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旅途
2024-09-11张楚
写作是怎么发生的?当青春的荷尔蒙在体内蔓延炸裂的时候,需要悬置一个安抚本体情绪的出口,这个时候,自我抒情就出现了。于我而言,这种抒情的方式简单且具有隐秘性,那就是写日记。不是语文老师安排的那种,而是随心所欲地记录着世界在少年眼中逐渐清晰或逐渐模糊的过程。多年之后,重新翻阅十几岁时写的日记,我发现记载的无非是学业苦恼、与亲人的隔阂、凌乱的阅读笔记、对四季流转的惆怅。我有些惊讶,竟然没有一篇是关于情感的。也许,那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已然警惕,正是因为日记具有隐私性和不可侵犯性,所以往往也是最危险的。没错,敏感、多疑、感伤、偏执,向来是少年的天性。
日记里的一些事,即便过了三十多年,我依然记得。比如,初三春天的某个上午,我逃了半节课——是我最喜欢的数学课。那个戴着黑框眼镜、手里总是攥着三角尺、嘴里时不时叼根香烟的张老师是我最喜欢的老师之一。她很瘦,眼神犀利,逻辑清晰,听她讲几何是莫大的享受。可那天我逃课了。为何逃课?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学校的元代古城上的植物差不多全开花了。我在古城上漫步,没有打雨伞。如今回想起来,无非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男孩一次心血来潮的短暂漫游罢了。奇怪的是,我如今还能回溯起那个上午的心情:既幸福又焦虑。幸福是雨中的植物散发出一种香气,这难免让我沉迷;焦虑则是马上面临中考,成绩一般的我能否继续在一中求学……当我回到教室时,数学老师瞥了我一眼,挥了挥手。她什么都没问,只是示意我赶紧回座位。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的眼神。
记忆总是以独特的方式为我们的衰老做出最恰宜的注解。高中那几年,我对县城感觉到了深深的厌倦。这种厌倦既跟小时候随父亲走南闯北有关,跟暗恋失恋有关,跟莫名的骚动有关,也跟我探索自己时察觉到的主体有限性有关,总而言之,我的苦恼和迷惑并没有摆脱青年人精神焦虑的普遍性。尤其高三那年,除了学英语,除了跟女孩们聊文学,我一直盼望着高考早早结束,我好早早去当兵。当兵的梦想很快被父母轻易掐灭了。我选择了复读。复读那年我只理过两次头发,凌乱油腻的头发和穿了整个冬天、满是饭菜馊味的绿色军大衣让前来探望我的前女友满眼含泪。我那时会在日记本里写一些小说片段,用现在的眼光看,稚嫩且压抑。当然,日记里记录最多的是数学题——那些无论做多少遍依然会做错的类型。高考前夕,我在《花城》杂志读到了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读到了王小波的《革命时期的爱情》。在濡湿闷热、汗味扑鼻、只有几个吊扇旋转的巨大教室里,我呆呆地想,等高中毕业了,我一定写篇小说。
那篇小说的名字叫《野猫的春天》,当然,像大多数人的初恋一般无疾而终。直到大学二年级,我才写完了人生中第一篇完整的小说:《小多的春天》。这篇小说因写在日记本上而得以完整保存。小说的第一段如下:
1988年冬天,我读了一篇令我倾倒的小说,与其说那是篇紊乱的小说,不如说是一个梦呓者的喃喃私语。我似乎陷入了由阴谋者设下的防不胜防的漆黑陷阱。在季节性的枯萎与伤逝中,我怀疑我的神经细胞在语言的摧毁下轰然开裂。
关于第一次投稿经历,我在随笔《在南方》中曾有详尽描述:小说“誊好之后,我写了封文艺腔十足的介绍信,在牛皮纸信封上一笔一划写上‘上海巨鹿路675号《收获》编辑部收’,然后满心欢喜地投寄出去。多年后我还隐约记得信里的内容:我是个学财务会计的大学生,可在学校图书馆里看到福克纳、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到鲁迅的头像,我觉得写作才是我灵魂的归属……接下来是漫长熬人的等待。过了一个月时暗自思忖,怎么还没发表啊?又过了一个月,开始疑神疑鬼,这本杂志是不是停刊了啊?(原谅一个无知青年的愚钝猜疑吧)第三个月,我终于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退稿信。字是钢笔字,且比我的字飘逸秀气得多:‘……你的语言不错,可你对小说的理解有些偏差,希望你以后多读多写——如果你真有这方面志向的话。’我记得收到退稿信的那天既伤感又憔悴,拉着一位余华的粉丝喝了很多啤酒,回来后吐得满床皆是……我们宿舍的人都知道我写小说了,跟别人介绍时就说:‘这是我们家老三,写小说的,老厉害了!收到过《收获》的退稿信呢!知道《收获》不?巴金主编的!’……”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个镇上的国税所。那段时日,除了替同事们值夜班,除了马不停蹄地相对象,就是偷偷摸摸写小说。写小说的小公务员是可耻的,我向来不敢让同事们知道我还有这个癖好。这种羞耻心在多年后得到了校正——写作跟打篮球、玩游戏、搓麻将、喝烂酒一样,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对日常性的事我们要保持起码的尊重,因为不尊重日常就是在诋毁生活本身。我向来是个后知后觉的人。
