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飘过古树村
2024-09-11小安氏
1
雷昌达在古树村出现后第三天,我爹王强东死了。
我爹是卖耗子药的。上小学时,赵小波他们那群讨厌鬼天天追着我喊:“不怕你老鼠多,就怕你没老鼠。老鼠死得多,老鼠死得快,老鼠就死在旁边。”
我捡石头扔他们,他们大笑着,假装逃跑,边跑边喊:“小野种,没有妈,路边捡来抱回家!”一遍遍重复,比拉拉队还整齐。
我转身跑开,他们继续追着我喊。我憋一肚子气回到家,反锁上房门,揉眼抹泪。我爹喊吃饭,叫多少遍我都不理。我不吃,他也不吃。饭菜凉了,就一遍遍热。
上了高中,赵小波突然变斯文了,见人就笑,跟他爹赵德才一个样。他经常来找我,说请我帮他补英语。我不理他,他说可以帮我补习数学。有时间,我宁愿听我爹讲故事。
我爹很会讲故事,特别酒后。“老变婆”,“望娘滩”,“罗英秀才”,他讲得出神入化。讲到有趣的,我哈哈大笑,他也跟着笑,露出半颗残缺的门牙。但我最喜欢听他讲挖矿的故事。他的故事每次都会有新的细节,就像随着时间推移,故事自己也在生长。
我爹以前是个矿工。从他口里,我认识了许多矿石:黄铜矿,铅矿,铁矿,黄花片蓝,大白见蓝,蛆壳矿……他说自己曾经跟过一个黑心烂肝的私矿老板钟明耀。钟明耀没多少钱,带的人就十多个。当时支锅山的私挖滥采还没人管,只要不动公家的采场,想从哪里挖就从哪里挖。有时挖着挖着,两家的矿道会交叉在一起。矿道四通八达,从没发生过瓦斯事故。塌方倒是时常有,还给我爹遇上了。
那天,他和四个工友刚下井,矿洞垮塌了,他们被困在矿井里。有三个受了伤,一个当场被埋。他刚好在三角区,毫发无损。他们身边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只有无边的黑暗。他借着安全帽上的冷光灯照明,搬开石块,救出离他最近的工友。就在他准备救另外两人时,矿洞又垮下一堵,他快速跑回三角区,背上还是被土块砸了一下。两个工友被活埋。他试着叫他们,没有半点回音,估计是断气了。
他救出来的工友叫毕先福。毕先福的腿被砸断了,不停流血。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帮毕先福包扎伤口。洞里尘土飞扬,他俩紧紧挨着,用衣袖捂住鼻子。毕先福不时发出一声闷哼,我爹的后背也隐隐作痛。
好一阵后,上方传来挖凿声,声音很小,很弱。我爹大声喊叫,没有任何回音。他一边安慰毕先福,一边清理身边的石块、土块,扩大活动空间。他把石块码起来,用作支撑,以防再次垮塌。
第二天,第三天,上面仍有挖凿声。他没力气大喊大叫了,只能用石块互相敲击,想引起上面注意。一直到第八ce63426f2bcc82e5ac8500453bb5f7a4fedf48a411000633f3b33edb221846ca天,毕先福撑不住,死了。上面的挖凿声却越来越小,说明他们挖错了方向。我爹说,他当时非常绝望。毕先福哪怕只有一口气,对他都是一种鼓舞。现在井下只剩他一个人,他一下觉得,暗无天日的深井就是他最后的归宿。
他不知白天黑夜,便根据上面传来的声音计算日子——有响动十来个小时,停两小时,那是午饭时间,再响十来个小时,停下,那是晚饭时间。两动两静,算是一天。
第十天,顶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整座山都震得抖起来。毕先福的大半尸体被埋了,只露出两截小腿。我爹蜷缩在小小的角落里,一颗心被恐惧和绝望紧紧撅住。他猜到上面发生了什么,以往也不是没人做过。一定是钟明耀叫人点炮,把矿洞封了。
巨响过后,上面再没有过一丝动静。必死无疑了。我爹心灰意冷。那些天吃到的唯一东西,就是身上藏着的两块压缩饼干,其中一块还给了毕先福。早知道他挨不住,何必浪费口粮呢?想想也不对,饱死鬼和饿死鬼还是不同。
那两块饼干他已经揣了一年多,换过好几件衣服。揣进衣兜的时候,他希望永远用不上。希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时刻准备扼紧喉咙。他每天只敢啃点边边,希望能多支撑些日子。毕先福死后第七天,他吞下最后一口饼干,断粮了。他试着从不同方向刨土,企图寻到一条活路,同时也转移一下注意力。实在太饿时,他甚至想啃两口泥土。
他的脚开始浮肿,鞋子箍得紧紧的,腿脚都已麻木。开始他踩着鞋后跟当拖鞋穿,后来干脆脱了,踩在泥地上。还有什么好挣扎的呢?他甚至祈祷死神能给他个痛快。
死又死不了,倒是那饥饿感,一阵一阵排山倒海般袭来。喉咙灼痛,血肉正在一点一点撕裂。他蜷缩着身子,紧紧抵着胃,合上了眼睛。断粮第五天,他几次打开冷光灯,找到那两截小腿,想啃上一口。屡次张开嘴,看到那浮肿的青紫,胃里就翻江倒海。
他昏了过去。
2
我爹死后,赵小波见我就说:“我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我满脸嘲讽。我爹怎么死的,还有人比我更清楚?
