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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岸

2024-09-11欧阳国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1期

欧阳国,1987年生,江西兴国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天涯》《星火》《清明》《散文》《雨花》《百花洲》《美文》等刊。著有散文集《身体里的石头》等。曾获丰子恺散文奖。

时隔十五年,三十二岁的妻子再次挤入浩浩荡荡的招聘考试队伍。她拾起布满灰尘的复习资料,奋力奔跑在赶考路上,但迎接她的是一次又一次失败。

在千军万马的考生中,妻子显然是一匹背负沉重的老马。那些刚从象牙塔走出来的大学生,个个朝气蓬勃,像一道道光一般无比耀眼。他们的双眼充满光芒,肌肤细腻得宛若剥了壳的熟鸡蛋。而经过岁月的洗涤,黄褐斑已悄然在妻子脸颊登场,它们就像胎记一般变得越来越明显。这些变化让我觉得妻子愈加美丽动人,但不得不承认,她的脸庞有了些许沧桑,疲倦时犹如一张粗糙的白纸。妻子的记忆力没有过去好,理解能力也明显下降了。她把英文单词和数学公式忘得一干二净,统统都还给了老师。都说一孕傻三年,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小的还没有断奶,大的才上二年级,他们姐弟俩整天吵吵闹闹,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妻子每天要带娃、洗衣、做饭、拖地……似乎永远有干不完的家务活等着她。

她是妻子,是母亲,还是一名人民教师。她每天除了照顾家里,还要上班。她是四十五名学生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这些孩子的背后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家长群。她总是有应接不暇的琐事:回不完的信息,填不完的表格,学不完的视频,各种各样的突击迎检,五花八门的微信接龙……

三十五周岁,是招聘考试的一道分水岭。除了高层次人才引进外,单位往往将招考年龄条件设置在三十五周岁以下。还有三年,妻子就三十五岁了。这无形中给了我们巨大的压力。

当我怀揣着一张轻盈的调令来到南昌,无疑将所有的沉重都交给了妻子。她变成了一名孤独的泳者,背负着沉重的包袱,在宽阔的江面艰难地前行。我站在岸上,焦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束手无策。

十五年前的冬天,明媚的晨曦洒满学校的湖心亭,碧绿的湖面宛如一面纯洁的镜子,闪闪发亮。每天清晨,她都在湖岸晨读,有时候站立于亭内,有时候行走在湖畔,有时候坐在湖边椅子上。她的声音无比柔和,像十里春风一般让人舒坦。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她身上,一片绯红笼罩了她嫩白的脸庞。这个温柔的女孩后来成了我的妻子。那年冬天,我们正在备战各种考试。第二年夏天,我们将离开象牙塔,各奔东西。我来自赣南,她来自赣北,两地相距五百多公里。经过商量,毕业后我们都留在大学所在的赣中小城。

我和妻子学的是中文专业。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广播电台的文字编辑。这是一份没有编制的合同制工作,没有多少薪水,毕竟不是长远之计。在我的说服下,她报名参加了教师资格证考试,并以高分获得教师资格证书。二〇〇九年夏天,妻子参加了教师招聘考试,我为她报考的是乡村小学。全县招聘三十名小学语文老师,妻子以第二名的成绩被录取,成为我们家第一个进入体制的人。

开学前,我和妻子拎着沉甸甸的行李走进县教育局。一楼会议室黑压压一片,都是前来选岗的新老师和陪同的家属。妻子成绩靠前,很快就选到了交通便利的禾市中心小学。禾市不是市,只是一个乡镇,距离县城30余公里,到市区50多公里。我陪妻子拿着行政介绍信,坐上班车,兴奋地直奔禾市镇。校长对我们说,中心小学不缺老师,你们只能去村小。我们好像被泼了盆凉水,不得不背着行李往村小赶。我们抵达村小时,天色已晚。

妻子任教的村小叫两江小学,是一所完小,因流经村庄的两江河取名。两江河从村庄穿流而过,那是一条平静而矜持的河流,河水清澈见底,河边每天清晨都有前来浣洗的妇女。河的上游距学校五公里有后唐周矩父子修建的“江南都江堰”槎滩陂,河的源头是处于五百里罗霄山脉中段的井冈山。两江小学就在319省道旁,从学校到市区大概一个半小时车程。学校门口就有通往市区的班车,交通还算方便。不过,妻子每周来回奔波,路途的艰辛可想而知。现在,每个周末我奔跑赶火车,才真正体味到妻子当年奔波的滋味。

