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局外人

2024-09-11王玲花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4期

王玲花,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草原》《散文百家》《延河》等刊。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转载。出版散文集四部。散文获吴伯箫奖。

阴沉沉的天,压低了黄昏。暗淡的光线,像一些莫名的忧伤,被风推上窗户,涌进屋。

雯坐在沙发上,木乃伊一般。她说,妈,我们分手了。当时我正在写字,眼睛没挪开电脑屏幕,懒得挪开,这话我听了无数次,后来,我就把它当空气。她又重复一遍,我才抬起头。她脸色阴沉,比外面的天还难看。看来,这次是真的。

高大帅气甜言蜜语,于女孩,是诱惑,也是陷阱。这远不及人品可靠。我笃信,一个自私狭隘、缺乏包容之人,是不会把她引入幸福的殿堂的。但我只能建议,或者旁敲侧击地提醒,毕竟我是局外人。她义无反顾,如飞蛾扑火。我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如今,她的话像一颗炸弹,炸飞了她的希望,却在我心中炸开了花。

我走过去,揽住她。她一头扑在我怀里,呜呜地哭起来,泪水如决堤的河汹涌而出。我没说一句话。此刻,她需要的是宣泄。哭过之后,但愿她能记得痛,并擦亮眼睛。

伤口的愈合需要时间。我得想办法给它止疼,于是带她旅游,陪她逛街。我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对一些敏感的话题极力回避,唯恐触及她的痛处。有时她莫名发火,我委屈流泪,也只能默默承受。我是她最亲的人。

某一天,我看她高兴就试探着问,李阿姨给你介绍了个男朋友,见见?她没点头,也未摇头。我脱口而出:经过了一棵树,接下来,我们会看到整片森林。我在自语,更是说给她听。

不要说森林,就是一棵树也是我试探她的幌子。话一出口,我就犯愁。但我装作自信满满,极力搬运词汇,给她描述虚幻的森林:它们一棵一棵排列,绿意葱茏,生机盎然。想象某种程度上能予人希望,或者激发动力。

它激发了我。我像一个掘宝之人,全副武装,斗志昂扬。我不惜拉上亲朋好友,哪怕是大海捞针,也要把网撒下去。这时,我不免想起记忆中的媒婆,她们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还有永不退潮的热情,她们总能捕捉到未婚男女的信息,并能快速地给他们配对。可是她们隐入时间的深处,淹没于快节奏的生活中,这让我无比沮丧。

网络的出现,让一切有了转机。与时俱进,我搭上了一趟高速列车,透过窗口,一路上,看到了无数棵树,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它们组成了沿途的风景。这风景令我眼花缭乱。

抖音是现代化催生的产物,这是一个万花筒,也是社会的一个口。诸多功能的汇集,让它异彩纷呈,魅力无穷。刷抖音,成了人们休闲娱乐的重要方式,或不可或缺的生活习惯。

某一晚我在刷抖音,一则广告吸引了我。一个老太太,满头银发,慈眉善目,不疾不徐地宣传着征婚平台。但吸引我的不是她的亲切感,而是“父母先沟通,合适再联系”这句话。它一针见血,直击我的要害。它犹如火引,把我的希望点燃,且有燎原之势。

对于相亲平台,我并不认可。屏幕之下暗藏的玄机无法预料。虚幻的东西,雾里云里,总是给人一种不实之感。想到这,那刚刚被我视为绝处逢生柳暗花明的希望,瞬间黯然失色。我准备滑动屏幕,手指却停在那里。何不试试?

事后,雯问我,你怎么就想到这个平台?我只是诡秘一笑。

朋友问我,靠谱吗?靠谱!我说得轻描淡写却又无比坚定。她眼里即刻燃起一道亮光,并迫不及待地询问,好像慢一秒,这根救命稻草就会消失一般。她有一个和我一样待嫁的女儿。

她女儿三十三岁,居上海,白领。看着呼呼飙升的年龄、迟迟不动的婚姻,她愁眉苦脸,叹声不绝。一看到谁家嫁女,她总是一脸羡慕。不知情的人问及她女儿的婚姻,她就迅速转移话题,因为这揭开了她的伤疤,戳痛了她的心。如果闻悉谁的孩子也在上海工作,她总会讨好地贴上去,求人家帮她女儿物色对象。她还总跟我说,学历高了,是灾难。我每每摆出一堆理由来反驳,譬如未来前途,譬如生活质量,譬如视野尊严等等,却忽略了一位母亲的迫切愿望。她也不争,只一声叹息:不读这么多书,我早抱上外孙了。

