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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痕记

2024-09-11王太贵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1期

王太贵,1983年生,安徽金寨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3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上海文学》《作品》等刊。

1

“他的脸上横着一道怨气冲天的伤疤:一道灰白的弧线,从一侧的鬓角一直横贯到另一侧的颧骨。”在小说《刀疤》中,博尔赫斯刻画了一个面带伤疤的人物形象,然而此刀疤不是英雄的象征,而是卑鄙的印记。

当我走在街上,如果也从某人脸上看见一道伤疤,我猜想此人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他也许会有所遮掩,躲避众人好奇的目光;也许无所顾忌,旁若无人地从人群中走过,把伤疤视为荣耀。我曾写过一个短篇小说,主人公后背就有一道疤痕,那道虚构的伤疤,来自若干原型,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对疤痕情有独钟,甚至有些迷恋。我愿意博尔赫斯小说中的所有人物身上都有一道疤痕,他们坐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街角的酒馆喝酒或马黛茶,腰里别着匕首,对每一个路过的人都报以微笑。我愿意混进那样的环境,并向他们展示我身上的疤痕,我们碰杯,或许成为兄弟;我们掏出匕首,也可成为仇人。

十年前,我和几个朋友喝酒闲聚,诗人八零刚刚会说话的儿子也在场,酒局快结束时,这个孩子突然哇哇大哭从门外进来,原来他淘气不小心把手放到门缝里,夹伤了小拇指。给孩子敷药包扎之后,孩子依然哭得伤心欲绝。我们开始在饭桌上轮流展示身上的伤疤,以安慰这个哭泣的孩子。轮到我时,我突然为没有可自由展示的伤疤而愧疚,只好空洞地安慰一番。第二天,我坐在理发店的旋转椅上,手持剪刀的理发师说,你头上有道疤痕。经他这一提醒,我才猛然想起头顶这块已经淡忘的伤疤。

这道隐匿在头发里的伤疤是一块石头造成的。

儿时上学,家距学校有六七里蜿蜒山路,每次放学,学校都会根据学生家住址方位,排成好几个路队。马岭、赵岗、前湾和杨树湾等方向的学生属于一个序列,编为一个路队,我是其中一员。麻绳摇响铃铛,值勤老师简单训导几句话,发完邮局送来的信件(信件需要收信人或其邻居家的孩子带回去),然后学生们才能有序离校。每个路队都有路队长,路队长选用的重要标准是成绩好、认真心细。我们的路队长是个叫兰豆的女孩,她的容貌和成绩一样出众,深得老师和同学喜爱。可她也有缺点,按照老家方言说是人太“口”,太厉害的意思。哪个同学若是插队,或走路践踏了庄稼,她会及时严厉制止,不听话的她还会把名字记下来,第二天上报老师,毫不留情面,我们因而都有点畏惧她。

有次放学路上,具体啥原因忘了,我和兰豆起了纷争。那时候年幼无知,我们似乎动手了。我拽着她的长发,她攥紧我的书包,就这样扭打在一起。别看兰豆是女孩,但她比我大半岁,劲可不小,那次我基本处于下风。她的辫子被我拽散了,这好像惹恼了她,她居然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追着我跑了十几米。我虽然跑得迅速,无奈她的飞石又准又快,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我的头顶。

这道疤痕陪伴我一生,即使偶尔忘记,它依然默默藏在我的头发深处,风吹日晒,经年不变,与我的肌理共生。从那道疤痕里长出的头发总是上翘,格外显眼,这也让理发师很头疼。我忘不了这块石头带来的痕迹,那块擦过我头顶的石头,一定还沉睡在放学回家的山路上。

去年春节回老家,我曾独自踏上儿时上学的道路。当年的崎岖山路已被宽阔的水泥路取代,但路边的麦地、青山和竹园依旧葱茏。山坡上的墓碑多出了几座,山脚下的人家少了几户。那条陪伴我成长的小路成了水泥路的路基,永远沉睡在地下。我轻步其上,吹着乍暖还寒的风,想象着那块石头可能落脚的地点。它擦过少年的头皮,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弧线,带着血痕急速坠落在路旁的树林里。

头顶留下伤痕的少年,如今是油腻中年,而那块石头浑然不知,它继续沉睡在泥土中。当然,也有可能在第二天、第三天或者一年、十年之后,被另外一个孩子攥在手里,抛向了更远处的麦地,惊飞了一群麻雀。但我确信,这块石头一定不会像我一样,远离这块脚下的土地,即使它被人挪动位置,忘记自己给那个少年带来伤痕。

