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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1王亦北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4期

王亦北,本名王亦,1994年生,居成都大邑。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主要从事小说、散文创作。作品见于《四川文学》《草原》《朔方》《西部》《青年作家》《滇池》等刊,多次被《散文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载。

1

早上八点二十,转运床就在我的病床旁等着了。推转运床的是一个干瘦的老汉,他稍稍抬了抬眼皮,看着我小声嘟囔了一句“孩子生下来不晓得有多瘦”,便左腿一松,右边胯骨紧傍着床,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了那张蓝色的转运床上。转运床四个滑轮在地板上胡乱地扑腾了几下,很快又安安静静地站稳。家属托着我的腰把我从病床上扶下来,几乎同时,他伸出手站到了我的面前。

“等一下。”我用两只手往上捧着肚子,肚子里,是和我同呼吸共心跳三十四周加五天的宝宝。就在今天,我们将会见面。为了今天,我在家里的床上苦熬了四个月,又在医院的病床上苦熬了一个月。他会是一个健康的宝宝吗?会吗?在今天以前,我曾无数次想象过他(她)的样子,最好皮肤白一点,嘴唇薄一点,眼睛大一点,鼻子挺一点,耳垂厚一点,千万不能有痣……我调动所有的好奇,不过是期望可以用一个具体的形象驱走随时都会从头顶砸下来的那把刀子—我能见到他(她)的吧?

孕十三周,医生严肃地告诉我需要卧床静养。“吃饭呢?”“也在床上。”“那去厕所呢?”“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还是不要下床。”“是不是只要静卧,宝宝就可以平安和我们见面?”“也许有用,也许没用。只能看运气。”“一点办法也没有?”医生摇了摇头,“放轻松,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那一刹,如同大雨过境,我满身雾气地走进雨里,既看不到终点,也找不到遮雨的屋檐,除了继续走下去,别无选择。在命运的阴影里,时间是一分一秒在捱的,那感觉像是在走夜路,四野茫茫,天地混沌,你手里的火把早已燃尽,你赤脚穿行在荆棘的丛林,所有的感觉都被疼痛浸透,你不知道天什么时候会亮,也不知道天到底会不会亮。那是你的荆棘丛,没有人能够替你走完。

洗手间贴着长条的白瓷砖,墙面的镜子上,还似有若无地保留着水滴经过时歪歪扭扭的残迹。在这个白得叫人六神无主的狭窄空间里,镜子是唯一的出口。在一百五十多天的卧床生活后期,我每去一次洗手间都堪比一次八百米跑。心跳加速,腿脚绵软,肚子发紧发硬,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惧。我一次又一次经过深渊,一次又一次后退着从悬崖挪回地面。镜子里的女人早已剪成了短发,虚浮的脸,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哀伤。“尽量不要有任何情绪的波动。”从夏天到冬天,她用尽全力去成为一棵植物,最后一次站在这面镜子前,她本来是想笑的,结果,泪珠还是率先滚下了脸颊。

2

在长长的走廊上,滑轮经过地板发出嘶嘶的低吼声。我躺在转运床上,从一颗灯下游到另一颗灯下,眼睛里的雾霭在慢慢散去。长久地在一个房间里待着,日子在灯光里打转,容易产生一种漂在海上的错觉。我总想靠岸,也只想靠岸。岸,长的短的,虚的实的,郑重的潦草的……我想象过无数种靠岸的方式,我从海浪上跃身而起,轻盈地回到地面,如果阳光好的话,我一定会疯狂地跳圈,狂奔,抱住经过的每一个人吱哇乱叫。在盛大的精神奔突激荡之后,留下无尽的虚空。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在白色的迷宫里,我不会比一粒白色的尘埃更加醒目。

手术室在另外一栋大楼,从住院部过去,要穿过六条走廊,换乘三次电梯。母亲的呼喊声急焦焦的,像是挨了刀子。我张了张嘴,想应,却巴巴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转运床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干瘦老汉手一松,门口等候的护士就把我推进了手术室。身后的两扇玻璃门静悄悄地合上了,我还没来得及看上母亲一眼,就被一群医生和护士围在了中间。

母亲七点不到就在手术室门口等着了。从乡下家里到市医院,近六十公里。跟医生确认好生产的时间以后,我不止一次告诉母亲,来不来都行,实在要来,八点半到就行了。入院以后,由于疫情,住院部只出不进,我又行动不便,母亲即便到了医院,也只能隔着铁门远远一瞥。医院楼梯间没有凳子,母亲和父亲靠在墙边,一会儿站,一会儿蹲,我坐在轮椅上,连和他们对望一眼都要仔细绕过厚重的铁门,小心攀寻着缝隙才得以实现。“早点回去吧。”“你好好的。”无尽的沉默过后,这两句话幽灵一般浮出水面。到了手术的时候,见面不过又是把同样的场景再上演一遍,除了徒增伤感,又有什么意义呢?母亲嗯嗯地应着,没过一会儿,打来视频说,你爸几宿几宿地睡不着……你太苦了,要是遇到什么特殊情况,无论如何,都要先保大人……我哑然失笑,只当他们是电视剧看多了,即使有特殊情况,医院也不会让他们来做选择题。万一呢?母亲问。

