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传统节日
2024-09-11和晓梅
三多节·走向春天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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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擅长把传统融进现代生活的纳西人而言,最隆重的节日是春节,但最热闹的节日,当属“三多节”。
但凡有纳西族人民居住的地方,一定有“三多节”。三多是音译,指的是纳西族保护神“阿普三多”,相传三多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世代守土安邦,抵御强敌,护佑纳西子民。所以三多节是用来纪念和祭拜三多神的。
我们开始过三多节的时候,已经上小学了。那时我对三多节有一种不一样的期盼,和过年不同,和中秋也不同。在我眼里,过年也好,团圆也好,快乐来得很实际,比如假期,比如压岁钱,比如美食,还有全家人为迎合节日的好心情。
三多节则不同,对它的期盼与物质无关,倒是跟精神有关,仿佛有一种很单纯的快乐,因时光的变迁暗自滋长,因季节的更替悄然而起。
经书里说阿普三多属羊,所以,对他的祭拜是在每年农历二月份的羊日,后来固定成农历二月八,通常会在公历三月初的某一天——这可是一个正走向春天的节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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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因为有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做参照,海拔2400米的纳西族主要聚居地丽江,尚不能算作真正意义的雪域高原,顶多算是一片高地。
即便如此,高地还是呈现雪域高原的某些特征,有着漫长且寒冷的冬季和并不炎热的夏季。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寒冷始终占据着重要的空间,现在想来,大概有两个因素,第一是气候变化,那时的气温比之现在低得多。第二是年龄,小孩子对寒冷的抵御能力远不如大人。
所以我对丽江的寒冷有着彻骨的体验,这种体验在云南人当中不多见。那时候玉龙雪山白雪皑皑,终年不化,冬天的清晨,古城里的河流会冒着白气,烟雾腾腾,城外水田里有水的地方浮着厚薄不一的冰块,要是下雪,雪后滴水会冻结成冰,在屋檐悬挂出剑一样的冰柱。
这些景象如今已不复存在,但在那时是尖利的痛苦。
因为衣服并不充足,鞋子也不够保暖,你并没有很多套可以更换的冬装,毕竟你是一个生活在80年代祖国西南边陲的小朋友。也不单是你,所有人都这样,要不就是比这更糟糕。我记得我的一个小脚趾老是会生冻疮,害得我不得不按照奶奶教的偏方,每晚靠着炭火,用一块腊肉皮反复擦拭,持续整整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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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的衣柜里,每个人都有一套漂亮的纳西服装!到了三多节那天,每个人都会穿上它。
几乎所有的纳西服装都出自于民族服装厂。那时的民族服装厂是大厂,好多师傅,就是没有设计师。
当然,设计是不需要的,裁缝师傅们做民族服装有唯一且通用的标准——年龄。因此女性服装的款式也只有三种,分别针对老年人、成年女性和小女孩。
令人欣喜的是颜色和质地是可以挑选的。比如说羊皮披肩上的手绣七星,你可以选择花样纹路;七星上镶嵌的塑料珠子,你可以任意搭配;垂坠下来的流苏,你可以选择是用普通的线条还是用小羊皮锻制。这对于女孩子来说是个美妙的过程。
所以你拥有的这套纳西服装,必定有着你喜欢且为之骄傲的细节,在三多节那天,就可以尽情地展示。
这一天,起来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层层叠叠的冬装,换上民族服饰。
三月初的滇西北,漫长的冬天刚刚过去,春天还没有真正到来,但迈向春天的脚步如此坚实,空气里温柔而暖和的气息,恰到好处地激发着沉睡良久的喜悦,换上艳丽且相对轻薄的纳西服饰是最好的做法,与此时的气氛相得益彰,与即将到来的草长莺飞、春和景明相互辉映。
这不像是一个简单的习俗,倒更像一个庄重的仪式,一个用来迎接春天到来的仪式。所以,纳西族的三多节,拜这块高地姗姗来迟的春天所赐,也有着辞旧迎新的内涵,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辞旧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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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这个传统和现代相结合的家庭里,对民族传统节日有着一定程度的关注。这一点和大部分纳西族家庭相似,彰显的是自发的传承和保护。
因为重视,我们在这一天还被破例允许使用妈妈的口红和胭脂,因为在祭祀活动结束以后,还有以家族为单位的郊游和聚餐,兴致高的话还要参加到歌舞打跳的队伍。我妈妈希望在这些过程中我们能保持良好的形象,给她长长脸。
祭拜阿普三多要到玉龙雪山南麓的北岳庙,三多阁。三多阁常年封闭,仅在这一天开放。年长的东巴祭师会在当日晨间主持隆重的祭颂三多神仪式,念诵《祭三多神经》《祭圣日神经》,跳东巴祭祀舞,面朝玉龙雪山,为前来祭拜的纳西儿女祈福。
届时人山人海,人人着节日盛装,虔诚祭拜,场面极其恢弘,令人神往。但是我们家拖儿带女,加之北岳庙路途遥远,多半是赶不上的。那时候我们常去的是黑龙潭五凤楼,那里也塑有阿普三多的雕像,也要举行祭祀活动,就是规模相对小些。
祭祀主要由大人来完成,小孩子等待的是接下来的环节。等焚烧的香火烟气渐渐散去,四周就响起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嬉戏声,这将是自由快乐的一天,可以随心性疯狂地玩。大人们也宽容,看到男孩子满头的汗,还会爱怜地说:天气暖和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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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在黑龙潭五凤楼的三多神像,就算以小孩子的眼光看,也不能称之为高大威猛,倒是相貌堂堂、仪表威严。这位纳西族神灵是个骑白马、穿白甲、戴白盔、执白矛的武将,我那时候分不清楚,把他和连环画里的赵子龙混在一起,只当成一个人,就是多了一把白胡须,是年迈的赵子龙。
后来才知道,这位神灵在纳西人的心目里,是玉龙雪山的化身,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对他的膜拜甚至可以追溯到1200年前。
关于阿普三多神庙,最早的记载出现在乾隆《丽江府志略》里:“麦琮(纳西族首领)常游猎雪山中,见一獐,色如雪,以为奇,逐之变为白石,重不可举,祝之又举,其轻如纸,负至今庙处少憩,遂重不可移,因设像立祠祀之。”
此外,《光绪丽江府志稿》也有类似的记载。
我喜欢的却是一个民间故事,这个故事收集在由白庚胜老师主编的《中国民间故事全书云南玉龙古城卷》。里面的阿普三多是个白胡子老者,天神遮劳阿普派他来到纳西族首领的身边,护佑纳西子民,他迷恋玉龙雪山的美景,先是化身为白马鹿,继而又化为白石,与玉龙雪山合而为一。
这个故事一波三折,神灵不仅与我幼年时看到的雕塑吻合,也带上了可爱的性情,可贵的人间烟火。人与神灵之间的鸿沟,仿佛被一抹暖和的春天的气息轻轻抹平。
如今我已生活在另一个城市,但正如我在文章开头所言,但凡有纳西人居住的地方,就一定有三多节。
每年的这一天,我还是会穿上纳西服装,到达指定的位置,和从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纳西乡友一起,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
现在我的衣柜里有了不同款式的颇具设计的纳西服装,但我依然沿袭着从前的习惯,总是愿意穿上最为艳丽最为轻薄的那套,以此作为一个仪式,在微凉的衣裳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告别冬天,走向春天!
