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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帖

2024-09-11张扬

清明 2024年5期

向北而来,已近黄昏,一场雨刚刚停歇,树叶上尚缀着水滴,地面凹处的积水反射着幽光,汽车疾驰而过,水花飞溅。

次日一早,屋外的鸟鸣清亮婉转,天光似海水漫过窗玻璃,隐在混沌中的桌椅渐渐露出轮廓。人尚在睡梦中,却感知到了沁入皮肤的光亮与暖意。微微睁开眼,方向感上的错觉纠缠着身体,自己一时恍惚,竟不辨南北方位。

入住的地方,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里面建有几栋房屋。院落的大门整日关闭,只留了一扇小门,以便少量人员进出。四周高楼密密匝匝,对院落形成了一种围合之态。连续几日做的梦,竟如出一辙。人在悬崖边,忽地头朝上脚朝下,直直下坠,像影片里某个镜头令人心惊肉跳。当双腿紧紧弓起,眼皮被使劲撑开,我才知道这不过是梦中幻境。此中缘由,很可能与身体内潜藏已久的紧张感有关。

离开了长居之地,进入新的环境,一个人的心态微妙而难以尽述,生活起居倒是变得更有规律了,不再像以前那样通宵熬夜。二三十岁时,即便自己熬了整宿的夜,稍稍睡会,便可如弹簧一样复原。年岁渐增,芳华渐老,精力不如从前。

我向来喜欢早起。十余年前,一个人迎着微风漫步于塞纳河畔。当时,天蒙蒙亮,可以感知皮肤上落了一层湿漉漉的轻纱似的水汽,就是这一次行走在塞纳河畔,让我记它念它多年,好像自己已从牵挂的家乡小河移情于它了。名声显赫如法国塞纳河,寂寂无名如我故里的陈堰河,每一条河流都蕴含着诗意与哲理。钟情于塞纳河的莫奈,捕捉到阳光、河水的瞬间状态。光与影纠缠在一起,水与天空的色彩似乎浑然一体,让莫奈感到困惑、喜悦、迷恋,乃至深受其折磨。莫奈一生爱画塞纳河,从未觉得厌倦。即便在塞纳河畔的同一地点,他都是画了又画。在他的心目中,塞纳河每一瞬间都充满惊艳的感性美。那一刻,我的双足或许踩过莫奈所画的河堤,但无法与他笔下的日光、河水与树木相遇了。

在我暂居的这座北方院落中,凿有一方人工水池,它无湖泊般浩荡,也不似河流那样委婉、自然,却能吸引着院中的人来此凝望。风不知从哪一角吹来,院中树枝摇摆、水池里微波相接,隐现着瞬间的风向和风力。当风变弱,乃至近似于无,从地面到屋顶的日光仿佛凝固了。高低错落的建筑上,折射出浓淡不一的光泽。其中,糅合着金色、银色、铜色,也有咖啡色、琥珀色。

初来此地所遇的阴冷气息,早已被一扫而空。将近一个月时间,天空日日是明净、干爽的深蓝。若从空中俯瞰,此时的北方之城,大抵会显现出特有的雄浑、阔大气象。群鸟呼啦啦地飞起,以充满诗意的飞行弧线冲淡了这座城市的肃穆。

每日起床后,自己照例烧水、泡茶,继而走到室外锻炼。出了些汗,身体似乎变轻了。如受召唤,我又一次走入院中的一片树丛,喃喃自语或一声不吭地观察着光影交错中的草木,用手机拍摄它们的局部或全貌,并详细地记录了所见植物的名字:桑树、梅树、桃树、杏树、槐树、白桦、香椿、意杨、刺柏、木槿、蒲公英、车前子。它们当中,有的是我从小就熟悉的草木,也有的是我成年后才认识与分辨出的。眼前的它们,仿若我的亲友聚拢在一起,让我不至于觉得陌生、寂寞。秋日晨光中,几朵蔷薇仍红艳艳地绽放着,这让我感到有些讶异。比起高大的建筑、坚硬的石刻铜雕,它们显得孤单而弱小,却让人心生出怜悯来。此季的草大多枯黄,经霜后树色不一,有常青之态,更有斑斓之美。阳光照在白桦树上,片片树叶灿然如金。一棵意杨的树尖栖着一群鸟,它们如同国画皴笔下的黑点。一株粗壮的柿树极力伸展着躯干,枝头尚有几个随时会跌落的果子。这种柿果长得皮厚肉糙,迥异于个头小巧而肉质滑嫩的南方柿子。落在树下的柿果,大多破破烂烂,一副苦相。白皮松下,也躺着一些果子,这些深褐色的松果显得特别秀气,我从中拾了两枚,将它们搁在房间窗台上。一日之中,照进窗台的阳光分分秒秒都在变化着,两枚松果也随之呈现出细微的光影纠缠。每天朝它们凝视之际,我便想到少时捡拾松果的经历。拿松果当柴火,特别经烧,火势还旺,不过,我与家人不吃柴火饭已有多年。