如果有万一,也都是命。我随口敷衍着,借口太困挂断了视频。我不惯和人视频,尤其是母亲,她总把一张脸满当当地塞在屏幕上,乌酱酱的,任由岁月的磋磨和生活的艰辛在你面前成倍地放大,让你想要忍住心疼都难。那么苦的一张脸,还要假借父亲的名义说出自己的焦灼和担忧,仿佛只有如此,才显得足够有分量。这么悲情的事,除了母亲,再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会做了。

医生下了诊断之后,我只告诉母亲我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其他的一概省略了。当时,母亲满脸疑惑,见我不愿多说也就没有继续追问。然而,几天后,父亲打来电话,说无论如何,还是希望我们能把具体情况说一说。原来,母亲这段时间到处打听,听来的消息庞大而繁杂,无一例外都指向了一点—情况万分危急。她害怕确认更害怕被隐瞒,四处追问后又产生更多让她心惊胆战的联想。她只能求助于父亲。等终于亲耳听到了事情的真相,她没有再说起孩子,开始关心我的吃,或者说,假装关心我的吃。她问我胖了多少,问我一天吃几顿,问我还想吃些什么;她说家里养了八只鸡,园子里的莴笋长得比胳膊还粗,她说今年的玉米饱满得很,一掐,汁液就浆满一脸……所有的话结束过后,她又把这些话重复一遍,再重复一遍。我打开扩音,将电话放在枕边,头一偏,就看到阴沉沉的窗外。已经快中午了,这间屋子依然睁不开眼睛似的迷糊着,一股无端的火腾地就从心里蹿出来,你能不能少说一点?天天说这些有意思吗?巨大的安静,我听见自己的哭泣声轰地炸开,世界汪洋一片,我只想淹死在自己的海洋里。

“你太苦了。”这是电话挂掉前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在此之前,母亲常挂在嘴边的是,你多好哇。母亲坚定地认定我过得好。在母亲的认知里,一个女人有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又在合适的年纪结了婚,有一个疼爱她的丈夫,和一个还算贤惠的婆婆,作为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一切,我都恰好拥有了,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这是第一次,她亲手推翻了她的论点,用这句最单薄又最幽深的句子对我的生活作了二次鉴定。

住进医院第三周开始,医生每天都会拿一份风险告知单来找我。医生说,三十四周了,这个周数出生的孩子问题不会太大,无非就是身体差一点,一般来说,只要后期的干预跟上,问题不大; 要是继续保下去,你知道的,一旦出血谁也没办法。

我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听,从这个夏天开始,倾听类似的论调就成了我的日常。我只是想让他(她)在我的肚子里呆满三十五周。三十五周,一个离足月不算太遥远的周数,一个可能让他(她)出生以后成长得稍微顺利一点的周数。已经十二月份了,每年的这段日子,灰黑的云层总是很厚,又阴郁又沉默,仿佛一年的伤心与失意都累积于此。医生站在窗边,面朝着我,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跟自己确认。我盯着墙上那个犹如山石一样厚重的影子,埋着头,一粒一粒搬开那些沉重的方块字,怀着最大的侥幸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最好还是再考虑考虑,尽早手术,尽早脱险。”她还在等我回心转意。

“能帮忙拉上窗帘吗?”从住进医院开始,我总想把窗帘拉上,但总会有人来把窗帘拉开,他们的说法是,见见太阳对身体好。事实上,每年从九月开始,阴雨常常大半月大半月地缱绻,甚至我会忍不住怀疑,会不会太阳已经遗忘了这座城市。过度的渴盼催生出的是过度的热情,只要一出太阳,这座城市的人们就会陷入集体的疯狂,用文字晒,用图片晒,用写生晒……我也不例外,我会拍下所有关于阳光的美好瞬间,在朋友圈保存留念。这是第一次,我不再关心时间,只想逃离这座城市的时间,把自己藏起来。

