何会帮田季安吗?”
聂隐娘摇头。
空空儿面无表情:“因为,我是田季安的生母。”
聂隐娘大吃一惊。待她回过神来,却发现空空儿已经不见了。
聂隐娘不知道空空儿的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如若是真的,那么,她想向田季安报仇,就是难如登天的事了。
她曾听说田季安的生母是个出身低微的婢女,生下田季安不久就死了。她不明白空空儿怎么就成了田季安的生母。空空儿既有这么高的武功,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出现,倒任由田季安认嘉诚公主为母?
此时空空儿已经回到所居之处,那是魏博节度使府后山上一座她独居的庭院。
田氏对于女剑侠的执着,还是源于田季安的祖父田承嗣。
田承嗣起于安史之乱,当时他是安禄山的部将,亦是叛军的先锋,为叛军立下许多功劳,也扩张了许多势力。及至安禄山、史思明先后身死,他看大唐平叛势不可挡,于是率部归降,因此得封魏博节度使,保存实力,暗窥时机。
因为各藩镇之间暗杀厉害,田承嗣特挑选三千勇士,称为“外宅男”。这就是聂锋所执掌的三千衙将的前身。这支队伍作为护卫节度使的力量存在,住在衙门,内外轮值。当时他的儿子娶了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女儿,两人结为姻亲。田承嗣早存了并吞潞州之心,就写信给薛嵩说自己畏热,若能迁到潞州会大有好转,言下之意就是看中了薛嵩的地盘。薛嵩为此忧心忡忡,这时候,他的侍女红线请命前去魏博。
红线于魏博一夜来回,次日就给了薛嵩一个金盒。薛嵩派人将金盒送去给田承嗣,说:“昨晚有人从魏州来,从您床头上拿了一个金盒,我不敢留下,特派专使连夜送还。”
田承嗣一看,险些晕倒。原来这个金盒是他的枕边之物,甚至前日入睡时,他还看到了那个金盒。谁知一夜过去,金盒无踪,没想到却是落在薛嵩手中。薛嵩手下的女剑客,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盗他枕上的金盒,岂不是同样能盗他人头?
薛嵩虽然逃过一劫,田承嗣却因此落下心病。他知薛嵩此番虽然假借待女之名,其实这红线应该是个不世出的女剑客才是。因此在任上,田承嗣一直寻访身手高明的女剑客为自己所用。此后虽然也寻了不少女剑客,但终究还是没一个能比得上红线的身手。
而这,成了从田承嗣到田绪再到田季安,三代节度使的心病。
至田承嗣将死,诸子不是庸弱就是年幼,恐在群狼环伺中守不住基业,而侄子田悦一直在军中,已经拥有极大势力,因此田承嗣将节度使之位传于田悦,此开节度使世袭之先河。
而等到田承嗣幼子田绪成年之后,就对堂兄占据大位心存不满,而恰在此时,田绪遇上了空空儿。
那时候空空儿的剑术已经遇到了瓶颈。她天赋极高,只是剑术修炼到一个阶段,就无法再有精进了。师父说,她虽然已至化境,但未经尘世磨炼,终究不能得窥大道,于是要她下山历练。
她下山之后,走过了许多地方,挑战了许多人,留下无敌的名气,她却并不放在眼中。唯一令她苦恼的是,她始终找不到入世的感觉,找不到冲破境界的办法。
她问过许多人,什么叫入世?
许多话本里都说,仙女入世,就是嫁人生子,历劫而去。
在此之前,她全无半点男女之情。然而心若动时,便是劫来。
在她想试着去体验嫁人生子之事后不久,她就遇上了田绪。那年田绪才十七岁,正是处于人生迷茫的时候。承袭自母亲的俊美容貌、出身与教养带来的见识与谈吐、与生俱来的骄傲、不甘的隐忍与野心、不知出路的痛苦和茫然,交织在他脸上,形成迷人的光晕。
不知是她先看中的他,还是他有意诱惑的她,总之是她掳走的他。而他在起初的怔愣后,很快就欣然迎合了。
她带着他飞越丛山、乘鹰御剑、逆流迎瀑、劈山断水,他带着她听雨吟诗、醉饮花前、酣歌恒舞、人间烟火。
第二年,她生下了个儿子,叫小安。
小安三岁的时候,正是两人情最浓时,她助他杀了堂兄田悦,他成了节度使。
后来,他就变得陌生了,不再是她的情郎。他自我感觉良好极了,他希望她服从他。或许是两人相处久了,他不再畏惧她的武功,而觉得她的武功也成了他的附庸。哪怕她的武功,刚刚解决了一个让他恐惧了十几年的人。
是什么给了他这样的错觉呢?
