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包、媒介场景与公号“莫言”的粘性
2024-09-11赵坤
莫言作为当代备受世界文学瞩目的中国作家,有关他“创作的方方面面以及各种相关问题,似乎都被发掘出来”a,而他在微信他在微信平台开设的公号“莫言”,是媒介发展驱动的文化新现象,也是近年来最具“事件性”意义的数字人文案例之一。b除了写作事件本身折射出了“世界向我们呈现方式的变化”c,公号文作为当下文学要素链新的组成部分,也将启蒙传统、文学史经典作家与大众文化等诸多问题链接起来,在数智时代的新语境里,拓展出大量无法回避的新问题。其中,关于当代人的数字生活以及当代文学如何面对数字化生存,考察公号文这一新文体的发生或许可以给我们提供一重别样的视角。
一、吸引与防御:莫言“表情包”的二重机制
如果说数字化生存已经重构了我们的工作、日常和交游方式,那么以微信为代表的几种大型社交APP,必然参与建构了当代社会生活的意义感。微信作为当代重要的通讯工具,截止到2023年底,活跃用户已超13亿d,成为当代中国社会生活最重要的社交媒介之一,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国当代作家莫言的公号“莫言”即设于该平台。e2021年8月,出于“想和年轻人聊聊天”的创作初衷,公号“莫言”正式启动,在微博、抖音等众多社交平台中,莫言选了能发长文的微信公号。媒介接受也是美学表达,数字媒介时代里的莫言,仍然选择以文学的方式和当下社会里“最有朝气、最有力量、最有希望的一群人,建立一种亲密的联系”f。经过16个月的运营,2023年1月,公号“莫言”粉丝量破百万,成为当代文学现场里的大号。g截止2023年底,该号共发推文155篇,其中89篇为原创文,61篇为旧文择录。内容设置上除了固定栏目“莫言和你聊聊天”,还有“莫言书单”“莫言偶感”和“莫言的朋友系列”等不定期更新的栏目。其中,超10万阅读量的文章有50篇,最高阅读量为80万人次。h与当代文学现场中的同类推文相比,公号“莫言”的阅读量、转发量和点赞数等,都属于现象级别的。
综合公号“莫言”三年来推送的文章,最常见的是文主图辅的结构,以长短不一的闲话文作为母本形式,配以表情包。所谓“表情包”,是指网络交流里“用于表达情感、情绪与态度的图片”i, 正是这种只有新的媒介形式才能托载的表意符号,使公号文有别于莫言其它文体的写作。从公号文对表情包的应用小史看,两者同时发生,大概是作者有意识地进行创造的结果。随公号启动首推的两篇原创文,也都和表情包有关。其一是微型随笔《终其一生做个平凡人,有错吗?》,是作者莫言对自己“平凡人”的社会身份及写作立场的公开申明。该文没用表情包,但配图颇有意味,一幅位于文字上方的莫言小像,有别于传统文学杂志保守严肃的人物像,该小像是视线避开镜头带着含笑表情的抓拍照。虽说也是手持话筒正襟危坐的工作照,却属于可攻可守的风格,能压得住庄重的话题,也适合被改造为新的表情包(后来确实被做成“害羞莫言”)。另一篇《我为什么叫“莫言”?》,正式植入了两个参与意义输出的表情包。文中,莫言自述了笔名的由来和始于年少的叙述冲动。在语言和修辞的通俗化表达里,以话家常的闲聊风格,为表情包的上线铺垫了情境。第一节,在故乡高密东北乡地广人稀、交通闭塞,年少放牛无人、无牛、无鸟可交流时,莫言“躺在草地上,心中充满了悲伤的感情”。对于这样一个回忆性时刻、一个从确定的未来往回倒带的时刻,读者们因为熟知结果,反倒将注意力集中到决定命运的细节。此时上线的表情包,先验地承担了想象中的功能:一个45度抬头仰望的莫言头像,配文“我的快乐呢?”