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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流浪的猫

2024-09-11张扬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1期

张扬,1991年生,山东惠民人。201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理学博士,同年入职中国地震局第一监测中心。此文系作者小说处女作。

初次见到小花时,它对我并不友好。也许看出我这个外人来此目的不纯,它有意将我划进了“敌对势力”的范围。它甚至猜测出我不过是来此打短工,待不了多少时日,就更没有讨好的必要了。我属新人乍到,只好主动。可不管我如何挑逗它,拿着猫粮和零食勾引它,它都不为所动,颇有文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气。

小花是粮站收养的一只流浪猫,属于街头巷尾、乡野村落最常见的狸花猫品种,没有掺杂任何“高贵”的血统。“小花”这个名字听起来柔情似水,可它却是一只彻头彻尾的公猫,而且看上去有些凶猛,不好接近。它个头不大,身长四五十公分,深褐色与浅灰色条纹相间,从嘴巴到脖子挂着一撮白毛,鼻子一侧长有一小块黑毛。白色胡须弯曲下垂,眼睛凛然有神,头顶三条黑色条纹,一副与生俱来的王者霸气,让人看了不免心生寒意。

听粮站的余姐说,小花不过三四岁的年纪,正值壮年,是粮站郭站长在路边捡回来的。小花刚来的时候比巴掌还要小,是郭站长用猫辅食和牛奶喂大的。这些食物价格昂贵,一般人不舍得买,也不舍得吃,遑论喂猫!好在那时小花个头小,饭量也小,吃不了多少东西。等它稍微大些,敞开了吃的时候,昂贵的猫辅食和牛奶换成了平价的猫粮和不花钱的凉水。口味一换,小花看不上这些嗟来之食,毅然决然要自力更生—它那时已经完全具备了捕食能力。

粮站不止小花一只猫,还有一只肥胖的橘猫,一只黑白花的奶牛猫,一只秋田犬,后来不知从何处又买来了一只血统纯正的英短蓝猫。至此,粮站成了“四猫一狗”的天下。

“四猫一狗”的格局并非一成不变,不过,我在粮站的那些日子,就是这样的一副生态。

以人类所定义的时间来计数的话,橘猫年龄最大,足足有七八岁,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不争不抢,天冷了在避风的墙角晒太阳,天热了躺在树荫下纳凉,饿了就蹲守在厨房门口,叫上几嗓子,除此外,极少能看到它迈动步子的身影,也难怪它体型肥胖。最小的当属蓝猫,尚不足俩月,刚刚断奶,是粮站最值钱的动物,身价甚至高于秋田犬。秋田犬与小花年龄相仿,二者在一起长大,但关系不好。秋田犬小时候没少受小花欺负,至今鼻头上仍留有伤疤,长大后的秋田犬即便比小花大了不止十倍体形,可当它看到小花伸出爪子,仍然忍不住本能地躲避开。

粮站的动物中唯独奶牛猫是母的,唤作“小黑”,两岁多点的样子。不用观察它屁股上是否悬挂有两颗醒目的蛋蛋,单看它秀气的长相就能猜出七八分来—这就是一只母猫。

小黑爱干净,打滚时只会找水泥地面,极少在泥土地上玩耍,打完滚后第一件事就是舔舐毛发。在小黑的打理下,它身体长有白毛的地方纤尘不染,长有黑毛处乌黑发亮,人看了都羡慕。小黑天生长有一副令人怜惜的表情,它即便不主动找你撒娇,当你看到它的时候,总忍不住想俯身抚摸几下,这时它会奶声奶气地冲你“喵”上几声,让你更加爱不释手。

称它们为“看家护院”的能手,倒不如称其为供人逗乐的宠物,只要它们稍微摆出一副萌姿憨态,摇摇尾巴撒撒娇,便会有人忍不住凑上来。即便它们冷漠不语,盆里也会有吃不完的猫粮狗粮,断然不会饿着。当它们饮足吃饱后,就会守在有人的宿舍或者办公室门口,等人出门第一时间受“临幸”。