清明·那些消失的人和消失的事
1
最早的时候,认识我们这个家族,认识我们这个家族的命运并感受到与之产生的神秘关联,是从清明节上坟的时候开始的。
出于对祖先的尊崇与膜拜,和中国的其他很多地方一致,云南西北部纳西族视清明为一年当中最庄重的节日。任何一个环节、任何一个仪式,因为关乎到先祖们的护佑,与每个人息息相关,都将得到足够的重视。
可以去上坟的时候我们都已经超过13岁,算是成年,那时候坟茔简陋,没有碑文,只知道都是祖先,认不出谁是谁,大人叫跪就跪,叫拜就拜,注意力都在别处。
老家在丽江东坝子,最靠近东山的脚下,叫达瓦村。坟地在达瓦村后面的东山上。这一带的山连绵不绝,无限地蔓延,山上长着松树与杉树。山与山之间由一些崎岖的小路连接,来自于雨水的冲刷或是人为的开辟。
熟悉山的人会听到山的呼吸,一种来自躯体内部的会产生共鸣的声音,悠远却空洞。
更熟悉山的人还会听到山的叹息,比如我奶奶,当我们清明节上坟的时候,如果过于喧闹,她就会对我们说(用纳西语):“安静点,你们这么吵,山都在叹气了!”
她总是听得见山的叹息,有时候她会问我们,你们都没听见吗,就在刚才,这么重的一声。她不但能听到山的叹息,还能感到山的痛苦,有时候她问我们觉不觉得山也很可怜。
我们不觉得,在山里我们只觉得很稀奇。
她常常感到愧疚,我们都要下山的时候,还会发现她跪在山神面前絮絮叨叨,不停地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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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祭拜祖先之前,一只公鸡被带到山上来,由家族里的一名成年男性,左手抓紧翅膀,右手持利刃,割喉,伴随着公鸡的惨叫挣扎,鲜血淋在一块形状如山的白色石头上。
这块白石,就是山神。每个家族都供奉有一尊山神,忠实地为我们守护先祖们的灵魂。这是山地民族和山的关联。
这个环节全体人员参拜。我每次在俯身又抬头的时候,看得见殷红的鲜血从白石的沟壑间缓缓流下,作为一个未成年人,这时候内心是有一些惊惧的。
但同时,一种来自山的伟岸之力,神秘之力,会在周遭秘密扩散,我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仿佛有阔达无边的目光,正怜悯地落在你的身上,洞悉你的惊惧,容纳你的悲喜。
我和我的所有家人都相信,山神会在这个时候醒来,给出慈悲的回应,护佑包括我曾祖父在内的所有先祖,以及他们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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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父是一位享有声誉的东巴,在他之前,这个家族每一代都会有一名男性成员承担东巴的职责。但是唯独在他这里,因为在巫术中融汇有精良的医术,他在丽江东部拥有极大的名望。
父亲会在一座看上去最为古老的坟墓前驻足,他把我们召集过来,告诉我们,曾祖父就埋葬在这里。
需要声明的是,在丽江,身处东巴世家不是一件特别值得炫耀的事情。简单说,东巴是纳西族的文化人,负责把那些用象形文字记载下来的经文,以吟诵的方式告知大家。内容涉及:创世、迁徙、战争、婚嫁、丧葬。
如你所知,文化人不擅长于经营,在经济上,东巴和其他人一样贫穷,也许还会更严重些,他们只是一个家传的职业。
接下来父亲会带着我们到另一座矮小的坟茔前,在这里我们不需要祭拜,因为这是一座假坟。是后人们为我失踪的小爷爷修建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住东巴家族的这块风水宝地。
多年前,在衣钵的传承上,我曾祖父一度陷入踌躇,按照规定,他应该把职务连同他利用漫长的人生领悟到的精髓、实践出的医术,传给他的长子——我的爷爷,可惜这个人天资聪慧却是个酒鬼。
当然,他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个酒鬼,只是在孩提时代,曾祖父物色继承人的时候,就显示出酗酒者的一切品质:好吃懒作、投机取巧却意志薄弱。
在屡次失败之后,曾祖父的眼光只好落在他的小儿子——我的小爷爷身上。我的小爷爷,据我父亲说是个沉闷的人,并没有给我的曾祖父带来更多的信心,但他还是开始了艰难的授课。
完全可以想象这个过程的被动和焦灼。
年少时的我,每次站在这座矮小的坟茔前,常常感觉一些跨越时空的重合,能让我进入这位从未谋面的亲人内心。他的沉默寡言,不时袭来的忧郁,突然爆发的愤怒,逐渐孱弱的身体,其实都是柔软的抵触。
但所有柔软的抵触,最后都会被忽略。小爷爷在他年满30岁的那天,带着两本自己喜欢的经书,走进当时密不可进的森林,从此,杳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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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继承衣钵这件事情,我父亲所面临的问题与我曾祖父截然不同。
除非是文化方面的刻意保存,现代社会不需要一个实际意义上的东巴,很多祭祀仪式已经消失,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痛苦,依靠的是现代医学和现代心理学。东巴的意义,早已荡然无存。
父亲不需要选择一位继承人,他需要的仅仅是我们这个家族拥有的东巴血脉,能在现代社会里,以一种合理的方式得到留存和延续。
那么,学习是很有必要的。
所以,年少时候,每一年的清明节,都要重复关于祖先的故事,父亲想通过讲述建立我们和故乡的密切关系,和家族的密切关系,和东巴文化的密切关系。
先祖们的形象在这些反复的讲述中逐渐清晰起来。
我的曾祖父最大的贡献是潜心研究出的一副药剂,专门用来治疗跌打损伤。这是一副包含14种中药材的秘方,混合碾碎了之后用一种粘性极高的红土搅拌,涂抹在患处。严重的情况下,还要用红泥再涂抹一道,把整个伤口固定起来,充当的是现在石膏的作用。
受伤的人因为疼痛剧烈,非常抗拒必要的检查和修正,他特意修建了一张具有熏疗功能的土床,用土坯砌制而成,底下中空,放置烧过的草药秸秆,烟雾透过土坯缝隙升起,在患者周围缭绕,适度的温暖和氤氲的气息,很快能让他昏昏沉沉。
这张床我们都见过,一直保留到达瓦村修建铁路进行整体搬迁的时候,这张曾经为无数人解除剧烈痛苦的土坯床,才随着推土机的轰鸣,灰飞烟灭。
至于说我的小爷爷,没有太多关于他的业绩的记载,他始终以一个忧郁的、携带着叛逆因子的少年形象出现,即使他离家出走的时候,已经年满30岁,但在我们的心目中,还是一个少年。
当年他携带着两本经卷离家出走以后,我们这个家族进入到漫无边际的寻找中。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出生,我父亲也还是个孩子,他们把画有我小爷爷画像的寻人启事贴在村口,贴在学校外,贴到丽江古城里人群汹涌的地方,贴在马锅头途经的人迹罕至的小路边。
他们不分昼夜,分成无数支队伍,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呼喊着我小爷爷的名字,夜里点亮的火把,如一条火龙在黑暗的山谷蜿蜒游走。
他们还等待着我曾祖父手里占卜的鸡骨落下,指出方向。但东巴无法为另一个东巴占卜命运,他们等到的只是我曾祖父眼里潸然落下的一滴浊泪。
经年累月的寻找,换来的还是小爷爷固执的沉默。
就是没有人相信他会死去,在属于他最后归宿的地方,后人们为他修建了假坟。
每年的清明节,父亲在一次又一次重复先祖们的故事以后,紧接着总会跟我们说,要学习一些东巴文字,以便于理解东巴文化的内涵,因为这是我们祖先留下的宝贵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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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父亲和其他长辈的讲述,我们甚至还有原版的学习教材:一本家传的羊皮经卷!