“有人谋财害命。”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你不当侦探真是屈才了。”我冷笑一声,转身进屋。
赵小波手脚并用,抵着门。
“你做的事,我都看到了。”他小声说,“但我不会说出去。”
“你喜欢咋说就咋说!”我用力关上门。我特别反感他那小人样。别人放个屁都当打雷,日子还怎么过?我在乎的是,我爹死了,再没人给我讲故事了。世界一下子变得空寂又无聊。
我爹死之前,发生过两件事。
那是一个黄昏。和所有夏日的黄昏一样,村庄非常宁静。薄暮笼罩着大地,树木、房屋、鸡、猪、狗都面带慈祥。我进屋切猪草、拌猪食,也就半个多小时时间,天上传来两声闷响。滚雷落在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房子都在颤抖。风卷着黄土,在空中转圈圈,却不见雨点落下来。
“买猪——”
“买猪啰——”
喇叭声,吆喝声,一声赶一声。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到远。卖米的,卖肥料的,卖水果的,收猪的,收包谷子的,收干大蒜的。都是走街串巷,和我爹卖耗子药一个道理,各吆喝各的,买卖自由。今天不太一样,吆喝声在地坎下的公路上停住了。
我拎着一桶猪食出来,趴在猪槽旁的大青狗突然“呜呜”地吠叫。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响,我家来了一个灰扑扑的陌生人。大青狗一个箭步冲过去,边“汪汪”叫边向那人扑。那人往后缩了半步,我赶紧唤住狗。来人不敢进院子,军绿色登山鞋踩在门槛上。鞋子蒙了灰。灰尘成分复杂,有我们古树村的红泥灰,也有其他地方的,黑的黑黄的黄。他左手抓着门扣,手腕上的表亮晶晶地反着光,右手抚着腰间的黑色帆布小挎包,伸着头往里张望。
我刚把一桶猪食倒进石槽,两头猪并排站立在猪圈,努力往钢筋栅栏门外拱。我打开插销,它们饿死鬼一样冲向猪槽,一头扎进去,吃得“砰砰”响。
那人依然揪着门扣,半张着嘴,眼睛直瞪瞪瞅着我。刚好有道闪电划过天际,白光映照在他脸上,他的脸比电光还白。他的头发在风中乱舞,门口那棵千年古树的树枝也在风中乱舞。乌云笼罩,大地阴沉沉的。昏暗的天光,把他的脸映衬得更加惨白。我心里一哆嗦,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你……你叫什么名字?”他抬起右手,食指指向我。
我不敢搭话,装没听见。
“钟明耀是你什么人?”他死死盯着我。
“不……不认识。”我不知所措。天空再次丢下一个响雷,门口高大的古树被劈断两枝,轰隆隆倒塌下来。枝叶横扫过院墙,几块瓦片落地碎裂,发出脆响。我手里的猪食桶应声落地,朝前滚了两下。大青狗惊叫一声,夹着尾巴躲到雨棚下。猪侧着头听了听,继续“砰砰砰”吃食。我慌着去捡猪食桶,却不小心踢到,它又朝前滚了两个轱辘。我打开水龙头,接水涮洗两下,倒进食槽,赶紧躲进灶房,关上门。我屏住呼吸,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还好有大青狗。灶房里也有许多干柴棒。我缩在窗子边偷看,听见来人走远了,一颗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这本来只是一个小插曲,却改变了我的命运,甚至成了我爹人生的片尾曲。
十多分钟后,我爹回来了。摩托车停在雨棚下,他踱步到门口,上上下下看了被雷劈断的古树,叹了口气。这是棵粗壮的黄连木,村里人习惯叫黄烟茶树,活了几百上千年了,树干七八个成人才能合围。水土流失,三条主根裸露在外,每条都有八仙桌桌面粗。现在被雷劈断,只能作烧柴了。不过估计没人敢烧,村里人说这是神树,用手指指眼睛都会肿痛。
我爹解开后架上的绳索,把装老鼠药的铁皮箱子抱进屋。从里屋拿出一些老鼠药,锁进铁皮箱,为第二天的出行备货。拿肥皂洗了几遍手,才从摩托车扶手上取下一个塑料袋,把里面的冰糖葫芦递给我。我接过来,吃了一颗草莓,还剩三颗草莓两颗山楂,暂时搁在碗口上。
饭菜上桌,他还在本子上记账。我吃着冰糖葫芦等他。记完账,我说帮他放本子,他不让,自己把本子放进他床头柜上的皮箱里。从我记事的那一天起,那只皮箱就一直搁在我爹床头,随着时间推移,箱子上的红漆已近黑色,以前锃亮的铆钉,也变成了一个一个黑黑的小圆点。锁好箱子,钥匙挂在腰带上,他才在饭桌旁坐下。我在他右侧面坐下,刚想和他说过路人的事,大门再次被推开,大青狗立刻扑上去。我爹赶紧唤住狗。
“老钟,可还认得我?”来人直视我爹的眼睛,眼里似笑非笑。
我爹盯着对方看了几秒钟,脸色变了:“你是——雷昌达?”