签到第四天,我终于瘫倒在无可挽回的命运里。从最初的怀疑到确诊,不止是我,就连给我孕期建档的医生都表示难以置信。那是一位从医二十余年的中年医生,她说,她经手了六千余个母亲的孕期管理,我是她遇到的第二例。她安慰我的话是,你要相信你们的缘分。从第十三周起,一个不定时炸弹就埋进了我的身体里,我拼了命地往前跑,只是想要成为那个比时间更快过河的人。

kindle和微信读书,几乎成了关于如何养护早产儿书籍的陈列区,我认真地做阅读笔记,记下每一个我认为可能会有用的小方法。那些都不足以带给我坦然面对未来的勇气。万一呢?我无数次预想过,如果出现意外,从住院部到手术台,最快十分钟应该能到达。十分钟,然后呢?是啊,然后呢?还有然后吗?身体里的冰川轰然炸裂,坚硬的寒冷将瞬间掩埋我,继而是剜心刺骨的疼。

这个孩子来得意外。本来,我和丈夫认真地探讨过丁克的可行性,三年过去了,我们仍然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的结果。我也并不确定,将来的某一天,我是不是会渴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我们去买根验孕棒来测一下吧。”我的身体告诉我,有什么已经悄悄发生了。验孕棒上的第二条杠似有若无,被风吹散似的四处飘落着,我说不上来是欢喜还是失落,只是把它轻轻地放到了洗漱台下方的柜子里。第二天,还是一样的结果。第三天,那条杠更清晰地冒了出来。

五根验孕棒摆在一起,共同连接起生命的来路。我忽然感觉被什么东西击中,一会儿往下沉,一会儿往上升,那是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成为一个母亲的道路过于遥远,当我站在那条小径面前,我还拿不定主意是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命运就先我一步作出了决定。我重新坐回电脑前,继续完成那篇正在进行中的小说。我假装不在意,照样过着和以往一样的生活。步行一公里去单位,熬点小夜,周末去爬山,或者安排两三天的短途旅行。在HWPoPgH5d7iv4piyIWFZfg==那段极力克制的日子里,我如同一只变得迟钝的鸟,丝毫没有感觉到我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转弯处。医生让我把一切交给命运。我坐在她面前的就诊椅上,两只手紧紧地护着腹部,像是在护着一处秘藏。就是在那一刻,我确认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的关系。

“就明天吧。”

“我们马上安排。”

3

手术室里,无影灯白花花地亮着,所有的光软塌塌的,毫不遮掩地展露出一股无能为力的疲惫感。各式各样的手术器材冷冽地等在一旁,医护人员或两个或三个组成一组,跟流水线上的检验员一样,麻利而迅速地对我进行剖宫产前的各项检查。

“把裤子脱了。”“双手抱住膝盖。”“再抱紧一点。”“别动。”无数的指令箭一样地从四面聚拢,我吃力地抱住膝盖,刚闭上眼睛,两颗泪就约好了似的,径直钻进了头发里,它们在头皮上撒下一溜尖锐的凉意,便拖着黏稠的尾巴躲远了。“再抱紧一点。”我挣扎着,整个身子比一只熟透的虾蜷缩得还要彻底。

比孩子更先抵达的,是疼。长长的麻药针慢慢地往脊柱里钻,如蚂蚁噬咬的凉意顺着脊柱而上,手术室里的铁器在我身旁复活,它们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疼吗?”过了一会儿,主刀医生掐了掐我的肚皮。

“疼。”

“再加点麻药。”还是细针从骨缝里钻过的凉意。

“现在呢?”

“还有一点。”

“生孩子嘛,有一点疼很正常,麻药不能再加了,忍一下。”

我听见刀子从肚皮上划过的声音。一刀,两刀,三刀……精准,迅速,没有丝毫犹疑。上一次做乳腺结节手术也是这样。当时,我躺在手术床上,被尖锐的疼痛刺中,连尖叫声都带着逃命的意味。

“你这样,手术很难进行。”主刀医生绷紧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喷射出来的愤怒的钢钉。“我就是疼。好疼好疼。”我小声央告,仿佛残破的池塘挡不住晚来风急。“突突。突突。突突。”超声刀工作的声音规律而平稳,空旷的手术室里,所有的声音都躲进洞穴开始冬眠。只有疼还醒着。

查出乳腺结节是七年前。工作的第一年,我按单位惯例去医院体检,意外得知两侧乳腺上有两个不明包块。我找到医生,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医生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避重就轻地安慰道,最好是做个手术,切除了就安全了。做手术?我听得心惊胆战,更加笃定自己是得了了不得的病,何况,还是在胸部。我打电话给母亲,全程哭腔以至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母亲也跟着慌乱不已,好半天才想起远房的侄女,大概也是这么个情况,据说做了又长长了又做,整个胸部没剩下一块好地方,绝不了根的。母亲近乎绝望,只好劝我,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那两个结节盘踞在我的身体里,它们开疆拓土,从两个变成三个,五个,这次手术要取出的是七个。“就算这次取了出来,还是有复发的可能性。你这个年龄嘛,如果不做,怀孕的时候继续增大,你顾哪一头?”接诊的医生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细眯着那双温和的眼睛看着我。