我小爷爷带着两卷经书离家出走以后,剩余的经书与我曾祖父祭祀祈福时候使用的法器,在上世纪60年代末期,得不到有效的保护,在一轮又一轮的抄家中失散了。10年后,还是有一些纳西人,出于虔诚,把他们这些年来,冒着风险小心保护下来的东西陆续交还给我爷爷,一些经书和法器,所剩无几但完好无损。
那时候我爷爷已经有两个儿子,一个在部队,一个是国家干部,都有看得见的美好前程,他本能地意识到,保留这些东西是件危险的事情。
于是,这个从早到晚都处于微醺状态却保持着人间清醒的老人,把这些来自祖上的物件,统统捐献给国家。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曾祖父选定的继承人下落不明,而嗜酒如命的爷爷却活到了他应该活的年纪。
第一次翻开这本古老的经书,那上面的文字,瞬间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所有的似曾相识都是因为在梦里有过相遇。
我梦到过我的小爷爷,在有一年的清明节,父亲又一次讲完他的故事以后,我就梦见了他。他在曾祖父那张烟雾缭绕的土坯床上醒来,坐起身,膝盖上摆着一本东巴羊皮经卷。他慵懒地翻开羊皮经卷,在梦里我的目光曾短暂地落在上面。
现在,这本古老的羊皮经卷就放在我们家的一只香樟木箱子里。
这只四面打着铁皮护角的香樟木箱子,制作于上世纪70年代末。目前,由家里最年富力强的成员爬着梯子架到衣柜上面,里面据我所知,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内容:一本羊皮制成的东巴经卷,一卷打开来长约一米的黑白雕版印刷神路图,一台电唱机,一件我父亲买给母亲的毛呢大衣,以及几封发黄的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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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我父亲屡次让我们学习东巴文字,学习纳西文化,但是学了到底用来做什么,他自己也很茫然。毕竟,他所面临的是一种在现代社会里消失的文明。
父亲并不是特别聪明的人,学历也很低,但他非常努力,特别擅长自学,掌握了很多的东巴文化,能体会到民族文化里博大精深的内容。可是这些内容,在他的实际生活里,没有发挥出来任何作用。这让他对这件事情的意义感到怀疑、犹豫和痛苦,对我们的要求也随之变得模棱两可。
但是在我考大学之前,父亲的思路却突然清晰起来,突然变得很有底气,并把这种底气实施到对我的大学志愿填报指导中。
高考来临了,我的学习虽然没有名列前茅,但也一直保持在中等偏上水准,可以勉强考上一所重点大学。
“你要学民族学、历史学、或者人类学,然后把东巴文化研究作为主攻方向,以后,成为这方面的专家学者。比如说,中央民族学院的民族学就非常厉害。”
父亲目光坚定,语气铿锵地说。拿着放大镜,抱着两本厚厚的志愿填报指南反复研究,并用红笔在上面勾画重点。
可是我想学的是文学。
在人生规划这种事情上,我当然得听从自己的内心。
那段时间我也没有时间和他辩论,辩论就要说狠话。狠话谁不会说,我但凡要是问一句:那为什么我小爷爷到现在都下落不明?我父亲都将哑口无言。
可是我从来也没有说。
后来我可怜的父亲看到我的录取通知书——云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他沉默了一会儿,无言以对。
7
在我的小爷爷年满100周岁那年,家族的后人们为他修建了衣冠冢,就在先前那座假坟的位置。墓碑上,他的名字前,还是刻有大东巴的字样。他们依然不相信他已经死去,只是不愿意继续等待而已。
因为所有的等待都将迎来结局。
他的结局,就是最后的回归。
其余简陋的坟茔也经过了重新的修葺,曾祖父的墓碑上刻有“大东巴卜东海之墓”的字样。我自此也才知道这位先祖的东巴名讳。
不知道在哪一年,清明节杀鸡的环节突然就取消了。我问二叔:“怎么今年不杀鸡了?”
二叔的回答简单明了:“家家都不杀,我们也不杀了!”
世界上总有些事情,就这样莫名地从你身边消失,或许短暂地留存在一些人的记忆里,但随着他们的死去,终将了无痕迹。
没有殷红的鲜血沿着石块沟壑缓缓流下,家家的山神都呈现出白石的底色,间或有一些黛青色的纹路,像一位位慈眉善目的老爷爷。
把我们先祖的魂灵交给这些慈眉善目的老爷爷来守护,似乎也很安心,一派岁月静好,盛世太平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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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们家只剩下一件事情了,就是那本羊皮东巴经卷的管理。
神路图复印件已经扔了,因为时间久远,图案已经模糊。况且现在的印刷质量,你想要多清晰就有多清晰,想要多精美就有多精美。
我父亲有了意外的收获,他没想到自从我开始写作以后,书柜里关于东巴文化研究的书籍逐渐多起来,我的写作不需要研究东巴文,需要的是研究成果,因为我有很多文章涉及到这些领域。在写儿童读物《来自纳西族东巴经典籍的神话》时,我几乎读完了杨世光老师主编的《纳西族东巴经译注》100卷。
我父亲,从此以后,永远都不需要对我进行任何的提醒了。
经卷的保管却是个麻烦事!
问题不在于文字,这种原始的书写材料为了延长保存时限,聪明的古人在碳粉里加有草乌和锡水,所以文字里有细小的光泽,直到今天,字迹没有任何的褪淡、模糊和洇染。问题在于承载文字的羊皮。
尽管用来书写的羊皮,已经使用当时最好的技术进行硝制,但它毕竟是动物的皮肤组织,会发霉,会分化,会脱落,会消解。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捐给东巴文化研究博物馆。
我父亲不同意,他说我们家已经捐过了,这一本是他偷偷留下的纪念,唯一的纪念!