不过小花是个例外。它从不刻意讨好人类,也许是不屑于讨好人类,而且它极少在厨房门口摇尾乞怜,或是在猫粮盆里大快朵颐。它的使命不在于此,不像橘猫它们那样一日多餐混吃等死,或者在人类的爱抚中找些存在感。生命可以短暂,但生活绝不能无趣枯燥,小花喜欢找点“野味”打打牙祭,以替代猫粮滋味的平淡。

粮站最不缺的就是粮食,即便粮食全都囤在了仓库里,可地上难免落有些许粮食颗粒,吸引不少麻雀前来啄食。小花常藏匿于花坛中,伺机而动,直勾勾地盯着啄食的麻雀,有时一盯就是十多分钟,直到麻雀向它走近些,再走近些。待麻雀进入小花的势力范围,当它有了十足的把握,这才展开行动。它弓起身子,左右扭动屁股,四肢轻轻踩地,活动下爪子,因激动而摇摆的尾巴暂且停下,两眼目视前方,寒光凛凛,连眨都不眨一下,瞅准时机,瞬间跃了出去,动作敏捷,将刚刚飞离地面的麻雀硬生生地拽了下来,紧紧地按压在地。再一看,麻雀已经进了它的嘴里,正拼命地摇动翅膀,企图逃脱。小花死死地将它咬住,任由其挣扎,直到麻雀耗尽了力气,放弃挣扎,小花这才松口。此刻麻雀已成了半死不活的状态。小花在地上摆弄一番,给它逃生的时间和希望,却没给它逃生的机会,直到它彻底丧失了飞翔的能力。小花再次将麻雀衔在口中,一脸轻松,雄赳赳气昂昂地迈步于粮站大院,一副大获全胜的模样。

除麻雀外,粮站最不缺的就是耗子,也最怕耗子,出现一只意味着可能有一窝,一窝又一窝,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每到丰收季节,它们会大摇大摆地在粮站各处角落安营扎寨,耗子药、粘鼠板、扑鼠笼、老鼠夹虽有效果,可吃过几次教训后,耗子就学精了,刻意避开这些东西,冷不丁地出现在人的眼前,“呲溜”一下逃窜,像是专门在人面前耀武扬威似的,可谓嚣张至极。

蓝猫肩负不起捕鼠的重担,一是它年纪小,巴掌大小的体形,和耗子差不多,在耗子面前没有任何威慑力可言。二来它打小娇贵,吃的都是高价猫粮和零食,稍微降低饮食标准它就不停叫唤,叫得人心软,要让它生吃耗子茹毛饮血,简直痴心妄想。体形硕大的橘猫,常年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它能否跳跃都令人怀疑。它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又像是一位功成身退的元勋,捕捉耗子早已不是它分内的事了,它只需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动动嘴。秋田犬活泼顽皮,可是狗拿耗子这事它做不出。它俊朗的外貌是以牺牲掉一部分智商作代价的,它不可能捉到耗子,总是慢了半拍,即便是一只半死不活的受伤耗子,也极易在它眼皮子底下溜走。

唯有小黑能为小花分忧解愁。小黑也算得上是一只捕鼠能手,但它捕鼠不像是出于动物的本能,而是用来邀功的手段,这一点与小花大不相同。小花每次捕到耗子后,不在乎旁边是否有人,只顾自娱自乐,从不讨别人欢心。

小黑不一样。它会衔着耗子到处跑,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凑,直到被人发现才松嘴。见到一线生机的耗子拖着受伤的残躯艰难逃走,没走两步又被小黑咬住,发出“吱吱”的惨叫声。如果这一幕成功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小黑会不断重复这一动作,继续演示它捕鼠的全过程,像是在向人证明它捕鼠的不易,任何称赞和奖励都是应得的。在小黑演示的间隙,小花嘴里的耗子早已下肚。小花饱食一餐后,舔舔爪子,擦擦嘴,洗洗脸,回味一番滋味,然后继续巡逻去了。