手术结束,我的胸部被缠上了厚厚的纱布,勒得整个上半身又紧又硬,连伸一下手都仿佛在扯面团,得花点力气才行。就这样过完第一个星期,等去医院取了纱布,原先被深黄色的药液浸染过的皮肤,又被刷上厚厚一层黄色药液,看上去又土气又张扬。我站在镜子面前,第一次目睹了那两个红豆大小的十字架。术后的一段时间不宜沾水,大约过了半个月,才敢三两天简单冲洗一次,一直到药水的颜色褪尽,两边乳房上花生粒大小的疤痕渐渐隐去,留下一团浅褐色的污迹。那些疼开始从我的身体里撤退,我怀抱着对未来的犹疑,重新打量起一个女人的全部命运。

“乖,你受了太多的苦,马上,马上就要结束了。”呼啸的风声在往肚子里钻,我紧闭双眼,双手握拳,沉陷在另一个女人直击灵魂的理解里。直到此刻,我仍然没有放弃对被理解的渴望。躺在床上的一百五十多天里,我把自己伪装成一只过冬的蚂蚁,我是被放逐到另一个世界的人,我是在黑夜里行走的人,我是背着自己的十字架赎罪的人,我是失去了退路的人……尽管这样,我还是深切地渴盼会有一个人懂得我,懂得我的无助,懂得我的张皇,懂得我的巨大的喜悦与悲伤。但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那么一个人和你感同身受。我于是缄口不言,把所有的话锁进了命运的天井里,连同朝外的那扇窗也一并关上了。

“深呼吸,放轻松,用力!”“用力!”“用力!”主刀医生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在极其富有节奏的鼓点里,吸进来的空气随着胸部的起伏沉降到了腹部。她双手放在我的腹部,把身体的全部力量集中于掌间,用尽全力地往下按。“使劲往外顶!”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被突如其来的力量猛然一抛,先晃晃悠悠地停在半空,很快,又急速掉到了河底,剩下的,是比一棵水草还要柔软的身体,它停留在河道里,犹犹疑疑,已经忘记了要如何回到岸上。

“出来了。是个男孩。”孩子细如窃语的哭声从遥远的对岸传来。我缓缓睁开眼睛,像是历经了一次久睡。我看到一个粉色的小肉团,医生在他的屁股上轻拍了两下,接着,江河里有哭声汇入,整个手术室都有他的声音回荡。

“50厘米,2610克。”医生把孩子抱到我面前,郑重其事地把他的身高和体重告诉了我。我看到他毫无方向地挥舞着两手两脚,像是对人间的第一次致意。

我还想看看他。我还来不及记住孩子的模样,他就被紧急送往早产儿观察室了。空荡荡的手术室里,类似抽水泵的声音在我的腹部响起,几只手重新在我的腹部忙碌,没有人告诉我此刻正在发生什么。她们说,不要说话。包括我在内,所有的声音就迅速藏入地下,消失在漫长的时间里。

4

ICU病房里,除了女人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就是女人和婴孩的哭声。每个女人都在自己的疼痛里泅渡。医生说,熬过这两天就好了。熬得过去吗?我躺在病床上,变成了一具盛满疼痛的躯壳。更多的疼从身体的深处往外漫,噬骨钻心,我无比真切地感到一种生的眩晕和恐惧,好疼啊。

“你只能剖腹产。”从我成为高危孕妇的那一刻,我的孩子来到这个世间的路就只剩下这一条。“不用做顺产前的锻炼准备。”“也不用经历宫缩。”“打个盹的时间就能见到孩子了。”我安慰自己。事实上,一直有一个我躲在命运的角落里,她告诉我,我怕。我怕腹部被划开后的残忍真相,我怕我的身体再次留下一个永远无法弥合的巨大疤痕,我还怕我从此以后所有的日夜都要浸入妊娠纹茂盛的阴影里。我唯独没有想到疼。没有人跟我说到疼。她们把所有的疼一笔带过,仿佛那些疼只是短暂地经过。

我试着摇了摇头,头还能动,手也能动,齐胸部再往下,我挺腰,抬腿,晃脚,此刻,那些在我意识里不断重复的画面始终没有发生,它们全都冰川一样静默着。指尖触碰到腿部的瞬间,我几乎是触电一般猛地缩回了手。那已经不是我的腿了。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堆无用的泥,它们粗糙,绵软,像是刚从山顶垮下来塌在那里,我对它们无能为力。短暂的惊惧过后,我的手再次返回腿部,我想象着将腿抬高,转动脚尖,事实上,那双腿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在那里,所有的感觉全部失灵,只剩下沉重的麻木。