既然父亲不同意捐献,那我们还能怎么办。
有一年的梅雨季节特别漫长,经卷上长出绿色的霉斑,我父亲用小锉刀一点一点刮下来,在梅雨过后的阳光下晾晒。第二年,装订的线又断了,由于找不到这种特殊的羊皮锻制的线条,我父亲到民族服装厂高价买了一件七星羊皮披肩,因为这种昂贵的披肩会使用很细的羊皮锻制的线条,作为装饰的流苏。
接下来的又一年,我们惊恐地发现了一些摇摇欲坠的组织,感觉就要脱落。我父亲去束河找到一位高明的皮匠,希望他能做一些修补。可是他拒绝了,他说这是一件古老的物件,要是修坏了担不起这个责。
我们不敢给博物馆打电话,也不敢求助任何一位专家,只好把那只沉重的香樟木箱子抬上去又搬下来,盖子打开又合上,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慢慢地我父亲老了。他不但老了,还患上慢性骨髓增殖性肿瘤,这是一种血液中的恶性肿瘤,他的身体非常虚弱,也非常消瘦,早就无法把香樟木箱子放到衣柜顶部。
做这项工作的是家里最年富力强的成员。终于,他也破防了,他说他的意见是不要再频繁地搬这只箱子了,就让这卷经书好好待在箱子里,最多,梅雨季节放一点干燥剂,平时再放一点樟脑丸,就足够了。
我和父亲对视一眼,突然觉得如梦初醒,如释重负!
的确,每本经书都有它自己的命运,我们没有必要去修改它的命运。
就我们所知,那么多的东巴经卷,有的妥善保管在东巴博物馆里;有的经由美籍奥地利植物学家、探险者约瑟夫·洛克之手多次贩卖,进入哈佛大学,意大利罗马东方学研究所,西柏林国立图书馆;还有的随着洛克遭遇的海难,缓缓坠入深海,葬身海底……
那么,其中的一卷,就有足够的理由,永远地保留在我们家的一只香樟木箱子里,然后,流传在一个东巴家族的记忆里。
未来的许多许多年,或许100年,1000年,它将无可阻挡地霉变、脱落、分离,它将化成齑粉,吹散,消失,不复存在,就像这个世界上那些永远消失的事情,永远消失的人。
了无痕迹,无处可寻。
但是,这也许已经是它最好的命运。
端午·总有岁月灿如烟火
1
我的记忆并非完全准确,但还是能够清楚地记得,在我生活过的那座小城,端午的开始,来自于清晨的阳光。
由于端午节所处的时间,正值盛夏,它的所有环节,都关联着一个火热的季节。夏至将至,雨季还没有到来,这一天的阳光,通常是灿烂明媚的。
明媚的阳光催生出凤仙花的热烈绽放,远远望去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幼儿园快毕业的那一年端午,清晨,等我赶到那丛最为旺盛的凤仙花旁边时,周围已经有很多人,多数是上学的小女孩,但是也有垂着两条辫子的大姑娘和烫着鸡窝头的阿姨辈,她们正在采摘凤仙花的花瓣,用来染指甲。人人知道,这一天的凤仙花汁液饱满,分泌出的红色色素艳丽且经久不褪。
染指甲不是一种传统的习俗,但也不是单纯为了好看。小城很少有人关注到端午节是用来纪念屈原的,更多的人会把注意力放到这个节日驱邪祈福的功能上,火红的指甲让人觉得喜气。
于是,年年如此,端午的第一个环节,就是女孩子们自发地把自己的指甲,用凤仙花的汁液涂得通红。当然,这是在指甲油诞生之前。不几年后,指甲油进入普通女孩的生活,用花汁染指甲这种行为就彻底消失了。
2
但凡有很多人在,我就需要仔细观察一下,那个小我三个月的“小丈夫”有没有出现。
小城的生活是相似的和共通的,难免就显得刻板,总得生出一些乐子来打破这刻板。于是在那条唯一的街道上,始终活跃着一些能制造乐子的人民群众,把两个不关联的孩子配成一对小夫妻,是她们最热衷于做的事情,既不得罪人,也没有什么责任,有的只是单纯的快乐。
我被许配给这位“小丈夫”,成为大家打趣的对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段时间,我们是不能同时出现的。但凡同时出现,就会被大人逮住开玩笑,玩笑虽然无伤大雅,但足够让人窘迫和无言以对。
我那时候除了觉得这些人可恶,无聊,也无计可施。总之,我和他原本是手牵手从幼儿园里走回家的好朋友,现在变成互相躲避的小冤家。这一点上,我们年纪轻轻就有了心照不宣。
那天,不幸的是我看见了他圆圆的脑袋,在凤仙花丛中一闪而过。我还看见我姐姐和他姐姐站在一起,窃窃私语。但她们是不会拯救我们的,当我们成为大人乐此不疲的玩笑对象时,她们通常表现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一言不发。
我没有办法,只好放弃了染指甲,自己上幼儿园去了。
那时候我们总是自己上幼儿园,即使是小班的孩子也如此。小城很小,只有一条街,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丢孩子的事件。
一路上我都很懊恼,不知道该生谁的气。
3
不久以后,我这位“小丈夫”也走进幼儿园了。
自从被无聊的玩笑困扰以后,我有点讨厌他,但他委实是个一点都不讨厌的小男生。他很聪明,也很漂亮,是小城里唯一会在夏天穿白衬衫、七分裤和塑料凉鞋的男生。他从来不欺负别人,也不会被别人欺负,是个体面的小孩。
他走到我的身边,一言不发,从他七分裤的一只裤兜里掏出一把凤仙花花瓣,交给我,然后又从他第二只裤兜里掏出第二把。这些花瓣有点枯萎了,很多汁液染在他的裤兜上,我不知道他回去会不会挨打。
他给我花瓣的时候眼睛是看着斜上方的,非常的不屑一顾。然后还有第三把和第四把,最后他把两个裤兜都翻过来检查,确信一片不剩之后就双手插进裤兜里离开了。
刚好这时候我的好朋友邹钟惠被她妈拖着进来,由于她非常抗拒上幼儿园,她妈不得不每天提着她的衣领把她拎进大门。看见我她立即停止和她妈的缠斗,我们俩开始坐在台阶上染指甲。
我们没有大人染得好,很多汁液涂到了指甲外面。但是等我们互相帮忙,涂好十个指甲的时候,有一种盛夏专属的火热的气息,从我们彤红的指尖热气腾腾地升起来。
4
老师也要过节,上午的课草草结束。
我们一窝蜂跑出幼儿园,但不会回家,我们要到集市找自己的父母,参与到一个叫“游百病”的环节,它是端午节最为热闹的部分。
这座名叫洱源的小城虽然很小,但它隶属大理,位于苍山下,洱海边,被认为是洱海的源头,位置非常重要。我们在这里度过了大概四五年的时间。那时候我母亲随军,她是个护士,每当我父亲换工作单位,她就会跟着调到离部队最近的医院。
作为频繁搬迁的外来人,保持自己的传统是有难度的,于是我母亲带着我们入乡随俗,她有一个异常开放并乐于接受新事物的性格。所以每次,她都很积极地出现在“游百病”的队伍中。
所谓“游百病“就是全家倾巢出动逛集市,不为升官发财,就图健康平安。