在这座北方院落中,飞来奔去的鸟兽,多是常见的白头翁、乌鸦、麻雀、喜鹊以及流浪猫等。它们习惯了这座院落的生态环境,像是与院中的人形成了一种默契。

这一天,天色渐暗,院外车声、人声喧嚣,院内的树丛一派静默,仿佛将四周的喧闹抵挡住了,又或者吸纳后化为无形。树木间弥散着一种轻微的腐物气息。我正散步于树丛中的小径,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细听之下,分明有什么小动物踩着枯叶。转过头来,发现绿草与枯叶中蠕动着一只通身银灰色的刺猬。我蹑手蹑脚走近一些,不承想踩到枯树枝上,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它,它立刻缩成一团,一动不动。我只好耐着性子察看,等它继续移动。过了三四分钟,小东西才伸出尖脑袋,头上的两只小眼睛像两粒黑豆。它忽地调转了头,蹿远了,其速度之快出乎我的意料。我快步跟上去,只见它跑到松树下的一个土窝处,低头在找寻着什么。同刺猬一样,黄鼠狼、猫头鹰、老鼠、蝙蝠多出没于夜幕下,一个个鬼头鬼脑,像是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此后的日子,我一直眼巴巴地期望与那只刺猬重逢,却未有再见。

天气晴朗时,树丛、墙洞都会出现几只流浪猫。它们的身体接近于臃肿,而非脏兮兮、瘦瘪瘪的模样。有时它们趁着夜色鬼鬼祟祟地爬上墙头,或缩身钻入墙洞,去往相邻的院子;有时会蹲守在人的身旁;有时似乎与人刻意保持着距离。总之,它们并不惧人。一天下午,一只毛色黄黑相间的猫,鬼魅地从屋角闪现。它看了我一眼,并无特别的暗示。像平日一样,我模仿几声猫叫,它回应似的发出喵——喵——的叫声。这时,西移的太阳被高楼遮住,群楼之间漏出的光线被拉长了,像巨大的手电筒投出一束长光。

周末,临近中午,篮球场又传来嘭嘭的声响,几个身着单衣单裤的青年争抢着运球或投篮。害怕受凉的我,穿得鼓鼓囊囊,从篮球场边上经过,走向院子的东南角,一股烤山芋的香味飘入鼻端。四下张望,我看见院外的一个路口旁,站着一位身穿浅色棉袄的中年妇女,她的左手握着铁钳,右手拨弄着圆铁桶上烤熟的山芋。我与她隔有七八十米远的距离,中间还横着一道黑色栅栏,我很想喊她,但怕引起路人侧目,也担心惊扰院中的其他人,只好咽了咽口水,转身而去。

未尝到的烤山芋,勾起了我的一番回忆。故里的几块旱地,主要用来种山芋,也会种些麦子、芝麻、棉花、花生。旱地周围长着大片松树,树林中,散落着大小不一的旧坟。沉睡其间的,大多是我从未见过的先人。大风袭来,松毛簌簌落地,坟堆上的野草起伏不定,凌厉、凶猛的松涛犹如滔天激浪。少时,我随同祖母在这片松树林中耙柴,将掉落的松毛搂起来,装在两只竹篮中,担回去以备生火烧锅。那时的瓦屋采光多靠门窗、亮瓦,祖母住的房屋偏西北,里面的昏暗与霉味让我一度生疑乃至畏惧。一天,我在门外大声喊她,却无回应。过了好一会,祖母才懒懒地说:“你来,你来。”她病了多日,干枯的手哆哆嗦嗦。祖母从垫被下摸出一粒软软的、皱巴巴的糖果,糖纸已嵌入糖果的肉里。我上前接过糖果,捏了捏,将它塞回祖母手里,祖母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屋外的冬阳正暖,一张木椅上铺了棉被,祖母疲软地靠在上面,花白的头发被风扯动着。她未像往年一样,悠然地捧着火钵晒太阳。

