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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葛亮《燕食记》之“理”“事”“情”三层意蕴

2024-09-11亚思明

扬子江评论 2024年4期

以食著书立说,在信奉“民以食为天”的中国传统文化谱系中源远流长,从《诗经》 《楚辞》到汉赋宋词、明清笔记,可供援引的例证不胜枚举。据统计,堪称“中国圣经”的《论语》之中,“‘政’字出现过四十一次,而‘食’字也出现了四十一次,其中三十次是当‘吃’讲的”a;《吕氏春秋》之“本味篇”,“不仅为现存最早之小说家言,亦积古相传最早之烹调史料也”b,脍炙人口的“治大国,若烹小鲜”便是典出于此。古今中外,很多著名诗人也是美食家,因为作诗与烹饪同为创作之道,格物致知、精工细制、炉火纯青,方能推陈出新。其中,才、胆、识、力,缺一不可,“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c。好比苏东坡的菜式如同他的诗词一样,自创一格,开辟了艺术风范和人生境界。

饮食文学之所以长盛不衰,一方面是缘于普适性——饮食是一切文化的根基;另一方面,嗜同尝异、众口难调又注定了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食物,包括对待食物的态度和品味,变成现代生活的一面镜子。香港诗人梁秉钧曾说:“选择怎么样的食物,变成选择怎样的生活,选择我们变成怎样的人。不光是口味,也是健康伦理价值观甚至政治了。”d从这个层面上而言,饮食在现代的文学作品中往往扮演着符号的角色,起兴的意义大于比喻。例如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的小说《比目鱼》,便是通过书写代际更迭中九个厨娘的故事,展现食物的沿革乃至整个欧洲历史的演进。同样,葛亮长篇小说《燕食记》貌似写食,意在讲述粤港的百年薪火传承和风云变幻,将饮食写作带入新境,所用到的方法,却深得传统诗学精髓,如清人叶燮所云,“饮食男女,于以发为文章,形为诗赋,其道万千。余得以三语蔽之,曰理,曰事,曰情,不出乎此而已”e。

一、理:灼然心目之间

按照叶燮的《原诗》理论,“理”“事”“情”是审美的客体、艺术的本源,也是意蕴的三个层次。其中,“理”即事物发生的原理;“事”即事物存在的现实;“情”即事物表现的情状。“譬之一木一草,其能发生者,理也。其既发生,则事也。既发生之后,夭乔滋植,情状万千,咸有自得之趣,则情也。”f具体到《燕食记》,一箪食,一瓢饮,蕴含其中的不仅是生活方式,更是人生理念。例如叶七教阿响打莲蓉,至关重要的是一个“熬”字:“深锅滚煮,低糖慢火。这再硬皮的湘莲子,火候到了,时辰到了,自然熬它一个稔软没脾气。”g此番心得不仅限于食事,更是世事历练的体会,通过认知物性而顿悟到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客观事物运动的规律,从而将厨艺精进提升到世事洞明的高度。

类似的谈吃说“理”还包括:五举人生中的第一枚月饼出炉,品尝起来却像石头一样硬,荣师傅指出问题所在,“你和面的时候,加了一次水,又加了一次糯米粉。这就是‘五仁’月饼,料只能让你备一次,由不得你后悔,修修补补再来过。一次错,成炉废”h;而在学做叉烧包之时,五举与阿爷聊起叉烧包的成败取决于“爆口”的微妙,三分靠“做”,七分靠“蒸”。“做”是自己的事,“蒸”是别人的事。阿爷总结道,“所以啊,人一辈子,自己好还不够,还得环境时机好,才能成事。古语说,‘时势造英雄’就是这个道理”i;可是,若干年后,五举依靠自己的努力取得莲蓉秘方的唯一真传,阿爷又反过来修正他所说过的话,“人力在外,自然有好有坏。可到头来,还得看自己的那‘三分做’,这才是做人的基底”j。

由此不难体味,《燕食记》所关注的绝不仅仅是庖厨的三尺案板,而是以此为切口,打开一扇观察人间烟火、人情冷暖、人世沧桑的意外之窗。就好比梁秉钧醉心于食事诗,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源于《诗经》的启发——因为人类日常的物质生活,最能反映人类文明体系中的自然与文化的风貌。在葛亮的上一部长篇小说《北鸢》中,文笙母亲一言以蔽之,“中国人的那点子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k。反映在《燕食记》中,食物也是隐喻,潜藏着极其深秘的人生哲理。