端午的集市平日里是没有的,集市上有的东西,只有这一天才看得到。
我和邹钟惠都不急于寻找父母,反正迟早都能见到。我们一个摊一个摊地逛,看到喜欢的东西就拿在手里把玩,半天不放回去。她身上有五分钱,打算用其中的两分买两个老虎香包,送给我一个。
这时候,我们俩的额头上和耳朵背后都已经涂上了雄黄粉。因为有个邻居见到我们,惊呼了一声,你们俩怎么搞的,到现在也不涂雄黄?不由分说就把我们拉过去,各自涂了一遍。集市上看到的人,大部分也涂过了,脸上有横七竖八的黄色痕迹。端午涂雄黄是用来驱蛇,保佑任何邪祟无法近身。
蛇一定是有的。洱源是一座紧挨着山的县城,有无数多的台阶和陡坡连接着紧靠的后山,在台阶的最后一级设置了一道小门,常常锁着,就是怕小孩随意上山,被蛇惊吓。
集市上老虎香包占主要份额,可以说应有尽有。老虎香包里面放着“五子五香“,有奇异的香味,用来防蚊虫毒蛇,做成老虎的图案,是为了凸显驱邪的功能,更有力量感和操控感。
我觉得这些手绣的老虎图案,每个都很好看,有鲜艳的颜色和憨态可掬的造型。但邹钟惠不这样认为,她很挑剔,不是觉得这一只的耳朵大小不一,就是觉得那一只的味道很奇怪。搞得我对她不再抱希望。
5
既然这样,最好就是看点别的东西。我们去看炸米花,做糖人,捏面偶,看了一会儿大人打气球。然后我们找到一个卖螺丝项链的摊位,看这个从江尾来的渔民小心翼翼地在白螺丝上打孔,用线穿成串。
江尾是个小镇,紧邻洱海,有大量的滩涂和湿地,这些大小均匀的白螺丝壳就来自那里。这个渔民非常小心,因为用来做项链的螺丝壳很小,而且脆弱,一不注意就会破裂。
我们看了好大一会。这时候,我突然在熙攘的人群中看见了“小丈夫”,他一个人,双手插裤兜,正漫不经心地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他和我们一样,在找父母,但不急于找到。
他没看见我们,正缓慢地朝着这个方向走来。我开始紧张,这位卖螺丝项链的渔民倒是不认识我们,但是他旁边一位卖蒸糕的、再旁边一位包粽子的,都是小城街上最好事的人民群众,我们周围也还站着好几个我母亲单位的熟人。我感觉情况不太妙,因为她们脸上甚至已经浮现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想我还是应该撒腿跑开,但是邹钟惠死死拉着我的手,她被螺丝链子迷住了。“小丈夫”终于看到了我们,也看到那群危险的大人。穿过人群缝隙,我俩的目光短暂地对上,只见他快速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斩钉截铁,扭头就跑。
果然我们周围爆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
“小弟,跑什么跑?”她们高声叫着他的小名,尽情地嘲笑他,“还不快点过来,给泥呀媳妇买串螺丝项链!”
洱源话里说“你”,听起来就像是“泥呀”,每回听到“泥呀媳妇”,我的脑袋就会轰一下炸开,我会悲哀地有一种还没有长大就已经老去的感觉。
这位小我三个月的“小丈夫”有没有同样的感觉不得而知,但他消失得很迅速。因为端午的集市人群熙攘,接踵摩肩,他不可能跑很快,但是很灵活,我看见他的身影,在人群缝隙里拐来拐去,很快就消失不见。
我也当机立断,在“泥呀丈夫”的矛头转向我之前,拉着邹钟惠朝相反的方向跑,我听见了更大的笑声在我们身后爆发,扩展,成为这个短暂的夏季里最热烈与最持久的部分。
6
邹钟惠有点莫名其妙,她问我们为什么要跑。正好这时候有一支踩高跷的队伍进来了,我就说我们可以去看踩高跷。很快,这些身穿花花绿绿的衣服,脸上涂着油彩的人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当一个戴胖娃娃面具的人蹦蹦跳跳地到我们跟前,邹钟惠就把我们为什么要跑这件事情,彻底忘记了。
这时候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看见我母亲和姐姐在远处朝我挥手,她们手里提着好多东西,有粽子、艾叶、香包、五彩线,脸上的雄黄,经由汗水的冲刷,早已经七零八落。
在给我缠上五彩线的时候,我母亲反复交代,不要弄丢,一定要等到火把节的时候才能取下来,在火焰里烧掉。
“你这个人,就是有点心不在焉,要是弄丢了,上了小学谁来保佑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母亲总是会说一些令人吃惊的话,所以,她现在把我的学习成绩和一根五彩线联系起来,也不是很奇怪。好在这根五彩线里有一根是金线,混合在其他颜色的线里闪烁着金黄的光,缠在手腕上很好看。我肯定会尽全力保护好它。
现在我们已经集齐了端午节的全部要素,在游百病的队伍中,显得很有底气。
我们的快乐也在持续延展,因为白天还很长,节日的盛情正随着逐渐上升的气温扩散,一时间很难消淡。
7
这一天的午饭是在集市上解决的,内容是些杂乱但深受我们喜爱的零食。这期间我母亲有点不安,她觉得那位住在后山半山腰的“彝族阿玛”可能已经到了。
小城生活着好几个少数民族。县城里唯一的那条街走完以后,有一个类似集镇的地方,是回族同胞的聚集地;穿过那道老是锁着的小门,往后山走,爬到半山腰会看到彝族人居住的木楞房;更多的则是白族,县城往外延宕的坝子,无限多的村落,无限广阔的田野,居住的都是白族人。
我母亲非常善于结交朋友,她的病人在住院期间受到照顾,出院之后就会邀请她到家里做客,她也会邀请他们,不分彼此,年年如是,维持着长久的友谊。
这位“彝族阿玛”就是其中一位。自从医院治好了她儿子的大脖子病之后,每年端午节,她就会来看我母亲。手里拎着一小袋苦荞面,外加一些土豆。端午节,她们是不过的,她们过火把节和更为盛大的彝族年。但她总能精准地记得这一天,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于是我母亲叫我下午就别去幼儿园了,赶快吃东西,吃完后不要贪玩先回家,把艾叶挂在门上,然后把“彝族阿玛”带来的东西放进家,再回赠给她一串粽子。至于她自己,得回单位先上一下班才能回来。
我当然很乐意接受这样的任务,因为完全不需要按照流程来做。虽然手里拿着一把艾叶和一串粽子有点麻烦,但我还是先跑到集市外的一个荷花塘。在那里我又遇到了邹钟惠,她已经把脚浸在荷塘浅浅的清水里,等着我了。
这时荷花开得正艳,每一朵都在正午的阳光下尽情绽放,散发着脉脉清香。我们是不会放过这一年到头难得的玩水时光的。