这种麻木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第三天。“本来第二天就该下地活动的,看你实在难受又延了一天。你再不下床,到时候盆腔脏器粘连,尿道感染等一系列并发症,可不是疼一时半会就能完的。”医生一一罗列出所有可能出现的后果,用最严肃的口吻指使丈夫按照她说的去做。

丈夫躬着腰把我扶起来,我的腿半悬在床边,犹疑着是左脚先落地还是右脚先落地。两只脚同时拒绝地面,仿佛地板上铺满了玻璃渣子。在医生面前,所有的迟缓和犹疑都被视同懦弱。我已经成为了一个母亲。一个母亲,可以柔弱,可以迟钝,唯独不可以懦弱。我身体前倾,试探着伸出右腿。那只脚很快地收了回来。还是疼。

“你这样不行,必须得下地。”那个声音再一次在耳畔响起,瞬时的颤栗从我的脑袋里一闪而过,无非是疼,反正已经疼得这么狠了,大不了再疼死一回。

在触碰到地面的那一霎,我的两条腿毫无防备地一弯,身体迅猛地朝地面下坠。丈夫一个闪身挡在我的面前,于惊慌中一把搂住了我。

“我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屋外的走廊照旧闹哄哄的,婴孩的啼哭从四面传来,大多尖细、锐利。丈夫把病床四周的布帘拉上,柔弱的天光隐匿在布帘构建的黑暗之外。我还是哭。不管不顾地哭。我已经失掉在地面独立行走的能力了。

“说到底,你不也一样。”恍惚中,我想起了母亲。得知我更期待生下一个男孩时,母亲曾短暂地解开紧皱的眉眼。她其实打心眼里坚信,不管我嘴上如何不屑,我也绕不过她经历过的那座大山。我们终究是一样的人。

5

母亲上学只上到小学三年级。在她那个年代,辍学是最无关紧要最不需要理由的,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孩。与完成学业相比,怎么填饱肚子,怎么把地里的庄稼照料好,才是更值得费心的事。在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的道路上,母亲数十年如一日地行走在她的长夜里。这就是命。她絮语一般,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是说给我们。母亲也偶有抱怨的时候,她的起始句往往是“要不是为了你们”,“要不是为了你们,这样的日子我早就不过了。”“要不是为了你们,我怎么会过得如此辛苦。”“要不是为了你们,我也可以自己赚钱自己花,要多潇洒就有多潇洒。”母亲把她一生所受的不公全部算在了我们头上。准确地说,是她的两个女儿头上。

母亲生了三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是浸泡着她深红的血液来到人间的。在母亲的前半生,从她成为父亲的妻子时起,命运就对她亮出了凶狠的獠牙。一九九四年的那个夏天,在四川东北部的大山里,雾蒙蒙的天色穿过灰尘斑驳的亮瓦,把整间屋子映照得歪斜而又沧桑。煤油灯站在床边的抽屉上,豆大的火苗忽隐忽现,屋子里依旧很暗。赤脚的接生婆坐在床沿上,手里握着刚从脚边的水盆里捞起来的剪刀,细心地数着从刀尖上掉进盆里的水滴。剪刀已经晾干了,接生婆对母亲说。

母亲呼呼地喘着大气,身下的草席似乎开始松动。家里就这么一床席子,母亲抬了抬脚后跟,更用力地咬住了下唇。母亲说,她是从前一个晚上开始疼的,所有的疼都集中在她的腹部,比烈火还要滚烫,比石头还要坚硬,她只想从此昏睡过去,但那些疼缠住了她。她只能在更疼的疼里醒着。

“做女人早晚有这么一遭的。是一个女儿。”接生婆潦草地剪断了脐带,把我放到了母亲身旁。就这样,我成为了母亲的第一个孩子。

母亲大出血是在生完我的那个下午。接生婆吃完专为她做的红糖醪糟蛋,正起身准备返回。“好多的血,跟放水一样。”是母亲哀哀的细语留住了她。她把干稻草铺在草席上,撒上厚厚一层草木灰,最上面是一块旧棉布。母亲半撑着身体坐起,慢慢地躺到了上面。一个晚上过后,深红的血液穿透稻草,在凹陷的泥地上淤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母亲只是感到晕眩,她的唇已经变成了微白色。血断断续续地流了一个月,木床底下长出了一圈白乎乎的毛。

母亲说,她以为这辈子就到头了。没想到,她活了下来。第三年,母亲再次怀孕,到第六个月,一大群人冲进家中,连拖带扛地带走了母亲。再次回到村子里的母亲,只剩下一个瘪掉的肚子和瑟缩的裤腿,她和父亲满怀的希望彻底落空。又过了三年,母亲再次怀孕,生下的还是一个女儿。

在村庄里,一个女儿的到来从来不是一件值得祝福的事。

在弟弟出生以前,母亲都在张皇地活着。弟弟的出生,让母亲成为了一个完整的女人。那年,母亲28岁。打从进入一个女人的角色,母亲就穿行在无数女人的影子里,她日复一日地抱紧自己,从结婚时的130斤瘦到90斤。是弟弟让她找到了属于她的影子。