他和她本就是相互独立的两个人,因为情爱生育了一个孩子,他就把她所有的一切,视为他的附属之物,而且理直气壮?
愚蠢得可笑。
她想带走孩子,可没想到,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嘲弄。这让他心生警惕,竟对她下了药,囚禁了她。
而她在发觉以后,立刻召来了师弟精精儿。精精儿带着她离开了田府。
她没有带走孩子,或许是她当时来不及带走孩子,又或许是——她对孩子并没有多少感情。
回到山里的她很沮丧,一方面是为自己失算落入凡人之手,而更重要的是,她发现经历这一番历练,她并没有冲破瓶颈。
十几年了,她一直苦思冥想,始终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尘缘,竟然就如此难破吗?她在凡尘历练过,却为何始终无法窥见天道。
又过了两年,她再度下山,打算把田季安带回山中。田季安毕竟是她的儿子,与她有血缘关系,若是可以,她也愿带着他修炼剑道。
魏博节度使府变得陌生起来。去年田绪娶了天子的妹妹,府中一切都在迎合公主的喜好。田绪讨好起女人来,一向是很能用心的。
公主无子,打算在田绪诸子中,选一子当成自己的儿子。而空空儿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田绪在遇上她之前,就已经和不同的女人,分别生下两个儿子了。她应该愤怒的,可她的心却平静无波。
她看到了那个孩子。此时田季安已经五岁了,在府中人的话语中,他的生母是个婢女,两年前已经去世。他期待能够被公主选中,成为公主的儿子,因为他不想再被两个哥哥欺负,不想再被府中的下人看不起。而他父亲对他也很奇怪,人前刻意漠视,人后热切关注,让他觉得无所适从。
空空儿问他:“你是希望跟我走,从此可以像鸟儿一样自由地飞翔,还是愿当公主之子?”
田季安说:“我愿当公主子。”
她这番尘世历劫的两条尘缘之线,就这么断了。令人遗憾的是,她的心海没有波澜,反而感觉到了轻松。
她面壁参禅,她入山出世,始终找不到师父当年说的,历尘缘而窥大道的门槛。
可是,就在她已经放弃寻道的时候,精精儿死了。这竟然让她有一种近乎被撕裂的痛苦。她一夜御剑至许州,一剑挥去却击了个空。虽未能杀人,却让她顿悟了。
为什么要历尘世之苦?什么是尘世之苦?是“爱别离,贪嗔痴”。是七情六欲,是生离死别。她在田绪身上没能够找到这种感情,是因为她与田绪在一起时,享受着欢爱,却没投入感情,心里时时想的是寻找历练的天机。所以,她没爱过田绪,更没爱过田季安。
但她对精精儿有感情。这种感情,不知从何处起,甚至一开始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精精儿是她从菜市捡回来的孩子。其他的孩子都有人要,只有他长得太丑没人要,甚至连他的父母都不要他。于是她就把他捡了回来,代师收徒,他成了她的师弟。
在她的眼中,世人皆蝼蚁,并无高下美丑可言,然而这个孩子似乎受的打击过大,对世人都畏缩仇恨,只对她像个小动物一样敞开心扉。师父去世以后,她走到哪里,精精儿就跟到哪里。为了跟上她,为了让她看见他,他拼命地练功,尽管先天不足,但仍然达到了他能达到的顶峰。
她与田绪在一起的时候,精精儿一直在附近,只默默地跟着,看着。她遇险,精精儿第一时间来救她。她只回去探望了一次田季安,精精儿就以为她还念着这个孩子,一直默默地关注这个孩子。
田绪死了以后,不知什么原因,田季安知道了她的存在,特意来寻她。而她当时因为剑术陷入瓶颈之中,想寻找机缘,因此答应田季安的请求,住进了田府后山。精精儿却因此误以为她与田季安母子情缘未断,想要替她修复这段母子关系。虽然她一直拒绝田季安的请求,但精精儿却暗中替田季安做了不少事,杀了不少人,也因此结下孽债,最终送了性命。
空空儿终于落泪。是她愚妄,以为尘世之缘,就是男女之爱,就是母子之亲,拼命向虚空中寻求,却不知道她与精精儿几十年的相依为命,他这几十年付出的,才是真情实爱。这世间的情义千变万化,又岂是两三种狭隘之情就能概括的。
这时候,门忽然敲响了。
门开了,田季安急忙进来,问:“母亲,师叔怎么样了?您这一去可杀死刘昌裔了?可遇上那聂隐娘了?您有没有杀她?”