妻子是当年两江小学唯一一个外地来的大学生,其他老师都是一些快要退休的本地人。妻子人生地不熟,听不懂当地方言,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除了上课,村小老师还要轮流买菜做饭,打理校园后面一片菜地,喂养猪圈里的两头猪。周末,妻子偶尔从村小带回一些蔬菜,年底还会分到一堆猪肉。

每个星期天的黄昏,我都会骑电动车送妻子到城南车站。我们坐在车站附近的公园等长途客车,望着一辆辆班车进进出出。公园里播放着伤感的音乐,天色渐渐暗淡,我们也被忧伤笼罩着。我们都不知道,这样两地分居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公园旁边是一所城区小学。我对妻子说,要是你在这所学校当老师就好。没想到第三年,妻子果然顺利考回了城区,分配的学校恰好是我说的城南车站旁边的小学。

看上去一切如此顺利,其实背后是妻子回城的决心,还有当时毫无牵绊的准备时间和空间。妻子选调回城的竞争比例达到了1∶20。和妻子同年考取教师编制的,大多数还坚守在乡村教育一线,很多后来都当上了乡镇中小学校长。我去井冈山出差,偶尔会走319省道,禾市是必经之路。汽车经过两江小学时,我会情不自禁告诉同行的人,这是我妻子曾经任教的村小。

妻子从两江小学回城已经十年了。她当年带的六年级学生,现在都差不多大学毕业了。我对妻子说,你现在参加教师招聘考试,是和你学生在抢饭碗。

二〇〇九年的春天,明媚而温馨,空气里弥散着一股甘甜的味道。人文学院五栋教学楼朱红色的外墙在阳光的照耀下,变成了一面闪闪发亮的镜子,将我的心境照射得无比明亮。

有一天,学校党委宣传部的老师找到我,说有一家媒体需要招聘记者,学校推荐了我,过两天他们就会过来面试。新闻记者是我梦寐以求的职业,是我的专业,也是我的特长。我站在学生宿舍阳台听到这个消息,往窗外望去,校园阳光明媚,哗哗作响的树叶兴奋地翻着身体,声音如潮水一般在我心底跌宕起伏。对面篮球场的运动健儿正在激烈角逐,突然一个三分球打在篮板上,一眨眼工夫就掉入了球筐,它就像一件庞然大物掉进我的心田,激起一阵又一阵涟漪。

没过几天,市电视台一行三人找到我,他们认真地看了我的简历,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们的笑容,犹如太阳一般让人无比温暖,完全驱赶了我内心的紧张不安。他们问了我一些问题,我都一一对答。就这样,我拥有了第一份心仪的工作。没过几天,电视台人事部门通知我报到上班。当我走进电视台大楼时,看着北门街19号的门牌异常光亮,它深蓝的底色显得无比柔和,白色的文字和阿拉伯数字烙印在我内心深处,它们是如此洁净而清晰。上班后我才知道,三名面试考官分别是电视台台长、副台长和新闻中心主任。

那些年是电视媒体发展的黄金期,属于“无冕之王”的高光时刻。每天,我提着巨大而沉重的摄像机,从北门街19号进进出出,感觉全身打了鸡血一样,走路像是一阵风。我的愉悦感似乎也蔓延到了遥远的故乡,感染了我的父亲,他每天傍晚都准时打开电视机,守着看新闻。每当看到电视屏幕记者一栏打着我的名字,父亲心里就像吃了蜂蜜一样甜。我也成为父老乡亲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遇到困难和麻烦了,比如修路建桥、申请低保、上学就业、看病就医……总是第一个想到在媒体工作的我,感觉我在外当了多大的官,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没有什么麻烦摆不平。不过,我往往让乡亲们失望。

