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行
2024-09-11耳环
耳环,本名张爱萍,杭州临安人。中国作协会员。在《星火》《清明》《时代文学》《长城》《绿洲》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150余万字,创作有长篇小说《薄地厚土》《大宋女医官》《一剑霜寒十四州》,文化随笔《天堂从此在人间》《一卷诗书入天目》等。任职于杭州市临安区文联。
1
张梅花不明白,自己的手怎么扶上了这扇院门,又怎么轻轻推了一下,门就打开了。而她的一只脚,竟然一步向前,不知深浅地踏进了这院里。
自从老孔走后,张梅花的眼睛就有些不太好使。看东西,总觉得眼前晃晃的,好像原本静止不动的东西,都开始甩胳膊抬腿了,仔细看呢,却还是不动的。
这一回,去小区外的药店买盒眼药水,拨开塑条门帘进去,只见穿白大褂的年轻营业员团着笑脸迎上来。来去次数多了,老住户与小区边上的门店,也就熟悉。人家朝她问,阿姨,是不是降压药又吃完了?听人这么一说,张梅花这才想起吃降压药的事。药应该还有,却不记得出门前吞没吞。使劲地想,还是想不起来。恐怕要找到记下的日期,回去数一数剩下的颗粒才行。拿好了眼药水,因为想着降压药的事,也就再没别的心思,她急着往回走。
往回走,应该往家里走呀,没想到过个拐角,却一头撞进了这院子。
既然进来了,也就先站住脚,先瞧上一瞧。院子不大,中间一小块硬化的场地,勉强够摆两张桌子吧,场地周围安插了栅条,竖了道栅栏。只见栅栏下摆了几只花盆,其中种了不少花草,红红绿绿的,明艳美丽。
艳丽的花朵扑进张梅花眼睛里,倒叫她的眼前一时清晰了。后退几步,仰了头来看,眼前是一幢五六层高的居民楼,窄旧的门窗,灰黑的墙面,这是老职工房,自己家也一样。一面想着,一面低下头来看,看见靠墙一个晾衣架,架上晾晒着几件衣服。其中,有一件湖蓝色的上衣。
湖蓝!
要知道,这个颜色的衣服,一直留在张梅花的脑子里。
张梅花跺了下脚,暗暗叫苦。她这是来了不该来的地方。就想转身,飞快地离开这里。可还没来得及转身,有个身影出现在她面前。
眼睛又迷糊了,竟然看不清对面的人脸,只看见一团灰白色,像云不是云。
屋里出来的这个人,用略带惊讶却并没恶意的声音,跟闯入者说,既然进来了,也就别急着走,坐会吧。
张梅花听后并没有回身,只把个倔犟的背影丢给人家,同时把一条手臂举起来,张开手掌,摆出个拒绝的手势,一再说,走错了,是我走错了!
一步步走向院门,眼看就要从这院里出去了。
屋前人说,停脚吧,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
听人这么说,张梅花不由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却也没有上前的意思,只是眯着眼睛,远远地盯着人家,用不信任的语调问,楼明兰,你说有东西要交给我?
这个叫楼明兰的女人,静静地站在张梅花的对面。两个老人,脑袋上那团灰白色,看起来差不多模样。张梅花的脸,肉团团的,有点黑,底下倒还透着红,血气不错。而楼明兰的脸,分明苍白了许多,脸腮额角边布了几小块紫斑,眉眼间叠了许多皱痕,都是岁月留下的纪念。不过从她脸部的轮廓还能看得出来,这张脸年轻时一定俏丽生动。
在听到张梅花询问后,楼明兰启开干瘪的嘴唇,肯定地回答,是的。
楼明兰回屋,又很快出来,手里也没拿别的,只提了把小椅子。走上前,把椅子摆在了院子的中间。摆好了椅子,也没说让张梅花坐。她自己,又回屋去了。
张梅花虽然猜不透楼明兰要卖什么关子,想着自己也就回家吞个药片,不是什么特别着急的事,便挨着椅子坐下来。坐下后,才知道一条腿有些发麻,伸出去,捶了捶。
张梅花的目光,又落在了窗下那块湖蓝上。可不是么,多少年了,这个颜色在她的面前一直晃呢。就算没有一直晃在眼睛里,也一直晃在了脑子里。所以有时她忍不住地会想,自己的脑子越来越迷糊,是不是被这个东西给晃坏了。
有些事情,好像就在眼前,而抓住事情的源头想一想,又好像很远了,远得快到天边了。想着那时的老孔,穿着干净的白衬衣,军绿色裤子,一路走来,阳光照耀在他的头顶,他的头发是那么乌黑,那么闪亮……
楼明兰又出来了,还是提了把椅子,走过来,没有走到张梅花跟前,也没挨近她,只在她身侧靠后的地方,放下椅子,自己坐了。
张梅花微微移了下身子,朝楼明兰扫了一眼,拉扯起话题,说,你这间小院子,还是收拾得这么整齐,种了这么些花草,挺好看的。
楼明兰说,也就这么点念想了。
张梅花说,鲁天启走了有十几年了吧?
楼明兰说,十五年零八个月了。
张梅花微微叹了口气,说,时间过得真快,老孔这一走,也一年多了。
说到了老孔,两个女人忽然就没有再说话,默默坐着。
有风吹来,拂动着两位老者头上的白发。两个老人同时仰起头来看了会天,又一同低下头来,各自暗暗地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栅栏外飞来了一只蝴蝶,绕着院里的花草飞舞。
张梅花朝自己的酸腿狠狠捶了一把,把伸出去的腿脚拉回来,说,不坐了,出门前可能把降压药给忘了,该回去吃药了。
站起来,没看一眼楼明兰,也没说句道别的话,直接朝院外走去。
楼明兰没有再挽留,追上前,把一只手伸过去,说,给你的东西,拿上。
楼明兰的手上,果真拿着一件东西。好像是一封信。确切说,是一只信封,牛皮纸信封。有些泛白,看起来很旧了。
张梅花疑惑地看看楼明兰,又看看楼明兰手里的东西,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递来这么件东西,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拿。
楼明兰说,早就想给你送过去,怕惹你不痛快,才拖到了今天。
张梅花还是迟疑,说,不是作践我的东西吧?