“一个女人没有生出儿子,那她还算什么女人。”母亲叨念着这句话,重新回到阳光底下,心满意足地打量起了后来的人。

“如果,还是一个女孩呢?”我问母亲。

这就是命。一个女人的命。母亲坦然地接受了一切,她说起这些的时候,就像是在说天晴落雨,就像是在说春种秋收,就像是在说起—一棵庄稼。沿着母亲命运的河流往上,我看到无数的女人前赴后继,她们甘愿走进命运,她们甘愿跳进泥沙滚滚的河流,她们甘愿成为这样一个女人。我只是感到了疼。那一刻,我近乎本能地拒绝一个女人的命运。

6

“结了婚就早点要孩子。”“女人不生孩子叫个啥话。”“至少得生两个。”“有人才有一切。”……母亲振振有词,电话里、饭桌上、厨房里、窗边,所有母亲在的地方,都回音似的汹涌着不变的箴言。

我没有想过会回到家乡工作。毕业那年,我辗转几地实习,在又一次深夜加完班回出租屋的路上,昏黄的路灯底下,梧桐树落下巨大的黑影,湿漉漉的街面倒映出无数破碎的影子,我站在自己的影子里,突然就看不清该往哪里走了。

从上大学起,我就做起了兼职,发过传单,去餐厅端过盘子,在图书馆做过保洁,还去国学馆做过老师……那时,三朋五友混在一起,干啥都带有几分探索人生的性质,倒也并未觉得人生艰难。等正儿八经坐在了工位上,一个女大学生,一个女性员工,有没有能力暂且不论,适不适合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女孩子就该去做后勤,就该去端茶倒水,就该在饭局迎来送往。同期入职的男同事,即便综合条件并不出众,依然是单位的重点培养对象。业务嘛,自然是男人的事。我仔细梳理出最擅长的事,并将所有的证明材料打印装订,对着镜子练习了三五天,终于鼓足勇气站到老板面前。才说完第一句,老板就不耐烦地打断我,女孩子有份工作就行了,我们还不是为了照顾你。

我身体僵直,眼睁睁看着老板起身出门,好似站在巨大的镜子前。坐在办公室里的,绝大多数都是女人,她们日复一日地填表、整理材料,被公司里的每一个人使唤,半人高的文件夹从桌面长出来,她们每抬头一次,岁月的无情与艰深就在她的脸上更深刻一点。我快要看不见她们的脸了。事实是,她们一年又一年地拿着不高的工资,成为了这个单位里最无足轻重的人。“还不是命好。”在谈起她们时,最被关注的,无非是她们的老公、孩子,甚至连她们的房子、车子都比她们更值得在意,她们藏在那些影子后面,面目难辨。

恐惧感和羞耻感又一次从我的身体里醒来。“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受这么多罪。”“你出生那会,你奶奶看到是一个女孩,脸一黑掉头就走。”“因为是个女儿,你奶奶从来没有给过我一次好脸色。”……那些话咒语一般从母亲的嘴里流出来,我在每一个清晨和夜晚发芽,我的全身长满了叶子,我成为一棵浸透了母亲的血和泪的青苔。我无数次地想,如果我是一个男孩,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了?母亲的答案是,女孩就该做女孩的事。

“村子里的××嫁了一户好人家。”“××的婚姻不好。”“还是××有眼光,结婚就要找那样的。”……这些“××”无一例外都是女子。从我记事起,母亲便从这个话题一路延展而去,仿佛她正行走在一条无尽的铁轨上。

和母亲的争吵发生在大四。我放假回家,一五一十地把爱情如何开始讲给了母亲。我没有想过要瞒着她。这是一个无比漫长的过程,每当我讲一句,母亲的两只眼睛就会关得更严实一点。

“我还要怎么说,女孩子耍朋友,吃亏的早晚是自己,你到底断不断?”

“你是觉得哪里不好了?”