“是我。”
我爹眼里闪过一丝惊疑。
“你不是……已经……”平复一下情绪,他向对方发出邀请,“坐过来喝酒。”
原来是认识的人。我心里还是害怕,起身让到一旁。来客却自己拎个凳子坐到我爹对面。我添了副碗筷。我爹拎来白胶壶,倒出两碗白酒,递一碗到雷昌达面前。他们开始喝酒。他们的表情都很古怪,又非常默契:我爹夹炒肉,客人夹炒肉;我爹夹白菜,客人夹白菜。每夹一筷子菜,中间都有一段停顿。夹几次菜,再同时举起酒碗,朝对方扬一下,也不碰,各自喝一口。
雷昌达不时瞟我一眼,眼神怪怪的。我爹见了,不停劝他吃菜,或是端起碗劝酒。没多一阵,碗见底了,我爹拎起白胶壶,每人又上了一碗。
“这孩子叫哪样名字?”雷昌达看看我,问我爹。
我爹垂下眼皮,沉默了几秒。“王铭凤。”顿了顿,又说,“铭记的铭。”他似乎不愿说出我的名字,又不想当我的面撒谎。
雷昌达愣神了。又喝了一回酒后,他打开腰间的小挎包,摸出一沓钱,朝我手里塞,说是给我的见面礼。我爹连忙说使不得,我吓得不知所措。雷昌达借着酒劲,硬要把钱塞给我。见我不要,又取下手腕上的表,说给我做个纪念。这表我刚才仔细看了一下,表盖亮晶晶的,表带好些地方却已磨成黄铜色,应该有些年纪了。不知为什么,一见这表,我爹不高兴了,起身推开他。推搡中,手表掉在地上,摔裂了。雷昌达捡起表,脸上既痛惜,又落寞。
“我的表!你应该知道这表对我有多重要,对这孩子有多重要!”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两头豹子红了眼,怒视着对方,吓得我连连后退。他们看看我,这才各自坐下来。我趁机跑进房间,关上门,躺在床上玩手机。我把音量调到最小,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却只偶尔听到碗筷的碰撞。我悬着一颗心,挨了半个小时,外面还是没人说话。我装作出来洗脚,见他们还在喝酒,才回屋熄灯睡觉。我一直睡不着,心中老有不好的预感。二十多分钟后,我爹来到门边,小声叫我。我故意装睡。
我爹和雷昌达开始用另一种方言聊天。在那晚之前,我爹从没讲过半句这种方言,他说话一直跟村里人一样。他们说话的腔调虽有不同,但内容我基本都能听懂。好奇心驱使下,我悄悄来到门边,扶着门框偷听。
“找了这些年,没想到你藏在这山沟沟里。”
“你……还好吧?”
“拜你所赐,我很好。”
沉默。
“为了找到鸣凤和孩子,我又在矿山上混了两年。老天眷顾,捡了座富矿。可惜才干了一年多,所有矿山都归国有了。连已经挖出来的都不准动。后来反映的人多了,才给十五天时间,把挖出来的拉走。那种仓皇,不分白天黑夜,车来车往。发发工资,遣散工人,我又在孙家沟租房子住了半年,想看看风向。风是铁了心往一边吹,攒下的钱却哗哗哗往外淌。支锅山的消费你是知道的。”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四处荡。收猪,是后来的后来了。”
“就为了找我?”
“就为了找你。”
“大人之间的恩怨,不要牵扯到娃娃身上。”
“她是我们家唯一的香火了。这些年挣的钱,我一分一厘都攒着,留给她。县城里买的房子,也是留给她的。”
“那还得看她愿不愿意。”
“知道真相,她会愿意的。”
“铭凤是我闺女,谁也别想带她走!”
“闺女?”雷昌达冷笑一声,“要是她知道你炸毁矿洞埋了我,害她母亲早产身亡,她还会认你?”
我爹沉默。我一阵阵战栗。好半天,他才冷冷开口 :“当年犯错的可是你们俩。”
“我们没什么错。有错,也是我一个人的错。再说一码归一码,你害死鸣凤是事实。”
更长时间的沉默。
“无论如何,你别想打铭凤的主意,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命!”
桌子挨了一巴掌,碗筷哗啦响。“钟明耀,你可知道,我当年在那暗无天日的矿洞里待了多久,是如何咬着牙一分一秒挺过来的?我喝过自己的尿,吃过自己拉的屎,我成了看上去健健康康的残废!获救后的前三年,我每天都在想如何找到你,杀了你!一个又一个三年过去,我恨意渐消,但不代表我原谅你了。今天先见到的要不是这孩子,你以为自己还能四平八稳坐着!”