大大的问号贴在他略秃的脑门上。显然,回忆主体的搞怪表情,冲淡了叙述中经验主体的哀伤,建构出文章的活泼风格,并影响接下来的第二节。由于说话太多,惹出麻烦,母亲反复劝说他:“孩子,你能不能不说话?”可少年到了人前又会忍不住说话,说完了又惹事,惹了事又后悔,如此反复,痛苦不堪。此处,表情包再次上线:一张近焦距的莫言脸,双眼用力紧闭,配文:“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对于在父权文化结构中成长起来的年轻读者来说,文学史经典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出现在封面、新闻和主流媒体中的文学领袖,却有着如此窘迫的少年往事,震惊感打破了年龄与身份的鸿沟,并在青年亚文化的语言方式里找到了沟通的密钥。
其中,自黑和自我解嘲的表情包,作为重要的意义载体,与作家作品形成的前理解构成了反差和意义的博弈。在青年复杂的、不确定的感觉结构里,试水公号文的表情包成功启动了“吸引力”机制。推文下方的“留言板”是最直接的反馈,其中几条高赞的留言分别是,“莫言老师已经熟练跟年轻人对上暗号了,表情包用的好6”“哈哈哈哈莫言老师还挺幽默”…… 在表意使命的基础之上,公号文的表情包打开了公号“莫言”与大众媒介新的交流方式,以“文图博弈”的话语方式打开年轻一代的感觉结构,激活表情包基本的美学功能想象,作用于公号“莫言”幽默生动的美学风格。
如果说单向流动的留言尚算孤证的话,那么两周后第三次公号文的评论互动,宣告了试水表情包的真正胜利。2021年8月16日,《莫言回复网友提问(完整版)》一文,通过回复网友提问编制新的公号文。其中,一位叫黄哈哈的网友问:“莫言老师的表情包可以使用吗?真的太可爱了,收藏了好多,不敢用。”莫言回复:“黄哈哈你尽管用,这么多年了,很少有人说我可爱。你说我可爱,让我感到心花怒放,你用,你大胆用。”位于文章篇首的这番公开问答显然是多面向的鼓励,既是对读者,也是对作者,还包括所有共享该文章的(潜在)读者。在内含表情包的图文获得了年轻读者的明确欢迎后,公号“莫言”迅速生产了新的表情包,并进入规模性应用。
就公号文的分布来看,除了讨论人生、困境、疾病等严肃话题的文章,如《致所有青年朋友的一封信》 《如何度过一生才不算白费》等没有启用表情包外,其余文章几乎都密集使用了公号自产的表情包。集中出现表情包的时刻主要有两类,一是观点输出,二是自我解释。比如阅读量10万以上的推文《我为什么偏爱长篇小说》一文,为长篇申辩前先配上“真是个小机灵鬼”独立表情;当作者认真阐述了长篇小说的难度和必要的密度时,为了维护结论、避免被误读,用了“你听我解释”的表情前缀;而文末坚持己见、且态度坚决,配的则是莫言抿嘴加“超严肃”后缀的表情包来收尾,以诙谐的语气缓和鲜明的立场。再比如《我是怎么读书的》一文,直接以“莫言挠头”的表情包开贴,下面每介绍几行读书经验就陆续出现“莫言流汗”“面露难色”“憋不住笑”和“莫言哈哈哈”等自我调侃的表情包,夹杂在读书心得的输出之中。与年轻人直接交流的推文也会有表情包的密集使用,像《40年前我是这么“出道”的》,莫言回忆了自己最初走上写作道路的几个关键时刻,投稿被拒是“委屈巴巴”;稿件被接受时“期待地搓手手”;被编辑老师夸奖有想象力,会“感到害羞”;处女作《春夜雨霏霏》正式以笔名莫言发表,配图是莫言乐呵呵地举牌,牌子上印有四个大字“我出道了”。由于莫言表情包取材于本人在各种场合中的人脸头像,这就在视觉上实现了文章的叙述主体与表情主体的统一,能够事半功倍地完成表意功能;并借用数字表情包的游戏精神,成功接轨到青年群体的话语频道。
