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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张楚

2024-09-11王凯

扬子江评论 2024年4期

两年前的冬天,中国作协在北京开会。张楚比我早到一天,刚入住就接到了有关部门来电,通知他来京乘坐的火车同车厢有一位“密接”人员。按照当时的规定,他只能待在上了门磁的房间里不得外出。不过我给他打电话时,他听上去情绪十分稳定,一再表示自己核酸阴性,还说酒店的盒饭会准时出现在门口,而且味道也挺不错。唯一让他不太满意的就是他住的房间很奇怪,所有的窗户都打不开,弄得他没办法抽烟。

出于多年来对张楚的了解,我到了酒店,第一件事就是去研究房间的窗户。那窗户乍一看确实无从开启,但如果撩开窗帘仔细观察,会发现最右侧的窗户底框部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手柄,我试着掰了一下,再一推,开了。根据微信聊天记录,我在11月18日11点36分给他发了一张窗户打开的照片,他于 11 点 43 分回复说,他的窗户不行,他正“生活在污浊的空气当中”。

这让我意识到我可能犯了个错误。我总在习惯性地低估张楚的生活自理能力,这是不对的。虽然我们同住一家酒店,这并不代表他的房间窗户就得跟我的一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应该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不能老是记着从前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从前他每次来北京——这些年他来了无数次北京,几乎每次都住在鲁迅文学院附近的如家酒店——下车之后都要问我坐地铁应该从哪一站换乘,可仔细一想就会发现,最近这两三年他好像没再问过我这个问题。这说明他要么已经记住了怎么转车,要么就改成了打车,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不想让我知道他来了北京,不然吃饭还得叫上我。有好几年,他总是抱怨自己的手机存满了照片,搞得每次拍照之前都得把原来的照片删掉一些。在我的印象里,他这些手机最后不是丢了就是坏了,只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把照片导出来,以致丢失了很多美好的瞬间。但后来这个问题他好像再也没有说过,应该已经得到了妥善解决。十年前,我们几个鲁院同学相约去滦南县城找他玩,他向朋友借了一套不用的房子让我们住,并提前去打扫了一番卫生。到了之后我只是撒了一泡尿,却惊恐地发现马桶堵了,我拿着皮搋子奋力拔了半个小时却依然没有解决,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才明白他用了差不多一整卷卫生纸当抹布,用完都扔进了马桶里。还有一回,我和他一起坐飞机,在登机口检票时,工作人员说他的拉杆箱超重,必须办理托运,怎么申辩都不行,这下把他给气坏了。他说他从北京飞过来都没超重,安检时也没说超重,为什么现在突然就超重了?简直莫名其妙欺人太甚。他越说越气,感觉随时都会威胁到航空运输安全。这可把我吓得不轻。鉴于他向来都是一副好脾气,生气这方面不是很在行,分寸上万一没控制好,事情闹大了我也脱不了干系。我赶紧把他拉住好言相劝,又从他箱子里取出个沉甸甸的电脑包替他背上,他的行李瞬间变得符合标准,得以扬眉吐气顺利登机。但我相信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他现在绝对不会再这么干了。

综上所述,我认为张楚这次只是运气不好,坐错了车厢又住错了房间。直到第二天上午——准确地说是 19 日 9 点 19 分,我在会场收到他发来的照片,赫然是一扇打开的窗户,下面跟着一句话——“真的有个窗户(捂脸)”。

从照片上看,他的窗户跟我的窗户一模一样,这才让我放下心来。这充分说明我对他的了解依然基础牢固,并没有因为一扇窗户就发生动摇。当然,做到这一点需要漫长的时间。想想十三年前刚去鲁迅文学院报到的时候,我对张楚还一无所知,我那时只知道《史记》里的“张楚”和歌手张楚。非但如此,我连鲁迅文学院都不甚了然,如果不去学习,我还以为这地方远在延安。在我多年封闭的军队生活中,除了部队里几个写小说的同龄人之外,地方作家我几乎完全陌生。刚去鲁院那段时间,相识或相熟的同学们相见甚欢,而我只能独来独往。每次下课或饭后,经过五楼的一间间宿舍时,敲门的念头总会像打火机跳出火苗,然后又被我像烟头一样揿灭。真敲开门,我该跟人家说点儿什么呢?这种尴尬的想象足以阻止我的进一步行动,也许对于我这样一个交往被动、患得患失的人来说,能做的只有等待。幸好我有那么一点点乐观的预感,觉得这种陌生的僵局应该很快会出现转机。果然有一天,张楚出现了。至于他究竟是如何出现的,我一直有点迷糊。我脑海里始终并存着两个画面:一个是落日余晖涂满墙壁,他敲开了我的房门,礼貌又热情地邀请我一起去喝酒;另一个是我傍晚在楼下抽烟,他和几个同学一起出来,礼貌又热情地邀请我一起去喝酒。这两个场景交替出现,我至今搞不清哪个才是真的。这很奇怪,但管它呢,反正结局只有一个:我假意客气了一句,然后赶紧答应了。