我爹的声音小下来,像喃喃自语:“铭凤不会跟你走的,她不会离开我。”
钟明耀。钟明耀。我就说咋那么熟悉呢。原来我一直生活在故事中,谎言里。
3
钟明耀炸毁矿洞后第十五天,我爹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个小东西在脸上跑来跑去,冰凉冰凉的,小爪子刺得他脸疼。他吓得睁开眼睛,同时,嗅到了食物的气息。
他伸出手,在脸侧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咬一口,是生洋芋。他嘴巴打颤,嚼得“咔嚓咔嚓”响。洋芋的汁子滋润着喉咙,他身体里的某些裂隙自然愈合。
给他食物的,是一只老鼠。
他靠这只老鼠救济,又活了一段时间。至于是多少天,他无法计算,总之非常漫长,少说也有一两个月。他朝着老鼠来去的方向不停挖,不停刨。体力不支,他刨得很慢,但每天都能前进一点点。就是这一点一滴的进步,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腐尸的恶臭,屎尿的刺鼻气味,慢慢被甩在身后。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见到老鼠给他衔来洋芋、苹果的地方。
可是有一天,老鼠不来了。他非常忐忑,开始猜想各种原因——老鼠生病了?它有时会叼来肉片、面饼,说明它会去工棚里偷东西。它不会被猫叼走,或是被人打死了吧?
老鼠一直没来。他很饿,也很寂寞。老鼠每次到来,都会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吱吱”叫着,和他玩一阵。他每天除了刨土,就是在期盼老鼠的到来。现在它突然不来了。好久没来了。他没力气刨土了,蜷缩在地上,预感到自己快死了。他开始痛恨老鼠。它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现在又无影无踪。它一定是故意耍他。在他意识渐渐模糊时,他发誓,死之前老鼠都不出现,来世一定灭了世间所有老鼠。
迷迷糊糊中,奇迹发生了。他听到左侧有叮叮当当的挖凿声。他以为自己幻听。他想起小学课本里安徒生的童话,说人死前会产生一些美好的幻象。于是他想起了烤鹅。背上插着刀叉的烤鹅在他眼前跳舞,他粘稠的嘴巴里生出一丝津液,喉咙滑动了一下。挖凿声一直在,且越来越响。他突然反应过来——又有矿道交叉了。他想大声喊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连捡个石块敲敲洞壁都做不到。希望和绝望同时出现,让他癫狂。
他昏过去了。当再次有意识,他跟着一堆泥土和矿石滚落出来。他听到有人惊呼:“有个死人!”短暂的沉默过后,有人在他鼻孔前摸了摸:“还有点悠悠气。”
我爹说,他刚获救那阵,根本见不得光。在医院的前两个星期,病房从未开过灯,所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身体适应了低代谢状态,他每天只有婴儿的进食量。过了一年多,所有脏器基本复苏,他走路也基本正常,才勉强可以到户外活动……
他每讲一遍,我都心疼落泪,发誓今后一定要好好孝顺他。没想到竟是骗局。他编故事骗我也就罢了,还害死我娘!
仇恨的种子在暗夜萌芽,我久久难眠。
他们还在喝酒,还在争执。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还用说吗?公道自在人心。
“你以为我好受吗?这些年,我一直活在故事里。我希望你死,又希望你活,希望你们都活。我不停地编啊,讲啊,一遍一遍重述着。你以为,我好受吗?”
“那是因为你做了亏心事。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明白?塌方后指挥救人的是你吧?在矿山上这么些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道理,我也懂!”
“你不是出来了吗?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可鸣凤还在矿洞里!所有的夜晚,我都活在矿洞里……”
“那是你不义在先。你丧心病狂,丧尽天良!”
“为了你,她选择矿洞埋身。她竟然选择了矿洞!她已经没有一丝半点力气,孩子在她身边啼哭,她没有力气抱她,没有力气喂奶,但她还是抬起手,提着最后一口气,说要埋在矿洞里。”钟明耀哭了。雷昌达好像也哭了。
“要带铭凤走,除非我死了。”很久以后,屋外传来轻飘飘的一句话,再没声音。
雷昌达是第二早走的。那晚他俩都醉趴在酒桌上。出门时,雷昌达递给我一张他收猪用的名片,说有事找他,说他改天还会来看我。
他刚走,钟明耀就抢过名片,撕碎丢垃圾桶里。等他出门卖耗子药,我才一片一片捡出来,用透明胶带粘好。我摩挲着这张破碎的纸片,上面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在跳跃,都是一种指引。关于母亲,雷昌达出现之前,我从未得到过任何只言片语。
独自在家,我无心煮饭吃,也不想管什么鸡鸭猪狗,任凭他们叫翻了天。
因为没有娘,小学六年,我受了赵小波他们多少欺侮?我们学校在一个垴包上,出学校大门后,走上二百米左右平路,开始下坡。坡脚有两户人家,一家姓张,一家姓陈。姓陈的人家养着一条大狼狗,特别凶。赵小波他们经常把我堵在陈家门口,不让我往前,也不让我后退。我手里抓着两个石头,对着有形无形的狗挥舞。这么多年过去,我还经常梦见被狗追着咬,怎么也跑不掉,怎么也打不死……
我爹王强东,不,钟明耀,他告诉我,我是他在大路边捡回来的。我多么感激他呀!没有他收留,我也许早被野狗叼走,撕吃了。现在突然出现一个人,说跟我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竟是害死我母亲的仇人!