这天午饭后,我在院中闲步。阳光照在衣服上,穿透衣服的温暖有如烤山芋在手。午睡前,翻看一本网购的小说,眼睛酸胀,整个人沉入涌起的绵绵倦意中。

雾气慢慢散去。我独自走在老家的塘埂上,看到一棵高大的树,树梢悬挂着一个黑而亮的石块。那棵树下,蹲着一群人,他们在窃窃私语,人的面孔看不真切。其中一个中年人主动站起来,对我透露石块是由树长出来的,三十年间都未有人碰它,现在打算请木匠将它锯掉。我很疑惑,好端端的一棵大树为什么要被锯掉?抬头看向石块,觉得它极可能是飞落的太空陨石。即使它是个稀罕物,我也不想爬到树上摘取。我自顾自地往前走着,路旁弓腰的一位老人背对着我,她很像我的祖母。我欲上前,却抬不起脚,想喊她却出不了声……忽而,一个上了年岁的妇女走来,问道:“你们家怎么样了?”我似是而非地回答,自己读书后就离开老家了,已有三十年……

梦境断断续续,幽暗而不清晰。午睡醒来,发现手里原先握着的一块玉石已滑出手心,落在床沿。阳光照得房间的墙壁雪白,那一瞬间我生出了幻觉,以为周遭的一切并非真实存在,乃至生出一丝丝伤感。多年前也有这般体会,我走在一个隆起的长岗上,向东眺望,红彤彤的太阳正跃出地平线,胸间顿时鼓荡起一股热烈之气。那一瞬间,自己似乎察觉了远古先民的心思,明白了他们何以将太阳作为图腾。当时,身前的村庄、河流以及附近的山林都变得模糊了,自己好似一只风筝,随风慢慢悠悠地飘到了高空。

又是寻常而平静的一天。夜色升起来,我走在树丛旁。一株树的枝丫上斜挂着一只黑色塑料袋,乍看像个鸟巢。这时的月亮如人的面具,悬在东边楼顶,几颗星星发着银色的冷光。树上的一群鸟急急飞起,另有几只鸟隐在树丛里,发出呀——呀——的叫声。沉沉夜色中,三两声鸟鸣极其单薄,似被巨大的黑洞吞噬了。这很像我求学时一次走夜路的经历。因为准备不足,自己未带手电筒,也无其他照明用具,一个人穿越重山时,微风枯草、树影虫声都可能激起身体的反应。那个夜晚,我多么渴望有一盏灯或者一个人伴随行路。就在自己极度困乏之际,忽然看见不远处灯火闪烁,顾不得脚底已经磨破,向前奔跑起来。

在北方待了十余天,人变松弛了,感官也灵敏起来。睡醒了,要么靠在床头神游一会,要么翻翻书。午休后,神气晏如,起了临帖的兴致。铺开一沓宣纸,从中抽取一张,拿毛笔蘸了蘸墨汁,一字一字临摹。王羲之《服食帖》有写:“临书,但有惆怅。”那时他身体欠佳,气力不足,生出惆怅,属于人之常情。在《十七帖》中,王羲之谈及的话题,便有丹药、树种、家事、异闻,关乎家长里短、生老病死。在文人笔下,这些鸡零狗碎之事,不无风致与情味。琐碎是生活的常态,杂陈着人生五味。鲁迅也在意日常的记录与书写。他的日记里多是琐碎之事,诸如天气、牙疼、胃病、饭菜或者是会友、买书、购帖、抄碑……这些碎片化的内容,不过是三言两语,点到为止。我曾记有数年的生活流水账,终究未能坚持下来。

天气愈发清冷了。立冬之后,屋脊、树梢都添了些亮色。晚饭后,十余人围坐闲谈。这使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朋友相邀围炉。堂屋中,火炉上煮了红茶,炉边的木桌上备有茶点。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晚,主人起身,拨动后门闩,木门嘎吱嘎吱地敞开,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幅苍茫而宁静的画面:即将隐于山后的太阳、贴着大地的薄薄积雪、升腾于乡野的暮霭……晚上,待众人散去,我看了一会书,便掷书而眠。没睡多久,一只飞蚊在耳畔轰鸣。强打精神坐起,开灯,却不见蚊迹。复又躺下,辗转反侧。窗外起了风,树叶哗哗作响,仿佛水浪相迎相击。

新的时节将至,我就要走出居住数月的北方院落,重归以往的境地与节奏,司空见惯的阳光还会带给我新的感悟吗?过往与未来,一个人无时不在作别,又时时接纳着一缕缕新光。春光媚人、夏光灼人、秋光怡人、冬光暖人,四时交替未止,天光云影与人徘徊。一朵花、一丛树、一池水、一栋房子乃至长居一地的人,均是时间的具象呈现。人的生命图画,由一个个瞬间组成,其间,有朝夕之光,也有风来雨去。一切虚虚实实,明明灭灭,在某个时间点生发,又在某个时间点消失或转化。

责任编辑徐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