我一直记得那次喝酒的情形。在座的至少有斯继东、肖江虹和朱文颖,虽然我已经在网上查过他们所有人的底细并且偷看了他们的一部分小说,但那一回才算真正认识。张楚不由分说地把我从人际角落里拽了出来,让我站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所以我一直都说,张楚是我在鲁院的向导。当初鲁院附近那家名叫“鸡爪王”的小店早已换了招牌,但它无疑已成了我们同学之间一个特定又亲切的词汇。接下来,便是更多的酒和更多的人。除了鲁院的同学,大多是一拨接一拨的张楚的朋友,其中有外省作家、单位同事、县城发小、老家表弟和杂志编辑。我曾同他一位小学同学在酒桌上发生过不愉快,并和他一个在迪拜当厨师的网友喝过两回酒。有时我认为张楚很像一个界面友好的多用户多任务的WINDOWS系统,而相较之下,我顶多只能算是个单用户单任务的DOS系统。老实说,我常对这种满是陌生人的饭局望而生畏,但张楚却显得颇为享受。他在这种被酒精和嘈杂声蒸腾出的氛围中如鱼得水,每次都笑眯眯地坐在那儿,酷似一个不理朝政终日燕饮的昏君。我们共同参加过许多饭局,但他从来没有主动提议过喝最后一杯酒。他看上去很不情愿接受曲终人散的必然结局,所以总会不论寒暑不管早晚地站在饭馆外的路边,拉着准备离去的朋友说个不停,接着便开始叫喊:“咱们再去吃点烤串吧,去吧去吧!”

从这点上说,他倒是十几年如一日,从来没有变过。今年年初,他的长篇处女作《云落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单行本更名为《云落》)在《收获》发表,杂志社和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给他做了一次活动。在人大校园的餐厅吃完十分热闹的晚饭,送走了德高望重的老师们,他又在夜色中招呼大家转场到了鲁院附近的一家串吧。老板拼起了所有的空桌但还是不够,因为每隔一会儿就会从门外进来一两个人。有的我认识,有的我听过,有的我既不认识也没听过,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张楚的朋友。一大帮人把小小的串吧挤得水泄不通,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坐下,大家不得不一次次把凳子往后挪以便增加绕桌的周长。除了演员面对观众或者领导面对部属之外,我不知道一个人如何能在同一时间聚拢、面对以及招呼这么多男女老少,对我来说这简直就跟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一样困难。何况张楚虽然有着数量巨大的朋友,却绝非一个呼风唤雨式的人物,他自己坐在小圆凳上也被挤得东倒西歪,却依然热心地操持着局面,带着近乎憨厚的笑容跟每个人聊天,盯着每个人的杯子,高声催促又轮到谁“打圈”了。“快点快点,你怎么回事?别人都打了为啥就你不打?”这时候他会稍露愠色,好像这是一项非常严肃的事业,而他为此充满了不必要的认真劲儿和盲目的责任感。

直到上个月又见到张楚,我才意外地找到了他之所以能够在众声喧哗中掌控局面的理论依据。在座的五个人不知怎么就聊起了MBTI人格测试,结果发现我们四个都是 I 人,唯独张楚是个 E 人。但是这个 E 人却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 E 人,仿佛成为E人就很丢人似的。我猜他有可能觉得I人要比E人更深沉、更像个作家,或者觉得四比一会让他感到孤独,要么就是这个归类会让他在那张饭桌上显得脱离群众。但他越是不承认,就越发像一个 E 人——一个真正的 I 人难道会想往别的人堆里凑吗?这让我想起十二年前的初春,我被总部机关抽去写材料,在北太平庄招待所待了挺长时间。我有天接到张楚电话,说他要去深圳录制一个读书节目,要在北京停留一晚。那天正好周末,我便邀他来招待所同住,晚上还可以一起吃饭。平日里材料组几个人都是吃完工作餐便散了,席间向来安静。但张楚来那天,也不知怎么开始的,这个除我之外无人认识的不速之客才说了没几句话,饭桌上忽地就热闹起来。短短一顿饭的功夫,张楚就能毫无差错地叫出每个人的单位和名字,你是某某军区的某某,你是某某部的某某,最后他说:“你们玩过杀人游戏吗?咱们去玩杀人游戏吧!”那天晚上,张楚坐在我们写材料的小会议室,不厌其烦地给大家讲解杀人游戏的种种规则,想来是离开鲁院后很久没有玩过这游戏了,当年我们常聚在一起玩,而他总是拒绝结束,害得我们好几次不得不玩到半夜直至通宵。那天晚上他单刀赴会,反客为主,兴高采烈地把来自总部机关和几大军区的材料组成员杀得人仰马翻,这才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