我是一名时政记者,每天跟在领导身边,身体里时不时冒出一种飘飘然的感觉。除了自豪,更多的是高度紧张,我小心翼翼用镜头记录领导的一言一行,将他们冗长的讲话浓缩为简短的新闻稿。新闻前辈常常教导我:“记者是离领导最近的人,也是离领导最远的人。”我凡事小心翼翼,每天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晚上我总是做噩梦,梦里总是出现自己溺水的场景。

看似无比光鲜的职业,无法掩盖我台聘的尴尬身份。当时电视台实行“同工同酬”制度,台聘和编制内职工福利待遇一致,也同样缴纳“五险一金”。不过,台聘的标签就像一件隐形的外衣,时不时突然现身,提醒我只是一个临时工。

我的人事档案还存放在市人才交流中心,每年需要缴纳一笔管理费用。这是一笔数额不大的费用,但我必须每年按时缴纳,就像嫁出去的女儿,大年初二雷打不动要回娘家一样。不一样的是,每次走进市人才交流中心大门,我的心情就变得无比沉重,焦虑和不安在我身体里加速堆积。我站在人头攒动的人才交流中心,像飘荡在池塘的浮萍一般,内心没有丝毫安全感。

一次考编的机会改变了我的命运。电视台面向社会公开招聘事业编制人员,明确要求有媒体工作经验,这无形之中缩小了报考者范围。经过笔试,我顺利进入面试。早晨,我西装革履,欢快地走在大街上,天空蓝得仿若辽阔的海洋,红彤彤的太阳从东边升起,晨曦将城市照耀得温馨而喜庆。

我信心十足走向考场,像一个即将迎来胜利的战士,和东边冉冉升起的太阳一样蓬勃,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光芒。我坐在候考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望着旁边一个又一个考生走向考场,内心不禁紧张起来,四肢不停地颤抖,胸中像有一只小鹿上蹿下跳。我望着窗外,已经看不见阳光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停滞的时光中煎熬。我最后一个走进考场,只见一排考官疲惫不堪的样子,他们的脸色黑得就像猪肝一样。我一边滔滔不绝地答题,一边面带微笑地看着考官。他们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一副随时准备离场的模样。

我最终以0.2分之差与成功失之交臂。从考场走出,我看见城市一片暗淡。街道笼罩着一股热气,来来往往的车辆在奔跑,它们的灯光如潮水一般将我淹没。我经过十字路口,就像一只霜打的茄子,脚步无比沉重。我站在赣江之滨,望着隔岸闪烁的灯光,内心愈加孤寂。浓郁的黑色就像河流一般将我淹没,我似乎深陷宽阔的江面,双手不停地滑动,拼命朝岸边游去。

电视台领导安慰我:你没考上是运气不好,以后考编机会还多。不过,我感觉在电视台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就像变成了一只无头苍蝇,不停地参加各种招聘考试。最终,我被一家市级公立医院录取。我不知道自己一个学中文的,去医院干吗,但一听是事业编制,我就毫不犹豫答应入职医院。我提交了辞职信,离开了熟悉的电视台,奔向陌生的医院。

我拿着医院开的调档函,从市人才交流中心将人事档案转移到了医院,感觉人生终于上了保险。我终于可以安心了。我从嘈杂而昏暗的人才市场走出,就像从无底的深渊中爬起,世界刹那间变得阳光明媚。

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奔跑在求职的路上,又有无数的人被炒鱿鱼。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过,体制内仍是多数求职者理想之地。它就像一座高高的围城,外面的人挤破脑袋想进去,里面的人却很少出来。新闻报道说,2022年国家公务员考试最热门岗位是两万里挑一,平均录取比例为68∶1。浩浩荡荡的考生奔跑在公考的道路上,涌向一座座独木桥。这些独木桥甚至比高考和考研还要狭窄,还要拥挤。

我的弟弟民,上的是一所司法警官专科学校。司法系统每年都会定额面向警官学校招聘一批监狱警察。民大学一毕业就成功考取了狱警,成为我们家第一个公务员。

民成功上岸并非轻而易举。他在念大三时找到我,说需要一笔钱,报名参加公务员考试培训班。我把积攒的几千元稿费给了他。我从邮局走出,街道寒风凛冽,地上的树叶不停地在翻卷。我把一叠人民币紧紧地揣在口袋里,感觉抓住了民未来的命运。