楼明兰微微笑着,说,过去的事,都已经老远了,你我都老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提了吧,好让地下的老鲁和老孔都安心。
听到老孔这两个字从楼明兰的嘴巴里说出来,张梅花还是觉得有些不乐意,一把接过楼明兰手里的东西,快步走出了院子。
2
一年快过去的时候,要想着早点买本来年的日历。新年第一天,就得把老的撤下来,把新的换上。这些都是老孔的习惯,张梅花也学会了。
老孔走了以后,张梅花也一直照做了。年纪大了,记性差了,想做和要做的事情,都要记一笔。就记在这一天日历的页面上。比如张梅花买眼药水回家,就要记一笔,避免过期了还在用。买降压药的日子,应该也是记下了的。一翻,果然就翻到了。再数板上的空眼,对照日子算一算,果真比日子少了一只空眼。看来真的是忘了,连忙倒杯水吞下。
又拆开药水瓶,挤出眼药水,朝自己的两只眼睛各滴了一点。合一会眼,再睁开,感觉眼前好像亮了一些。自己的这个家,算是三室一厅的房子,只是厅小,房间也小,式样老旧。这是棉纺厂留下来的职工房,住了快四十年了。
在厅里坐下来,身下是布沙发,布面褪色了,没想换,坐着踏实。电视机,也是老式的,也不换,放着踏实。还有只烟灰缸,是老孔的东西,老孔不在了,这东西就用不上了,却也没有丢,看着,也觉得踏实。
想想从前,老孔在,拿着烟灰缸站在阳台抽烟,抽完了,把烟头按在缸里,熄了烟火,再坐在这沙发上看电视。孩子小,看着电视拍手,绕着沙发跑,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
那个时候啊,感觉这屋子是满的,满满当当。
后来,孩子大了,上学了,上完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去了大城市上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大城市工作了,又娶上媳妇安家了。儿子媳妇,都忙,一年到头都难得回来。不回来也没关系,老两口,相互做个伴。原本指望着,两个老人长长久久地相伴,要走的时候也一起走。可是,老孔脑溢血,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走了。如今这屋子里,只剩下张梅花一个人了。
空了,屋子空了,家空了,整个世界都空了。
只是老孔在的时候,张梅花的心头,也多少年一直压着个梗。压在哪里呢?就压在心肺上。什么梗?一个大梗。要说大,也不是天大的事,不过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点事。这样的事,发生在别人那里,不觉得多大,真要落到自己头上,就轻易过不去了。
那个女人,就是楼明兰。
楼明兰与张梅花,是老棉纺厂的同事,又同一个小区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样的日子,算起来有几十年了。
要说孔庆亮和楼明兰,他们在年轻时候多少有过纠葛,张梅花是清楚的。只是,事情都过去了,两个人都各自成家了。再说,各自的家里人,对他们都是知冷知热,交心交肺的,他们怎么还能做出这种叫人痛心的事情呢?
想到这里,张梅花忽然想起楼明兰交给她的信封,放在哪里了?一找,在进门的鞋柜上搁着呢。拿过来,不急着看。搬了凳子摆在阳台上,再拿过水杯,倒了杯水,放一边搁好了,才慢慢坐下来。
先拿起信封,举起来,对着亮光看,感觉有一点眼熟。想起来了,这信封见过。那是问孔庆亮要的,装了点钱,送到了楼明兰家。应该就是这个。楼明兰一直把信封藏着?如果真是这样,也算有心了。又把这旧信封翻转了看,口子是封住的,一动,一些细微的硬粒纷纷掉落下来,看来是封口的涂胶已经老化了。
口子开了之后,伸手掏一下,没掏出什么,又倒了倒,才拿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张信纸吧,泛黄了,打开一角看看,上面是空白的,没有一个字。整张摊开时,才现出了夹裹在里面的一件东西。这东西黄黄的,在白光照耀下泛起了亮色。
是一条项链。
张梅花伸出两根手指,把夹在纸页中的这条项链捏住,提了起来。凑眼前看看,又拎远了看。看清了,精细的链子,长长的,上面挂着个东西,是个心形的坠子。
这条项链,从离开商店的那天算起,快三十9daa0e012a52afa346632f05dea63ea10107a821f0dfd6f7e8b74fbb3900199f多年了吧。是啊,少说也有二十年多了。黄金这东西,到底不一样,这么些年了,不见褪色,跟新的一样。
这么贵重的东西,楼明兰为什么要塞给她?
四十多年前的阳光,打在国营棉纺厂的围墙上,让粗糙的墙面,洇出了糖黄的颜色。
沿着围墙走,到了大门口。门柱上挂着牌子,白底黑字,写的是国营棉纺厂。两扇宽大的铁门,大门是关着的,大门上又开了小门。进了小门,旁边有间小房子,戴着平檐帽的男人坐在那里。张梅花想往里走,那男人便从小房子里出来,虎着脸问,哪里来的?张梅花连忙从布包里掏出介绍信,递给人家,这才放了行。
这么大的房子,高大的,宽大的,全是张梅花从来没见过的。
有年轻的男男女女,在大房子前行走。他们的身上,穿着白衬衫或花布衫,或青或蓝的咔叽布裤子,脚上有帆布鞋,也有皮鞋。
后来才知道,高大的房子是棉纺厂里的办公楼,宽大的房子是生产车间。这些男男女女,全是厂里的职工。
走进宽大的生产车间,看眼前摆满了织机,上百台吧,一台台都在摆动,哐当—哐当—声音赶着声音,声音叠着声音,声浪滚滚。
每台织机的前面,摆着条高凳,凳上面坐人,是纺布的工人。一个个穿戴着白帽子和白袖套,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经杆纬线,还有一点一点织成的布面。
从乡下来的张梅花,也要成为其中的一名纺织工。她是从乡下招来的,每个村都只有一个招工名额,她张梅花,比姐妹们多读了几年书,又是铁姑娘队的红旗手,因此获得了这唯一的名额。
张梅花总算是坐在了机器前,戴上了白帽子和白袖套。厂里说了,只有技术学得好的,才有资格留下来,学得不好,从哪里来,还得回到哪里去。当然,就算初试合格留下来,也还是临时工。临时工与正式工相比,待遇大不一样,总的来说,临时工有两多一少,那就是干得多,累得多,报酬少。如果说正式工是厂里扎根的树,临时工不过是无根的草。
要想扎下根,只有好好干。
从进厂第一天开始,铁姑娘张梅花的拼劲就使出来了,每天第一个进厂,最后一个离开。她很快掌握了纺织技术,没过多久,全车间数她机器上织出的布匹数量多,质量好。她在棉纺厂顺利地留了下来。
那时候生产车间实行三班倒,也就是一天一夜二十四个小时,分成三个班,八个小时算一个班。早上上班,下午休息,晚上接着干。机器不停,人也跟着转。
在一般人看来,八个小时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那里,看铁杆子一上一下,是不是很无聊?就算织成了布,也不过就是块布,哪有什么新鲜的。可是在张梅花看来,织布,跟庄稼一样呢。那经线,不就是禾苗吗?禾苗种植在春天的田野里,那么新鲜,那么整齐。纬线,分明是锄草,施肥,打药。然后布面出来了,这就是收成。看每一块布,上面都有清晰的纹路,竖纹,斜纹,人字纹,真是太美了。
都在盼着离开机器的日子。那个日子有个名称,叫整休。整休,便是完整地休息。也算是厂里给一线工人的福利,每个人每个月,有两天整休的日子。等着,候着,掐手指头计算着,就盼那两天。终于等到了好日子,打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像一只只彩蝶,从阴暗的职工宿舍飞出去,飞离厂区,飞上招牌林立的城市街头,或逛商场,或看电影,或男男女女结伴去舞厅。
轮到张梅花整休的时候,她倒好,哪里都不去,出了宿舍还往生产区跑。就好像生产区是个金矿,她是个贪心的淘金者,只有淘着金子,两眼才放光,离开一刻,就魂不守舍。
她一身红绿花布衫,一双灰黑土布鞋,壮实的腰身,黑里透红的肤色,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大土妞。
大土妞手里拿着畚箕扫帚,绕着厂房跑。把墙角下,过道间,角落里,该拔的草拔了,该扫的垃圾清扫了。来来回回,跑来跑去,十分欢快的样子。
很多工友对张梅花的行为不理解,有人说一定是乡下人生来骨头贱,不干活会浑身难受。有人说乡下来的也不止她一个,不见得都这样,可能她的脑子有问题。
没过一年,张梅花当上了生产标兵,之后又被从生产车间提拔起来,做了质检员,身份也从临时工转成了正式工。
质检员可以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电风扇,慢条斯理地干活。
当时质检科除了张梅花,还有两个人,分别是柴大姐和胡大姐。
柴大姐一张肥嘟嘟的大脸,披散着头发,还是大波浪,脚上蹬一双油亮的皮鞋,走路时噔噔噔,扎人耳朵。胡大姐人清瘦,穿着也朴实。
把手头的活干完了,一时没事,柴大姐就泡了茶,掏出瓜子,边喝茶边嗑瓜子。喝茶嗑瓜子的时候,不聊天是不行的,否则茶和瓜子都没味了。
有时候,她会和张梅花聊天。
她说,小张啊,你这身花布衫好土气啊,脚上的布鞋也太老土啦,都跟我们一样坐办公室了,怎么就不会学着打扮呀。
胡大姐也说,小张,看你也不小了,是该学着打扮打扮了,平时还要留个心眼,看看这厂里有没有合适的男青年,要是看上谁了,跟胡大姐说,胡大姐帮你们撮合。
柴大姐的话,虽然不好听,但说得好像在理。胡大姐的话,可就说到张梅花的心坎上去了。她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到年纪了,父母亲人都不在身边,接下去的终身大事,只有靠自己了。
柴大姐抓起一把瓜子,咯噔咯噔走到窗前。靠着窗沿,边嗑瓜子,边朝窗外吐壳。突然像发现了什么新闻,扭过脖子,咧着大嘴巴说,瞧那姓孔的,又跑医务室了,一天跑好几趟,总不会浑身上下全是病吧?