“喊你断你就断,不然,这书别读了。”

母亲的苦难是她的杀手锏,她认定我受到了蛊惑,决意要把我救回来。她从她的少女时代说起,心满意足地回顾了她短暂的少女史。转折发生在她成为一个母亲以后,准确地说,是在她生下第一个女儿之后。刹那间,她从一个面目白净的少女成为一个满脸悲愤的女人。我为母亲的命运感到抱歉,一如我为身为一个女孩感到羞耻。

“哭的时候别来找我。”母亲一直没有等到我分手的消息,在又一次的怨怼中,她慌不择路,被迫从我的生命里后退,和村庄里的女人一样,渐渐失掉她们的位置。我们已经很难坐在一起了。我们各自退回各自的房间,成为两具失去语言的木偶。

回到家乡工作是因为爱情。彼时,我已和男友相恋两年。一千余公里,隔断的不只是耳鬓厮磨的缠绵情意,还有无数个琐碎的白天和夜晚。在我们的爱情里,我们的日夜毫无交集,只剩下一段段语音,一张张图像,或者潜入深海的无尽沉默。我厌倦了打捞。我渴望爱情里的柴米油盐,渴望朝夕相处后的相看两不厌,还渴望,每一次当我征战归来会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我们有共同的家乡,回去,无可避免地成为当时的最优解。

等终于有了稳定的工作,刚办完喜宴,母亲就对我说起了孩子,“你该生一个孩子了。”母亲是第一个和我说起生孩子的人,她眼巴巴地看着我,像是在等待回声。

7

我只剩下沉默。一年,两年,三年……母亲越挫越勇,她双眉紧蹙,摆出一副宁做恶人也要为我好的架势,她坚定地相信,成为一个母亲才是属于一个女人的光明大道,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我从最初的不置可否到歇斯底里。母亲依然是那个母亲,她只当女儿过于年轻,还不懂生活的艰难险恶,她都是为了她的女儿好,她随时准备为孩子牺牲一切。

“我准备去上个环。”在母亲又一次以救世主的口吻结束她的演讲时,我如是道。准确地说,是我已经放弃了被母亲理解的渴望,我甚至怀疑回到家乡是否是一个明智的决定,物理位置的亲近,势必造成心理上的过度关心、牵绊,要是当时再坚持一阵,就此留在远方,是否我和母亲的关系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否我们就不会一年又一年地疏远产生隔阂?母亲的惊愕难以言表,她先是不解,继而讪讪地走开了。

生下弟弟以后,母亲心满意足地躺上了手术台。生下第一个女儿,母亲并不认命,村子里的女人也不认命,在生儿子这件事上,她们出奇地执着,出奇地坚韧,完全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她们藏进草垛,藏进猪圈,藏进山梁,藏进被大雪笼罩的荒芜人间,像一株苇芒一样活着。

我十八岁过后的一个寒假,母亲说,陪我去一趟卫生院吧。那天下午,天空布满灰黑色的云层,很厚,像是吸满了水的棉被,随时都会掉下来。出门的时候,母亲走在前面,不一会儿,她停下来,挽住了我的手。等到了卫生院,她又一步一步落到了我的后面。我站在诊室门口,看着母亲慢慢穿过长长的甬道,光从她的身后漏下来,她单薄得像只一个黑色的影子。

母亲常年腰疼,白天疼,夜里疼,雨天疼,晴天也疼。她说,这是安节育环留下的后遗症。

“就非得要一个儿子?”

“要不是生下了男孩,会有你的今天?”母亲的意思是,现在,我们家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源于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因为生下了男孩,她得以在婆家挺直腰杆,父亲也一改破罐子破摔的萎靡不振,重新回到一个山区男人的正常轨道—吃苦耐劳,坚韧,无怨无悔。他们还在平原买了房,又重新起了新房,像是切掉一根无用的阑尾一样从靠天吃饭的山区逃了出来。“儿子”成了她的全部念想。在母亲断断续续的强调里,我早已分不清到底是父亲对于没有儿子心有不甘,还是母亲。

“疼吗?”母亲站在诊室门口,迟迟不肯进去。“我哪里知道。”我变得暴躁,这样的事,明明最该来的是父亲。母亲没有想过要父亲陪着她,毕竟,这样的事,要男人家陪着,多难为情。她是怕父亲难为情。母亲一辈子都在担心会让父亲难为情。她说,这是一个女人的本分。“出嫁从夫。”“男人比天大。”“一个男人最看重的是面子。”……她庄重而战战兢兢地守着这些古训,从未有过失礼的时候。母亲始终没有等来父亲的肯定,在无数细微的日子里,父亲不止一次怒吼道,谁家的女人这样?这句话从头到尾都是否定。母亲背转过身,悄悄咽下即将滚落的泪珠,重新一言不发地回到一个女人该在的位置—生儿育女,料理家务,上班种田……镇上卫生院建筑老旧,设备也陈旧,说是手术室,其实就是一间屋子里放了一张单人铁床,再用一圈早已泛白的蓝色帘子围起来。

手术持续了很久,走廊上的关门声此起彼伏,下班时间到了。“真麻烦,全被肉包住了。”医生毫不客气地抱怨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母亲细着声音,仿佛是在表达歉意。“没办法,实在取不出来,只能硬扯了。”说这些的时候,医生还是面无表情。