2001年之前,我写了很多小说,大约有十多万字。这个阶段被我总结为自发性写作阶段。自发性写作有一个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拥有着激情澎湃的抒情冲动,这种冲动是力比多天然分泌的必然结果,它懵懂、无知无畏、具有破坏性和随机性,同时又充斥着肉身的气息。当然,因为天然无雕琢,作品可能会显得粗糙,可元气充沛的复句和病句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它的缺憾。在这个阶段,曾经有很多伟大的天才作家写出了自己毕生的代表作。这是让如我这般平庸的写作者无比羡慕和无比沮丧的事。在这个阶段,我写下了《火车的掌纹》 《U型公路》《一棵独立行走的草》 《关于雪的部分说法》和《献给安达的吻》等。这些小说基本上都有着狰狞的语言和荒诞悲伤的情节,犹如向路人推荐大力丸的武士兴致勃勃地撸起了袖口,露出了浮肿的肌肉。我这一时期的作品,大都是纯粹的虚构,无论是情节还是人物,基本上都是凭空捏造杜撰的。他们是镜中人,貌似是三维世界的生命,实际上,他们仅仅存活于二维世界。
我时常想起《收获》编辑的那封退稿信:“多读多写”。多年后我忽然发现,这四个最朴实的字,蕴含着写作最本真的原理:不断读书让我们保持了多元化思考,连续写作则让我们在自我革命中解决了诸多技术性问题。是的,写着写着,读着读着,小说家就进入了自觉性写作阶段。从自发性写作到自觉性写作,符合创作的逻辑性。在这个阶段,写作者褪去了莽撞的冲动和无畏,变得畏手畏脚,变得虚弱多疑,他会遇到诸多写作上的困惑。比如:什么样的语言才是好的语言?不同的题材是否要使用不同风格的语言?结构如何构建?短篇小说的结构越简单朴实越有力量,中篇小说的结构要相对复杂,那么长篇小说的结构呢,是否真的考验创作者的世界观和平衡感?人物关系又如何在叙事推进中迸发出真正的内部力量?
这个阶段的初始,我写了《曲别针》 《草莓冰山》 《安葬蔷薇》 《穿睡衣跑步的女人》 《疼》 《蜂房》 《细嗓门》等。这些小说跟我以往的小说最大的不同,便是它们的故事内核基本上都来源于现实生活。小税官的身份让我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听说了无数光怪陆离的传闻逸事,感受到了来自最基层的多维情感。这些人、这些事、这些情感折磨着我,让我只能以小说的方式来宣泄对这个世界的诸多看法。我对哲学、社会学和美学知之甚少,我没有提炼精神主旨和哲学意味的能力,我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尽量将故事讲得复杂且不落窠臼。《曲别针》里的志国既是锹厂老板又曾是一位三流诗人;《草莓冰山》里的“小东西”,似乎是年幼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安葬蔷薇》里的父亲,酩酊大醉后跪在月光下祈祷孩子平安,并将一朵蔷薇偷偷塞进裤兜;而《穿睡衣跑步的女人》里不断怀孕又不断面临与女儿们分离的母亲,果断地选择了堕胎,当她被肚子里的儿子打败,终于爱上他并安心养胎后,却被强行引产……这些小说里的人物,都来源于我听到的、我看到的、我亲历的事件。他们渺小难言,他们复杂多变,他们具有我认为的某种不可诠释性……而2005年到2007年之间,我几乎没有写过小说。2005年深秋,我的一个诗人朋友选择在自己生日那天,以诗人们惯常的方式离开了世界。他的离去让我感受到了致命的虚无。很多个夜晚,我不敢闭上自己的眼睛。我对生与死、黑暗与光明的界限敏感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只有家庭和孩子能抚慰年轻父亲的心灵。孩子甜美的笑容和稚嫩的声音让我感受到了某种人世间永恒的力,自我暗示和自我治愈让我渐渐恢复了写作。2008年,我写了《刹那记》 《地下室》 《大象》三个中篇。在这些作品中,我对家庭悲喜剧、情感类型、人世间的情义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梳理、呈现、探索和解剖。我不知道这些是否有意义,我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过程让我平静且满足。
写作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考虑过风格的问题,也从来没有绘制过一张虚构地图,我总是随心所欲地写着那些让我觉得五味杂陈的事件,当这些事件、事件里的人物终于被构建得完整圆满,我就无耻地心满意足了。毕竟,意义无法被强行赋予。2009年至2014年,我陆续写了《夜是怎样黑下来的》 《梁夏》 《小情事》 《七根孔雀羽毛》 《良宵》 《在云落》 《因恶之名》 《野象小姐》 《直到宇宙尽头》 《伊丽莎白的礼帽》等25个中短篇。对我这样懒惰的写作者而言,这段时光是我创作的高峰期。当然,我只是面无表情地写着,对于一个白天上班夜晚写作的小公务员而言,疲惫与厌倦在所难免。我庆幸的是在这段时期,那些美好的编辑们以各种方式鞭策甚至是鞭打着我,让我没有因散漫而变成一个游手好闲、虚度年华的小说家。
2015年,我终于成了一名专业作家。对这个新职业,我并不熟悉,甚至有些懵懂。大块时间并没有让我的写作欲高涨,相反,我在读书,我在采风,我在参加各种文学活动,我在思考写作的意义。也许,虚无感并非仅仅源于写作的焦虑,也源于人到中年的茫然。应对焦虑和茫然最好的方式,就是摆出副漠不关心的姿态吧?