民购买了一堆五花八门的学习资料,报了一个昂贵的培训班,没日没夜进行魔鬼般背诵和刷题。他笔试发挥得很好,成功进入面试。他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也变得忐忑不安。他又花钱报名参加了一个面试培训班,每天都在模拟训练,练入场,练胆量,练发音,练答题的思路和技巧……他还花几百块钱购买了一套笔挺的西装,一双亮泽的皮鞋,将自己打扮得英姿飒爽。为了顺利通过体检,他还前往眼科医院做了近视眼激光手术,恢复了视力,摘掉了眼镜。过五关斩六将,民第一年就成功上岸。民欣喜若狂,高兴得如范进中举一般。

我的堂弟文就没有民幸运。他梦想当一名人民警察,读了一所公安专科学校。他毕业十年,考公务员也考了十年,现在还是一名辅警,每月领着微薄的工资,干着比在编人员更苦更累的活。他结婚买房欠了一屁股债,还须养家糊口,买柴米油盐,还房贷车贷,交孩子兴趣班学费,偶尔还要出份子钱。日子,就像一座大山,死死地压着文。他常常喘不过气来。幸运的是,弟媳是一家三甲医院肿瘤血液科护士,收入还可以。弟媳收入比文高,缓解了家里开支的压力,但也无形之中给了文压力。为了赚钱,也为了男人的面子,文下班休息的时候,当起了代驾。

夜幕中,文骑着一辆微型自行车,穿着一件黄色马甲穿梭在城市,像一只萤火虫一样,在黑暗中发着光。凝重的夜色将文吞噬,即便是自身散发着光芒,可是他依然感觉前途一片迷茫。漫长的公考之路即将结束,因为再过几年,他就三十五岁了。

和文一样,每年高校有一千多万名毕业生希望寻找到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人头攒动的招聘会就像一条条洪流,无数泳者在激荡的洪水中浮沉……

一条通往魔都上海的路,一条抵达梦想彼岸的路。三十五岁的我,走到了人生十字路口。有一天,我有了去省城南昌从事文学工作的机会。为了挽留我,医院决定将我们夫妻俩调往上海本部工作。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一条似乎是走向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另外一条似乎是通往汪洋中的灯塔。我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妻子开始收拾行李,为前往上海做准备。她满脸欢喜,就像一个孩子等待了许久的春节就要来临。她把一些旧衣服扔向小区回收站,心想大上海也用不上。她下载了乘坐上海地铁的APP,了解上海每一条地铁的走向,摸清了上下班和孩子上学的路线。她在网上查遍了上海各地的房价,盘算工作多少年可以凑到首付。一向处事低调的她,甚至开始与同事道别,交接班级工作……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忧心忡忡说怕自己适应不了上海的快节奏,胜任不了上海的新工作。她忧愁的背后分明是按捺不住的喜悦,还有如滔滔江水般的憧憬。她除了去广东珠海探望过因工作定居在那里的哥哥时途经过广州,几乎就没有出过远门,没有去过大城市。现在,我们一家将移居上海,我们俩将在寸土寸金的陆家嘴拥有一份体面而稳定的工作,有现在三四倍的薪水。这家位于陆家嘴的三甲公立医院,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单位,是多少海归医学博士挤破脑袋都进不去的医院。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天上的馅饼竟然砸在了自己头上。

在即将前往上海的日子里,我每晚都到小区外的后河散步。夜色无比温柔,凉爽的微风就像一双无形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庞,仿佛为将要远行的我道别。我绕河一圈又一圈行走,夜色安静得犹如停滞一般。在寂静的世界,河中央一串荷花形状的灯光将漆黑的夜色点亮。我站在岸上,静静地聆听火焰燃烧的声音,它们旺盛的火苗似乎盛开在我的心间。水中的火焰就像汪洋中的灯塔正在召唤我,那闪耀而深邃的光将我的身体照亮。

我犹如汪洋大海间一叶孤寂的扁舟,驶向远处的灯塔。我在离开医院前接待了一名上了福布斯全球亿万富豪榜的企业家。当他得知我要离开医院,去从事文学事业时,他表示难以理解。他说,你从一个朝阳产业,跳到了一个夕阳产业。他还对我说,世界上除了金钱和健康,其他都是浮云。