胡大姐呷了口浓茶,淡淡地回应说,这事也不新鲜了,全厂哪个不知道,孔技术员去医务室不是为了看病,是看上年轻漂亮的厂医楼明兰了。
柴大姐鼻子里哼一声,说,不就长得白点么,小妖精,让这些臭男人个个着了魔似的,三天两头往医务室跑。
张梅花本来就闲得无聊,在桌前坐不住。但是厂里有纪律,上班时间不能离岗,听柴大姐对着窗外说事,张梅花便也凑上前,朝外面看一眼。
办公室在二楼,从窗口往下看,对面一排矮房子,正对的一间,便是厂区医务室。平时职工发烧感冒什么的,就去医务室量个体温拿点药。柴大姐和胡大姐嘴里那位爱往医务室跑的孔技术员叫孔庆亮,是技术科的。
被孔庆亮看上的楼明兰,张梅花认识,说不上多熟悉,只是有过接触。在车间的时候,当时有女工怀孕不方便上夜班,就需要有人来顶班。张梅花自恃身体好,经常主动帮忙顶替。白天干完,晚上接着干,铁打的人也会累趴。那天张梅花刚走出车间,就晕倒了。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铺着白床单的小床上。
站在张梅花跟前穿白大褂的,就是楼明兰。
楼明兰说,没什么大病,挂点葡萄糖吧。
从小到大,铁姑娘从来没进过医院,更不知道什么叫挂葡萄糖,只能由着楼明兰摆布。
看楼明兰把一只圆圆的玻璃瓶拿出来,装进一只网袋里,撬开瓶盖,连通了一根软管子,再给张梅花扎针。一根细长的针,倒让铁姑娘有些害怕了。不敢看这针怎么刺进肉里,只把眼睛盯住了前面。而前面,是白大褂的敞口。她看到敞口处现出里面的衣领,那衣领是湖蓝色的。这白色与蓝色,就好像雪山与湖水,干净又明亮,真好看。
楼明兰给张梅花扎上针,再把盐水瓶挂上高架,说,一个人的身体要是垮了,还能干什么,太不划算了吧。
楼明兰说话的语调不急也不缓,给人漫不经心的感觉,而且说话的时候没瞧张梅花,仰着头,瞧着挂葡萄糖的高架,好像跟架子说话,也好像跟玻璃瓶说话,或者跟她自己说话。
但楼明兰的话,听在张梅花的耳朵里,还是让她感觉暖心,甚至悄悄认为,医务室的楼医生与办公室的胡大姐,都算是关心她的人。
也因此,柴大姐说到有关楼明兰的事,她不免有些好奇。
张梅花看到刚好有个人从医务室出来。雪白的衬衫,军绿色的裤子,清瘦的身影,身姿却挺拔。这个人,就是孔庆亮。
对于孔庆亮,张梅花只见过一两面。人家是技术员,在前面的办公大楼里上班,只有指导技术或者打饭的时候,张梅花会偶尔碰到。从来没有好好地看他一回,毕竟人家是技术员,比一般职工的地位高,张梅花见了也就侧身让过,不敢多瞧人家。现在,自己在楼上,人家在楼下,倒可以从容地看上一眼。
张梅花只觉得他的头发特别黑。阳光正打在他的头顶,他的头发,好像被抺上了一层蜡,好一个乌黑闪闪。
张梅花还想看看黑发下的脸庞,不由将自己的身子,朝窗前再凑了凑。
柴大姐不急着嗑瓜子了,举起手来,在鼻子前扇了扇,用酸溜溜的语调说,看上了?可惜人家早就有心上人了!
要是以往,听人说这样的话,照张梅花性子,说不定会跟人家撸袖子。可现在,她好像顾不上这些。
因为,刹那间,她的胸膛里升起一种莫名的冲动,好像有股热热的东西要往上涌。这股热热的东西出现在身体里,是张梅花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很陌生,就好像春日里扑面而来的那股暖流。
在暖流的催发下,姑娘的心思,开始萌动。
铁姑娘的拼劲上来了。拼劲一上来她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哪怕人家坐在前面的办公大楼里,哪怕人家的心早有所属。哪怕人家的心上人好看得像个仙女,哪怕那个仙女关心过自己。
她决定照着自己的心思,行动起来。
她给自己买了件时兴的衣服,还买了双皮鞋。
趁柴大姐不在的时候,她偷偷把自己的心思跟胡大姐给说了出来。人家不是说过会帮忙撮合吗?那就请她撮合吧。
可是胡大姐一听是孔庆亮,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这个人不行,他的心里已经装了一个人,只怕别的人再怎么挤,也挤不进去了,你就不要浪费自己的感情和时间了。
张梅花知道,她不能指望胡大姐了。
既然没人肯帮忙,那就靠自己吧。
之后,她多次制造机会,与孔庆亮偶遇,然后搭讪,讨教问题,聊天,一步步靠近。此后,她时常去孔庆亮的宿舍,看见人家宿舍里有换下的脏衣服,二话不说,端起来就去洗,洗干净了再给人家晾上。晾在哪里?屋里怎么行,就在职工宿舍外的场地上,拉起一根长长的绳子,把男人的衣裤一件一件地晾出来。
但是孔庆亮对待张梅花的态度呢,张梅花是清楚的。她跟他搭讪,他爱理不理。她找他聊天,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她要给他洗衣服,他不给。她趁他不注意,抢过盆子,他立马上前,双手夺盆子。两个人四只手,紧紧握住盆子边沿,你争我夺。不过喝墨水的技术员,哪里是铁姑娘的对手?