小花性格孤僻,几乎不与其他动物来往。它看不上橘猫一天到晚慵懒怠惰,不思进取,只知道吃吃喝喝,深陷于低级趣味中;它看不上小黑四处邀功请赏,天天跟在人屁股后面,溜须拍马,简直丢尽了同类的脸;它也看不上蓝猫一天天上蹿下跳,幼稚无脑,活力没有释放到“正道”上来。至于秋田犬,更是它的手下败将,只知道摆出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对粮站没有任何贡献。秋田犬这种外来物种只适合做陪伴的宠物,论起看门的本领来,它比中华大地上常见的土狗逊色得多!

内心充实意志坚强的小花不稀罕人类的爱抚,自然不用摆出一副矫揉造作之态。万事由己不由人,求人不如求己,它心里清楚这一点,那就更无需依仗人类奢望点什么了。它藐视一切讨好人类的行为!不过它并不排斥与人类交往,不过交流的时间、地点、内容得由它说了算。

小花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向往自由的本性烙刻在它的基因里。以粮站为中心,以若干公里为半径,或以粮站为起点,以若干公里为路程,到处都有它流浪的足迹,它可以很轻易找到你,你却不容易找到它。不过在收粮的忙季,你时常能在粮站看到它巡查的影子,它肩负责任,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玩耍,什么时候该工作。在收粮最忙的那一阵子,它的工作不比我们轻松,白天它得巡逻,晚上还得巡视,全天24小时闲不住,时常能看到它打哈欠的模样,这时,残缺的牙齿就露了出来。

小花的门牙掉了一颗,听说是打架的结果,这为它丑陋的容貌又增添了几分可怜,看上去就像它鼻子下不对称的小黑胡子那样别扭。可它丝毫不掩饰,时常邪魅一笑,露出它那残缺的牙齿,像是在警示别人:“我可是一个不好惹的主儿,想要安全,就得离我远点。”在小花看来,这不是残缺,而是战斗的功勋章。它是粮站的守护者,时刻保持警惕,准备迎接一切来犯之敌。

粮管所原是粮食局在各乡镇下辖的事业单位,后来随着粮食局机构改革,粮管所完成了企业改制,成了名字中带有公司字样的企业。粮油的放开,外加农业税的取消,粮管所地位不再。曾经辉煌无比的粮管所只保留了粮食收购的基本功能,并不断受到私人经营的冲击,曾经的香饽饽一下子被打翻在地。穷乡僻壤,天天和一群农民打交道,天天看护、倒腾一仓仓玉米小麦,谁能坚持得了?但粮管所毕竟属于国企编制,尽管不再吃香,依然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

大家沿袭了传统的叫法,将这一处囤有粮食的大院称为“粮站”,将这里的负责人称为“站长”。自粮站地位下降,发挥的效应和作用降低后,职工待遇减少,不少人成了下岗工人,留在粮站的人也仅仅是有一份糊口的工作。

我是区粮食局一员小会计,机缘巧合来到沙河镇粮站,前后共两次,累积时间不足一个月。第一次来粮站是作为会计被抽调,去各个粮站对账,期间在沙河镇粮站待了一周多。粮站郭站长不幸被查,他在“等价粮”中套取差价,压低粮食等级,按照低等粮收购,即便化验结果达到高等粮标准,他也不把差价补给老百姓,而是装进了自己腰包。此外,郭站长还贪污了不少“升溢粮”,将本属于国家应该登记入账的粮食隐瞒私卖,侵吞粮款,几个收粮季下来,积少成多,数量颇为可观。郭站长除了正常工资外,腰包里装有不少农民兄弟的血汗钱,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他被查处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如果不是因为贪污粮款,我与郭站长说不定能成为不错的朋友。我与他见面次数不多,可是一见如故,话里话外十分投缘,也许是因他兼任了粮站会计的事务,与我业务相关,交流起来相对容易。当然,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方便做假账。郭站长相貌憨厚,言语和善,见谁都客客气气,没有架子,身上流露出邻家老大爷的亲切,但他又比普通农民讲究些,大多数时间衣衫整洁,衣服可以破旧,但绝不脏。胡子剃得干净,头发修剪整齐。