我就像一头倔强的驴,自己认定的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上海医院的领导和同事隔三差五催促我和妻子赶快入职,他们把我们的工作安排好了,居住的房子准备好了,孩子上学的学校也找好了……他们轮番打电话给我,苦口婆心劝我。他们说,过了这个村,可能就没有这个店了。他们说,你要为孩子着想,他们以后就是上海人了。他们还说,哪里不能写作,到上海来说不定写得更好……可是,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我辜负了千里之外那些关心我的人。

我朝遥远的灯塔驶去,这注定是一条孤寂的漫漫长路。一个雪花飘零的日子,我独自来到省城南昌。我的心境和皑皑白雪一般光明。

我完全误判了现实。我以为,妻子能够和十五年前一样一次上岸,和她选调进城一样顺利上岸。她可以轻而易举考到南昌,我们一家很快就可以团聚。可是,现实给了我们重重一击。

妻子从书架最顶层取下《教育学》和《教育心理学》,两本厚厚的书布满灰尘,变得陈旧泛黄。她又从网上购买了最新修订的教师考试招聘大纲和一堆真题、模拟题。她雄心勃勃,开始备考。夜深人静,学校的事情忙完了,孩子睡着了,家务活也干完了,妻子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看书。她盯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它们就像蚯蚓一般在纸上爬行,字迹越来越模糊,她的上眼皮和下眼皮不停地打架。妻子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她实在是太疲倦了。她睡得迷迷糊糊,孩子的哭声将她吵醒。她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看书复习。

假期回到家里,我看到妻子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变得消瘦,变得皮肤干燥,变得满眼忧伤。温柔的她,还变得脾气暴躁。她时不时对孩子发脾气,甚至偶尔还会歇斯底里。她还说,自己可能得了抑郁症,老是失眠,例假也不正常了。我知道,她是压力太大了。她对我说,要是我们去上海就好了,我也不用考试找工作。她并不是责怪我,只是心太累了,说说而已。我望着憔悴的妻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妻子变得越来越焦虑。考试前几天,妻子迎来了三十二岁生日。我从南昌赶回去,为她准备生日蛋糕。黑暗中,生日蛋糕上“成功上岸”四个字在烛光间摇曳,它们就像生长在我身体里的四根刺,成为我每天都要直面的问题,让我寝食难安。妻子双手合并,闭上眼睛,许下心愿。她的模样是多么虔诚。可想而知,她许的心愿是什么。清明回乡,我还在我母亲墓前许愿:希望妻子成功上岸,我们一家早日团聚。母亲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我们。

时隔十五年,妻子再次走进考场。她的背影无比沉重,就像有千斤担子压着她瘦小的身体。我望着她的背影慢慢汇入鱼贯而入的人群中,内心不禁五味杂陈。考场入口处,不同培训机构的工作人员正在忙碌。他们穿着印有培训机构LOGO和“上岸”等字样的服装,穿梭在人群中发放资料,借机宣传。

我在考场外等妻子。周边的人大部分是考生的父母,也有与我年龄类似的人,可能是考生的另一半,也可能是考生的恋人。大家一头栽进手机,不停地刷视频,好像考场内的一切和自己毫无瓜葛。大家偶尔抬头,朝考场出口望望。

妻子从考场走出,就像一个溃败的战士朝我而来,脚步毫无力气,满脸挂着失望。她说,哪有时间做完试卷,才做到一半,考官就提醒只剩半个小时。她对我说,哪一道题开始选对了,后面又改错了;哪一道题本来是复习到了,可还是做错了。我听着,心凉了大半截。结果可想而知,妻子首战失败。

她不得不准备下一次教师招聘考试。这又是一年,她年龄越来越大了。她马上就要三十五岁了。她就像在拔河比赛,眼睁睁看着绳子朝对方而去。她唯有使出浑身力气,最后一搏。

我说,要不我们也报一个培训班吧!在单位吃过中饭后,我乘坐地铁前往青山湖大道上的一家教师招聘考试培训机构。走出地铁,我看到街上处处都是培训机构。它们如雨后春笋般,在城市每一个角落生长。