例如叶七传授给阿响“得月阁”失传已久的双蓉月饼,却独少一味料,她将其“写”在一纸无字的信上,只要他自己悟。阿响将白纸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不得而知,直至他伸出舌头,在上面舔了一下,尝到了盐的滋味,方才心领神会。还信之时,听到了“得月阁”大按师傅韩世江的一番议论:“盐是百味之宗,又能调百味之鲜。莲蓉是甜的,我们便总想着,要将这甜,再往高处托上几分。却时常忘了万物有序,相左者亦能相生。好比是人,再锦上添花,不算是真的好。经过了对手,将你挡一挡,斗一斗,倒斗出了意想不到的好来。盐就是这个对手,斗完了你,成全了你的好,将这好味道吊出来。它便藏了起来,隐而不见。”l这段妙论显然是借鉴了陆文夫《美食家》里朱自冶的精彩发言:

东酸西辣,南甜北咸,人家只知道苏州菜都是甜的,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苏州菜除掉甜菜之外,最讲究的便是放盐。盐能吊百味,如果在鲃肺汤中忘记了放盐,那就是淡而无味,即什么味道也没有。盐一放,来了,肺鲜、火腿香、莼菜滑、笋片脆。盐把百味吊出之后,它本身就隐而不见,从来就没有人在咸淡适中的菜里吃出盐味,除非你是把盐放多了,这时候只有一种味:咸。完了,什么刀功、选料、火候,一切都是白费!m

正如水和空气对于生命的意义一样,盐也是生命繁衍、文化传承不可或缺的前提和条件。海洋孕育了生命,盐则推动了生命的演化和遗传。在《圣经》之中,耶稣称其门徒为“世上的盐”(the salt of the earth),是有着深刻寓意的。因为盐在制作过程中要经受骄阳的暴晒或烈火的熬炼才能形成晶体,意味着“盐民”也要经过人生的磨难和考验,剔除心灵的杂质,才能锻造出“精金”一般的生命。此外,盐只有溶化到食物或水中才能起到调味或防腐杀菌的作用,同样,“盐民”也只有舍弃自我才能真正实现自我。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情往往蕴含着最高深的道理。通常人们只知道盐是咸的,却没有想到莲蓉的甜味要靠盐来激发出来,这便是诗学中的“矛盾修辞法”在烹调中的运用。同样,香与臭这一对矛盾也可以相互转化。戴凤行唯一一次进入同钦楼的后厨,巧遇荣师傅补做“光酥饼”,“这种饼身雪白,松软香甜的饼品,做法却极为特别。因为不放面种酵母,要将粉团发开,全赖添加一种‘臭粉’。这‘臭粉’当真奇臭。烘焙过程要等待其挥发,边焗边照看炉火。臭气氤氲散尽后,便是化腐朽为神奇”n。

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相成相毁,相爱相杀。一个人的美食,有时也是另一个人的毒药。生成与毁灭相互依存。《燕食记》中,日军间谍河川守智最后死于极其微量的天山岩盐,“其中的矿物质,对普通人可能会被作为所谓营养而吸收。但在他的体内,遭遇蛰伏的毒素。星星之火,便成燎原之势”o。由于日军为了增强谍报人员的抗毒能力,会有针对性地预先为其施喂或注射各种毒剂,微乎其微,但日积月累,每个特工便成了一只百毒不侵的蛊。“然而所有的毒,总是有那么一些软肋。相对剧毒,这些元素多半是温柔的。或是解药,如普鲁士蓝与铊的关系。还有一些,会对已与剧毒融为一体的机体带来强烈的反噬。”p杀死河川守智的便是阿响大功告成的那一炉月饼。他在死前吃出了童年记忆里的味道,“仿佛看到一轮满月,从富士山巅缓缓升起”q。