当然,接轨的过程中,头像表情包之所以能够作为述情主体,还在于其表情包的制式,借用了古老表意系统中的丑角原型,通过扮丑和自我调侃,启动了作者的防御机制。作为特殊情境时刻才出现的表意符号,表情包通过人脸大头照加字符的拼贴,让享有国际盛誉的顶级文豪亲手摘掉自己的光环,以自黑和自嘲的方式,制造如“莫言拿捏”“莫言流汗”“叹气莫言”“莫言乖巧”“问号莫言”“委屈巴巴”等充满情绪、富于戏剧效果的表情系列,用以调和叙述主体表达观点时的说教气和严肃性,在先于他者之前,进行自我轰炸与自我攻击, 消解论争的必要性,降低话语冲突的潜在概率,并于“指认与虚假否认”的自我辩驳中模拟想象性的话语撕扯,完成意义输出,拦截被有意误读、恶意歪曲的可能,率先占据心理秩序上的安全位置,防止可能发生的创伤性伤害,提前进入自我保护模式。
作为生于1950年代的正典作家,启蒙历史中大众化的经验与当代精神创伤后的应激反应,都会唤醒写作者的防御机制,这是高于吸引力法则的无意识心理。
二、 “读者中心”的媒介场景
随着公号文的持续性发布以及莫氏表情包的激增,数字媒体信息流的发布、接受,其编码、解码与次生编码的动态过程,以及象征秩序和文化规则的影响,共同建构出公号“莫言”的媒介场景(age of situation)j,一个围绕公号文展开的当代大众阅读现场。由于媒介搭建出的场景与前网络时代的社会场景不同,不是“建筑物或房舍的有形界限内有组织的社会生活”k,而是从“固定的时间和地点发生的面对面的交往”,转移为一种“更广泛、更有包容性的‘信息获取模式’观念”。l因此,当代阅读现场更倾向于一种新的信息交流语境衍生的感觉区域,以读者接受为主的媒介文学场景。
公号“莫言”的信息流型式取决于文章的发布者,根据后台的用户分组,进行点对点的信息推送。“莫言”属于订阅号,订阅号与服务号不同,个人申请者居多,能推送的只有文图、语音和视频三大类内容,且需要微信用户关注后,才能精准投放,这是只有新的媒介形式才能实现的目标读者推送。与传统文学单向流动的“传递”式文学传播形态不同,新媒介读者对作家作品有“一键三连”的主动权,并通过最直观的数据轨迹反馈出来。显然,新媒介时代,旧日里“被嘲弄的读者”成为文学要素链的中心,他们曾经是柏拉图视野里的“群氓”、是新文化运动中的启蒙对象,如今,他们是莫言“想与年轻人聊聊天”中的年轻人。以2021年8月16日的《莫言回复网友提问,画风超颠覆!》为例,莫言直接表达了对读者反应的重视:“上周,我的公众号来了很多新朋友,让我受宠若惊。你们的留言,我都认真看了,非常开心。我选了一些有趣,或者‘难住了’我的留言,想公开回复一下。”这是莫言对读者留言的回复,即之前的公号文发布后收到了读者回复,他再次对读者回复进行了回复。如此一来,信息的发布者与接受者就在信息的流动中重叠了身份,形成以读者接受为主的衍生话语写作。莫言以回复留言的形式新发的公号文,又会收获新的留言,读写循环就此发生,如“矮马,莫言老师恁可爱呢!能直接联机莫言老师,有种飞起来的感觉”“啊啊啊老师真的好可爱呀!神回复哈哈哈太逗了!希望老师勤更新!”“没想到莫言老师真给大家回复啊!这回复真是诺奖水平,见识了!”。其中一位被选中留言回复的网友也再次留了言,“本来一个人悄咪咪关注莫言老师,想要悄咪咪地跟老师聊天,get老师的思想和可爱灵魂。但是老师视频公开回复我了,追星成功的我在朋友圈语无伦次的广而告之,哦豁,这下大家都知道老师不为人知的一面了——如此可爱”。以读者为中心的公号文创作改变了传统的文学传播与接受形式,一改“作者死了”或作者中心主义的单方面绝对阐释权,选择围绕读者展开互动,建立以读者接受为主的新文体写作。从莫言不断呼吁大家留言可以看出,他已将读者评论视为公号文写作的衍生源之一,“如果朋友们有什么问题,欢迎在评论区留言,或者在后台给我发消息,谢谢大家”。(《年轻好,还是老去好》)