五点二十,钟明耀快回来了。我起身进屋,翻出一包他备用的货。我做了鸡蛋汤,烧好一锅开水,坐在院子里等着。
“不怕你老鼠多,就怕你没老鼠,老鼠死得多,老鼠死得快……”
来了。
我起身进屋,下面条。我正往面条里倒东西,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手一抖,袋子掉落地上。我赶紧捡起来,扔进火炉里。
来人是赵小波。他找我借英语复习资料,我进屋找出来,没好气地塞给他。他竟然一反常态,说了句谢谢就走了。
他刚走两三分钟,摩托车进了院子。钟明耀照例搬下铁箱子,补货,记账,洗手。我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最后的忙碌。他从摩托车扶手上取下一个袋子,拿出一袋芙蓉糕递给我。看着他讨好的眼神,我第一次犹豫着要不要伸手。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小心翼翼,有疑惑,有试探。我接过芙蓉糕,转身躲进灶房里。
面条很烫,我抠紧碗底端着,不知如何是好。钟明耀对我的好,我素未谋面的娘,童年的种种不幸,各种画面在脑袋里不停切换,飞快闪烁。我头痛欲裂,真想自己把面条吃下去。他从堂屋出来了。他朝着灶房走来了。见我捧着碗面条,上面还放了双筷子,他笑了,半颗门牙特别扎眼。他的脸长期曝晒,几近黑色。额头上横纹细密,岁月正在他脸上张罗结网。他伸出手,要接我手里的面条,我心一慌,碗落在地上,碎了。
“太烫了。”我不敢看他,低头吹手,手却在抖。我赶紧拎来扫把铲子,把面条连碗扫起来,倒在大门口的包谷地边。
二十来分钟后,我家的狗死了。鸡也死了几只,还有两只在蹬腿。
钟明耀已重新煮了面条吃下,正坐在院子里吸水烟筒。他出去看看死狗,看看死鸡,一句话没说,又坐回去吸烟,一支接一支吸。他满脸颓丧,像车胎被扎了个孔。我一句话不敢说,偷偷躲进自己房间,反锁上门。我坐卧不安,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却只听得烟筒水隆隆响。天快黑了,他才扛起锄头出门,在对门荒坡上挖了个坑,把死狗和死鸡埋了。
我蜷缩在被窝里,发信息给赵小波,问他能不能借五百块钱给我。我哆嗦着手,老是打错字,半天才把信息发出去。
“你要钱做什么?”
“你别管。有没有?”
“得问我爹要。”
“别告诉是借给我。”
那一夜,我醒醒睡睡,做了许多梦,梦很乱,天蒙蒙亮醒来,头疼得厉害,什么也记不清,好像梦里梦外都在下雨。
简单塞了几件衣服进包里,我偷偷出门了。赵小波已在古树下等我。古树只剩下一根主干,两根横枝,被雷劈断的树杈黑乎乎地指向天空。
“你要去哪里?”
“嘘!我出远门。”尽管他很小声,我还是害怕。
“远门是哪里,总有个目标吧?”
“没有。”
是啊,去哪里呢?天下之大,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我却一处不认识。“先到县城再说。钱我会尽快还你。”
赵小波没说话。
我顺着公路走。要到镇上才有客运车,要走好几公里。夜里下了雨,路面湿漉漉的,周围的庄稼和树木也湿漉漉的。远山被雾气笼罩着,山腰仍有薄雾在徐徐升腾。手冰得厉害,我放在嘴巴上哈了口气,塞进口袋里。
赵小波骑车追来,说送我。
风更紧了,一刀一刀剐着脸。抓着摩托车后面的金属置物架,双手冻得生疼。
“手塞我口袋里吧。”
我装没听见。
“手塞我衣服口袋里!”
“没事。”
“你尽管装,受罪的又不是我。”
见我无动于衷,他放慢速度,腾出一只手,要来抓我的手。摩托车在路面扭来扭去,差点滑倒。
“好好骑车,路滑得很。”我试着把手塞进他上衣口袋,“前面有个急弯,骑慢点。”
“知道,死亡马蹄拐嘛。”
“大清早的,别胡说。”
街上冷冷清清的,停着三辆乡村客运车,车身半绿半黄。只有一辆里面有个老人,双手塞在袖筒里。
“小姑娘,赶紧上来,再等两个人就走了。”司机伸出戴着红遮阳帽的头。
我把包丢在后排座位上,让赵小波回去。他却不走,说再等一会儿。
“要不,再等一个人就走?”