我与郭站长的接触主要集中在账目上,偶尔也聊点其他内容,可以在三言两语中感受到他的为人和处事风格。调查清楚后,他被带离粮站,留下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办公室,还有他喜欢的几只猫和一条狗。至于我,还要完成一些细节工作,多留了些日子。

郭站长被带走了,可那几只不通人性的畜生从不会因他被带走而惋惜,它们依旧老样子,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它们更不会清楚,它们吃吃喝喝的钱里面就有郭站长贪污的赃款。

郭站长离开后,饲养猫狗的接力棒传到了余姐手上,她自然不会自掏腰包像供祖宗那样供养这群家伙,只能保证它们有吃有喝,但不保证饮食水平,于是,小黑它们曾经的丰衣足食便成了“清汤寡水”。

余姐对于粮站这些小动物热情不足,只是需要它们存在,需要它们抓耗子、看大门,需要它们为粮站增添点生活气息。至于喜爱那就更谈不上了,这群猫狗在余姐眼里只有利用价值,而无观赏价值。想来也是,能管它们吃饱喝足,能为它们提供遮风挡雨的住处,这样的生活条件不知比在外流浪的动物强了多少倍,它们又怎敢奢求别的呢!余姐作为它们的“衣食父母”,尽管没有表露出丝毫对它们的喜爱之意,但橘猫和秋田犬它们依然唯余姐马首是瞻,不遗余力地讨她欢心,这也正是小花最看不惯的地方。

宽阔的场地,充裕的食物……粮站成了流浪猫的天堂,但极少有流浪猫能够留下来。橘猫的来源不可考,它不像是自小在外的流浪猫,它不怕人,人靠近了不知道躲避,反而躺在地上亮出肚皮,乞求人的抚摸。它更像是迷路回不了家的笨猫,寻到此处,死皮赖脸留在粮站,只为得到一个生活有保障的“编制”,从此舍不得走了。

小花是郭站长在垃圾堆里捡来的。郭站长发现它的时候,小花枯瘦如柴,不停地在臭气烘烘的垃圾堆里翻找食物。那时的小花体型瘦小,生活经验也不丰富,没有自主捕食的能力,能够活下来全凭人们的“食物浪费”。

可小花从不觉得这是人类的“恩赐”,只认为这是它努力寻觅的结果,它对于高大陌生的人类抱有最原始的敌意。郭站长发现它后,叫了几次都招呼不到手里来,每当靠近它的时候,它会呲牙,发出轻轻的吼声,毛发竖立,像是要吓退来犯之敌,郭站长一把掳了过来,带回了粮站。

伴随着小花的长大,它对人类的敌意有所减弱,但并未完全消除。你可以抚摸它,可以挑逗它,但要看它的心情。它心情好时,在你腿边绕两圈蹭几下算是赏赐。它心情不好时,任凭你怎么叫唤,它都不会搭理你,甚至不会扭头看你一眼。

小花的生活随心所欲,它将粮站视作自己的地盘,将自己视作粮站的主人。因而即便见有人来,它也极少躲闪,好像应该躲闪的是人,而不是作为主人的它。

自小花来后,粮站再无流浪猫留下来。小黑是郭站长在街边抱养来的家猫。养猫人心善,不忍将一窝嗷嗷待哺的小猫溺死或者丢弃于垃圾桶,于是在路边寻找同样心善的有缘人收养。郭站长就这样领养了小黑。

秋田犬和蓝猫则是郭站长花大价钱买来的,他或许想提高一下粮站动物们的身价。郭站长的一系列作为,令同样喜爱小动物的我颇为赞赏,虽然他有经济问题,但他仍不失为一位喜狗爱猫人士。