婚姻是完整人生的精髓。这个年纪的我们,身体里装满了过去的岁月,脑子里根植着不朽的传统。瓜熟蒂落,男婚女嫁,若是孩子违背这些自然规律,最痛莫过于父母。我们催促,张罗,不是助长草率的婚姻,也不是完成任务,而是用我们的人脉搭建桥梁,做他们幸福婚姻的催化剂。

进平台。看流程。缴费。登记。登记无非就是填写资料,它一旦提交,就会曝光,会让无数双眼睛刷到。这需要拿捏好:它既不能含糊不清,又不能清澈见底。前者缺少诚意,后者可能会让人颜面尽失。如果遇到熟人,他们的眼睛像是一根刺,会刺痛我的虚荣。

我什么时候沦落到要登记招婿的境地?残酷的事实似锋利的刀刃,在切割我的自尊,它让自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从生下她的那一刻起,我一直担忧她的学业、前途,而从未担忧过她的婚姻。如今它横亘于她的年龄面前,让我寝食难安。我惧怕她成为剩女,那是我的失败。

我写了改,改了写,反反复复,优柔寡断,这哪是平日雷厉风行、大大咧咧的我?斟酌再三,终于写就:

某女,94年生,独生女,硕士毕业,有出国留学经历,大学在编教师,相貌好,气质佳,有品位。父母皆在职。要求对方人品好,有能力,各方面均匹配。

照片是不能上传的。这是维护我可怜自尊的底线,不能跨越。我这把年纪了,人性里根深蒂固的东西,要连根拔起,谈何容易?

做完这一切,我长舒一口气,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时间已近午夜,父女俩早已入睡,四周寂静无声,窗外黑乎乎一片。我躺下,心却七上八下,像做了亏心事。千万不能让雯知晓,她会极力反对,八成会说我精神出了问题。

寂静无边,夜深得像一口井,我的秘密埋藏其中,只待黎明时候能看到井边打水之人,我甚至听到水桶扑通一声入井,继而看到溅起无数浪花,它们朵朵晶莹,像希望,在一朵一朵绽放。

次日上午九时,我听到了“嘀嘀”声,是平台更新的提醒。平台每天准时推送十二名男士信息,供女方选择。每个男生的信息,自成一个单元,一块一块,切割着屏幕。每块右下方有一黄色按钮,上书“联系对方家长”。随意点开一个,男孩的年龄、学历、工作、照片、家庭情况,一目了然。我犹如猎人见到猎物,喜悦均聚在眼上。

我根据这些“硬件”判断选择,尽量让双方条件“相当”,至于背后汹涌的隐性信息,我不得而知。我用常规推断编织了一把筛子,让干瘪籽粒漏掉,剩下饱满圆润的备选。这是一个关卡,也是通行证。这多么像一场滑稽可笑的游戏,而我居然参与其中,且乐此不疲。

有那么一瞬,我讨厌自己的俗不可耐。爱情本是一件奢侈品,可遇不可求。我怎么能把它作为一件物品,挑来选去?可我又多么想让我的做法,成为她幸福婚姻的起点。尽管我是局外人。

这是一支浩荡的队伍,它被忙碌的生活遮盖。每日十二名,三个月、半年、一年下来,密密麻麻的信息连起来,足足能绕省城一圈。任你人脉再广,也不会有如此可观的数目和效率。我信心大增的同时,不免陷入沉思。

仅仅一个省城、一个年龄段,就有如此多的待婚男女,推而广之,全国呢?那该是如天涯辽远、如大海广阔吧。这让我震惊。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他们这一代,不像我们,中专或大学毕业后就有工作,生活安逸,没啥压力。他们大学本科、硕士、博士,一口气读完,已老大不小了。接着是竞争上岗,天价房款,他们背负千斤重担,一路狂奔,丝毫不敢停下来。不觉,时间就把他们推到一个尴尬的年龄。

大学要谈恋爱!我不止一次跟她说。她说,工作没稳定下来,变数太多。有那时间和精力,不如提升自己。她的分析,不无道理。但我不认同,惧怕鞋湿就拒绝下水,害怕摔倒就不去走路?我一直认为,赴汤蹈火不顾一切,才是爱情该有的样子。爱情,应该像一场暴雨,说来就来,不需预设。在不懂爱情的年龄去谈恋爱,未必就是坏事。