见我不解,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起走。”
我瞪了他一眼。
“我认真的。”
“赶紧回去了。今天谢谢你。”
他叹了口气。
又来了一个中年妇女,包着花头巾,背个背箩,箩上捎着一条火腿。司机打开后备箱,接过背箩放进去。
我焦急地看着四面八方的路,却没有一个人影。摸着口袋里还没捂热的钱,我几次想开口说:“走吧,我付两个人的钱。”却说不出口。不知道是不是赵小波在的原因。
半山腰的雾气还在升腾,慢慢汇聚到山顶。管他晴天雨天,阳光能照到的地方,雨水能落地处,我都能去,只要能离开古树村。
路口又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背个黑色大包,女的戴着蓝布遮阳帽。见只剩一个座位,他们上了一辆空车。
“擦擦鞋。”赵小波递过来一张纸。
我低头一看,红泥巴已翻过鞋帮,爬上鞋面。我接过纸擦了擦。见没擦干净,赵小波又递了一张纸来。
还没人来,我急得直搓手。
“钱不够,记得打电话给我。”
“我会……省着点用。”
远处传来摩托声,车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也是坐车的吧?终于可以走了。
“好像是你爹。”赵小波拉拉我袖子,“还有我爹。”
“走,快走!”我跳上车,关上车门,催促司机。
“还差一个人,再等一下。好像来人了,人满就走。”
“快走,我付你两个人的钱!”
司机一脸不解,但还是伸手打着火。刚起步,摩托车到了,直接冲到客运车前,吓得司机一个急刹,车上的人都朝前冲。他们撂下摩托,一个掀开一边车门。
“下来!”
钟明耀第一次这么生气。我有些害怕,但还是咬着牙,坐着不动。他一个杀人犯,一个骗子,凭什么管我!见我无动于衷,他抓住我手臂,把我从车上拽下来。赵德才关上车门,给了赵小波脸上一巴掌。赵小波趔趄两步,朝一旁摔倒下去。最终结局,是钟明耀带着我,赵德才带着赵小波,骑车回古树村。
雾气慢慢弥散开,空气湿漉漉的。钟明耀语重心长,一路上都在劝我,说一个女孩子独自出门的各种危险,说他的各种担心。“你想离开古树村,爸爸也想离开,我会带你走。给我两天时间,我们把牲口卖了。有人要的话,房子也卖了,我们换个地方生活。爸爸会给你找学校,会给你……”
摩托车突然打滑,他顾不上再说话,双手紧紧抓着龙头。这里是一个U型急弯,就是赵小波说的“死亡马蹄拐”,下面的山沟有五六米深,是这条路上五个拐中最艰险的。在和路面较劲时,钟明耀不小心扭到了油门,摩托车突然加速,腾空飞过山沟,撞在对面路坎上,随后坠落下去。整个过程,我只记得两声“嘭”“嘭”响,和两下重重的撞击,随后头“咚”一声磕在地上。
“王铭凤!”
“王铭凤!”
有人在叫我,叫了好几声。我答应了呀,他为什么还一直叫?
我站起来了,有人扶我起来的。好像是赵小波。前方模模糊糊有片树林,我什么也看不清,是天黑了吗?他扶着我朝着山坡上走。他为什么不扶我回公路上?我双腿软绵绵的,想说话又张不开嘴。走了一段,眼前渐渐清晰,我确实回到了公路上。原来我之前一直在朝着公路走。赵小波扶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你刚才吓死我了,喊半天没有一点反应。”
“我答应了呀!”
“没有。”
怪了。
“钟明耀呢?”
“谁?”
“我爹呢?”
赵小波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站起身,想去山沟边看看。起得太猛,头一晕,差点摔倒。
钟明耀还躺在山沟里,脑袋周围全是血,石头染得红通通的,地上一大片暗红。赵德才在他旁边,正打电话叫人。看见我,说钟明耀磕石头上了,已叫了救护车。
等救护车赶到,钟明耀已经走了。我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心里空空茫茫。
4
丧事是雷昌达来办理的。他带了五六个人来帮忙。他们开来的小货车、面包车停在路边,像一具具棺椁。
赵德才自荐来当总管。村里红事白事,都是他当总管。别家是主人去请,他还会象征性推辞一下,说几句怕不圆不全之类的客气话。我家不一样,我爹没了,我完全没了主意。在赵德才提醒下,我才想起雷昌达,以及他留下的支离破碎的名片。赵德才还带我去请道士先生,瞧了出殡的日子。
我披麻戴孝,由赵德才带着,挨家挨户磕头。
“孝女行礼,请众乡邻六月十六帮忙送亡人上山——”
每到一家,我便自觉跪下去,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赵德才则拍响大门,大声报丧。
“憨娃娃,没必要磕那样重,脑门都青了。”
我木然地跟着他,继续磕着响头。都说人死如灯灭,钟明耀就如那最后一滴灯油,已化为青烟,散了。
下午,村里人陆陆续续来了,他们帮着收礼、砍柴、做饭、支桌子、洗碗筷,忙里忙外。赵德才列了几张单子,香火纸烛,烟酒糖茶,干菜蔬菜,油盐大米,肥猪两头等等,非常详尽。雷昌达安排人开车去采买。
听说买了口棺材,赵德才一脸疑惑:“要土葬?”
“土葬。”
“只是……”赵德才吞吞吐吐。
“咋啦?”