郭站长的离开并未对小花产生多大影响,小花既不会因他曾经将自己从垃圾堆里拯救出来而感恩戴德,也不会因他离开而难过得茶饭不思。我想走近它,填补郭站长离开后留在它心里的空白,可它依然故我,对我爱搭不理。我的关注点很快不再放在它身上。

或许是我低估了动物的感情。某天深夜,我正在郭站长原来的办公室对账,听到门外几声猫叫,打开门一看,居然是小花!我刚要热情地将它请进来,它瞧了我一眼,愣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顿时明白了,它不是来找我的。它看到屋子里灯火通明,回来找它原来的主人。他们也许曾在这间办公室里有过不少温馨的时刻,留下不少幸福的回忆,可时过境迁,它的主人早已没了陪它逗乐的心思,能不能见面还得两说呢!

我初来粮站是阳春三月,正值猫的发情期,晚间不时传来似婴儿般的哭叫,如泣如诉,凄惨无比。白天院子里不少外来猫,它们鬼鬼祟祟,不是冲着吃食来的,是冲着小黑来的。不要说小黑面容俊俏,体态妖娆,即使它相貌丑陋,只要它是只母猫,屁股后面就不乏追求者。这些精虫上脑的公猫们为了争夺它而打架,白天打,晚上也打,甚至打得更厉害。小花在战斗一开始就加入其中,只是我不确定它的目的,如果它对小黑感兴趣,那它们的孩子早就该生出来了。橘猫老态龙钟,也许对传宗接代丧失了兴趣,可小花春秋鼎盛,正值壮年,为何没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问题多半出在小花身上,它要对小黑的不孕负首要责任。小花自己对小黑不感兴趣,同时也不让其他猫得逞。这大概是出于动物的领地意识,即绝不允许其他动物侵占自己的地盘,包括地盘上的一切。如果被入侵了怎么办?用拳头解决问题,哪怕拳头不够硬,也总得上去试一试才知道。

小花并不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暴力爱好者,不会一味地挑衅或斗殴,而是“先礼后兵”。见到外来猫,小花会先弓着身子,双目怒视,低声怒吼,做好战斗的准备,但并不急于率先伸出爪子。如果对方被它威慑到悻悻离去,那么这场战斗就可以避免,否则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小花先是三脚着地,昂首挺胸,一只爪子往前试探,稍作试探后又迅速撤回。试探多次,估测出对方实力,做到心中有数,正式的战斗便打响了!小花后腿撑地,跃身站起,让自己尽可能看上去高大威猛些,然后飞快上前,左右出拳,拳拳打在对方脑袋上,速度快得只能看到叠影。有些外来猫客场作战,本就心虚,架不住小花这一顿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很快落荒而逃。可有些对手也不是吃素的,它们体格稍微大些,不惧小花的尖牙利爪,有时会反客为主,跃到小花身上,把它摁在脚下。小花想翻身,试图挣脱,大猫死死咬住它的后颈脖,让它动弹不得。但小花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求饶”二字,即便被大猫踩在脏兮兮的地上,即便脸与地面“亲密接触”,它毫不在乎,反正天生一张丑脸,再难看又能难看到哪里去呢?等对方放松警惕,小花迅速从对手爪下溜走,在不远处抖擞一下精神,检查一番伤口,重整旗鼓,拿出主场作战的气势,面露凶光,准备下一次的冲锋。

战斗最后往往以入侵者被驱离告终。小花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收敛起怒气和凶光,继续在粮站四处转悠。它像是一个王者,得意洋洋地检阅这片浴血奋战后的领地。

当然,战斗总得付出代价,打掉牙齿就是证据之一。此外,它的后颈脖处掉了不少毛,多数是被大猫咬掉的。有一次,它的耳朵被别的猫挠破了,流了不少血,我瞧它可怜,专门从家里带来碘伏和酒精,想要给它杀菌消毒。小花死活不入我的手,好不容易将其骗到手,可它在我手底下一点都不老实,时刻想要挣脱出去,害得我浪费了不少药水,还没能涂到伤口上去。

一怒之下,我懒得管它,由它自生自灭。从我手里挣脱的那一刻,它似乎露出来得意的笑,像是在说:“别看我受伤了,那只猫伤得比我还严重,你要是看到它的模样,就知道它可比我惨多了!”