总之,这个腰粗背挺皮肤略黑的乡下姑娘,不是孔庆亮的理想对象。只有医务室那位像月宫仙子般秀美的女子,才是他的梦中情人。
这些被保卫科的李大哥看在眼里。有一次,他逮住了张梅花,好心地说,梅花,干吗拿自己的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呢?你人实在,又有上进心,继续努力,一定大有出息,何苦把自己的大好前程就这样浪费掉呢?
张梅花说,李大哥,你不懂。
张梅花依然赶着去追那个人。
李大哥说,梅花啊,你还是看看李大哥我吧,虽然我的文化和相貌都不如人家,可我身体强壮,有的是力气,要是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一定把你当成宝贝,疼你一辈子。
可张梅花的心里已经挤不下别人。
不久后,厂里有了这样的传言,说别看孔庆亮这个人身上穿得干净,内心恐怕不见得多干净,他一边追求楼明兰,一边与张梅花有瓜葛,这分明是脚踩两条船。
美貌女子往往有个通病,就是清高,眼里容不下沙子,年轻的楼明兰也不例外。
孔庆亮有事没事跑医务室的用心,楼明兰哪能不明白。只是,腼腆的两个人,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别人说起孔庆亮和张梅花免不了添油加醋,以此刺激一下有些清高骄傲的楼明兰,好看她的笑话。楼明兰的心里,一定有些酸楚,不过她面上没有回应,只是暗地里准备着给人一个意想不到的反击。
很快,楼明兰结婚了。
和楼明兰结婚的,不是孔庆亮,是鲁天启。鲁天启是棉纺厂的副厂长,人长得高大,能力也不错,算是配得上楼明兰。他们举办了隆重的婚礼,还给厂里的同事们送了喜糖。孔庆亮和张梅花也都收到了。
再过了一年,孔庆亮与张梅花也结婚了。
3
当年棉纺厂的效益不错,厂里出资建造了一批住房,分给职工住。结了婚的职工,先报名,再排队。资历深的,年纪大的,优先。资历浅的,年纪轻的,靠后。一般来说,顶楼和一楼,都是挑剩下的。
等了又等,张梅花家终于领到房了,在顶楼。顶楼就顶楼,年轻人嘛,腿脚好,爬上爬下不怕累,有房子住就好。
楼明兰家也领到了,他们家在一楼。鲁天启是厂领导,年纪虽然不算大,可资历应该不算浅,他家完全可以选个楼层好一点的房子。可为什么就选在了一楼?这是有原因的,鲁天启身体不是很好。先前,不光孔庆亮往医务室跑得勤,鲁天启也跑得勤。鲁天启跑医务室,不光是冲着楼明兰,而是他的身体确实不太好,需要吃药。他们选一楼,为的是进出更方便。
张梅花和楼明兰,不光在一个厂里上班,还要住在同一个小区了。
不过还好,没在一幢楼,张梅花家在东,楼明兰家在西,中间隔着几幢楼。只是,小区的大门在西头,进出都要经过楼明兰家门前。
话说回来,张梅花和楼明兰也并没有你来我往地真干过。要怪,就怪孔庆亮吧,怪他人长得不错,怪他比一般人干得好,所以,其实这厂里,明里暗里追求他的姑娘并不只有张梅花一个。再说了,要是孔庆亮非楼明兰不娶,楼明兰非孔庆亮不嫁,又哪里有什么张梅花李梅花什么事。
既然各自都有家了,过去的一点小芥蒂又算什么。所以张梅花经过楼明兰家门口时,总会朝栅栏内看一眼,看到楼明兰在院里洗衣服晾衣服什么的,也会亲切地打个招呼。遇上楼明兰家搬煤饼换煤气什么的重活,还喊来孔庆亮,一起给人家搭把手。
张梅花的家庭是什么样的情况?张梅花能和孔庆亮结婚,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捡到宝了。人回家,她递鞋,人坐下,她倒水。买菜,先想着人家爱吃什么。买块布料,也想着先给人家做件体面的衣服。
孔庆亮平时话不多,回到家里,说的就更少。什么夫妻间的卿卿我我,你侬我侬,那是从来没有过。但作为人夫,孔庆亮也不见得亏待家里人,工资领回来交给她,张梅花要怎么花钱,孔庆亮从不过问。张梅花得了点小病什么的,总是硬撑着,还是孔庆亮替她买了药,放在床头。孔庆亮要是出差了,回来时还会想着给她带点礼物。
要说吵口什么的,也不是完全没有。但都是夫妻之间的事,床头吵架床尾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去就好了。
后来夫妻俩有了孩子,是个健康可爱的男孩。孩子一天天成长,给家里带来了太多的欢乐,也就给这个家带来了温馨和盼头。
楼明兰家,照张梅花来看,恐怕不如自己家。别的不说,鲁天启的身体不好。平日里看见,人高大,也不瘦,只是脸色灰暗,仔细看好像脸上还有点浮肿。是不是肾上的毛病?这是人家的隐私,人家不说,自己也不好打听。他们夫妻结婚多年,也没见争什么吵什么,只是经过他们家院前,总能闻到中药味,三天两头飘着。也总不见楼明兰的肚子鼓起来。
平日倒从来没听楼明兰叹息一声,或许,她自己选择的路,她自己选择的人,总得走下去,总得过下去。不过,楼明兰的眉头总是锁着,越锁越深。
有时张梅花经过楼明兰家闻着药味时,会不由得想,是不是自己真做错了什么,才让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年纪轻轻就锁紧了眉头。
日子就像织机下的布匹,丝丝缕缕编织起来,拉得长长的,拉过一截又一截,就这么过去了。
几年后棉纺厂的效益大不如从前,产品销不出去,销出去也回不来款,机器停了不少,工人在减少,眼看快撑不下去了。在政策的扶持下,半死不活地又撑了一阵。后来实在撑不下去,只好宣告破产。
厂都没了,厂里的人,也就只有走。厂里的干部,有门路的,换个地方就职,而职工,大都只有一条路,就是下岗。像孔庆亮张梅花他们这样夫妻同在一个厂里的,那就是双双下岗。
下岗,听着只是离开岗位,似乎什么时候又会上岗,就像当时轮班一样,但实际上,下岗就等于失去岗位,就失业了。
给父母的养老钱,孩子需要的各种费用,一家人的生活开支,全都没有着落了。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好歹挣下这套房子,算是有个安身立命之地。
为了这个家,张梅花下岗后一天也没休息,出了厂,就像个陀螺一样转动起来。到处跑,到处找活干。去餐馆洗菜端盘子,做保洁员,做护理工,她都干过。干什么,她都得心应手。却总是不能干长久。为什么?因为餐馆开了又倒了,新来的保洁员与上面有关系,她就被挤了。做护理工,雇主不需要人手了,她也就被解雇了。
总之,干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
后来,张梅花咬咬牙,干脆干了个体。干个体需要投入成本,成本高的,家里没钱投入,也就只能干成本低的。干什么呢?卖菜。买个二手三轮骑上,大清早去批发市场讨价还价,拉上一车菜,再到小区旁边来贩卖。青菜,白菜,黄瓜,冬瓜,四季豆,都有。
来买菜的都是老邻居老熟人,好说话。而且菜蔬新鲜,招呼又热情,从不给人缺斤少两的,一时买卖做得倒也不错。
卖完了菜,还有时间,再找钟点工做。掐着时间赶到,也没来得及给自己擦把汗,赶紧拖地洗衣,择菜烧饭。
这个满脸淌汗的女人,身体里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孔庆亮可不一样,他不是张梅花。张梅花去卖菜,他虽然没说什么,但从来不肯伸手帮一把。想想,张梅花一个人踩三轮车上高坡,使了全身的劲也踩不上去,要是后面有人推一把,那该多好啊。可孔庆亮脸皮薄,认为踩三轮车,摆摊做小贩,是丢人现眼的活。所以,不要说不给张梅花做帮手了,出门时,看见前面张梅花卖菜,还会赶紧绕开走。
对于孔庆亮的行为,张梅花忍不住开了一回炮,她说,什么丢人不丢人,活命最重要,我不这么干,一家人跟着你喝西北风吧!