“之前村上通知过好多次,说从7月1号走的都要火化。”
雷昌达拍了一下大腿。
“管他了,不行再说。”
大钱、二钱立起来了,阴乐吊已在空中飘扬。花圈、纸马、纸人、纸房子,花花绿绿,纸片在风中哔哔啵啵响。五点来钟,道士先生来了,带着三个徒弟。请了烟,喝了茶,徒弟们开始干活。他们在大门左边一字排开,唢呐朝天,铙钹嚓嚓。弄一阵,声音渐渐小下来。见有人来烧纸,他们会搞一段热烈的。有大姑娘或小媳妇从门前经过,他们便一脸得意,胸脯挺得高高的,把丧乐奏成欢喜调。
随着棺材一起来的,还有一床衾被,三套寿衣,新的鞋子和袜子。东西一到,赵德才忙着安排人装老、入殓。棺材前点上了长明灯。人生如梦似幻,如何长明?我跪在灵前,内心被巨大的黑洞吞噬,任鞭炮在脑袋里炸裂,硝烟弥漫。有人来磕头,我回磕三个。他们烧纸,我也烧。偶尔站起来走动,赵小波便跟过来问:“他们说雷昌达是你亲爹,是真的吗?”
这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叫我怎么回答?
小孩子们无比欢乐,冲入硝烟中捡哑炮,再一层层剥开红纸,重新点燃。他们也玩自己买的摔炮,三响炮,五响炮,搞得像过盛大节日。大人们也很欢乐,他们挑三P,打麻将,猜拳喝酒,抓抓扯扯。每一场丧事,都是盛大的狂欢。
十二点一过,绕着棺木念经的道士先生打起了哈欠,声音越念越小,越念越含糊。雷昌达让我别跪了,明天还要上山。我没动。我不想动,也动不了,腿已麻木。比腿更麻木的,是一颗心脏。以前我只是没有妈,现在什么都没了。我已不再年幼,却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儿。
夜渐渐静下来,我推开钟明耀的房间门,打开灯。箱子还在床头柜上,钥匙我早准备好了。一摞笔记本,大多已经发黄,翻开有股霉味,我没心思细看。旁边是一摞奖状,都是我的,从学前班到高中的都有,我也没兴趣。还有两个红本本,用塑料袋包着,外面缠了布条。一层层打开,是两本结婚证。照片上两人头挨着头,女人扎着马尾,初看跟我一模一样。下面写着:钟明耀 王鸣凤
九点摆第一轮席。第二轮吃完,还不到十一点。烟酒准备好,锄头、撮箕准备好,灵杠在手,八仙绳已捆绑在棺材上。青壮年跃跃欲试,年龄稍长的,也准备随时出把力。只有那些老年人,他们缩在各个角落,静静抽着旱烟,或烤着太阳,平静得像棺材里装的是他们自己。三封鞭炮接在一起,悬挂在高高的树枝上。炸药已塞进土罐,插好雷管。人们都站在门口,静待吉时,好送钟明耀上山。
不合时宜地,村道上来了一辆轿车,一辆面包车。两辆车径直开到大门口停下,下来四个人。赵德才认识这些人,小声对雷昌达说:“殡改办的。”雷昌达脸一下灰了。
赵德才忙着过去打招呼。雷昌达愣了一下,也跟了过去。他掏出香烟传给来人,有三个接了,另一个摇了摇手,说不会。
商量半天,只得到一句话:“必须火化!”
围观的老人都是一哆嗦,被烫到了一样。
雷昌达再给他们递烟,他们不接了,之前的也不点,只夹在指间。赵德才谦恭有礼,好话说尽,对方坚决不通融。只能换雷昌达上。
“几位大哥,人都装进棺材了,你们就高抬贵手,让我们送上山。按风俗,人进去后是不能再挪出来的,会对后辈子孙不利。你们看看,就剩一个小独姑娘了,你们也不希望她有个好歹吧?”
雷昌达拿我卖惨,还朝我使眼色,估计是希望我能哭哭闹闹。可是我哭不出来。
“你们村这是新政策后第一例。你们打听一下,大麦地村的刘荣光,埋进土里三天,都刨出来化了!”
“反正装进棺材,就没有再拿出来的道理,你们说是不是?”雷昌达朝着众人喊话。
马上有几个老人响应:“是啊,死者为大,这样折腾,如何早日超升?”
“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入土为安,火刑要下十八层地狱才有!”