在庄子看来,万物并没有什么生成与毁灭,而是通而为“一”。只有得道明达之人方能明了,因此庄子不追求功用而寓于庸常:“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庄子·齐物论》)我们也可以通过解读《燕食记》里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逐渐领会何为通而为“一”:慧生精妙绝伦的厨艺被她隐匿半生;“十八行”潮起潮落,可谓成也“邵公”,败也“邵公”;凤行使得出神入化的一手蓑衣刀法,最后送走了自己。最深奥的道理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所谓言语道断,思维路绝;然其中之理,至虚而实,至渺而近,灼然心目之间,殆如鸢飞鱼跃之昭著也”r。

二、事:创形象以为象征

文学作品要写“理”,并非简单的逻辑推演,而是通过具体的事象和事境来呈现。“理”因“事”而明,“情”缘“事”而生,“事”在叶燮的“理事情”理论中起着媒介的作用,也是最核心的环节。如董桥所言:“年轻的时候我效颦,很高眉,认定文章须学、须识、须情。岁数大了渐渐看出‘故事’才是文章的命脉。有了学问有了见识有了真情没有说故事的本领文章活不下去。阅世一深,处处是‘事’,顺手一拈,尽得风流,那是境界!” s

那么,究竟什么是“事”?董乃斌在《中国文学叙事传统研究》导论中指出,中国文学叙事的对象是作者身外的大大小小的“事”,我们对“事”的理解要比西方叙事学框定的“故事”宽泛得多。社会现象是“事”,自然景观也是“事”;有与物质相关之“事”,也有与精神相关之“事”t。从宋代开始,中国传统文学的叙事重在对“事境”的营造。“事境”显然并非“事件”,二者的区别在于:

“事件”是一件特定的事情,有头有尾有过程。“事境”远比“事件”复杂,其所提及的“事”,指的是事实性的存在。其内涵和外延都相当泛化,既包含“事件”,也包含非“事件”的许多其他内容。而“境”强调立体的、多层次的、复合的空间。当“事”与“境”相结合,其所指涉的就是特定的事实性的时空,是诗人当下所遇、所为、所知、所感的总和。u

具体到《燕食记》,全书共分上、下两阕,内含“般若素宴”“太史春秋”“月满春秋”“香江钓雪”“月落观塘”“秋风有信”等十六个事境,既独立成章,又相互联系,仿佛一块七巧板,按照不同的方式整合起来,均可从某一个角度呈现辛亥革命以来,粤港变迁的全局风貌,如:庖厨技艺传承、饮食文化发展、家族聚散流徙、革命历史兴变等等。不同于一般故事讲述的完整性和连续性,这些事境的构建虽然含括了背景、境遇、见闻、事件进程乃至作者的所思所感等多种内容,但并非一个单层的平面的事实的再现,而是一种不乏艺术性的深层境界的创构。如宗白华所说,“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化实景而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艺术境界’”v。

“化实景而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的关键在于“事象”的选择和处理。与“意象”不同,“事象”凝聚着“事”的要素,“可以呈现动态的、历时的行为和现象”w,不是对事件完整过程的展开,而是“经由诗性提炼的片断性存在”x。“事象”可以在不同的“事境”中并置出现,通过前后勾连、对比反衬等,建立起事与事之间的关联,构筑出一种总而持之、条而贯之的意义空间,用以传达深层的思想体悟和美学意蕴。

在《燕食记》中,最重要的事象便是烹饪。食材有别,寓意不同。一道“熔金煮玉”,转化自宋代食谱《山家清供》中的“煿金煮玉”,实为笋片白粥,以富贵之名,得至清之意。“所谓的‘煮玉’,原来是切得极薄的冬笋片。不知熬了多久,甘香与粥浑然一体。似乎已经无味,但又有说不出的一种味,从舌尖游到喉头。”y竹笋别名“玉板”(原为玉板禅师的名字),应拜苏东坡所赐。他说笋有“禅悦之味”,食之好比与玉板学佛。为了教杭州寺庙里的僧人更好地食用竹笋,他还曾写了篇《食笋经》相赠。

白粥也是历史悠久的家常餐食。梁秉钧说他在外国读书时,“最怀念的就是香港的明炉白粥”,因为在香港家里,母亲每天早上都会煲粥,“母亲年轻时在广州念书,吃过广州荔湾的艇仔粥”z,这应该就是陈赫明心心念念的家乡风味。在梁秉钧笔下,《白粥》蕴含着温暖的慰藉:

谁人在微明中举火

最能温暖你的肠胃

混合了不同长短和新旧

在汤汤的热气中轮回

尘世的煎熬从无间断

笑脸令你阴沟里翻舟

苦海的旋涡驱使不幸者兜转

翻上来的刹那间又再消沉

有谁端来一碗热暖

熨帖你宵来酸苦的胸膛

一旦心里打满了纵横的细结

有那双灵巧的手可以舒解@7

木心也写过类似的粥诗,感怀“少年朝食”:“莹白的暖暖香粳米粥/没有比粥更温柔的了/东坡、剑南皆嗜粥/念予毕生流离红尘/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8“白粥”在《燕食记》中实为情爱的象征:陈赫明最初求见月傅,便为请教这粥的做法;叶七痛戒鸦片昏死过去,再度醒来,慧生递上的也是这碗淡似无味,甘香里却又有千百种余味回转的“神仙粥”。即便如柳素娥不善庖厨,也懂得给出海归来的戴明义盛一碗煲好的白粥,再拌一个海蜇头,温一壶花雕,看着他慢慢地吃喝。

“吃也是一种艺术,艺术的风格有两大类。一种是华,一种是朴;华近乎雕琢,朴近乎自然,华朴相错是为妙品。”@9如果说,“白粥”是朴,代表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月饼”则为华,只在中秋时节上市,精致而珍贵,小小一口便能带来莫大的愉悦和满足感,象征着花好月圆,却又短暂易逝的人生的高光时刻。“得月阁”莲蓉月饼的失而复得、传承发展是贯穿《燕食记》全书的一条红线,几乎所有人物的命运都与之牵连。月饼出炉,满堂喝彩,但饼成人散又成为一道驱之不散的魔咒。简述如下:淡出庖业、隐匿江湖的行会巨头叶凤池收荣贻生为徒,传授莲蓉秘方,同时暗布一张除寇大网。后者用他悟出的诀窍制成了毒杀河川的双蓉月饼,随即踏上了抗日的流亡之旅。等他再度回到安铺,母亲慧生早已往生,一直候他归来的叶师交代完后事也安然逝去。从广州到香港,一晃二十余年过去,荣师傅将双蓉月饼发扬光大,成为声震粤港的“三蓉王”,稳坐同钦楼大按的头把交椅,直至他将手艺传给陈五举,合作研发“鸳鸯”月饼,再创香港一饼难求的奇迹。可惜五举为了爱情叛离师门,入赘戴家“十八行”另起炉灶,自此师徒不再相见。十几年之后,在一场主题为“鸳鸯”的电视对决赛中,五举接续中途退赛的师傅重温“鸳”梦,制成月饼,为师徒二人的恩怨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鸳鸯”在传统中国诗词里本是神仙眷侣的象征,但在香港日常生活中却另有所指:茶与咖啡的混合,文化杂糅的彼此“他异性”的一种结合。香港特有的华洋杂处的双重边缘性,再加上港英统治下的自由主义文化环境,丰富了多元文化的表现空间,使之更富弹性、更具兼容性,更易于接受来自世界各国的地方风味,构成更多交混而又出人意表的新型组合。例如:五举在“鸳鸯”对决赛中特制新式唐点“太极”,其中的黑色食材是将黑豆与黑芝麻打碎,融阿胶;白色食材是将豆腐打碎,融忌廉与鱼胶粉,并大胆采用露露的提议,加入一勺椰汁。椰汁常用于东南亚菜系的烹制,“可以祛除豆味,只余爽滑。世界上有许多的禁忌,可捆缚手脚,甚至口味”#0。这样的黑白对立最终通而为一:“他两手各持一碗,平心静气。一黑一白,流泻而下。渐渐地,渐渐地,在锅里汇成弧形。旋转、汇聚,黑白交融,壁垒分明。”#1通而为一也同样存在于“鸳鸯”月饼:“一半莲蓉黑芝麻,一半奶黄流心。犹如阴阳,包容相照,壁垒分明。”#2如果没有对“他者”的接纳,便不会有这样的创新:“是一片薄薄的豆腐,让它们在一块月饼里各安其是,相得益彰。”#3