在张梅花的日夜辛劳下,家中的生机现出来了。看吧,厨房里不缺油米,桌上不缺鱼肉,冬天不缺衣被,夏天不缺瓜果。再看,孩子的个子又拔高了,给他买了结实的山地自行车,让他每天骑着车去上学。看看那挺直的后背,那乌黑的头发,真是喜人。
这样的日子,挺好。
更庆幸的是,后来孔庆亮也找到新工作了,他被私营企业招聘,继续干他的技术活,待遇不错。
这样一来,张梅花总可以松口气了,不用再起早摸黑拼命了吧。但她这么个忙碌惯了的人,又哪里闲得下。三轮车倒是没有再踩了,却开起了四个轮子的。报名学会驾驶,拿到本子以后,她开上了出租车。
每天一大早,五指当梳,把蓬乱的头发扒拉一下,把件宽大的圆领衫往头上一套,蹬上双平底鞋,风风火火就出门了。
日子依旧是风里来雨里去,但总归,就像车子开在大路上,这心里头是平坦的。
楼明兰家又是怎么样一个状况?照理说,楼明兰的丈夫鲁天启是厂领导,在财力与社会关系方面,比一般职工总要强些。要说下岗再就业,也该他们靠前。只是鲁天启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另外谋职,早早办了病休,后来又办了病退。楼明兰进了社区保健站,还干她的老本行。老居民们平时去她那里量个体温,测个血压,都方便。
厂都没了,人已经散了,大家各干各的,各自谋生,应该相安无事了吧。
可是呢,事情偏偏就来了。
有一回,孔庆亮出差回来,又给张梅花带了礼物。这回的礼物看来有点贵重,装在一只红丝绒的盒子里。接过盒子打开,竟然是条项链。一看标签和价格,不得了,是黄金的,贵重着。再仔细看,精细的链子上还有个心形的坠子。这颗心闪闪的,亮亮的,把眼睛都闪迷糊了。
张梅花拿起金项链,喜滋滋地戴上了自己的脖子。
张梅花带着闪亮的项链出车,心里头啊,真像灌了糖水。心想,原来自己这些年的付出,还是被丈夫看在眼里的。张梅花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要不是车上坐着客人,真想畅快地大笑一回。
张梅花接送客人,总是比别人操心,上车时提醒客人小心点,坐下提醒坐稳了,系安全带,下了车又提醒别忘了东西。要是遇上腿脚不太方便的老人上下车,她还要停车扶着,叮嘱慢一点,当心脚下,当心车子。就这么个操心的命。
这天拉上了个熟人,竟然是柴大姐。柴大姐离开棉纺厂之后,靠着能干的丈夫,家里早就发达了。买了新房子,早早搬离了职工小区。一晃,张梅花与柴大姐有几年没见了。
久别重逢,倒比在一起上班时候更亲热了。一个说自己家怎么怎么,另一个也说自己家怎么怎么。又把她们当年的同事,知道的不知道的聊了一遍。眼看赶上了吃饭的时间,柴大姐也没有要紧的事情,便拉她到一个小馆子里。
点了两碗面,张梅花抢着付了钱。
面还没到,柴大姐盯着张梅花看。张梅花被看得有点奇怪,便问,大姐,你这是看我呢?我怎么了?柴大姐说,看你胸前这项链。张梅花听了,不免有些得意,说,是老孔给买的,我说我这一天到晚不是风就是雨的,买这玩意干什么,浪费钱,可他还偏给买了。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柴大姐听了,也笑,只是笑容显得有些阴险,好像其中埋伏着什么。柴大姐说,刚去楼明兰那里量了血压,好像,楼明兰也戴着这么根项链,跟你的,一模一样。
提到楼明兰,张梅花的心无端被戳了一下,但还是若无其事地说,都是店里买的,一模一样也不奇怪。
柴大姐就换了嘴脸,用深长的语气跟张梅花说,梅花呀,有件事,大姐还是要跟你说说,照理说大姐我不该多嘴,可看你,对大姐这么好,这么热情,大姐要是不说,可就把你当外人了,那就太对不住你了。
张梅花听着,心里涌起不安的感觉。
柴大姐压低声音,我听人说,你们家孔庆亮,跟楼明兰,又……
说到这里,柴大姐抖动脸上的肥肉,两只眼睛眯起来,眼里跳动着窥私者得意的目光。
面条一定是醋放多了,吃进嘴里,酸掉满嘴的牙。
张梅花从面馆出来没再开车,在车里坐了半天。
接班的师傅见了张梅花,关切地问,大姐,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要是真病了,明天就不要过来接班了。
张梅花说,没事,明天我会照常接班。
回家的路上,脚下有些飘,好像踩着软东西了。不过呢,临近家门前,还是清理了脑子,提起了精神,她告诉自己,不能乱了步伐。在街头的菜摊前买了菜,把摊上一拢大菜头,全都买了下来。
提着菜,进了小区,见了熟人,往常一样打招呼。
经过楼明兰家院前的时候,看到院门敞开着,便走一步踏进了院子。院里不见人,一朵什么花红得很耀眼,忍不住瞪了一眼,再朝屋内喊出一嗓子。
屋里很快有人出来了。
看看这个人,腰身细瘦,身上整齐,一张脸还是这样白皙。
张梅花瞪着楼明兰,瞪得楼明兰有些不自在。楼明兰说,梅花,你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张梅花嗤地笑了一下,大声说,我能怎么,会有什么事,下班回来看到摊上的菜头又好又便宜,一股脑买下来了,一餐烧不完,给你家一袋。
楼明兰连忙道谢,蹲下身子看袋里的菜。果真,有眼熟的东西,从她衣领的开口处现出来。金黄色,精细的链子,坠着一颗鸡心,闪亮闪亮。
确实,一模一样。
蹲着身子的楼明兰,看不见张梅花的脸,要是看见了,会发现那张大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好几下,眼睛里还闪过一道光,青蓝色。
楼明兰提起菜,招呼张梅花进屋坐。张梅花咳了一下,放开声音说,不了,要回去烧饭,打算烧一锅咸肉菜头,老孔说了,外面的鱼呀肉呀,再好,吃一餐两餐还行,多吃几餐就腻味了,吃不厌的,还是家里烧的这锅咸肉炖菜头。
就回家烧好了饭菜,等着丈夫孩子回来吃。看着父子两个,挨着身子坐在桌前,就着咸肉菜头吃饭,一个吃得有滋有味,一个吃得虎虎生风。