新媒介信息流的改变影响了当下的文学传播与接受场景,催生了“公号文”这一“与技术时代的话语相契合”m的新的文体形式新的文体形式。当然,这里并非将“新文体”作为严肃的议题正式抛出,而是拟就新生的文学现象,指出在一个动态的结构里对其进行关注和观察的必要性。仍以公号“莫言”为例,其文章能够启动文学要素链的两个前提,一是新媒介的技术流方式,二是目标读者群的“共同体”气候。公号以微信平台为技术土壤,对感觉区域进行“重新部落化”。先将莫氏公众号的虚拟空间嵌入现实,在当下拥挤的网格中开辟新的数字社区,为创作与阅读搭建场景。移动技术打破肉身所在的地缘和物理空间限制,以信息传达的方式推动个体联结;数字社交突破血缘伦理、秩序和社会分工等,借用新的媒介原则重建社会组织,“重新部落化”读者群及其阅读场景。根据梅罗维茨的情境论,媒介场景是兼具敞开性和封闭性的,一方面“允许某些人进入视听得见正在其间发生的活动的感觉区域”,另一方面,“把另一些人排斥在这一感觉区域之外”n。允许和排斥的主动权是让渡给读者的,任何打开链接的读者都可以随时随地分享文章,但前提是要先点击关注,这是作者和读者间信息交换的契约,只有订阅公号的读者,才能在第一时间获得推送。即时推送意味着优先共享,占位回复,对那些“无法通过自身被客观理解的象征物文本”(即公号文)给予及时的评价。而新媒体的技术流恰好可以将这些读者评论呈现于留言板上,在共享和回复中构成与正文的对话,形成该公号场景基础的美学风格和感觉结构。以2022年4月的《和居家隔离的朋友说说话》为例,莫言从自己被隔离的经验说起,以己度人,劝谏青年珍惜时光,“我想如果你有一本一直想读没有读完的书,是不是就可以利用这个时间把它读完?假如有一篇一直想写但一直没有机会写的文章,是不是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完成这篇文章?或者你一直有一件想干的事情,但是一直没有时间坐下来干,我想这也是个很好的时机。我们还是应该把不太愉快的这一段时间,尽量地把它变得有意义和充实”。正如处于战争之中的人并不知晓战争何时结束,饱受病毒困扰的人也不知何时会战胜病毒。在持续几年后讨论居家隔离的话题,非但不讨喜,还容易挨骂,尤其对于莫言这种备受关注且常有作品遭到莫须有批评的著名作家来讲,无疑是冒险的话题。因此,评论区即时回复的基础话风是观察读者反应的重要依据。“谢谢莫言老师,被治愈了,立马把《生死疲劳》看起来”,“我就是居家期间读完了《生死疲劳》和《丰乳肥臀》”,“最近在看《基督山伯爵》,大仲马写的情节真的很精彩”,“从檀香刑开始接触到莫言爷爷的书,惊叹于这奇妙文笔,此后便一本本地读下来,一遍遍地读都饶有趣味,读书真的是一件丰富精神世界的事情,在隔离的大家坚持一下,明天会更好!”评论显示出与正文近似的话风,读者的接受程度较高。虽说评论区的留言可以被技术性控制,但前提是有可观的类型材料供选择。况且筛选本身也是过滤,是由信息流参与的“允许和排斥”组织的感觉区域。
公号文启动文学要素链的另一个前提是,目标读者群及其审美共同体的逐渐形成。公号“莫言”运行三年来始终践行着“仅与目标读者”对话的原则,“与年轻人聊天”意味着受众明确,从内容、语言形式及话语逻辑等不同层面过滤掉无法共享此一场景之人。这几乎贯穿了莫言的全部公号文,即使是择录文,也依循闲话风的聊天形式重新编排文章。文章主题大多是朴素的人生元问题,比如《平凡人需要远大理想吗?》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年轻人与父母无法沟通怎么办?》 