铁证如山,不管张楚承认与否,他都不可能不是一个 E 人。好在E不E或者异不异的也只是说说而已。人这个物种,没必要这样简单归类。不然照这个路子说下去,张楚马上就将成为一个放纵的酒徒,而我不过是多了个酒肉朋友罢了。事实上在我心目中,张楚始终是我最初认识的那个谦和友爱的张楚。2014 年,他的短篇小说《良宵》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这大概是税务系统有史以来第一个鲁奖获得者,国家税务总局为此专门在北京开了一次宣传文化工作会议,总局领导点名让他作大会发言。会议地点在铁道大厦,离我很近,晚上我请他去附近一家还挺不错的餐厅吃自助。哪知道他屁股还没坐稳就要走,非说这里太贵,不如去撸串来得爽。我告诉他这家店刚开张不久,打完折很划算,可终于拗他不过,只得出门打车去了远处的一家烧烤店。一进那乱哄哄的店里,他立马高兴起来,在油腻腻的桌边又坐到深夜。等结账时一看,一点都不比吃自助便宜。

那天在路口分手时,我看着他路灯下挎包一甩一甩的背影,突然觉得张楚并非不喜欢自助,他可能只是更爱人间氤氲的烟火气和不必端着的舒适感。他也并非真的爱酒,他只是更爱那种世俗喧闹却又异常短暂的热烈,更爱那种触手可及却又转瞬即逝的慰藉。记得我们去滦南那次,吃饭时他总会叫县城的朋友作陪,这顿饭是这几位,下顿饭又换成了另外几位,反正每顿饭来的人几乎都是新面孔。“听说你们来,我朋友们都想来见见。”他说,“要不人家会不开心的”。

我相信张楚说的是真的。他总是那个让你时刻感到自己被记挂着的人,那个让你觉得因为拥有而生出庆幸的朋友。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接到他的电话,这时的他一般都是独自一人在公园或者马路上散步。跟大多数因为有事才打来的电话截然不同,他的电话几乎没有任何主题,只是天马行空地漫谈。这让人感觉亲切、松弛甚至享受。他会同我聊聊某个朋友、某部美剧、某件琐事,或者他的胃病、儿子和治疗干眼症的眼药水品牌,以及正在/即将/已经完成的长篇小说和永远无法落实的戒酒计划。后来我知道,很多朋友也都同我一样,常能接到他的电话问候。这更让我相信朋友在他的心里占据着辽阔的面积,像国家公园一样保持着自然清新的状态并得到持久悉心的维护。他希望朋友们在场的饭局始终如火如荼,希望能够与朋友们彼此珍重、友谊长青,希望自己对于朋友的好意能被整体传送、永不衰减,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会显出很受伤的样子,不过这依然无法阻止他继续对朋友们一往情深。