待到吃完了,把该洗的洗了,该刷的刷了,来到房里,看到孩子还在灯下写作业,他坐在孩子身边辅导。
站在那里,从父子俩背后看过去,他的头发还算浓密,也还黑,但仔细看,其中也夹进几根白的了。他的腰身,好像比年轻时粗了一圈,没有当年挺拔了。倒是一边的孩子,朝着他当年的模样,一天天在成长。
她削了一碟水果,放在父子身边。
但她也没有将听到的消息当成耳边风,任凭风刮过,灰渣都没有。还是悄悄行动了,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去了趟他的书房。他在家的时间,大部分时间待在书房,或看书,或画图。张梅花很少进他的书房,偶尔进去,也是打扫一下。
这一回,她从容地进了他的书房。两架书,满满当当。一张书桌,桌面上也是书,还有图纸,堆得高高的。她没看书也没看图,直接翻找东西。她知道,他每次出差回来,会把外面带回来的票据一一整理好,放在一个地方。一翻,果然就找到了发票。
拿在手上看,名称是黄金项链,这个没错。问题是,购买的数量不是一件,而是两件。
4
张梅花觉得自己的胸口好痛,好像有棍子捅进去了,还搅,往死里搅。受不了,冷汗都出来了,全身都湿透了。
车子是开不了了,请了假,在床上躺着。
这几天里,张梅花脑子里在翻江倒海。
想得最多的就是,接下去怎么办?用什么办法来对付?如何对付?
她披头散发,满地打滚,然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和你结婚这些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为这个家掏心掏肺,你的心还在外面啊,你这个没良心的,遭天打雷劈!
又或者,她拿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啪一声,拍在他面前,说,我现在就去跟那个人拼命,要不她死,要不我死,她要是杀不了我,我便剁了她!
只是又想,用这种丑态来阻拦他,会有什么效果,还不是让人家更嫌弃,说不定朝你踹一脚,直接摔门走人。拼狠是自己的强项,只是真的血光四溅,孩子怎么办?孩子那么懂事,小区里哪个见着不说,张梅花你养了个好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当然,就算没出息,也是自己的心头肉。不行不行,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到孩子。
再想想,这个让她伤心到痛的他,是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宝啊。她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和他过在一起了,要是失了分寸,很可能一把就将他推出家门了。推出去,让给别人吗?真要是让出去了,说不定那边也会下个狠心,把个常年生病的人给撇了,从此他们两个有情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地快活。成全他,自己抺泪也就算了,孩子呢?还有,人家也能像自己这样待他吗?早上热牛奶,晚上烫脚水,烧个菜也总是想着他的喜好?
张梅花渐渐想通,一个人在一生一世中遇到事情,该怎么处理,同开车是一个道理,车前有障碍了,能绕过去就绕过去,绕不过了,那得拐个弯,拐了弯,或许前面又是平坦的大路。不拐弯,认了死理直撞,还不是个祸。
还有,拐弯时必须把控好方向,掌握好速度,方向偏离,或速度过猛,都可能导致车辆失去平衡,一个不当,很可能连人带车摔个粉碎。
张梅花想好了,冷静点,不要直撞,拐个弯吧。
不过呢,这期间,她还是忍不住去亲眼见证了一回。她开车来到他们约会的地方,找好位置把车停了,静静地等着。这时候的她,虽然双眼盯着窗外,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但心里还是希望熟悉的身影不要出现。只要自己没有亲眼看见,那么一切都是闲人的谣言。
终究还是真的出现了,两个身影。
多么熟悉的身影,远远就认出来了。他穿着白衬衣,她穿着湖蓝色上衣,多么般配。他的手搂在她的肩头,挺拔的身子,就像山峰。她偎依在他的怀里,娇美的身子,好像一泊湖水。
张梅花不是想知道,他与楼明兰在一起,和与自己在一起,有什么不一样吗?看见了吧,与楼明兰在一起的,才是孔庆亮,一个英姿勃发的男人。与张梅花在一起的,是老孔,一个日渐衰老的人夫。
他们肩并着肩,缓缓走着。他在说什么,她在笑。她也说了什么,他也笑。
他们,走到了张梅花的车前。
两个人竟然没有扭下头,看一眼旁边的这辆车子。要是扭过头来看一眼,哪怕车窗贴了膜,哪怕窗膜颜色比较深,应该还是能看见车窗内的一张脸。那是一张全部肌肉都绷紧的脸,脸上有两只饱含着委屈和痛苦的眼睛。还有,有一双紧紧抓住方向盘的不停颤抖的手。还有还有,车子是发动的,一只脚踩在油门上。
他们,走过去了。
风轻轻地吹动他们的头发和衣摆,阳光和树影落在他们的身后。
晚上,张梅花当着孔庆亮的面,把自己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来,放回了丝绒盒子。
孔庆亮看见了,只说,喜欢就戴着,别舍不得。
张梅花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的丈夫,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我看到楼明兰的脖子上也戴着金项链,跟我这条,一模一样。
孔庆亮脸上立马现出惊讶又狠硬的表情,问,你什么意思?