在云南的西北部,海拔超过2000米的地方,夏季常常是短暂的。只有在端午这个时节,在盛夏的荷塘边,我们用脚背撩起清水,落在荷叶上,变成圆滚滚的水滴四处滚动时,我们才像荷塘里那些花朵一样,感受到可以为之绽放的热忱。
8
我们肯定忘记了时间。但情况没有变得太糟。等我上气不接下气跑8J4yVpNcOIuSW2XBJjoPdPOFjX68Z9y13tRGeWb84mc=回家的时候,那个“彝族阿玛”还坐在我们家门口。
她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老人,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和一口向外突出的牙。她的衣服臃肿而繁复,头上是一块黑色的支撑开来的方形头饰,异常硕大,把她的脸衬托得很小。黑色的百褶裙一直覆盖到脚面,裙底裹挟着泥土和草屑,当她坐下来的时候,巨大的裙摆会形成一个圆圈。除去黑色,她身上有其他颜色的是领口和袖口,有一些玫红色的绣花,连缀成纹路。
我们住的房屋是过去有钱人家的院子,非常破烂,经过改造之后,中间的院落变成通道,房屋排在两边,再分别的加固扩建,呈现一个微型巷道的格局。她就坐在这个微型巷道的中央,吸着一根长长的烟管,等着我们。
她一定是等了很长很长时间,因为她的身边烟雾缭绕,周围有很多烟灰和口水的印迹。她们总是很擅长于等待。因为我曾经看到过和她一样装束的彝族妇女,她们来医院看病,喜欢排成排坐在医院大门的台阶上,一坐就是漫长的一天。
由于语言不通,我们自创了一种沟通方式,她看着我咯咯发笑,露出一整个牙床,我也看着她咯咯发笑,我们看上去可能很傻,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说不出的快乐。
她很聪明,看见每家门口都挂着艾叶,就帮忙我把艾叶挂起来。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们家的门扣上,挂着一串螺丝项链,为了防止它掉下来,项链被小心地缠了两圈。
我很快意识到这应该是我那个“小丈夫”的杰作。
“彝族阿玛”没有更多逗留,她帮我把一小袋苦荞面和土豆拎进厨房,没有推辞我母亲回赠的粽子,转身走了。
我看着她庞大的裙摆拂过地面,裹挟着地面的灰尘,沿着台阶,慢慢消失在一条灰白色的空无一人的小路上。
我把螺丝项链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我的心又被小小地啄了一下,那种小小年纪就有的心照不宣,再次降临。
9
黄昏慢慢来临了。天空出现了火烧云。
端午前后,总是会频繁地出现火烧云,就是一种光线异常灿烂的晚霞,出现在洱海方向,染红整个天空。我们虽然看不到海,但天空看得到,天空会把海上释放的光线,经由云霞的辉映,铺洒在大地上。
这时候会出现一个不同于往日的世界,山峦、田野、树木、瓦房,以及视野能看到的物件,笼罩在霞光里,投射出又扁又薄的剪影,有点陌生,有点虚妄,还有说不出的诡谲。
我后来了解到,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出现这样的景观,只有地热资源丰富、地壳运动活跃的地方,才会出现火烧云。
在云霞最为灿烂的时候,一场室外的宴席已经准备就绪。那些年,似乎每一个节日都是在集体的欢庆中度过。即使是那些融合度很差,行为举止乖张孤僻的人,也会受到热情的邀请。
桌子也是从各家的厨房里端出,方的方,圆的圆,上面的佳肴美食,每家都尽量做到慷慨和体面。当然,私下里的说三道四还是免不掉的。只是说归说,做归做,慷慨的、体面的、吝啬的、怨怼的,全都搅裹在小城的烟火气里,年年如是,生生不息。
当我那个不擅长烹饪的母亲端出两盘油炸牛干巴的时候,桌上都有点摆不下了。这时候会细微地体现出来每个家庭在传统上的差异:有一家人习惯在端午做包子,统共要用七种馅料,每种馅料都用特殊的记号标志出来。另外一家姓方的老太太,是个裹着小脚的外省人,她包出来的粽子一律都很小,形状像她的小脚,两头都很尖。
那时候因为频繁搬迁,我们家没有传统,我母亲做什么菜取决于当时有什么样的食材。那几天有一个德钦的亲戚要去大理,路过小城时顺路给我们带来一块牦牛肉干,这在当时是很珍贵的礼物。她在端午那天罕见地表现出制作美食的耐心,在盘子底部铺上一层茴香,然后在肉干上撒上薄荷叶。
这道做法简单的菜香气四溢,很快就被小朋友抢光了。
这时候我母亲才注意到我脖子上挂着的螺丝项链,她问我是不是买的,花了多少钱。我撒了一个谎,我说是邹钟惠借我戴的。
在这场面热烈的室外宴席上,毫无悬念,我和我的“小丈夫”将被那几位热情洋溢的街坊邻居安排在同一桌。与往常的逆来顺受有所不同,我们有了新的默契,两人都死活不同意。
在反抗和挣扎的过程中,我们的目光又一次短暂相遇。这时候他看见了我脖子上的螺丝项链,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他一边笑一边像条泥鳅一样,从抓着他的大人手里滑落,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场面顿时变得很滑稽,好多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我则是毅然决然不上桌。我母亲先是从唇舌之间弹出一声“啧!”大声说我:“你这个小气鬼,人家是跟你开玩笑!”但是总算也为我解围,她笑着跟周围的人说:“这回是真的长大了,晓得害羞。”
于是我们如愿以偿,坐到了宴席的两头,最远的地方,中间隔着无数的桌椅,隔着无数幢幢人影,隔着无数的欢声笑语,终于,彼此再也看不见对方。
10
自此,我们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对方。始料不及的是在我幼儿园毕业之后,我们家以一种极其仓促的方式离开了小城,没有来得及说再见。
多年以后,我经历了很多事,遇到很多人,我越来越清楚,在人的生命中,重逢需要跨越山海的缘分,离别却只需要瞬间的转身。有些事,过去了便是往事,有些人,走散了便是永别。
我因此而常常想念那个盛夏的节日,想念在节日里因为忙碌而生机勃勃的每一个人。
于是我问自己,人生是不是应该学会好好告别,在每一个人头攒动的集市,在每一场觥筹交错的宴席,在每一个云霞灿烂的黄昏,在每一次孤寂而持久的等待,在每一天,每一刻,每一次心动,在每一次与众不同的相逢,以及每一次奋不顾身的奔赴……
毕竟,每个人的生命中,总有时光值得留驻,总有岁月灿如烟火。
重阳·父亲
1
重阳是个古老的节日。
重阳也是个被我们忽略的节日。