有一年“十一”长假,正在中国人民大学读研究生的张楚有事留在校园,我便跑去跟他吃了顿午饭。两个人吃饭用不着“打圈”,很快就吃完了。我正琢磨着接下来去哪里转转,他却提议说去看电影。他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说,那是一部西班牙悬疑片,名叫《看不见的客人》,非常好看。看电影我很喜欢,但问题是他已经看过了,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都看过了还有什么可看的呢?换作我,绝对不会再去看一遍刚刚看过的电影,何况还是个悬疑片。可看到他那么热情地推荐,不去显然是不行了。电影讲的什么我早就忘得精光,却一直还记得我们一起骑着共享单车去华星影院的情形。这感觉有点像当年在鲁院时他拿来安妮·普鲁和舍伍德·安德森的小说给我看,后来也总给我介绍很多他读过的经典作品,可惜我到现在也没有看过几本;有点像他当年推荐我去读他读过的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可惜我最终还是没去成;也有点像他介绍我认识他的朋友们,但我每次加完微信就再也没有跟人家主动联系过。他总是希望把他认为美好的事物分享给朋友们,哪怕那是一部他已经知晓凶手为谁的犯罪悬疑片,也不惜陪我再去看上一遍。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都才三十来岁,一转眼却已经年届半百。时间是种邪恶的力量,把我的头发和牙齿都搞掉了,眼睛也搞得很花,不过张楚的抗磨损性能似乎更强,看上去比我要好上许多,所以他至今还非常喜欢照相。我第一次去滦南玩的时候,他才上五年级的儿子——那时我连儿子都还没有——站在饭桌前伸长胳膊夹红薯粉吃,现在人家大学都快毕业了。当初他在县国税局做公务员,后来又从河北省作协去了天津市作协,变化不可谓不大。不过至少有一点张楚从来没变过,那就是他对于写作的认真。在我看来,他已经是非常优秀的“70 后”代表作家,至今我还记得初读《樱桃记》时的惊艳之感,后来我又陆续读过《七根孔雀羽毛》 《野象小姐》 《中年妇女恋爱史》 《过香河》等等漂亮的中短篇。他的小说里生活着形形色色的小人物,而张楚总能用繁复又细腻的笔触赋予他们奇异的生命之光。还是评论家黄德海说得好:“张楚的中短篇似乎永远处于是非之间的宽阔地带,永远有那么多伸展出去的枝杈、没有来由的转折、极其微细的心思、不用明言的温熙、可被理解的凉薄。即便写到人间的恶意,张楚小说中也很少以直报怨,而是凭借人物的行为和细密的叙事,试着消除其间的敌意,在宽阔的人世和当下的时刻达成和解的盟约,共同走进绵长的生活之流。”a即使如此,张楚似乎仍然对自己的写作不够满意。他经常将自己的小说初稿同时发给若干朋友征求意见,以便印证自己对于作品存在的问题的判断是否准确。相比之下,我写小说倒像是在做贼,极少敢把初稿拿给人看,生怕让人在我这儿确信“一切文章的初稿都是狗屎”。

最近五六年,张楚一直在写他人生中第一部长篇小说。在电话里,他偶尔会聊一点写作的进展,并时常透露出对自己小说结构、人物或者某个情节的苦恼和纠结。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他在写作中如此不自信。他的长篇仍是关于县城的故事,而他之前已经写过几十个关于县城的中短篇小说,不论他笔下的县城叫作桃源还是云落,按说都应该驾轻就熟、信手拈来,不过事情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长篇里的县城和中短篇里的县城其实是不一样的。体量决定容量,量变导致质变。一般情况下,写中短篇时他只需要从一个人物或者一条街巷出发,那些从县城日常生活中提取的切片足以供他把一个小说雕琢精美。但长篇不同。长篇需要他成为全知全能的上帝。就算成不了上帝,至少也得是个十分称职的县委书记,深谙全县的历史文化、风土人情、城乡面貌、经济运行、资源分布、治安状况,还得对当地的习俗、美食、特产、方言、大老板和上访户如数家珍。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哪怕已在县城生活了四十多年,哪怕已是一位一流的小说家,对张楚来说这可能也是不小的挑战。这时候,他不再是那个患有拖延症、缺乏方向感、丢三落四、很不守时、对南齐北魏五代十国一无所知,坚信在海南岛洗冷水澡不会感冒的张楚。不再是那个挎包永远和垃圾桶一样乱七八糟,找东西时会带出身份证、银行卡、硬币和上个月超市小票的张楚。正如他后来在一篇创作谈里说的那样:“写长篇小说时,小说家必须变成一部百科全书。他要懂得四季的风景是如何变幻的,要懂得三月里最先开的花是什么花,要懂得鸟儿凌晨几点开始鸣叫;他还必须是一个美食家、博物学家、经济学家、八卦爱好者、情感探险者;他要洞悉所有人物的心理活动,至少,他要有变幻成任何一个人物的冲动和想象力。有些知识是书籍和网络搜寻不到的,这个时候,小说家又要变身成探险家、旅行家、骗子、流浪汉,甚至是被人嫌弃的窥视者。”b我想,张楚写这部长篇时一定是雄心勃勃又小心翼翼,文思泉涌又字斟句酌,攻城拔寨又步步为营,让他笔下的人物和故事像树一样缓慢又确凿地生长,直到根深干壮、枝繁叶茂。听上去我好像比作者本人还要有信心。这信心大概源自我对张楚写作的信任。我相信他总能在庸常的俗世生活中提炼出闪亮的诗意,总能从芸芸众生中寻找到美和善的心灵,总能用无数细密精准的细节展现出他用文字处理生活的强大能力。好饭不怕晚,慢功出细活,他需要的只是时间。