大家越说越激动,渐渐朝着殡改办的几人围拢过来,雷昌达带来的人冲在最前边。赵德才见形势不对,赶紧把雷昌达拉到一边,劝他息事宁人,按政策办事。雷昌达牙齿咬得咯咯响。他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半天,又看我一眼。他来时换了双新皮鞋,此时已被古树村的红泥土包围,就连鞋舌上的金属字母“A”也已灰头土脸,同此时的他一样颓丧。见我不说话,他最终无奈地点了头。
钟明耀被抬进殡改办的面包车里。雷昌达带了几个人跟着,让我在家等。临行前,他命人架起火,把棺木烧了。
“让老钟在那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老人们都点了点头,朝他投来赞许的目光。在他们的观念里,老棺材就是老房子。所谓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在这一刻成了悖论。
青烟滚滚,烈火熊熊。之前往棺材里倒过汽油,火烧得特别旺,火焰扯得有房子高。灵杠和八仙绳以后是用不上了。不知谁带的头,其他人也纷纷把东西扔进火里。火星四溅,火燃得更旺了。
5
雷昌达回来时,赵德才正指挥人打扫卫生。他习惯饭后饭前都扫扫院子。雷昌达请赵德才招呼众人,缺什么让赵德才做主买。他则带着我,叫上道士先生,送骨灰去公墓。见还有一辆面包车空着,赵小波以及平时和我爹交好的几人也赶紧上车。
公墓离古树村八公里。半路上,雷昌达问我今后有哪样打算,我没说话。
“去县城上学吧,城里教学质量好。”
“凭哪样?”我怒视着他。
“凭我是你的……”他把话咽回去,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闪过许多复杂情绪,“铭凤,你听我说。”他试图拉住我的手。我用力甩开了。开车的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迅速收回目光。
“铭凤,我知道你恨我,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如果知道钟明耀会出意外,我宁愿一辈子不出现在你们面前。”他左手食指摇下窗玻璃,又关上,车内顿时有股尘土味,“我现在才想明白,害死你母亲的人是我,是我!”他用开车窗的食指指着自己。他的眼圈红通通的,转头看向车窗外,半天不再说话。
车内一下子安静得可怕,只有车轮碾压大地发出的隆隆巨响。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铙钹唢呐声中,纸钱翻飞,青烟缭绕。道士先生念着往生咒,希望钟明耀能早日超升,转世成人。都想成人,不明白做人到底有什么好,比如我妈,比如我爹钟明耀,不过是无尽的苦海!
返程时,雷昌达自己开车,也不让刚才开车的人和我们同坐。半途,他突然停下车,说要给我讲个故事。我有些害怕。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我不想再听什么故事,我已被故事害得够惨了。他摇下车窗,点了支烟。不停吐着烟圈,就是不说话。我手心开始冒汗,干咳了两声。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把夹烟的手伸出车窗外。
“多年前,在大西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住着一位母亲和一对儿女。母亲样样都好,就是在学习方面对姐弟俩很严厉,作业本上得个红叉,耳朵要被扭上三圈,考第二名都要挨打挨骂。姐姐听话,学习好,自然没事。弟弟贪玩,整天上山打鸟,下河摸鱼,学习一塌糊涂,经常挨揍。
一天,母亲正在蚕豆地里拔杂草。几个小同学嘻嘻哈哈告诉她,她儿子数学才考了55分。母亲气坏了,立马冲回家,准备揍儿子一顿。她没发现,同学告状时,儿子就躲在不远处的柳树林里。
门前码着高高的柴跺子,都是母亲刚从山上砍来的。柴才半干,刀口白花花的,参差不齐。母亲抽了根细柴棍,一直站在门口等着。儿子见状,哪里还敢回家。直到天擦黑,他才悄悄往家里摸,想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溜进里屋。谁知母亲一直埋伏在柴跺旁,他刚一出现,马上被一把揪住。那晚,母亲打断了两根细柴棍子,还罚儿子跪着反思,并在他头顶上蹾了一碗水。若碗里的水洒落,还要挨揍。
母亲一直在旁边骂他,嗡嗡嗡,嗡嗡嗡,听得他头大,可母亲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细数着她的苦难,这苦难她已数了千百遍;她骂他不成器,他的不成器,她也已骂过千百遍。她骂呀,骂呀,走出骂,走进骂。手里没活计,就站在他身旁骂。他心里的火焰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在怒火冲向脑门顶那一刻,他抓起头上的土碗,朝着母亲扔了过去。碗不偏不倚,砸在母亲太阳穴上。母亲倒下了。姐姐跑出来扶起母亲,他才看见顺着母亲脸颊流下来的血,以及她后背上插着的尖柴棒子。他吓坏了,拔腿就跑,躲进河对岸的山洞里。
母亲死了,十二岁的他成了杀人犯。他再不敢回那个小村庄,再不敢回那个家。他改名换姓,东飘西荡。找不到活计糊口,就要饭。二十岁那年,他逃到支锅山,成了一名矿工。老板对他很好,把他当亲弟兄,当家人看待。可老板娘偏对他纠缠不休。他只想讨碗饭吃,前尘往事,他一概不想提。可老板娘不放过他。好吃的留着给他,给他买衣服,还在他生日时送他手表。八年了,她还记得他的生日。她为什么记性要那么好?只要身边没人,她就对他逼问不休。他往山上跑,她追着撵,骂他是孬种,不敢面对现实。有两次,他看到老板就偷偷跟在后面,可那女人没发现。他怕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也想过离开支锅山。可是八年来,他漂够了,孤独够了,以至于多次收拾好行李都没能成行。直到矿洞塌方。想到有可能长眠地下,他才后悔,真心后悔,他又辜负了一个傻女人,可惜世上从没有后悔药。”
故事讲完,烟也灭了。他手腕上的表已换了盖子,亮晶晶地闪着光。
责任编辑:何顺学 夏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