你现在工作稳定了,有大把的时间,要多谈几场恋爱,有了比较,才知道什么人更适合你。我不止一次提醒她。她由最初的不耐烦,到后来的默认。她曾说她就该多谈几场恋爱。她还说,我让嫁的人,她未必嫁,但我不让嫁的人,还真不能嫁。经历比说教,更能促其成长。在爱情这张白纸上,她的书写尽管歪歪扭扭,但我相信有一天,会颜筋柳骨、力透纸背。

她大学毕业后,出国读研,之后先是在深圳工作,后回到老家省城大学教书,算稳定下来。这样兜兜转转,距离而立之年,也就一步之遥。

她并不急。急的是我。她身材高挑,五官精致,王菲一样的侧脸,一双大眼,一头瀑布般秀发,高学历,诱人的工作,我不发愁她嫁不出去。但花无百日红,我总是希望她在最美的年龄嫁给最合适的人。婚姻是她的,我是局外人,这看起来多少有点杞人忧天,但我长着一根爱操心的骨头,且直直的,永不弯曲。这跟干涉是两码事。

能不能有灵魂上的相契相合、三观上的一致,这得交给时间。

我搜寻着,睁大眼睛,筋疲力尽。这段时间,我甚至不去读一页书,写一个字,我觉得没有什么比女儿的幸福,更让我牵肠挂肚。

黄昏敛起最后的霞光,暮色一层一层地垂下来,我站在十楼的窗前,眺望着远方,等待着星星一颗一颗缀上夜空。

不一会儿,我就接到第一个电话。是一个男人打来的,声音低沉浑厚,直奔主题,语气和腔调里,都透着急切和诚意。孩子的年龄、职业、毕业学校、性格爱好,甚至党员身份和家里的住房,一股脑儿和盘托出。我捕捉着每个词语,快速组合判断,并作出进一步了解的决定。

我决定加他的微信。显性的佳,并不代表隐性的优。隐性的东西,需要时间检验。而我目前能看到的就是显性条件。不可否认,是它们在推波助澜。我曾问雯,如果对方物质条件差,你是否会考虑?她说,那就看他有没有哪一点打动我。这点上我们始终保持一致。

接下来,彼此发孩子的照片,再彼此让孩子看,若有眼缘,就让他们互加微信了解,至于能不能更进一步,要看缘分。当然,我跟雯说是朋友介绍的。这是我的秘密,我将守口如瓶。

第二天,又有一位家长加我微信。从这位母亲发过来的照片上,我看到了他。

他麦色皮肤,厚重的镜片下,有一双专注而坚定的眼睛,微微隆起的额头闪着智慧的光,白色T恤,蓝色长裤,浑身透着书生的清爽之气,有一股与众不同的倔强。

985博士,高校教师,专业佼佼者,这样的光环罩着他,他像一颗千沙淘尽突兀而现的宝石,熠熠生辉。看到他的那一瞬,我希望的翅膀,已飞翔于女儿未来婚姻的上空,它如彩蝶般,华美耀眼。

可是,我忘记了,雯才是主角和决策者,我是局外人。我的认可和建议都很轻,即使有分量,也是一点点而已。雯说不合适。我欲再问,她已转身回卧室。她用一个背影,切换了画面。我安慰自己,我只管搭桥,至于能否过桥,那是她的事。

世界很大也很小,接下来的遇见再次印证了这句话。是我主动加对方家长的微信。我很少主动,并非我清高,是作为女方应矜持被动的思想在作祟。是女家长。随和,善言,给人与生俱来的亲近感,每一句话都让人如沐春风。我笃信,在春风中向阳而生的树,一定挺拔翠绿,朝气蓬勃。

她是教师,相同的职业、共同的目的,瞬间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当我说出我的工作单位时。“啊”字,带着惊讶和欣喜,从屏幕上蹦出来,我看到它好半天才站稳。“我老公跟你一个学校!”这下惊讶的该是我了。这是一颗出其不意的响雷,砰的一声炸开,我捂得严严实实的秘密和虚荣,被赤裸示人。我尴尬、后悔且不知所措。我想屏幕另一端的她,应该跟我一样吧。