粮站平安无事,院子里的橘猫、小黑它们未受到任何欺负,小花也就没了心事,换作一副轻松愉悦的神情,继续流浪去了。

我第二次来粮站时,夏收正酣,这次我在粮站待了将近半个月。自郭站长被带走后,粮站少了一个得力主将,收粮繁忙的时候,人员捉襟见肘。新来的会计刚刚大学毕业,业务还不熟练,书本知识应用在实际工作中尚需一段时日,于是我再次被派下来帮忙。从早上粮站开门,一直忙到傍晚太阳落山,甚至忙到深夜,经常连晚饭都顾不上吃。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周多后,终于可以松口气,我又有了闲暇时在粮站大院里遛狗逗猫的心情。

时隔三个月,我再次见到了小花。它看上去变化不小,瘦得不像样子,依然不听我召唤。

一次不行,那就两次、三次……终于,我将小花逮到手里,拿出一副医生的架势,想给它看看病。我从它的脑门摸下去,摸到后颈脖,摸到后背脊梁骨,摸到腚,摸到尾巴……除了骨头和皮毛,我几乎没摸到什么肉。

它一点都不温顺,时刻反抗着,想从我手里挣脱出去。可惜它已经不是三个月前的小花了,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了,但一脸的凶相仍在,不过只要我不与它对视,它便威慑不到我。

我将小花的暴瘦归咎于营养不良,于是痛下血本,买了几盒鱼肉罐头。它嗅着味道而来,可是吃了没几口就剧烈咳嗽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吃了,开启的罐头只好便宜了橘猫和小黑它们了。这样下去可不行,本已枯瘦如柴的小花显然撑不了多久,我于是向余姐求助。

余姐摇了摇头,说道:“你不要白费力气,它不怎么吃东西了。”

“它怎么了?几个月不见,怎么瘦成了这副模样?”

“它离家出走过好长一段时间,有两个多月,天晓得它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前段日子开始收粮的时候我才又看到它,瘦得不行,嘴巴不停流口水,像是病了。”

听余姐这么一说,我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小花来。它嘴巴依然在流口水,嘴角的毛被口水粘住,风干后硬邦邦的。身体没了力气,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像是喝醉了一样。

或许小花在外面玩得太疯,养成了不好好吃东西的坏习惯,我找了一间库房把它关起来。库房很久没有开过,一股霉味,没有窗户,只有屋门上沾有灰尘污渍的黢黑的玻璃能够勉强透些光进去。库房面积不大,十来个平方,里面存放的都是一些废旧桌椅板凳和闲置的电线电缆,这些东西占据了不少空间,留给小花的活动区域仅有尺寸之地。

我将闲散的东西归置好,找来一个破旧的海绵垫子,尽可能让小花有一个舒适的窝,又把猫粮和水端进来,让它在里面休息。

小花误解了我的善意,将我视作把它关进暗无天日集中营的残暴法西斯,没给我好脸色。它来到门口,试图逃脱,我将小花强行掳进去,又快速退出来,把门闩插上。我伏在门玻璃上,里面漆黑一片,看不到小花的影子。我在门外学了几声猫叫,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隔了一天的功夫,我听不到库房里任何声响,怀疑它死在了里头。

我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故意开了一点门缝。随着门缝越开越大,一个黑影骤然间从脚边跃过,是小花!小花步伐突然矫健起来,一点都不像病重的样子。当它逃窜到十几米开外的安全地带后,才又恢复了蹒跚的病态,可它眼睛依然有神,不屑地望了望这扇禁闭的木门,又得意地瞅了瞅目瞪口呆的我,像是在警告:“不自由,毋宁死。”我不忍将它再关进去,只好任其大摇大摆地离开。