我曾为这道隐匿的伤痕,写下诗歌《我们的伤》。

朋友孩子的手受了伤

晚餐时为了安慰这个

刚刚会说话的孩子

我们轮流向他展示身上的伤疤

小刀划的,爆竹炸的

手掌,胳膊,额头

如数家珍,充满自豪

我很揪心和惭愧

因为我没有找到一处

可以安慰孩子的伤疤

几天后,我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

年轻的理发师告诉我

你的头顶有块伤疤

哦,孩子,我现在要郑重对你说

叔叔浓密的头发里

也藏着一块伤疤

兰豆后因患肠道蛔虫病,不得不提前离开校园,结束了学生生涯。

2

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痛,当然这更多是种隐喻。真正附着于肌体的伤疤,依然会时时提醒个体,疼痛永远不会消失。正如诗人胡弦写的那样:是的,阑尾是多余的/但疼痛不是。

十二岁那年秋天,柿子正由青转黄,用红蓼兑清水浸泡后的青柿子,吃起来咯噔咯噔,但其涩味已全然消失,酸甜占据味蕾。黄昏时分,少年从坛子里掏出一枚青柿子,用衣袖擦干水,坐在门槛津津有味吃起来。青色柿子皮吐在廊檐下,远远地逆着光看去,几只蚂蚁爬过来,它们只能在柿皮上逗留玩耍,指甲大小的青皮,对它们来说是难以撼动的大山。

少年对柿子最深的记忆将永远停留在那个黄昏。夕阳柔和的光线洒满稻场,他挥动手臂,将手中的柿子核扔了出去。果核砸中黄昏的地心,阳光突然变暗了一些,梧桐树上的蝉已经不再叫了。而疼痛似乎是从树下的阴影蔓延而来,顺着地面上的枯枝、蚂蚁、鸡粪和凌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少年青葱的腹部。

少年捂着肚子,蜷着腿,在床上翻滚。第一天,疼痛仿佛跟他开玩笑,时疼时不疼,间歇性的。翌日,每次疼痛持续的时间长了许多,他趴在床上,听不见窗外的风声,他感到右腹犹如铅坠。少年一直在反思前几天吃过的食物,红薯、笋干、将军菜,这些都没问题,最后的嫌疑只能落在青柿子身上。红蓼水浸泡青柿子,是少年从别处学来的方法。母亲腌菜的坛子清空后,他从野外拔来几束红蓼,放进坛内,再倒上清冽的井水,塞进青柿子若干枚,一周时间左右,待青柿的生涩味消失殆尽,就可大快朵颐。

少年无比悔恨,母亲背着他去乡村诊所吊水消炎。翻山越岭,一路颠簸,他抱着母亲的脖子,母亲托着他的屁股,他能听见母亲粗重的喘气声,低沉而疲惫,直抵他的心扉。乡村诊所古旧的椅子早已褪色,油漆斑驳,两旁扶手却无比光滑。在此之前,一位佝偻着腰的白发老人坐在这里,他取走了医生开给他的两副中药,咳嗽着离开了。现在少年枯坐在椅子上,盯着头顶上的吊瓶,仿佛那里暗藏着谜底或答案。输液管里流动的液体近乎凝固,他在心里默数着,希望时间早点过去。他的母亲简单叮嘱几句话后,匆匆去附近的河沟打猪草。一篮猪草打满了,两瓶水差不多也输完了。

几天时间,树上的柿子红了许多,微风吹过,几枚熟透的柿子从枝头轻盈而落。喜鹊、画眉之类的鸟儿经常出没柿树,把圆润饱满的柿子啄出很多小窟窿。坛子里浸泡的柿子,由于时间过长,有些已经开始变软腐烂,却无人问津。这是属于少年的秘密。沉默的坛子不会说话。

少年会在某一刻,把自己的疼痛和那只坛子联系起来,仿佛红蓼清水浸泡出的不是柿子,而是他莫名的疼痛。母亲背着他,走在耀眼的机耕路上,布满砂砾的路面,走起来咯吱咯吱的。初秋正午的天气依然有些燠热,他们需要先乘船过河,再步行六里路才能到达另一处乡村诊所。那六里路,对少年来说无疑是漫长的,路上的风景很单调,起伏的稻田,毫无生机的电线,三三两两的鸡鸭。少年无心观看,他伏在母亲的背后,耷拉着脑袋,有时他会把双拳攥得很紧,如果疼痛加剧。