这世界真是太小了!绕来绕去绕回了原点。这样知根知底,省却了揣测、担忧,多了一分踏实。如果孩子们有缘,再合适不过了。我始终相信缘分,就像相信自己的爱情一样。

我一个接一个地筛选,雯一场接一场地约会。她由抱着试试的态度,逐渐进入状态,直到遇到心仪之人。

后来,雯还是知晓了我的秘密,她说,你真奇葩,居然想到这阴招!我说,管它啥招,我女儿找到对的人,就是好招!我的声音飞起来,我看到它五彩的翅膀,划过天空,那些云层被刺破,一片一片消散。

夏天的晋商公园,异常迷人。晚霞把温暖的光线缓缓铺下来,静谧的湖水闪着光,轻荡的涟漪如老唱片,播放着醉人的乐曲。树木花草,像镀了一层油彩。风轻轻地吹在脸上,酥酥的,像梦境中的呓语。

每个夏日黄昏,在林荫道上散步成了我们的习惯。我们很少说话,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怕惊动了美景似的。即使说话,近年来的主题也都是围绕各自孩子的婚事。她是我闺蜜,有一个跟我一样待嫁的女儿。孩子是母亲的骄傲,也是痛。

她女儿在北京一家外企,肤白貌美,博士学位,三十二岁,在四环买了房。工作干得风生水起,赚大把的钱,恋爱却静水一潭。光鲜亮丽的外表掩盖不住年龄,眼看步入剩女行列。闺蜜心急如焚,发动亲友张罗,无奈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资源有限。这无助与无奈,总是令她忧伤。

她去过北京某公园的“恋爱角”。她曾这样给我描述:各种简介像彩画挂满整面墙,人群摩肩接踵,多半是孩子的父母。她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地看,生怕漏掉一个,能看入眼的就用手机拍下。她说她还跟几个男孩的父亲或母亲聊得热火朝天,还要了彼此的联系方式。可她女儿那边,微信也加了,却总是风平浪静。她问,女儿要么说忙,要么说聊着呢,总是搪塞敷衍。

她还压低声音告诉我,她曾去婚恋会所登记过,女儿知晓后好一顿数落,说她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哪有闲工夫去相亲。闺蜜都快急死了,磨破嘴皮一顿说教,她才勉强去约会。见了几个,都不合适,白白浪费了大几千元。

闺蜜说,她总不能辞掉工作,跑北京公园和婚恋会所守株待兔吧。闺蜜的两鬓明显白了许多,说话似乎也没了底气,有段时间,嘴上还起了火泡。

“什么时候她出嫁了,我就放心了!”她常常祥林嫂般地絮叨着。这话不成立,无数个如果后,心也不会放下,一颗心那么轻易就落地,它盘踞的就不是母亲的胸腔了。“母爱在万爱之上”,这话没一点水分。但在女儿的婚姻上,她是局外人。我也是。我们都是。

亲戚的女儿,三十六岁,律师,在北京有房有车,不婚主义者。父母苦口婆心,摆出种种理由催婚,女儿振振有词:我有房有车有工资,很开心!有婚姻就幸福,不结婚就丢人?一堆理由砸过来,噼里啪啦。父母再催,女儿干脆过年家也懒得回了。

父母和孩子,孰对孰错?无法评判,观念不同,彼此都站在各自的立场。不婚和催婚,势不两立。唯一的和解,就是换位思考。

我曾无数次拿这个例子来安慰闺蜜,也安慰自己。有了参照,我们算是幸运,至少我们的女儿不排斥爱情,也没把婚姻的大门堵死。

雯恋爱的消息,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那天黄昏,我们散步时,我还是抑制不住。我小心翼翼,尽量压低喜悦。我知道,有时一个人的喜悦会加重另一个人的忧伤。

她立刻来了精神,谁介绍的?可靠吗?怎么登记?她连珠炮似的一顿发问,怀疑又充满期待。见我点头,她急忙掏手机,递至我面前,让我即刻就帮她登记。我教她操作,她盯着手机屏幕,目不转睛,生怕漏掉一个细节。我指着屏幕上男孩们的信息说,这些都是,你只管擦亮眼睛选就行。

她像遇到救星一般,眼睛闪着亮光,但顷刻就黯淡下去。她说,不知人家配合不配合。我说,你不能没信心,也不能逼,要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像一位资深的过来者,如此这般地传授一番。末了,我建议她去听婚姻专家的课。她不住地点头,一迭声地说:试试,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