去年夏天,张楚终于把他最新的长篇修改稿发来了。为了方便阅读,我把 WORD 文档转成了 EPUB 格式发送到手机,然后用了一个星期读完了这部名为《云落》的长篇小说。我认为自己读得相当认真——每遇到一个错别字就把它标成高亮,等我全部汇总后发现这部近四十万字的书稿中,差错率约为万分之一点五,这大概也可以视作张楚认真态度的一个小小证据。

真正让我惊讶的是,他完全是用写作中短篇那样精细的方式雕琢出了这部无法“一言以蔽之”的长篇小说,宏阔的把握和精微的刻画营造出了浑然天成、尺幅千里的气象。姑且不论诸多的人物和细密的情节,单是小说的语言就足以让人欲罢不能。那些美妙的语言宛如满树繁花、遍地珠玉,呈现出了十足的成色和质感,让人没办法一目十行,而只能细嚼慢咽,不然的话,你总会担心漏掉些美好的事物。云落这个北方平原上的县城在张楚笔下徐徐铺展,可远眺亦可近观,万樱的按摩店、蒋明芳的理发店、来素芸的窗帘店、常献凯的驴肉馆……这些或红或绿的招牌下面那些小小的门面里,暗藏着我们看似熟悉却很少体察的生活,而正是这种生活构成了整个中国真正的样貌和底色。张楚用他自然而丰沛的细节,创造出了云落县城中迷人的风物和景观。他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一张张不同的面孔和面孔之后的复杂灵魂,嗅到了来自街道、饭馆、花朵、食物和人身上的气味,体验了如何海钓、如何放鹰、如何卤制驴肉等等我们不甚了然却又真实存在的非常规生活,同时也洞察了我们每个人都无法摆脱的欲望和道德、自私和宽容、沉沦与救赎、肉体的死亡和精神的重生。

《云落》只写了时长跨度不到一个月的故事,时间被压缩,空间却像银河系般延展,尤其是其中的人物让整部作品变得深切而开阔。书中出现了近百个人物,每一个看上去都很普通,又都很独特,就像我们在街道或者地铁里见到的那些行色匆匆的陌生人,你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但你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故事和秘密。而张楚把这些普通人从符号变成了生命——似乎只有文学方能如此——哪怕只是出现一两次的小角色,张楚也绝不亏待,必定要将他们一个个激活而后快。万樱、罗小军、常云泽这样的主要人物自不必说,即便是他一直不够满意的那起金额巨大的经济案件——这事他说过好几回,尽管他已经竭尽全力去探究那些复杂的商业和金融行业的理论和实务,但真正的运转之道人家总是秘而不宣或者不敢明言——也被他处理得相当出色,让万永胜这个人物同样毫不逊色地鲜明起来。

张楚毫不吝啬地贡献出他积累多年的生活储备和精神能量,赋予小说中每个人物以血肉、灵魂、行事的动机和存在的理由。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在创作过程中,我与小说里的人物日日厮守,夜夜听他们窃窃私语。我不可避免地衰老,除了颈椎病、腰椎病、胃病,我的眼睛开始老花,由于焦虑与失眠,又患上了荨麻疹;而他们,他们不可避免地日趋茁壮、骨骼面貌日渐清晰,性格也趋于成型。他们时常肆无忌惮地闯入我的梦境。”c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张楚无中生有的虚构最终成为了无懈可击的真实。

读《云落》时,我突然又想到了时下热门的关于 AI 的话题。从ChatGPT到Sora,人工智能可以翻译、编程、控制各种设备,可以轻松生成用户需要的文字、图像、动画。机器学习系统时刻吞咽着海量的语料,它们读过的书远远超过任何一个博闻强记的人。也许用不了多久,它们也能写出比肩世界名著的小说、诗歌和剧本。不过读了《云落》这样的小说,我又不那么担心了。好的文学,总该是用心灵来体察心灵、表达心灵、塑造心灵,而这永远都是写作者或者说每个人独自拥有且不可让渡的天赋。我想象不出机器生成的万樱或者天青会是什么模样,正如我想象不出别人眼中的张楚会是什么模样。世界上有很多同样的机器,却只有一个张楚——无法替换也不可修改的、我的朋友张楚。

2024年 5 月 10 日

【注释】

a黄德海:《参差人间的春醒时刻》,《收获》长篇小说2023冬卷。

bc张楚:《坦言——〈云落图〉创作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