《今天聊聊最朴素的人生哲学》等等。文章回避了高高在上的说教风,以对等的态度展开生命两端的对话,也因此获得了目标读者的积极回应:“正好连续加班感觉很累,听了好治愈。连续听了并转发了。感谢您!”“最近也因为这个问题困扰着我,莫言老师立马就来答案了!”“莫言老师的话每次都能让垂头丧气的我扬起头来。”几乎所有“与年轻人聊天”系列文章的评论区,都洋溢着类似的乐观情绪,虽然语言、语气和语法有不同,但整体上都会呼应公号文奠定的话语风格。能够形成如此统一话风的主要原因,是目标读者群的身份共同体的建立。一方面,所有主动入场的年轻人都会自觉认领身份,沉浸式体验对话角色,热烈回应、积极点赞,最少也贡献了浏览量,这些都会被叠加到正文的意义空间内,在信息流的互动解码中释放出公号整体的感觉情绪。另一方面,共享这一感觉情绪的潜在目标读者,无论是否留言、是否“一键三连”,共享就意味着接受,意味着自愿将网络文化身份归类为莫言对话中的“年轻人”。而“年轻人”本就是文学语言学中阈值很宽的所指,不同于年龄要求严格的“青年”,而是更广义的思想、心灵等精神层面的“年轻”。再加上公号“莫言”不同于乡土社会里的级差型社会组织,所有信息处于延时性共享状态,第一天关注和三年后关注的读者可分享的信息量是一致的,目标读者群的共同体身份也呈敞开状态。此外,不能忽略的还有,那些未被纳入场景的读者们,甚至包括禁言者们,“对人们交往的性质起决定作用的并不是物质场地本身,而是信息流动的模式”o,唱反调在一定意义上是催化而不是瓦解共同体的形成,也会纯化读者群内部的感觉结构。p
目标读者群的部落化为公号“莫言”的写作提供了理想读者及可视化的读者反应,确立了以读者为中心的公号文写作,并初步形成读写对话、回看、持续跟帖、多级转发传播的大众阅读场景。
三、公号文的文学性与公号的“粘性”
当代数字生活推动了新的媒介书写方式,短视频、弹幕、公号文等等,将远方的故事与近处的生活一并送入电子屏,在消费主义和象征秩序的作用下,衍化为当代流行的虚像建构,并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主体存在、意识及无意识的条件”q。面对当下的数字化生存,各类媒介书写的日常社会生活的景观化表达中,以语言文字为主的公号文是最接近传统文学形式的。
公号文并不是莫言最先选择的媒介书写形式。莫言在微博、抖音上都曾当过博主,即使是微信平台上也曾开过两个号,“莫言一斗阁”和“两块砖墨讯”。但影响力都有限。可能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微博有字符限制,抖音以短视频取代文字,与人合作播主等,只有公号“莫言”成为具有文学“事件性”意义的现象。除了目标读者明确、定期更新以及栏目增删灵活以外,莫言倾力于公号文写作所显现的文学性,大概是公号“莫言”能够充满“粘性”的主要原因。
在写作风格、类型和功能等层面,莫言的公号文写作接榫了新文学的闲话风文体。他应时应事而作的漫笔,篇幅长短不一,内容有的放矢,语言丰富、语调幽默,修辞语法独特,节奏从容地完成核心意义的表述,虽不接近周作人拟想的“靠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闲话”的冲淡,却借镜新的媒介形式试验了一种新的公号文体,并拓展出相应的文体特征,为后现代的碎片生活,提供了穿越窄屏的宏阔阅读。