屋子里一股难闻的猫尿味,还有两坨不成型的薄屎,这是小花的“杰作”。猫粮没怎么见少,水倒是少了很多,估计大部分蒸发掉了。

万般无奈之下,我再次向余姐求助,希望能想出挽救小花的办法来。

“小花就那样了,身体出了毛病,吃不下东西,我之前还以为它死在了外面。上次它离开粮站的时候,我见它老是咳嗽,没想到过了两个多月,咳嗽一直不见好,估计是内伤,不好治。它老在外面跑,谁知道它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不用放在心上,猫有九条命,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要是死了—那就死了呗,一只流浪猫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余姐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也没有将小花的病情放在心上,对它的生死看得很淡。我想余姐可能是心疼医药费,我早就听说给宠物看病花费不菲,不亚于给人看病。我这时念起郭站长的好来,要是他在就好了,看到小花这副可怜模样,他肯定会生恻隐之心。

我这人心软,见不得小花受苦,决定带它就医。

我将它装在纸箱子里,放在车筐中,纸箱子与车筐大小相仿,小花比纸箱子小不了多少,蜷缩在里面。它很不老实,一个劲儿地试图钻出来,我只好单手骑车,另一只手死死压住纸箱子,加快速度,来到最近的宠物医院。

进了医院,小花极不配合,不但想挠医生,还想咬人家一口,幸亏医生带了橡胶手套,不然还真被它咬出伤口来。我只好一边为小花开脱,说它害怕生人,情绪容易浮动,一边安抚小花,希望它能听话一些,哪怕只有短短的几十秒钟!终于,医生强行掰开了小花的口腔,拿着探照灯在里面照了几下。看毕,医生有了一个初步判断,说喉咙里可能有肿瘤,有些肿大的地方阻碍了它进食。

“那怎么办?”

“这只是我的推测,具体的病症还得进一步检查。”

“都有哪些检查?”

“先得抽血,再做个彩超,如果真是肿瘤的话,免不了开刀动手术。”

这是我第一次踏进宠物医院,不但不懂行价,而且对治疗方案一无所知,不承想用在人身上的那一套居然可以套用在动物身上。

“动手术?怎么动手术?”

医生对我的疑问颇有不屑,反问道:“还能怎么动手术?和人一样,先麻醉,再开刀,将肿瘤切掉,再缝合上。”

“这就完事了?动完手术它就能好起来?”

医生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仿佛在嘲笑我的天真,以一种无关痛痒的语气说道:“那不一定,这么多去医院做肿瘤手术的病人,他们难道都能痊愈?具体病情具体分析,放在动物身上也是一样。”

“那得多少钱?”

医生不语,可能看不惯我这种把金钱看得重于爱宠生命的人。我想向她解释,小花并非我的爱宠,血统也不高贵,只是一只容貌丑陋人见人弃的流浪猫,但我忍住了,那样一来,她会认为我在为自己开脱,就更看不起我了。

她打开电脑,冲我招招手,让我看上面的价目表,看完后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花了大价钱,小花受了罪,我破了财,到头来不一定治得好,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心里这么算计着,最后决定放弃治疗。我本就与小花非亲非故,主要的是我没钱为自己的善良买单。

医生看出了我的窘迫,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客套话,没有继续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这样正好,我脸皮薄,正愁着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开溜。小花可能看出我囊中羞涩,不想给我添麻烦,也可能是它不想在人类面前表现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它从操作台上跳了下来,乖乖地钻进纸箱子里,冲我“喵”了几声,暗示我快点回家,无需在此花费一笔冤枉钱。它用不着任何人可怜,它可是个“王”,怎能轻易向平凡而普通的人类摇尾乞怜呢?