我们家最应该享受老年节待遇的老人,比如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已经去世了,我的父母亲还没有那么年迈,或者说他们已经年迈但还没有那么衰老。所以重阳这个跟老年人相关联的节日,跟我们家似乎没有太大的关系。
就我父亲而言,一度以来,长期坚持锻炼和良好的生活习惯,外加乐观正向的性格,正把他塑造成快乐的中国老人,他和所有快乐的中国老人一样,活在当下,活得精彩。
他拉着我母亲加入各种团体,穿着颜色鲜艳、价钱便宜的中式对襟服,拿着扇子,拿着宝剑,背着乐器参加各种比赛、活动。他们戴着写有某某旅行社的小红帽,跟在导游的小红旗后面到处旅游,足迹到达欧洲、东南亚,遍布祖国的大好河山。他在很多地方拍下我母亲挥舞着红丝巾的标志性照片。
我父亲活得如此生机勃勃,如此丰富多彩,感觉要把曾经经历过的艰辛填补完全,把曾经受过的苦难一并勾销。
在这个问题上得到我们家所有儿女的无条件支持。我们支持他和母亲利用有限的退休金好好享受生活,如果不够,我们将进行慷慨的填补,只要他们健康、开心、保持着这种状态。
暗自的,我们也很庆幸他们能这样活着。
我曾亲眼所见一位老年女人,在她退休的第一年就患上自闭症,此后整整的10年,她没有从她家走出一步,而她家不过就住在3楼而已。她要求孩子轮流过来照顾自己,按照她的生活方式,她会把门窗紧闭并拉上窗帘,不让一丝风和一丝光进到房间。每个孩子都是孝顺的,但是陪伴她的时间,每一分钟都将变成煎熬。
没有负担,没有拖累,给我们足够的空间。如果这样的生活有一个期限,我希望它是永远。
所以,我也很高兴我们家不需要重阳节,我对重阳节的唯一印象是一种社区组织的活动。因为那天,电话里传来的我母亲那因为愉快变得尖锐的嗓音:“不说了啊,今天重阳节,我和你爸在参加活动。”
情况发生变化是在新冠疫情之后。
随着疫情的加剧,管控的升级,整个世界以一种果断的方式被隔绝,我父亲的旅游计划终止在埃及。非洲是他们策划已久,一直非常向往的地方,埃及金字塔,成为我父亲念念不忘的遗憾。
那一年,父亲染上新冠。
2
父亲染上新冠之后,似乎情况并不严重,三天后,他的烧就退了,一周后,他的咳嗽症状基本消失,两周后,味觉恢复正常。我们以为这就过去了,毕竟,70岁的老人只是老年人里的年轻人,毕竟,这位老人有部队里磨练出来的良好身体素质,得到的也是最为专业的护理。
然而,所有人都错判了新冠的威力。
他在接下来的时间内,把自己一生得过的病,从头到尾,重新经历了一遍。奇怪的是,就连顺序都没变。
有一天夜里,他忽然开始发烧,上吐下泄,说胡话,整个身体都在发抖,抖到就连站在门外都能听见床摇晃的声音。那段时间进医院是非常困难的,大部分医疗资源都集中在新冠患者上。幸亏家里的两位医护人员,尚能镇定地处理他的病情。第二天清晨,他停止了骇人的抖动,恢复进食。
恢复过来的父亲第一件事就是回忆起昨天夜里的病情,他曾经在幼年时候经历过,他说那是他记忆里最早对疾病的认知。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们有点不祥的预感。
果然,接下来,整整一年,父亲带领我们,或者说我们围绕着父亲,跟他的旧病展开了非常焦灼的缠斗。胆囊炎、胆管扩张、胃溃疡、痔疮、贫血、肩周炎……还有其他,每样疾病都能找到相应的病史,相关的经历。甚至有一次,他的脸莫名其妙肿了起来,起先他不记得曾经得过什么病会让脸肿,后来他突然想起来,有一次,他带着我二叔去摘野蜂巢,被群蜂攻击,脸肿了整整一个周。
竟然连这个都没有放过。
在这个过程中,父亲彻底衰弱了。
他越来越衰弱,越来越消瘦,站起来,坐下去,膝盖像一片脆弱的枯叶,瑟瑟发抖。所有事情都变得有难度,吃饭、穿衣、洗漱,时间在无限地延长。我担心照此下去,有一天,连说话、吞咽、呼吸都会变得艰难。
终于,父亲在把一生得过的病全部轮完一遍之后,被诊断出慢性骨髓增殖症、骨髓纤维化,这是一种血液上的恶性肿瘤。父亲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3
有一种“子欲养亲不在”的焦虑和悲伤,急促袭来!才发现那些被我们错过的时光,已然逝去,再也不会回来。
从现在开始,陪伴父母是我们的重要工作,所有的节日都将得到我们的重视,首当其冲就是重阳节。
因为重阳节对于我们来说是个空缺。
这时候,查阅资料才发现,重阳节也不单是老年人的节日,最早的时候,也是民间用于祭祀和祈福的,因为时间在农历九月九,金秋时节,取其数字最大,予以了长寿的寓意,才成为老年人的节日。
由于我们从来没有过过重阳节,仪式和细节的稀缺让我们有点不知从何做起,即使是在一个家庭里,某种传统的建立和延续,都是需要漫长的时间的。但是我们觉得一切都来得及,而且幸亏来得及。
那么就要制定一个方案让形式得到固化。
常识告诉我们,重阳节要登高,赏菊。登高不难,我们可以开着车拉着父亲,一直开到狮子山顶的望古楼。一边一人架着他爬一下石阶也不是不可以,医生都说他还是需要锻炼的。再说,登高也没对高度提出要求,滇西北丽江,海拔超过2000米,即使站在原地,也是一种高。最后这种提法因为实在与仪式感有违,很快被否定了。
赏菊就更简单了,金秋十月,丽江纳西族本来就有赏菊的习俗,整个古城,家家户户都会把精心培植的菊花摆出来,供大家欣赏。其中不乏有名贵的品种,还有奇特的造型,很多精于种植的人家,喜欢在这个时候尽情展示自己的作品。
喝菊花酒,这个大家都觉得意思意思就可以了,可以使用丽江胜利酒厂生产的窨酒,泡一朵菊花。这种酒是一种酒精含量很低的黄酒,曾经受到伊丽莎白女王的青睐,她在访问中国期间,由国宴提供的数十种黄酒中,选择了这款来自中国云南的黄酒。
吃菊花糕,这个没见过,但是可以用先锋糕点厂制作的一种状如菊花的点心来替代。
最后把我们难住的只有一样,王维的诗《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中的茱萸。
茱萸是一种植物无疑了,但是云南有没有,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难不成只有北方有。不会吧,云南再怎么样也是植物王国。
七嘴八舌的讨论也没有结果,只得再查资料,一看图片,从果实上判断,老家后面那片山上就有,是一种矮小的乔木,会结一种很酸的浆果,椭圆形,起初是绿色,成熟了慢慢变粉红。
保险起见,还是要请一位植物方面的专家确认了才好。毕竟传统节日里的植物是有深刻内涵的,就像端午节的菖蒲与艾蒿,清明节的柳条,纳西人在春节喜欢购买的山茶花。