其一,娓语式话语风格。这并非莫言首创,白话文学时期曾出现过闲话风写作,因为过于消闲或不够启蒙,与时代文化主流相冲突而遭受批评。在新媒介重构的后现代文化生活中,新文学时期被压抑的闲话散文反而找到了自己再生的土壤,“一个絮语散文家怎样叙述或批评一件时事呢?——举一个例子罢。就好像你看了报纸,或在外面听了什么新闻回来,围着桌子低声细语的讲给你的慈母、爱妻或密友听……就好像你们常经验过的茶余酒后的闲谭”r。当下的消费主义语境助推了媒介阅读,在读者等电梯、乘地铁、用餐、加班摸鱼的各种零碎时间里,接续阅读或随时回看都不会造成阅读障碍。娓语写作比严肃文学降低了阅读难度,弱化了说教风,重在以己度人和勤勉躬行, 于潜移默化中滋养灵魂。比如直面读者提问,《活得太累,太痛苦怎幺办?》《我的人生低谷期,是怎幺熬过去的?》等文,深入浅出,将深刻的见解作通俗化表达,以极熨贴的方式安抚读者,“想想宇宙,我们的地球无非是宇宙当中的一粒微尘,在这粒微尘上的一切,功名利禄,是是非非又有什幺价值?所以你想到在浩渺无边的宇宙里,能成为一个人就是巨大的幸运,即便是痛苦,也是我们作为人的体验”。循循善诱娓娓道来,是合目的性的无目的启蒙絮语。
其二,数字化文体实验。作为汉语写作的标志性人物,莫言自1980年代以来就不断尝试创新,在形式、结构、类型与文体等诸多方面都作过开拓性实验。问鼎诺奖后,他更是向古老的文体致意,寻求戏剧方面的写作突破,表现出对文学文体的全面探索。公号文显然属于他的实验文体范畴,只是不那么重要,包括此前开设“莫言一斗阁”和“两块砖墨讯”公号,都是他意识到严肃文学遭受当下媒体阅读的挤压后,做出的写作尝试。作为形式载体,莫言公号文在叙事和表意功能上,衔接了传统文体。他以基本的散文结构组织公号文写作,并依循新媒体的浏览特点作调整,加入段落序号、主要字词标红、重点语句高亮等提示,辅以大量的表情包和图片作分割线,以适应“注意力经济”的短屏阅读。叙述的节奏也因此有所改变,以往情绪饱满气势恢宏的莫氏长排比句被精简的短句代替,重叙事、重表意,轻抒情,或只允许文字加表情包后缀的夸张式抒情,避免破坏数字写作难得的审美感觉。
其三,文学性的美学“粘性”。对文学性的永恒追求使他的公号文富于“粘性”。无论长文还是短制,公号“莫言”都表现出准确、纵深、宏阔的审美自足,加上他的公号文兼具了文学普及性,拓展出与读者、社会呼应互动的成熟文学品质。典型的是书单分享系列,他的推荐兼顾先锋性与通俗性,文体上无偏废,既有瓦尔泽《恋爱中的男人》、胡里奥的《南方高速》、易卜生的《戏剧四种》、萨特的《苍蝇》 《凯恩》这类具有挑战性的书;也有《聊斋志异》 《铸剑》 《红楼梦》 《罪与罚》等大众阅读书目,且随书单附上读书心得,无论哪类,他的评价都是独特的私人印鉴式的,比如盛赞《恋爱中的男人》:“这部著作是在讲述人类的一种困境,以及在这种困境中的精神痛苦、挣扎,然后升华。这是真正的人的文学,是能给读者带来深刻的精神启迪的文学。”(《我的书单(三)》)再比如感喟《聊斋志异》:“蒲先生具有当今所有作家都望尘莫及的丰富想象力。他用最典雅的语言写民间故事,使许多虚构的狐鬼妖的小说,富有了生活气息,变得那样的真切可信。而且他的伟大之处还在于,始终在写作时把人放在第一位。”(《我的书单》)文学性是最能击中人类美学感觉的柔软武器,尤其是康德意义上的无功利的美。
除了文章,公号“莫言”的“粘性”还有两层意思,一是媒介阅读的胶性粘连,二是情感“加湿”。