诊所的隔壁堆了很多石灰,与诊室有一窄门相连,风一吹,一股呛鼻的味道就会钻进少年干涩的鼻孔。多年后,长大的少年无论走进哪家诊所,总会想起石灰的味道。他躺在石灰旁的凉床上,满面慈祥的胖医生撩开他的衣物,四指并拢在小腹上轻轻按了两下,又拍了两下,问少年是否感到疼痛。少年点点头,又摇摇头。医生将少年的衣物拉扯回原状,回到工作间,圆珠笔在便签上潦草地写上几行字,再次吊水消炎。

那是一块被两个医生都认真勘察过的地带,也是少年每天抚摸无数遍的部位。疼痛能引起更多的注意力,就像农民知道哪块土地肥沃,适合种植庄稼;作家知道哪个素材感人,适宜写成文章。医生们在少年的小腹上作了多次预判,如何在稚嫩的皮肤上镌刻一道疤痕,这是十二岁的少年永远无法想象的。

3

少年从梦里醒来,仿佛睡了很久很久。远处大喇叭播放的乐曲,高亢而激越,他熟悉这段旋律。

白色的床单被罩,脏兮兮的,污渍很多,让人产生很多不洁的想象。他从被子里伸出左手,触到床沿上冰凉的铁栏杆。

之前那种揪心的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麻醉醒来后的持续隐痛。少年的母亲在院子里烧煤炉,铁锅中炖着母鸡汤,热气噗嗤噗嗤往上冒。医生告诫,需要等到少年肠道蠕动放屁之后,才能给他喝点稀的,少吃多餐,食量缓慢恢复。

病床是世界上最能让人产生遐想的地方,此刻的少年睁着眼睛,陷入无边的想象。他想把登上手术台之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联系起来,到底是什么让他此刻不同于过去?一道疤痕,也是一道分界线。

早上有很多亲人拥进病房,嘘寒问暖,有的戴草帽,帽檐上卷,沾着稻草;有的提竹篮,篮子里还剩下几颗干涩的葱蒜;有个亲戚拉开黑皮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几把炒熟的花生,花生是向阳沙地里栽种的,小巧玲珑,远远闻着就很香。少年嚅动嘴巴,他很想嚼一粒熟花生,那种喷香味,瞬间打开他的想象力和味蕾。

离医院不远处是一方水塘,塘中有个凉亭。少年曾在凉亭里照过相片,和他表哥站在一辆蓝色摩托车后面。那辆摩托车曾在他的梦里飞驰过,他十分向往能够骑上一辆摩托车,从大街上呼啸而过,把所有的风和目光都带走,去追逐无尽的远方。

广播又在播放高亢的歌曲,听着这熟悉的旋律,少年就想揣着接力棒奔跑,他尝试着握紧拳头,腹部上的伤疤突然痉挛,疼痛袭来。

一年之后,少年带着右腹上的疤痕走进中学校园时,才知道原来那段熟悉的歌曲,竟是从马头山下的这所校园传播出去的。早上,广播喇叭一旦响起来,学校所有学生都会出现在操场上,在睡意蒙眬中列队、跑步、做操,青春和汗水,自由与梦想,在昂扬的歌曲中交织在一起。疤痕越长越圆润,也越长越陌生,他偶尔会在厕所或洗浴房里褪下裤子,瞧一眼那道有点别扭的伤疤,摸一下,指尖居然酥软发麻。

少年暂时还不能看见自己的右腹,刀疤的长短和容貌对他来说还是秘密。每天早上,主治医生会准时来到病床前,给他的刀口消毒。医生撕开纱布的刹那,他既感到神秘,又非常害怕。纱布覆盖的那道丑陋痕迹,迟早要暴露出来。医生用钳子夹着蘸过消毒液的棉球,轻轻擦拭刀口,隐隐的疼痛,麻麻的感觉,让少年欲罢不能。

医生一定是对这道伤疤最用心用情的那个人了。

拆线比拆桥还要难,手术中的疼痛浑然不知,拆线时的疼痛似乎是额外的补偿,线从肉中穿过,少年以龇牙咧嘴来缓解痛苦。拆掉线,那道疤痕才算成立。稚嫩的皮肤突然多了一道褶子,即使轻轻呼吸,刀疤也会像蚯蚓那样扭动。少年低头看着自己右腹上的疤痕,又摸了摸头顶上那道永远无法直面的疤痕,欣慰感油然而生。