“嗯。嗯。”母亲两只手撑着身体离开了手术台,出了门,她才一边小声哼哼一边讲述了起来。“疼。真疼啊。”那枚小小的金属已经有了锈迹,一起躺在手术盘里的,还有一团褐色的肉块。做完手术,医生喊我们看一下托盘,主要是确认“环”已经被取了出来。我只能假装没听见。母亲却不能当逃兵,她只能成为自己的见证者。

8

我无法确认我能否成为一个好母亲,我行走在混沌里,还未完成属于自己的救赎,我不会爱孩子胜过一切,我做不到委曲求全地牺牲自己去成全孩子,我还有很多的坏情绪,也许有一天,孩子也会成为我情绪的垃圾桶……这对他(她)并不公平。我竭尽所能找来无数的理由,只是为了证明我并不适合成为一个母亲。在那么多宏大又具体的理由面前,我并没有感到哪怕一丝丝兴奋,相反,是无尽的心虚、失落、恐惧,那是来自心灵深处的犹疑和摇摆,不安且含糊,脆弱且无助。也许,从始至终,我都愿意成为一个母亲。

我还是陷入了对拥有一个孩子的想象。尤其是,当看到迎面走来的稚嫩面孔时,我会忍不住去张望拥有一个孩子后的日常,他(她)的童声软语,他(她)的撒娇调皮,他(她)的可爱至极。还有,我更愿意生下一个男孩。那是属于我的小小私心。母亲说我不过也是和她一样的人。我当然不愿意承认。如果真生下一个女孩,我不愿她和我一样,被困在女性的身体里,被忽略,被凝视,被世界待以偏见。丈夫说,你就是想得太多。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一个善于投降的人,一个懦弱的人。

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他(她)的存在是在一个夜晚。从母亲处回家的路上,我半躺在副驾上,正对着远方的城市发呆。那晚的天空很干净,也清澈,星光从遥远的天边落下来,亮闪闪的。忽然,我感觉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游了过去。他(她)的动作轻柔,迅捷,像是鱼池里游戏的小鱼,他(她)一会儿游到左,一会儿游到右,酣畅地和自己玩了起来。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生怕惊扰了我们的第一次遇见。这样的美妙大约持续了四五分钟,他(她)在我的身体里安静下来,仿佛我刚才的经历不过是一场美好的错觉。

“是一个男孩。”当护士把这个消息大声告诉我的时候,我浑身瘫软,一股得偿所愿的满足感电流一般传遍我的全身。我安慰自己道,或许,这是对我历经艰难与苦痛生下孩子的一种奖励与补偿吧。出生时的第一面给了支撑我挺过一次又一次疼痛的勇气。医生说,论起来,最快四天能出保温箱,具体还是要看孩子的情况。我只是听着,哺乳服的后背已经湿透。回到病房以后,棉质的哺乳服两三个小时就会全部湿透,换了脱,脱了又换,身体里的疼痛成为此刻最凶险的河水,一次又一次将我卷进湍急的河流里。

通乳师每隔三四个小时就会来病房看我一次,那是一个中年女人,我在她的面前脱掉上衣,按她的指示摆出最合适的姿势。她说,你最好坐直,最好两只手把吸奶器扶着,最好给脚找一个支撑点,最好……她说,每个女人都会经历这一遭,有啥可害羞的。那时的我,忸怩了半晌,才勉强解开了哺乳衣最上面的两粒纽扣。

“你这样不行,还有好多人在等着我呢。”她亲自动手,很快就将我衣服上剩余的纽扣全部解开了。今天是第三天,她一来,我就裸着上身快速按她的要求准备好了。在这里,任何的情绪都是一种多余,矫情的人往往叫人生厌。

就是在这个时候,给我清洗伤口的医生进来了,在她的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她们鱼一样地拥进这间房里,鱼一样地围在病床四周,鱼一样地静默着。通乳师立刻起身,侧身站到了床尾。

她们是一群实习医生。她带她们进来,只是为了顺便向她们演示怎么处理伤口。她们把灯光挤进暗影里,到处都是黑沉沉的夜晚。领头的医生熟练地掀开被子,撩开我的衣服。我静静地躺着,连一声微弱的拒绝都没有。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六个步骤里,她完成了一次极为专业而又全面的操作。从她们的呼吸声里,我似乎能够听见被她们刻意锁起来的掌声、欢呼,那是新入职者对前辈发自内心的尊崇和赞叹。不久以后,她们也会像今天的前辈一样,领着一群实习医生,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将她们积攒多年的心得尽数传播。那是令人心动的时刻。在这美妙的想象里,她们的背影开始摇曳,直到一道白色的木门在她们身后关上,重新把这间屋子还给我。

“你看,你现在做得多标准。”离开病房前,通乳师没有忘记对我转头一笑。我的进步足以让她高兴,她工作了这么多年,我没有成为她口中的那个例外。一年过后,我才清楚地回味过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少女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