诺奖光环使文学史经典作家莫言在数字时代里产生了数字光晕。如此自带高光的顶流作家,在人人都用的微信平台上开公号,无异于平流层中的神仙偶像,降落在凡人的地表上。御宅拮据的年轻人不用买书、买剧票、出门社交,单凭一部手机就能连线作家搭建的感觉场景,体验无中介的媒介对话,在不增加成本的日常经济生活中,获得与虚像互动的交流权。成为对话中心的心灵经验被感觉结构抓牢,增加了阅读忠诚度:“刷新闻的时候刷到了莫老开公号的消息,连滚带爬跑来关注。”“地球首位开公号诺奖得主上网冲浪的第15天,帮莫言老师数着。”“莫老师,别人追星我追你”“自从关注了公号!有种我和莫言是好朋友的错觉!”“有了公众号,感觉真的和莫言老师的距离更近了,不仅仅只是通过书籍感受莫言老师,更有了新渠道了解莫言老师,也可以学习更多,真好啊。”同时,公号富于敞开性的特点,可以让年轻人新鲜的、非主流的亚文化表征获得释放,“潦草小狗”“爱了爱了”“yyds”“双厨狂喜”等稀奇拗口的网络语言不但被接受,还会被以留言择录的方式标亮、借用,形成话语方式统一化后的“粘性”。如读者说,“原本觉得这样的大家离我好远,但是如今莫老师开公号看了,我的次元壁破了”。莫言立刻新撰文回复说:“坦率地讲,你这个次元壁把我一下子给打蒙了,什么叫次元壁?……我立刻就百度了一下,我也明白了。你这个留言也让我的次元壁破了,谢谢你。”(《莫言回复网友提问(完整版)》)破壁意味着感觉结构的共享,对话双方持有同一套话语,摆脱了网络的随机性,也以充分的“粘性”改变了原有的临时性速配关系。
此外,公号“莫言”应时新增的栏目所形成的平行交叉圈层,也增加了公号的“粘性”。如“莫言的朋友”系列中,关于余华、阿城、张艺谋、于和伟的《我的师友余华》 《我心目中的yyds》 《和老友们一起录节目好开心》等文,形成了症候阅读的效果叠加,与不同公号联动引发了“拟CP”、“幽默battle”等热点话题,形成了后现代形式的拆解、探秘和重构的阅读快感,在消费主义的娱乐情境中,推动了次生话语的能指链,在长楼梯式的跟帖、转发,甚至争鸣中,增加了公号的“粘性”。
“粘性”的另一层意思是“加湿”,面对的是工业化社会里人类彼此间的原子式契约关系。一个公认的说法是,“西方工业理性在带来伟大进步的同时,正越来越多地把它的负面因素暴露出来”s。一方面,工业理性制服所谓人性中的洪水,但另一方面,也将人性沙漠化。粘性就是这样一个反过来加湿的、激活生命状态的过程。对于被启蒙辩证法的工具理性抽干激情的当代人和当代社会关系,“加湿”意味着浇灌生命之水、激活当代生命体,滋润干涸的心灵和干枯的社会关系。以2022年五四青年节的《致所有青年朋友们的一封信》为例,该文是回应后台提问的写作——“如果人生中遇到艰难时刻,该怎么办?”莫言为此录制了时长为6分钟的短视频,名为《不要被大风吹倒》,并配以同题书法作品,以自己曲折起伏的人生经历,激励遭遇困境的年轻读者:“不要被大风吹倒”。该文推送后,阅读量超48万、点赞量超20万、转发量超18万。无数经历着至暗时刻或处于低谷期的年轻人,纷纷在留言板和弹幕上致谢,表示被治愈了。《不要被大风吹倒》对于读者的意义,是以新的媒介形式激活文学古老的美学功能,即恩格斯所说的“诗的世界和金碧辉煌的宫殿”的心灵滋养功能,这是文学独有的美学力量,是新生公号文继承的恒久文学性,以新的方式浇灌生命、为生命打开心灵空间,将人们从现实世界里(暂时)解放,获得生命“加湿”的机会。
公号“莫言”改变了以往作家公众化的方式,也更新了文学四要素中作者与读者的传统关系,在意义空间不断的“加湿”的过程中,构成了公号的文化“粘性”。但与此同时,公号文也带来信息时代的文学新问题。当表情包、弹幕等新的意义符号推动了文学形态与文体的革新时,当代文学就要再次面临启蒙辩证法的古老悖论,如何面对算法逻辑的数据过滤,如何避免媒介网格化后的”信息茧房”,以及如何与那些更具视觉冲击的文艺形式争夺注意力,等等。如果“公号文”可以视为新媒介催生的新文体,那么当代文学所遭遇的媒介叙述危机的解决,以及应对危机时表现出的活力,是要借重理想的作者、读者、时代文化氛围,以及汉语文学生生不息的创造力的。
【注释】