平衡是最好的法则,头发里的那道疤痕再也不孤独了,距其半个身位的距离,一道手术刀划开后留下的疤痕,给他带来了全新的感受。

4

药房里祛疤的药物,琳琅满目,给有疤痕的人带来希望。但总是有去不掉的疤痕,于是就有人用上土方法。我的叔叔曾把黄鳝的血敷在自己脸颊上,以消除疤痕。

他血淋淋的手紧贴脸上,样子极其可怕。他的脸曾经生过大面积痘痘,无休止抠挠之后,留下了类似月球表面的脸庞,坑坑洼洼。那时叔叔正当谈婚论嫁的年龄,在机械厂做推销的他,很注重自己的面容,十分渴望以一副俊俏的面容去和客户洽谈,与女朋友约会。他经常在全国各地出差,买了不少祛痘的药膏,涂抹之后,均不见效。后来不知道从哪里觅得此偏方,他急不可待,连夜去稻田下黄鳝笼子,第二天果真逮到几条黄鳝。叔叔脸上的疤痕并没因为敷黄鳝血而消失,但我那几天的伙食却得到极大改善,因此内心急切盼望他能多敷几天黄鳝血。半个月之后,叔叔脸上还是那副跑车都能掉轮子的模样,他气急败坏,彻底放弃了这种土方。

看过很多面部和脖颈留着疤痕的少年,他们看见陌生人总会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用以抵挡嘲笑和惊奇的目光。不论对方是什么样的眼神,他们大都会采取躲避的态度。我表弟脖子上就有道刺眼的烫伤,小时候我一看见他的伤疤,就会牙根发软,感觉那道扭曲的伤疤似乎长在我的脖子上,隐隐生疼。每当别人问起表弟伤疤来历的时候,他抵触的情绪很明显,有时还会决绝地扭头走掉,给对方留下倏忽即逝的背影。长大后的表弟从事美容行业,做营销的他西装革履,生意风生水起,经常奔走在各大城市之间,脖子上的疤痕也渐渐从人们的视线里暗淡下去。

世界上也许还有更为奇特的伤疤,你永远不知道那伤疤愈合后长出的肉到底来自哪里。铁匠李三宝,他肥厚的嘴唇上有块很大的疤痕,这个标志甚至超过了他打铁的名声。我们不喊他李三宝,也不喊李铁匠,而是直呼其李疤痕。

但是少有人知,李三宝嘴唇上的那块疤痕其实是从其屁股底下移植过去的。就像我们写文章,把文档最后面的一段文字剪切粘贴到第一段空缺的位置。李三宝小时候从高处跌落,嘴唇上丢了一块肉,为了不让他破相,父母遵循医生意见,从他屁股底下割了一点嫩肉缝补到嘴唇破损处,大坑看似填平了,但缝补的痕迹却很明显,久而久之,还是形成疤痕。当然,这已经远远好过不作任何缝补留下缺憾。我们都十分敬佩李三宝,他真正是挖东墙补西墙,不过西墙没有完全补好,东墙还留下大疤痕,好在东墙上的伤疤在裤子里,即使他自己也不是随时都可以窥看。

我还认识一个极其胆怯的孩子,他长得眉清目秀,声音细若蚊蚋。那时我在一所乡村中学任教,对这个孩子印象极为深刻。课堂上,那孩子总把头深深埋在书堆里,课间极少与同学交流,和老师也形同路人。几次家访后,才知孩子如此孤僻性格的原委。父母夫妻关系不和谐,争吵、家暴时有发生,每当父母发生激烈冲突时,这孩子要么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要么跑到田野上,一待就是半天,甚至天黑了都不愿回家。他对家产生了恐惧,对集体萌发了不信任感。我尝试用多种方法去化解他心中的阴影,嘘寒问暖,聊天谈心,鼓励引导他多与同学交流,参加班集体活动,试图让他找回自信和乐观,但收效甚微。

自古至今,无数祛疤的偏方和良方在人间流传,说明国人与疤痕的抗争由来已久。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先秦医书《五十二病方》中,就有祛疣祛疤的药方。孙思邈的医学巨著《千金要方》中,收录了80多条美容药方。诗圣杜甫《腊日》诗云: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可见唐代宫廷大量生产美容化妆品,并赐给群臣使用。

对疤痕的厌恶与抵制,对美的追求与向往,似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心理。每一副光鲜姣好的面容背后,都凝聚着个体的独特审美与趣味,或浓妆,或淡抹,或素颜。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疤痕,有形的,无形的,潘多拉盒子一样不可轻易示人,只能向内朝自己打开。

某一天,当我们走在布满美容院和整形院的繁华街巷,带着疤痕的你早已心绪安宁。疤痕是别人给予的警示,是命运赐予的隐喻。每一道疤痕都有或悲或喜的故事。选择和疤痕达成和解,也就完全参悟了自己的命运和人生。而那些永远无法愈合的无形疤痕,或许就是命运的一部分,深深地融进我们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