我父亲在我们热烈地讨论时,静静地看一张老年报,那上面有一则广告,旅行社组团到埃及的报价又降低了。
“唉——”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终于肯抬起头看看我们。
“重阳节,你们小时候是过的,只是时间久远,你们忘记了!”他悠然地说。
4
并不是因为时间久远,我们忘记,而是因为我们从来就不知道,小时候,在整个十月份,我们的很多活动,都和重阳节有关。
那个时候,古人留下的传统,以另外的方式留存在丽江,留存在我们的生活里。真正遭到忽略的是现在。被时间、空间和与之相匹配的现代科技支配,传统正逐渐从人们的生活里消退。忽略,是一种正常的心理,也是一个过程,传统的消退在这个过程里被缓慢接受。
父亲这么说,我们就突然想起了每年秋游,时间都在十月份。秋游的主体内容,基本都是登高。云南的山实在是太多了,常常有一种山到尽头天作岸的感觉。因为山多,很多县城和乡村依山而建,或者直接就坐落在群山之中。比如丽江,非但被群山团团围住,城里还有狮子山和象山,由于山的阻挡,城市不得不由无数的台阶和陡坡连接。
我们秋游经常去的就是象山,由老师带领着长长的队伍,蜿蜒爬行。在高山顶上俯视,平地显得弥足珍贵,一片碧绿的菜畦,一泓深蓝的清泉,一簇青色瓦房,都是土地切割出的色彩版块,大自然的艺术奉献。每次返身观望,都有由衷的喜悦。
除了登高,还有菊展,丽江人民真是对菊花情有独钟,自我记事以来,直到今天,没有哪一年中断。
我们的菊展也是学校来组织的,每个小朋友都要从家里端来一盆菊花,参加展览。因为我所在的中心小学就在古城里,学校会把菊花摆在学校外边的空地,我们的菊花,将融入整个古城,成为花的盛宴的一部分。
由于我们家没有侍弄花草的老人,每年的菊花展会变成个麻烦事。当时我们住在军分区家属院,父亲的做法是到花工那里借,参加完了之后又还回去。好几次他都去晚了,没有借到菊花,只好拿回来一盆焉巴巴的一串红。
老师也很吃惊,但是又不好叫我就别参加展览了,于是把我的这盆一串红摆到花架的最后,尽可能藏起来。可惜不管怎么样,丑陋的东西总要露出一点端倪,这盆倔强的一串红,不管摆在哪里,都会在无数娇艳的菊花丛中伸出一个枝条,直戳我的心脏。每次路过我都不敢直视它。
5
父亲也想起了那盆一串红,他在那里发笑。他说你们还记不记得每年的菊展,都要为一盆菊花发愁,有几次我去晚了没借到菊花,老二还相当不高兴。
父亲能想到当年的事,他的记忆力没有衰退,他能在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候,为当年的事情发笑,他的幸福没有消失。
这会让我,让我们的眼睛悄然润湿。
老二不是别人,正是在下。看来,我们家忽略传统的传统,久已有之。
我说我当然要不高兴了,要知道全校就我一人没带菊花,带了一盆一串红,还好当时的老师很随和。换成现在,都不知道老师要怎么处理我和我的这盆一串红。为了掩饰突然袭来的悲伤,我提高了声线,表现得很快乐。
回忆往事总会让我们很快乐。实际上我也不是每时每刻都会关注那盆糟心的一串红,放学回家,一路上欣赏人家摆在门外架子上的菊花,我就忘了它。至今我还记得几种比较惊艳的名字:黄雀闹铃,红鹤飞天,金蛇狂舞。还有一种只有品名,叫墨菊,不是真正的黑色,指的是品性,很高傲的一种菊花,墨绿色,单独的一支,静静地开放。
父亲又说,那你们大概都忘了提灯会了。
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终于爆发出一阵笑声,因为不约而同我们想到了一只丑陋的灯笼。
父亲需要我们的笑声。他不但需要我们的笑声,也需要我们的哭声、我们的沉默,我们的心平气和、高声叫骂、小声的呵斥,还有偶尔的尖酸刻薄,他需要我们一如既往的态度,不曾改变过的相处模式,而不f13c46f99838e401c3f9aedf58274171是突然降临的关怀,这会让他想到临终。
父亲很聪明,也很清醒。所以他让我们想到了提灯会,想到赏菊,想到关于重阳的一切。
“快别提那只灯笼了,简直让我颜面扫地。”我们持续发笑,有人在笑声中悄悄抹去眼角的泪。
父亲也是嘿嘿发笑,他说我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嘛。
金秋十月,最令人期待的就是提灯会了。还是由学校组织,每个小朋友手里提个小灯笼,在古城里游行,夜幕降临,游行的队伍像一条蜿蜒行走的火龙。真不知道这么有趣的活动,当时的人们是怎么想出来。
古城里有很多灯笼店,什么造型都有,小兔、莲花、乌龟、五角星,花五块钱就能买到。我们家为了节约成本,由我父亲亲手制作一个。用竹条做成六个圆圈,互相交错套在一起,再用细铁丝固定起来,外面糊上红纸就可以了。
问题是他总是做得很歪,一个角度看上去很正常,另一个角度看上去,就是个七拱八翘。游行的队伍经过时,街道两边都挤满了人,每个灯笼都会得到兴高采烈的品头论足,唯独对我的灯笼,大家都很无语。
不过我也顾不得了,得小心翼翼地护好它。我们这种自制的灯笼是放蜡烛的,不注意会燃起来,我得注意前后吹来的风,还要小心队伍突然停下时不要撞到前面的人。要是燃起来还是很危险的,会被老师一把抓过来扔到河里。那时就只好茫然地看着它顺水流去了。
6
所以也许我们曾经忽略了一个名叫重阳的节日,但并没有失去很多关于重阳的回忆,那些极其微小的细节,正一点一点被父亲勾起。
我们会短暂地忘记他的疾病,忘记他的衰老,忘记他站起身来颤颤巍巍的抖动,忘记他想坐下去时无法下沉的身躯,忘记医生留给他的极其有限的时间。
我们只想制定一个有仪式感的节日方案,好在人生里留下陪伴他度过每个节日的印象。我们不能让重阳出现一个永久的空缺。可是父亲却用他的回忆告诉我们,这个空缺,其实并不存在。
我们其实已经用特殊的方式,相互陪伴,度过很多很多个重阳。
2023年10月,我们家关于重阳节的方案没有能够得到实施,父亲再度住进医院急救。
可见一种传统的恢复或者新建,都是同等困难。
他消瘦到不足50公斤,血小板容积超过2500,正常的数值应该在300以下。他的血常规检查化验单,已经再也没有一个属于正常的数值。他还需要再一次接受骨髓穿刺,以确定骨髓纤维化的程度,同时还要进行一次血液的过滤。
我们看着他全身的血液通过透明的塑料管道进入到一台硕大的仪器里,在仪器里得到科学的处理后,再度通过管道回到他的躯体。这个过程,持续了5个小时。
我们都很平静,不相信他有一天终究会离开,他不会舍得离开,曾经如此鲜活的往昔,和如今依然鲜活的当下。
责任编辑:尹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