a王学谦:《莫言的“黄金时代”与庄子哲学》,《文艺争鸣》2023年第11期。
b2021年8月9日,公号“莫言”发表了《莫言开公号啦!》一文,以图文、视频及表情包的形式推送,并对后台留言进行了部分回复。该推送被光明网、澎湃新闻、人民资讯、搜狐网、闪电新闻等转发。
c[斯洛文尼亚]齐泽克:《事件》,王师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
d数据来源于腾讯官网公布的《2023年度报告》,https://static.www.tencent.com/uploads/2024/04/08/4e1745d32fbe5e8145a82bc4c26bc8aa.pdf。
e莫言在抖音平台也开设公号,均为视频推送。
f莫言:《我为什么想和年轻人聊聊天?》,“莫言”微信公众号,2021年8月16日。本文提及莫言的公号文内容均出自此公号,不再一一作注。
g百万粉丝量在各个平台都算重要公号。比如公号“罗翔说刑法”2017年开始运营,到2024年才破百万。16个月破百万粉丝量在任何平台都算是一个好成绩(关于该数据的说法来自papi酱工作室)。
h数据来自公号运营技术负责人,统计时间截至本文写作时。
i彭兰:《表情包:密码、标签与面具》,《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j该说法来自梅罗维茨。Age of situation是从age of context衍生而来。参见[美]约书亚·梅罗维茨:《消失的地域:电子媒介对社会行为的影响》,肖志军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1-33页。
k[美]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冯钢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
lo[美]约书亚·梅罗维茨: 《消失的地域:电子媒介对社会行为的影响》,肖志军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3页、33页。
m詹玲:《〈三体〉现象背后的读者接受与当代中国文学的科技启蒙问题》,《小说评论》2024年第3期。
n转引自张咏华:《媒介分析:传播技术神话的解读》,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25页。
p兰德尔·柯林斯提出“互动仪式链”,认为社交群体内的互动更频繁,也更能彼此分享情绪或体验。关于“交谈的会话交替充当有节奏的连带”等观点,参见[美]兰德尔·柯林斯:《互动仪式链》,林聚任、王鹏、宋丽君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09-120页。
qSiegfried Zielinski, Audiovisions: Cinema and Television as Entr’actes in History.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1999,p.20.
r胡梦华:《絮语散文》,《小说月报》第17卷第3号,1926年3月10日。
s[美]克莱·舍基:《未来是湿的》,胡咏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作者简介※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