不过张梅花看清楚了,在他的眼底,还是闪过一丝不安。那么,接下去,应该是竹筒倒豆的时候。退一步,可以敲山震虎。再退一步,可以表明立场。
但是张梅花还是不忍心,她移开自己的目光,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大家戴的都一样,就像是从市场里批发来的,好没意思,我不喜欢。
孔庆亮便松了口气,低下头,说,那你可别怪我没给你带东西。
张梅花趁机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这个人,要你出去又平安回来。
风,刮过了。
雨,没见着。
其实,风雨都灌进张梅花的肚里了。暴风骤雨,灌得她满肚子胀痛。
之后的日子,张梅花还是起了变化。这变化细微得让人难以察觉,就算是张梅花自己,可能也不十分明了。比如说,她时不时会悄悄看一眼,楼明兰身上穿了什么衣服,脚上穿了什么鞋子。还想,人家穿那样的衣服鞋子,为什么就好看?张梅花也就不自觉地进了服装店,瞧着店里好看的衣服,哪怕价格贵了点,也咬牙买下来。还买来了高跟鞋,跟也不能太高了,还是低一点的。在不出车的时候,就把好衣服换上,把高跟鞋穿上。只是,习惯了平底鞋的脚,换了高跟鞋实在受不了。鞋子硬,又挤脚,走一步,像是夹着双脚踩高跷。不习惯就练吧,不好意思在外面练,就在家里练,背着父子俩,一步一步踩着练习。
一段时间之后,走在小区里的张梅花,头发整齐,穿着合身的衣服,脚下还踩上了高跟鞋,一步步走得稳稳的。
李大哥看见了,忍不住说,梅花呀,瞧你这身,真像个女厂长女干部,我当年就看好你,你要是用进厂时的劲头,再拼上一把,很可能就成了,可你为了他姓孔的,把什么都砸了进去,现如今,只能做个开出租车的女师傅。
张梅花笑说,李大哥,你看错人了,我压根是个泥里爬沙里滚的土妞,如今能开上出租车,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李大哥只得叹气,说,你呀你,算是为他豁上一辈子了,唉,他姓孔的呀,福气好,我就不如他。
张梅花说,李大哥你才最有福气,你每天钓鱼下棋,李大嫂还给你送饭。
李大哥便点头,说,也是,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福气,等我下回钓来野生鱼,给你家送几条过去。
张梅花还挑了件湖蓝色的上衣带回家悄悄试穿。穿了往衣镜前照,发现自己怎么捯饬,都没有穿人家身上的那个感觉。
是不是一个人的内心,需要像湖水一样平静,才能配得上这样的颜色呢?那么,她平静吗?还是自己不平静?反正,生出这么个想法的时候,张梅花觉得,自己心里的痛,好像减轻了一些。
这时候的孔庆亮,没有责怪张梅花浪费钱,反而多看了她几眼。有一次,还跟她开起了玩笑,说,觉得自己捡了个男人婆,没想到修理一下,也还能带出去。
后来,老孔果真和张梅花一同出门了。他们一起走出小区,一起上街,一起去菜场挑菜。张梅花在前面挑菜,他在后面跟着。张梅花把菜买下来,他接过来提着。他还多次提醒妻子多买点她爱吃的。
买了菜回来,进了小区,过了拐角,快到楼明兰家院子前的时候,张梅花还嗔着说自己的脚走痛了,伸过手来挽老孔的胳膊。老孔竟然没有推却,由着张梅花挽着。
夫妻俩,手挽着手,从爬满了红花绿草的小院前走过去了。
忽然听说鲁天启病情危重,需要抢救。抢救需要大笔的钱,他常年生病,这些年家底早就掏空了,哪里还能拿得出什么。
张梅花听到消息之后,二话不说,走家串户,发动小区里的老同事老熟人一起捐款。她自己带头,拿出一沓钱,问孔庆亮要了个信封,把钱装在信封里。这是个牛皮纸信封,很结实。把钱装进去,整个信封都撑起来了,鼓鼓的。
还是没把老鲁留住。
听说老鲁走的时候,合不上眼。一定是不放心自己的妻子。自己一身病,拖累了她这么多年,没能给她留下一儿半女,往后让她孤身一个人留在世上,肯定死了都不安心。
就算不安心,也已经撒手了。留下的人,日子还得过。
给老鲁办丧事,张梅花到了,孔庆亮也到了,老同事们全都到了。
灵棚里,楼明兰守在棺椁前,裹着丧服,身子越发清瘦,低了头,耸起来的肩膀一搐一搐,哀哀哭泣。
孔庆亮取了纸巾,递给楼明兰,还在她的肩头拍了拍。
柴大姐也来了,埋在人群里,看见了孔庆亮的动作,便朝张梅花挤过来,朝她挑挑眉毛,使了个眼神。
张梅花对着柴大姐笑了一笑,神情里分明带了一丝不屑。她走出人群,上前给老鲁点了香,然后对着他的灵位,大声地说,老鲁啊,都是老棉纺厂出来的,谁也不可以欺负谁,你就放心地走吧!
棺椁旁的未亡人,一时停止了抽泣,抬起头,睁了一双泪眼看她。
5
经过这些年的积累,张梅花和孔庆亮在另外的地方买了房子。新开发的楼盘,带电梯的小高层。年纪大些,就明白电梯的好了,上楼按个钮,下楼也按个钮,不需要拖着腿,吭哧吭哧爬上又爬下了。新房面积大,也敞亮,照着想要的样子,装修好了,又置办了家具家电。既然全都布置妥当了,也该舍下这住了多年的旧房子,搬去新房了吧。
却一直没搬。
刚把新房子打理好的时候,看着满屋红红亮亮的,想过搬。可是老房子这里离孩子的学校近,上学放学,来去方便,就想再等几年吧。后来孩子去大城市工作了,找女朋友了,要带女朋友回家了,未来的儿媳妇要进门了,这一回,总该搬新家了吧。却还是没搬。后来又有一回,想搬没搬,是老孔的意思,他说人还没老成那样,腿脚都还好,有楼梯给人爬上爬下也是好事,这是每天在锻炼。要是照着老孔不搬的意思往直处想,倒是那么回事。可要是往歪处想呢?是不是那个人还在这住着,他也就舍不得离开?反正,不搬就不搬吧。再后来,两个人都退休了,人也一年老似一年了,腿脚虽然还能用,便也不能过度使用,总该搬了吧。还是没搬。这回老孔主动说搬,是张梅花不想搬。她说活到这个年纪了,哪里都不想去,还是老地方待着舒服。你看,刚刚提着两条野鲫鱼回家,是老李钓的,一大早招呼过去提。胡大姐说看到城郊荒地里长着许多马兰头,相约什么时候一起去剪。老李胡大姐他们还说了,趁这夕阳正红,老伙计们约起来,天南地北走一走,一起看风景去。
其实呢,对于这回不搬家,张梅花心底还是存了点小心思的。那就是,楼明兰不还在这住着吗?都上了年纪,这些年也没见闹出大的动静,算是相安无事地过来了。没闹出大动静,说不定就是因为大家都在眼皮底下,搬出这眼皮底下,还会不会唱一出夕阳红?保不定。
有时候经过那家院前,从栅孔间扫一眼,有时见人,有时不见人。
见人,也是孤单的一个,在小院里剪花除草。身子越发瘦了,衣服穿在身上都空荡了。也就不免想,要是她和他,他们两个人的中间,没有自己,那么,她在剪花,他看她剪花。他除草,她帮着除草。两个身影,两颗心,合在一起,一定是另一番景状。
张梅花倒真有个想法,要是自己走在前头,他们是不是还可以合起来过。这句话,有几次想跟老头说,就像开玩笑,但是几次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口。
还是有机会给儿子丢一句吧,说不上是遗言什么的,只是让儿子媳妇明白,他父亲要是有心追求夕阳红,自己不反对。只是,无端给儿子丢出这么一句话,又怕让儿子心里难受,所以也还是没提。
只是万万没想到,孔庆亮走在她前头,走得让人猝不及防啊。
前两日老头还在说,那新房子装修久了没人住,也就没人气,墙体几处都起胀了,年前一定得搬过去,等儿子媳妇回来,一起在新房子里过新年。
张梅花也赞成,她说听到小道消息了,针对这些老房子,政府规划了,接下去要拆迁改造,到时候不想搬也得搬,不如早点行动起来,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只是好些天下雨,秋雨连绵,也就想,等这阵秋雨过了,天气晴好,把这屋里的东西,该洗的洗,该晒的晒,该扔的扔了,再搬过去吧。
说好的,等秋雨结束就着手,可这秋雨还没停,他就出事了。
早上起来都好好的,吃过早饭,在阳台上踢踢腿伸伸腰,运动了一下,就进了书房。张梅花还倒了杯牛奶,给送了进去。自己退出来时,还见他在那里低着头翻书。
张梅花想着搬家的事,考虑需要许多大大小小的袋子来装东西,琢磨去哪里买比较便宜。想着去问问胡大姐,她在外面跑得多,了解市场。换了雨靴,想下楼,可还没有出门,忽然听到砰的一声。以为什么东西倒掉了,心里还想着可别把人给砸到了。追着声音过去一看,老孔倒在地上。
这人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当心。连忙扶人,连忙掐人中,竟然就没有一点反应了。
等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人早就过了,瞳孔都已经放大了。
老孔啊老孔,才退休几年,大好的风景,都还没出去看,说好的搬新家,也还没有搬,你深爱着的孩子们,都一样爱着你,少不了你,跟了你一辈子的老太太,一刻都舍不得离开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呀……
老孔一走,张梅花的魂,也就跟着去了。
其实,四十多年前,窗台前看了那一眼,张梅花的魂,就不在自己的身上了。
再痛,得忍着,还要送爱人最后一程。得把他的身后事,妥妥当当地办了。再说儿子媳妇,他们还年轻,没经历过什么,许多事情,还得张梅花挣扎着顶起来。
还好,老棉纺厂的同事们,这些老朋友老熟人,都来了。靠着大伙的帮衬,把事情打理了,一件一件落实下来。
暗自松了口气,又在心里自己跟自己问答,还有个人,她来了没?