培训机构大厅就像菜市场一样嘈杂,挤满了前来报名的考生。按照缴纳费用的多少,报名分不同班级等次。比如,有八万八的状元班,有六万六的上岸班,有两万八的协议班,还有一万八的暑假班。我给妻子报了一个暑假班,因为她只有假期才能来南昌培训。我开心地把钱交了,感觉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我行走在大街上,内心雀跃。

妻子培训不到十五天,就迎来了考试。考试结束,我问她,考得怎么样?她说,差不多吧!我想,那不就十拿九稳了。我开始张罗举家搬迁南昌,到处看房子,为孩子办理转学……

终于等到出成绩的日子。因为查成绩的人太多了,网页总是打不开。我不停地刷新网页,网站终于打开了。我的手指不停地颤抖,以至于几次输妻子的身份证号码和准考证号都错了。我打开网页,没有看到妻子的名字。我上下移动鼠标,不停地盯着网页,还是没有找到妻子的名字。

妻子竟然只差了0.5分。她说,我改错了一道选择题,要不然就录取了。妻子说得特别平静。她倒来安慰我,来年再战吧!

黄昏,我送妻子和孩子去南昌西站。妻子一次次满怀信心来省城应考,又一次次垂头丧气回去。我们一家人走在路上,这样离别的场景又一次出现了。我们穿过马路,经过一片树林就是地铁站。两个孩子在前面奔跑,我和妻子走在后面。树林旁边是一片沼泽地,开满了荷花,一对夫妻正划着简易的小船在湖中采摘莲蓬。一个女孩正在岸上卖莲蓬,她看上去和我女儿年龄相仿。妻子指着女孩旁边的一根长竹竿说,你知道它用来干吗?我说,可能是怕父母落水,她用来救人的吧!

我们行走在树林里,头顶是潮水一般的鸟叫声,仿如有一条河流在树梢上流淌。走出树林,我们站在地铁口抬头仰望,只见天空中成千上万只小鸟从四面八方飞来。它们密密麻麻雨点一般落在树林里,和树木融为一体。妻子和孩子站上扶手电梯,随着电梯往下移动,他们仨的背影越来越远……我抬头仰望树林,只见天空飞来一群又一群回家的鸟,它们的欢笑就像潮水一般将我淹没,又像子弹一般穿透我的身体。

天色已晚,我回到小区。这是政府建设的一个人才公寓,居住的大多数是像我一样刚到南昌工作的人。我在小区遇见了龙,他是我大学同学,也是原来电视台的同事。他爱人参加全省公务员遴选,调入省直单位工作。他也一次成功上岸,考取了省城电视台的编制。我们都惊叹命运和缘分的奇妙,没想到多年以后,我们又在南昌相遇,并居住在同一个小区。我们谈论往昔岁月,也说到现在的生活。我不禁黯然神伤。我感叹,还是小城市过日子舒坦,为什么要来省城呢?龙说,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理想的彼岸,追求上岸,可能就是我们活着的意义吧!

我在小区还遇见了高。三年前,他从县城来到省城。他告诉我,自己准备调回去了。他说,自己就像一个孤魂野鬼游荡在他乡,每天过着流浪狗一般的生活。他说,自己身上的黄土都差不多埋到一半了,这辈子也就这个样子了,现在只想好好躺平。他还说,忍受了一个人的孤独,才知道一家人在一起平平淡淡过日子,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可我们心里都明白,回得去吗?世界上哪有回头路可走。

我居住的小区离赣江不远,每天晚上我习惯从小区走向滨江公园。我常常独自站立在赣江沿岸,夜色笼罩江面,上游是五颜六色的跨江大桥,对岸是灯光闪烁的高楼大厦。我眺望宽阔的江面,感觉自己无比渺小。朝上游望去,我想到自己家就在两百公里远的赣江之畔,想起我们一家人漫步沿江路温馨的日子。

夜色中,我看见赣江有一个夜泳者。他宛如一条鱼,自由地在水中往前游,缓慢地朝岸边游来。我看着江上的泳者,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泳者,在生活这条河流中不断前行,游向内心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