也是在这个时期,我开始考虑写一部长篇小说。那个在我记忆中不停地往嘴巴里塞满食物的小女孩,让我的倾诉欲蠢蠢欲动。我不断想象她长大的模样,想象着她的职业,想象着她嫁给了怎样的男人,想象着她在漫长平凡的生活中如何与命运对抗、又如何与生活妥协。我希望她是个幸福的人,善良、勇敢和情义会笼罩着她、庇护着她、牵引着她,即便她深陷泥沼,罅隙中透出的光仍会照在她身上,并且通过她的瞳孔微微了了照着她身边的人。接下去,我开始做人物小传,尽量让所有的人物都跟这个叫“万樱”的女人建立千丝万缕的关系,然后我着手写故事梗概。对于我这样一个不太喜欢讲故事的小说家而言,长篇不仅仅意味着具有命运感的连续性事件,还意味着时光与万物本身。我想将时光与万物变成小说隐形的主人公。我一直认为时间并不存在,它只是人类衡量宇宙的一个虚拟词。可正是这个虚拟词,让古今往来的圣贤、哲人、物理学家不断探索、吟唱、辩证、释义。我比较赞同海德格尔的说法,过去是已经消逝的现在,将来是尚未到来的现在,传统时间观的自然性,是人类精神表达方式和精神体系的基础。他还主张基于实存体验的时间概念,认为时间是圆的而非直线。没错,地球是圆形,太阳是圆形,银河系是椭圆盘形,等时间的起点与终点重合,它也是圆的。
而小说的时间性,更是一个复杂的话题,从莱辛的《拉奥孔》,到巴赫金的《小说的时间形式与时空体形式》,再到瓦特的《小说的兴起》,无论是先验主义还是经验主义,这类讨论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和主观性。在这部叫《云落》的小说中,有很多关于“瞬间”的细节描写。无论是万樱还是其他次要人物,都常常在某个“瞬间”强烈地感知和触摸到时间流逝的质感。这种质感与声音有关,与凝视有关,与思维空白有关,与植物和动物有关,与食物的颜色与气味有关,与器物的坠落与损毁有关,与情感有关,与“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有关,与世间万事万物有关……我知道这是一种危险的选择,可我特别希望通过这种危险的选择,传达出我对“时间”的迷恋和对“永恒”的辨析。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否正确,可我希望,它能让小说呈现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异质性与陌生感。
如今,这部《云落》终于出版了。它能否如我暗暗希冀的那般,得到同行和理想读者的认可?当然,一朵云落下,有可能变成雨,也有可能变成雪,无人知晓它是落在了山脊,落在了鹰的羽毛上,落在了太平洋的漩涡里,还是落在了一个孩子的睫毛上。这些都无法确定,也并不重要。可以确定的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写过日记了,曾经的日记本随着结婚、搬家也散失不少,不过,关于少年时期和青年时期的心事,我仍记得。而关于写作这件事,我觉得就像一个孩子懵懵懂懂地在漫天迷雾中行走。在行走的过程中,有时雾会稀薄些,阳光会偶尔照耀在身上,更多时候大雾弥漫,孩子不知道前行中会遇到怎样的风景与险途。走着走着,即便没有身揣明镜,他仍然会察觉,他的脚步在逐渐缓慢,他的腰身在逐渐佝偻,他的目光在逐渐涣散,他的鬓角在逐渐变白……值得庆幸的是,这些都无关紧要。
他依然行走在迷雾中。
2024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