他很焦急,脸上浮起一层油光,眼中尽是欲望,嘴像鲇鱼嘴似的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空空儿忽然大笑起来,她边笑着,边往外走。
尘世之缘,她终于懂了。爱别离,贪嗔痴,她终于懂了。不再如她当初离开田氏父子时,只轻轻的两条丝线断了。此时,她身上的千层锁链寸寸俱断。
凡世走一遭,遇爱恨别离,终窥大道。
空空儿纵身一跃,破碎虚空。
聂隐娘回到魏博时,正是元谊与田季安火拼之时。元谊原是昭义军节度使李抱真手下的洺州代理刺史,李抱真死后,朝廷任命王虔休为昭义节度使,但元谊等李抱真余部却要立李抱真之子为继任。王虔休在鸡泽与元谊大战,元谊兵败,率三千溃兵投奔魏博。田绪为了笼络元谊,就将元谊之女许配给自己的继承人田季安。
而元谊这支军队,一直是田季安对抗嘉诚公主及自己叔父田兴的重要力量。及至嘉诚公主死,田兴又被田季安多番逼迫羞辱,不得已自请交出兵权,拥兵自重的元谊就成了田季安眼中最后一根钉子。而元谊亦有除去田季安,由自己的亲外孙田怀谏继承节度使之位的想法。为此,元谊一直逼迫田季安立嫡长子田怀谏为“副大使”,即节度副使。
田季安岂能忍得,因此两人火拼起来。田季安扣押元氏母子,将元谊一门杀了个干净。而聂隐娘亦趁此机会,将聂母救了出来,顺便也救下了被田季安派杀手追杀的田兴。
聂隐娘决意杀死田季安,这一夜,便潜入节度使府,谁知道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却是红绫被田季安利用之后,再无价值,连儿子都被田季安抱走,成为他的工具。然而红绫毕竟是个桀骜不驯的剑客,拼死一搏竟然重伤了田季安。田季安身受重伤,又不能使消息外泄,他身边的心腹蒋士则竟被元氏说动,放元氏出来服侍田季安。谁知一夜过去,节度使府传出消息,田季安暴毙。
聂隐娘本为杀田季安而来,见此种种变故,也不禁唏嘘。田季安利用元氏杀嘉诚公主,利用红绫杀死老尼等人,而最终,他亦死在他以为的“工具”手中。似乎冥冥中也有一只手,在操纵着自以为可以操纵别人命运的人。
大唐元和七年(公元812年),田季安死,其子田怀谏继位为节度使。因其年幼,实则由蒋士则背后操纵。诸将不服,乃杀蒋士则,拥立田季安的叔父田兴为节度使。田兴改名田弘正,率部归降朝廷。
藩镇世袭,自魏博始。而魏博归唐的情况,严重动摇了河北诸藩镇的割据势力。
自此,诸藩镇皆归大唐。
这一年,刘昌裔墓前来了一对夫妻,骑着黑白双驴,在刘昌裔墓前焚香告祭后,飘然而去。
责任编辑许含章
实习编辑李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