食物在由一种文化到另一种文化的流转中映射出社会变迁。中国香港地区历史上长期处在西方与东方、主体与客体、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移民与土著风云际会的中间地带,如何以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既悦纳他者又延续自我,无疑也是全球化时代的城市建设必须直面的课题。恰如朱丽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所指出的:“在一个越来越异质化、越来越世界化的世界中,我们都变成了外来者,只有承认‘我们自身内的外来者’(the stranger in ourselves),我们才能学会与别人生活在一起,达成一个文化多元的、种族多元的社会。尽管这听上去像一个乌托邦的愿望,但它也正在变成一种新世界的必然。”#4

三、情: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

“江南岭南风日好,世道味道总关情”#5——戴明义过世之后,同钦楼送来的这幅挽联道明了《燕食记》的另一层意蕴:“情”。宇文所安认为,叶燮的《原诗》理论中,“‘理’和‘事’这两个范畴比较容易理解,‘情’不太容易理解,把它译为‘circumstance’只表达了它的一部分意思。‘情’是事物在某一特定时刻的样态,也是情感或感受,因此,事物的‘情’传达出或似乎就体现着一种情绪,它最终‘通’到观者和读者那里”#6。具体到饮食,色香味美只是“情”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食物的样态、味道或气味蕴含着某种讯息,就像是曼德尔施塔姆所言的诗的漂流瓶,寻找着它的秘密收件人:“也许我的灵魂/和他的灵魂将找到共同纽带,/就像我在同代人中找到一个朋友,/我也将在后代中找到一个读者。”#7

《燕食记》中,陈赫明从月傅创制的“熔金煮玉”里吃出久违的“活气”;幼年阿响第一次品尝“得月阁”的双蓉月饼,便感受到了一阵细小的战栗,以至于多年以后,在一个偏远的粤西小镇,从叶七手打的月饼中读出了“得月”二字;陈五举拜见戴凤行的家人,吃了凤行父亲为他亲手烧的红烧肉,“浓油赤酱击打了他的味蕾,却也唤醒了他体内一些原不自知的东西。他醒了,他明白这个主张中,必然包含了放弃”#8;邵公喝戴明义的肉丝黄豆汤,面容翕动,老泪纵横,想起自己和老哥哥的一辈子,“我们做过好人,也做过坏人。硬是用了一辈子,烩熟了,烩烂了。让你看不清底里,只能说得一个‘好吃’”#9。

中国台湾学者廖炳惠认为,“饮食透过食物来捕捉不再复得的过去,并经由这种缺乏深度的历史追求,将过去纳入自己的味觉、嗅觉、触觉及文化的身体内,这是后现代对饮食美学相当重要的发展”$0。很多时候,我们吃的不是食物本身,而是某种记忆或者情绪。如陆文夫所说:“那时候你吃糖粥,可能是依偎在慈母的身边,你妈妈用绣花挣来的钱替你买一碗糖粥,看着你在粥摊的旁边吃得又香又甜,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着你又饿又馋,她的眼中含着热泪。你吃的不仅是糖粥,还有慈母的爱怜,温馨的童年。”$1

不仅仅是食物,“植物、石头、器皿,每一样事物都有自己的个性感情,与人类的感情相似”,日本俳句诗人松尾芭蕉的这一论断为T.S.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理论奠定了基础,外部的事物“被看到、被听见、被品味、被感受,被放置在一个场景或语境中。接着,这种全新的感知会激起一种内在的反应或多种可能的反应——它们超越释义、命名或任何其他形式的限制”$2。《燕食记》中,“慧生站在了太史第的厨房里。她的手触碰了一下灶台。云石的凉,顺着她的指尖蔓延上来,一点点地。却出乎意料,最后有一丝暖,让她心里悸动了一下”。正是灶台上云石的触感促使慧生做出一个近乎条件反射的决定,“她不再迟疑,对身旁的厨工说,烧水,备料”。$3对于一个携子潜逃的宝刹名厨来说,这决定太过危险,却又让人无法抗拒。“我们需要生命中的欢宴/因为我们都很饥饿”,韩东在诗中写道:

即使是在厨房工作的人

也感觉到了祥瑞的气氛。

他们要满足需要被满足的人

他们的满足就是他们的满足。

于是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从清晨采买开始的备餐

到这会儿已经过了若干阶段。

窗外的一棵树结有硕果

果实就要降落,但尚未降落。

如果时光就此停顿

就是一种施与受的圆满。$4

可惜时光不会停顿,“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易传·彖传下·丰》) 《燕食记》中,向太史携全家老少出游,来兰斋荔谷大摆宴席,带了几坛竹叶青,就着头茬的“雾水荔枝”,品尝农家的果蔬与山珍。席间,九太太青湘醉酒唱戏,疯癫失态,败了大家的兴致,当晚就死在了园中。“她漂浮在果园周边的溪水中,打捞上来时,已经没有了呼吸。她藕色的旗袍敞开着,也漂浮在水面上。农人们发现,一双绣花鞋,很齐整地摆在岸上。近旁的草丛里,是一只已经空了的酒壶。”$5

青湘究竟缘何而死?这在书中是一段悬而未决的谜案,但她的死如同米莱斯(John Everett Millais)画里的“奥菲莉娅”一样充满着悲剧的美感:她的衣服四散展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在水上。毛茛、雏菊和红色罂粟环绕四周,溪水在静静地应着奥菲莉娅歌唱;她终于摆脱了这罪恶深重的尘世,漂向无忧的净境。“此时,有轻微的风吹过来,他闻到了,极清淡而甜的清香。那是成熟荔枝的气味……从此后,荣贻生每每他回忆起这一幕,甚至,当此后每一次面对了死亡,总是不期然地会闻到荔枝的气息。”$6

荔枝的清香暗示着死亡,这种神秘的关联令人想起波德莱尔的“契合”(Correspondences):“有些芳香如新鲜的孩肌,/宛转如清笛,青绿如草地,/——更有些呢,朽腐,浓郁,雄壮。//具有无限的旷邈与开敞,/象琥珀,麝香,安息香,馨香,/歌唱心灵与官能的热狂。”$7这首象征主义代表作的题名也被译为“通感”(陈敬容)、“感应”(钱春绮)、“应和”(卞之琳)或“交响”(穆木天)等,因为“象征主义的诗人们以为在自然的诸样相和人的心灵的各种形式之间是存在着极复杂的交响的。声,色,熏香,形影,和人的心灵状态之间,是存在着极微妙的类似的”$8。由此可见,《燕食记》借鉴了象征主义诗学的表现手法,力求从传统的审美情趣中超脱出来,以饮食为视角,建立一套独立的符号系统,以探求现有的言说方式所无法表达的、超乎理性智识所能理解的生命的深秘。如叶燮所说:“惟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则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9

结语

葛亮的《燕食记》以新古典主义的姿态探求后现代主义语境下的“常与变”,透过一代庖厨的视听嗅味触,甚至第六感官,“以肉身与精神的成长为经,技艺与见识的丰盛为纬”%0,铺陈一席生命的盛宴;通过借鉴象征主义诗学的表现手法,建立一套完整而独立的符号系统,以突破传统饮食文学或说理、或叙事、或抒情的单向度结构的局限,实现“理”“事”“情”三层意蕴紧密交织的多维叙述;按照叶燮的《原诗》理论,深得“理不谬”“事不悖”“情可通”%1的自然之法。