在金钱与生命的天平上,可怜巴巴的收入使我不得不向金钱一侧倾斜。我心一横,索性不管它了,反正它也没拿我当朋友,我们不过萍水相逢。我抱起纸箱,悄无声息地带着它逃离了宠物医院。

回到粮站,小花再也憋不住了,还未等我自行车停稳,它着急忙慌地从纸箱里探出头来,一跃而下,摔了个跟头,发出一声惨叫。它的身体状况影响到了它对平衡的掌控,可它不喜欢待在狭小、密闭、幽暗的纸箱里,宁可摔断腿也得跳出来。小花趔趄前行,终于逃离了我的视线。我很失望,它非但没能理解我的苦心,还对我提高了警惕,枉费我对它的苦心。

当天深夜,我在粮站的办公室整理账目,门口窸窣作响,是爪子挠门缝的声音。我凑近一看,居然是小花,它居然自己主动送上门来!我赶紧打开房门,像是迎接贵客一样把它迎了进来,这还不够,我又拆了一盒鱼肉罐头,放在它跟前。它凑近了,伸出舌头舔了两口,辛苦地咽下,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止不住。我找了张纸给它擦掉,可没多久,新的口水又下来了,同时带有一股酸臭难闻的味道。我硬着头皮再次上前擦拭,可这次它躲开了,冲门口走去。它晃晃悠悠走到门口,伸长了脖子,拼命地咳嗽,四肢无处安放,与空气搏斗,痛苦得嗷嗷叫。它挣扎了好一阵子,像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咳嗽声越来越小,最终平复下来。它扭头看了我一眼,嘴角依然是初次见面时的邪魅一笑,只是如今多了不少涎液。

我再也没有对账的心思了,满脑子都是小花痛苦的模样。我得想个法子来安抚内心的愧疚之情,就算没钱去宠物医院开刀动手术,我总能给小花喂点消炎药减轻痛苦吧?既然治疗人的那一套方案多数可以用在动物身上,我想喂它吃点阿莫西林或者罗红霉素应该没事吧?反正死马当成活马医,剂量小些,看看效果再说,这样一来,我也不算没有帮过它,也不是没有为拯救它而付出过努力。

第二天,消炎药被我找出来了,我却没能找寻到小花的踪迹。第三天,第四天……直到我离开粮站,我始终没能再见到它。我问余姐:“小花哪里去了?”

“不知道哪儿去了,可能又离家出走了?也可能死了。管它干吗!”

我见余姐对小花有些不耐烦,便没再追问下去。她对小花的感情停留在多它一只不多、少它一只不少上面,还不如我这个临时借调的短工感情深。

借调结束,离开粮站后,我心里清楚,这辈子都不会再与小花相遇了。我曾想象过,在下一个街角的路口,它会不会出现?在臭气烘烘的垃圾堆旁,它会不会出现?da2f0c8d3f724d0a544986827a453d47它是不是又去打架了?或许在猫群里能看到它的影子……这些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它刻意躲着我们,不想在粮站苟延残喘,为的就是不让我们看到它病恹恹的一副惨相,不想放下它的偶像包袱。它也许找到了一个遮风挡雨没人的角落,蜷缩着身子,静待命运的钟声敲响,这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如果不幸,它还得与病魔抗争一阵子,拿出平时与流浪猫争夺地盘打架的阵势。可病魔不比流浪猫,无论小花如何辛苦,如何顽强,最后都难逃败下阵来的结局。行动不便,无法自主觅食,又得不到任何施舍,只能在饥寒交迫中撑一分钟算一分钟,撑一秒算一秒,最后在万般无奈中死去。最终被人扫到垃圾堆中,与各种垃圾一同焚化。

很久后的一天清晨,我还在睡梦中,隐约听到窗外传来几声猫叫。我赶紧起身,在我拉开窗帘的那一刻,窗台上的小猫“噌”的一声跳下,飞快逃窜。那是一只狸花猫,看身影倒是有几分小花的模样,但它绝不是小花。我的住处离粮站几十里路,小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它大概是死了,在这颗蔚蓝星球上已经找不出任何它存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