谁?
还有谁,楼明兰。
总该来吧。
张梅花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她要是来了,想给孔庆亮守个灵,也就成全她吧。自己不干涉,让儿子媳妇也不要干涉。
可是一直没见到她的人影,不知道是自己忙着,眼睛顾不上许多,还是人家压根没来。难道她,连一支香,也不给他点?
后来才知道,楼明兰来是来了,上了点礼钱就走了。
这样也好。
孔庆亮,孔技术员,老孔,自己的丈夫,孩子们的爸爸,就这么入土为安了。
办完丧事之后,儿子媳妇提出来,要把她接走,接到他们的身边去照顾。可张梅花不去,哪里都不去,就连新房子也不搬了,就在老地方待着。
她说,这沙发,是你爸坐过的,我坐着踏实,这床是你爸躺过的,我睡着踏实,地面也是你爸走过的,我走着踏实。
张梅花还在心里说,这家里的碗盘杯缸,椅桌床凳,书房里的每一本书,甚至这整间房子,都是他使用过的,都留有他的气息。自己也用着,摸着,看着,住着,就觉得他还和自己在一起。离开了这些,算是一个人真走了,什么都没有了。
儿子媳妇只好由着她。
再说老房子拆迁的事,还没确凿的消息,能住一天是一天,住着吧。老朋友老熟人,能聚一天是一天,聚着吧。
却没想到自己的眼睛很快就不行了,一天天迷糊。腿也不利索了,感觉总是踩不实,高一脚低一脚的。记性越发差了,东西放在哪里记不起来,有时候出门了,走在路上,可去哪里,去干什么,竟然也会忘记。
看,走着走着,居然还一头撞进了楼明兰家。
她和楼明兰,照理说都是棉纺厂的老姐妹,之前也互相有过帮衬,以前因为老孔,之间有些芥蒂,可老孔已经走了,那点芥蒂也就没必要保留了吧。没想到,在老孔走后,两个人反倒更加疏远了。张梅花经过楼明兰家,明明看到楼明兰就在院子里,她却装作没看见。楼明兰也是,明明看见了张梅花就在院外走着,一样装作没看见。而其实,两个人眼睛的余光,都在关注着对方呢。
她们之间呀,隔着的不是芥蒂,是道栅栏吧,这辈子,还能跨过去么?
张梅花原想,楼明兰家的院子,她是这辈子都不会进去了。哪里想到,自己迷迷瞪瞪地,又撞进去了。还把人家的项链,给拿回来了。
这项链,是孔庆亮送给人家的吧。
这件事她一直没忘,在脑子里刻着,刻得很深。当年,孔庆亮同样送了自己一条。
快找找,找自己的项链。一个抽屉一个抽屉翻,总算找着了。对,红细绒的小盒子。盒子当年是鲜艳的大红色,如今是老旧的暗红色了。打开来,项链还在,完完整整的。伸手捏住提起来,挂在眼前,还是闪闪的。
找个地方,还是进书房吧,坐书桌前,把自己的这根项链摆上桌子,然后把楼明兰的项链拿出来,也摆上。
一模一样的两根项链。
不,不,不见得一模一样。看,这两个坠子,好像一大一小。不相信,拧亮了灯,再看,真的是一大一小。
试着把两个心都拿起来,心对着心,心贴着心,重叠在一起。再比较,也就越发清晰了,自己的这颗,比另一颗大了一个轮廓。又换着试试,把张梅花的心放前面,也就看不到楼明兰的心了。把楼明兰的放前面,还能看见张梅花的心。
没错,这两颗心,一大一小。
原本以为,孔庆亮给的,与人家是一模一样的,可真一比较,到底还是自己的大。
张梅花忽然感觉有些累,也就仰起灰白色的脑袋,把身子靠上了椅背。就在孔庆亮坐过的椅子上,踏踏实实地坐了半天。
然后,她似乎觉得,有一些细柔温暖的东西,从自己的身体里冒了出来。就好像是,一些枯死的枝芽,悄然地苏醒过来了,慢慢地伸展,有力地生长。
这样的感觉,就好像回到了最初进入棉纺厂的时光。
再回想第一次踏入棉纺厂的时候,真觉得墙上的阳光都是甜的,那些房子就是宫殿,车间里大片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全是笑声,连白帽子和白袖套,都白得那么晃眼。
真好啊。
这天一早起来,张梅花吞完降压药,喉咙里还啦啦啦地哼了几声,好像在哼什么小曲。瞧瞧镜子,好像对镜中人不太满意,转身把灰黑色的衣服脱下,从衣柜里找出件花色鲜艳的衣服换上。再看镜子,只见镜里人松开眉头与脸上的皱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出门前,先看看窗外,外面在下雨呢,嘀嘀嗒嗒,这是新春的雨水。
张梅花想好了,等雨停了,她要下楼,去楼明兰家。她要把她的项链带回去,那是人家的东西,得还给人家。
她打算站在楼明兰面前,跟人家说,我想好了,往后要好好锻炼,把身体锻炼好,把眼睛也治好,拿出积蓄,买辆车子,必须是宽敞舒服的好车子,开着好车子上路,去天南地北许多的好地方,游一游,玩一玩。
她还要跟楼明兰说,你也要好好锻炼,把身体锻炼好了,坐上我的车子,还有棉纺厂的老姐妹们,都拉上,一起上路。
老姐妹们得建个微信群,群名就叫夕阳好。
对了对了,还要跟人家说,一定要穿上好看的衣服啊,你穿湖蓝色最好看了,到时候,我给你拍照,走到哪里都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