此外,正是凭借这套独立的饮食符号系统,读者才得以突破叙述者的权力自限所制造的迷障,就书中按下不表的人物关系作出自己的判断。例如,对于得月阁双蓉月饼的态度,在《燕食记》中基本上起着接头暗号的作用。阿响的生母月傅,如此高冷清寒之人,吃月饼时竟然也抑制不住满脸的笑意;云重的爷爷司徒章,“别的不挑拣。可月饼,只吃得月阁的”%2;颂瑛嫁到太史第的第一年,就将市面上迹近于无的双蓉月饼带给慧生母子分享,“阿响咬下一口去,便再也没忘去那味道”%3。他眼睛里泛起的光,让慧生想到这就是骨血的传递。“饮食之道,世袭而先验”%4,它将有着共同的精神血缘的人聚到一起。根据这一条线索,我们基本上能够推断云重与锡堃必定有着非同一般的交情,因为二者的味蕾都极其出众,仅凭月饼的滋味便得知贻生的手艺深得叶凤池的真传。而且他们都曾学过丹青,都参加过秘密抗日,都擅长一人分饰两角演剧唱戏,还都一眼看出五举像阿响小时候……太多的相似点将他们紧密相连。在阿响离开太史第的八年之中,他们也有足够多的机会深入交往——毕竟,“益顺隆”瓷坊每年都会向太史第送一套鹤春青,太史又最喜欢阿云。援引老管家旻伯的说法,七少爷为什么放着书不读,去香港只呆了一年就打道回府,去上海,上北平,他一路跟着的人是谁?心里装着的是谁?梦里念着的又是谁?……这些问题并没有现成的答案,只能参照气味相投的心灵感应,指向一个同样也在奔波流徙中默默等候的人。

“任何小说都多多少少用扣押特许范围内能感知的信息来卖关子,以制造戏剧化效果……《红楼梦》的叙述者就始终不愿说出贾珍与秦可卿的关系、贾宝玉与秦可卿的关系,贾宝玉与秦钟的关系更是隐隐约约不说清楚,甚至袭人是否出卖了晴雯也只留下若有似无的暗示”,赵毅衡认为,这种做法的好处在于,“叙述者不但自己努力不对人物作道德判断,也有意扣留足以让读者立即作出道德判断的情节”。%5由此一来,我们便不必深究,司徒灵思的生父究竟是谁,云重后来为什么要拒绝贻生的求婚,她所扮演的“茶花女”又为何引起一向内敛的秀明如此激烈的共情?生命就是一席盛宴,忘记杯盘狼藉的结局,“有一阵我们无不眉清目秀。/如果时光就此停顿/也许就是一种此世的圆满”%6。

【注释】

a王明德、王子辉:《中国古代饮食》,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17页。

b王利器:《吕氏春秋本味篇·序》,王利器疏证,王贞珉整理,邱庞同译注,中国商业出版社1983年版,第20页。

cef%1(清)叶燮:《原诗笺注·内篇上》,蒋寅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91页、118页、135页、118页。

d梁秉钧:《罗贵祥、梁秉钧对谈》,《蔬菜的政治》,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40页。

ghijlnopqy#0#1#2#3#5#8#9$3$5$6%0%2%3葛亮:《燕食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224页、33页、28页、36页、290页、46页、296页、296页、295页、70页、520页、520页、521页、522页、460页、46页、392页、148页、132-133页、133页、526页、227页、176页。

k葛亮:《北鸢》,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5页。

m@9$1陆文夫:《美食家》,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85页、217页、243页。

r$9(清)叶燮:《原诗笺注·内篇下》,蒋寅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09页、210页。

s董桥:《白描·总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V页。

t董乃斌主编:《中国文学叙事传统研究》,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3页。

uwx周剑之:《事象与事境:中国古典诗歌叙事传统研究》,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55页、57页、67页。

v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0页。

z梁秉钧:《粥味人生》,《人间滋味》,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88页。

@7梁秉钧:《白粥》,《蔬菜的政治》,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9-40页。

@8木心:《少年朝食》,《云雀叫了一整天》,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8页。

#4转引自张德明:《流浪的缪斯——20世纪流亡文学初探》,《外国文学评论》2002年第2期。

#6[美]宇文所安:《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王柏华、陶庆梅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561页。

#7[俄罗斯]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论对话者》,《曼德尔施塔姆文选》,黄灿然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7页。

$0廖炳惠:《吃的后现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页。

$2[美]简·赫斯菲尔德:《十扇窗:伟大的诗歌如何改变世界》,杨东伟译,王家新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64页。

$4%6韩东:《生命中的欢宴》,《奇迹》,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202页、201-202页。

$7梁宗岱:《契合》,《梁宗岱译诗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9页。

$8穆木天:《什么是象征主义》,《穆木天诗文集》,时代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322页。

%4木心:《〈厨房史〉的读者》,《伪所罗门书:不期然而然的个人成长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41页。

%5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86页。

作者简介※山东大学文化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