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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农书《尹都尉》的作者身份与历时传播

2024-09-03周迪郭伟玲

出版科学 2024年4期

[摘 要] 结合目录学、制度史知识,考证《尹都尉》成书于西汉武帝末年至汉成帝初年之间,作者为北地某尹姓农都尉,明晰了图书信息。梳理《尹都尉》著录、引用、注释三种历时传播途径,指出该书内容散逸、名声犹存的传播困境,从传播受众精英化、传播内容双重性、传播媒介效果受限三个方面,分析秦汉农书传播效果不佳的原因,强调传播模式对农书存亡的重要影响。

[关键词] 《尹都尉》 传播困境 著者考证 农书 传播模式

[中图分类号] G23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5853 (2024) 04-0120-09

The Authorship and Ephemeral Dissemination about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of Agricultural Book of the Yin DuWei

Zhou Di Guo Weiling

(Library of Huazhong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0)(College of Literature,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Zhejiang, Hangzhou,310021)

[Abstract] Combining the knowledge of cataloging and institutional history, the paper proves that the book was written between the end of Emperor Wu and the beginning of Emperor Cheng of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and that the author was an agricultural lieutenant with the surname Yin in the northern part of the country, thus clarifies the information of the book. The paper sorts out three communication paths of Yin DuWei, which include recording, citation and annotation, points out the difficulties of the book’ s dissemination dilemma in the sense that its content is scattered and its reputation still exists, and analyzes the reasons for the ineffective dissemination of Qin-Han agricultural books from the three aspects of the elitism of the dissemination audience, the duality of dissemination content, and the restriction of the effect of the dissemination medium, then highlights the important influence of the dissemination mode on the survival of the agricultural books.

[Key words] Yin DuWei Dissemination dilemma Identification of author Argricultural book Dessemination mode

[基金项目]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农书的搜集、整理与研究”(21&ZD332)、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中古时期藏书官制嬗变研究”(22BTQ003)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 周迪,华中农业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郭伟玲,通讯作者,图书馆学博士,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汉书·艺文志》(简称《汉志》)诸子略“农家”著录农书九种,集汉前农书之大成,但除《氾胜之书》“可能流传到了北宋初年”[1],并因《齐民要术》等引用保存下来三千余字,其余八部难觅原貌。传世效果不同导致研究成果不均衡,《氾胜之书》研究成果[2]较为丰富,其余八部农书原书难觅。《王氏》六篇“全然无考”;《董安国》《赵氏》图书不存,作者信息可查;《神农》、《野老》、《宰氏》(作《范子计然》)、《尹都尉》、《蔡癸》五部经过马国翰辑佚,收入氏著《玉函山房辑佚书》中,重现世间,传播海外,但篇章、内容遭遇学者质疑。《神农》一卷采自唐代《开元占经》,“完全没有属于农耕技术性质的文字”[3];《野老》一卷,“只是吕氏春秋的士容论,与汉书艺文志所说的野老书无关”[4];《宰氏》辑成《范子计然》三卷,两者是否等同,学者存在争论[5];《尹都尉》一卷、《蔡癸》一卷“并非《汉志》原来所指”[6];八部农书存于目录、简介[7],研究尚未充分展开。《汉志》著录汉前农书几近于散逸,与《汉志》诸子九家典籍相比,传播效果不佳,传世性差。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先秦诸子的“重农”学说,以及自汉文帝“农本”到汉武帝的“力农”[8]确定重农国策,汉朝统治者均认为农业乃为政之本,秦汉农书传播效果与当时政治因素、社会环境、文化思想形成巨大反差。

为什么秦汉农书传播成为知识生产与社会因素互动的反例?其如此特别的背后蕴含着何种原因?文章拟以《汉志》著录的《尹都尉》为个案,勾画秦汉农书历时传播媒介与过程,讨论传播效果不佳的原因,总结汉魏之际农书传播模式的变迁,探索文化、政治、思想等因素对农书传播的影响,以期丰富古代农书传播研究方法, 拓展古农书研究领域。

1 《尹都尉》著作信息

《尹都尉》是一部仅存在于它书之中的真实农书,自它在西汉刘向《别录》中出现后,《汉书·艺文志》《新唐书·艺文志》《通志·艺文略》《清史稿·艺文志》《清史稿艺文志及其补编》接连著录,在农书《齐民要术》《农政全书》《过夏续录》、类书《艺文类聚》《太平御览》、集部《全上古秦汉三国六朝文》直接或间接引用,作为典故出现在唐代史书《北史·萧大圜传》《周书·萧大圜传》、宋代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明代杨慎《升庵诗话新笺证》、清代杭世骏《杭世骏集·道古堂文集》等文史书籍,图书流传断断续续,直至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辑《尹都尉》一卷,清人赵銮扬认为辑本“辄取要术诸法补为尹书,已属张冠李戴”[9],《尹都尉》从汉代诞生,到历代的目录著录、典故引用,以至清人辑佚,年代、著者等信息逐渐模糊。

1.1 成书时间

有关《尹都尉》成书时间,观点不一。石声汉认为 “此书时代最低限度应在西汉中叶或末叶”[10],陈直根据马国翰辑本更作《汉书新证》:“曹公疑即曹参,因尹都尉名泽,见于《氾胜之书》,尹都尉为西汉初齐人无疑。”[11]

《汉志》著录的农书九家,《神农》《野老》《宰氏》为先秦著作,董安国为汉代内史,陈直考证董安国为文帝十四年内史董赫之字[12],赵氏疑为汉武帝末年搜粟都尉赵过 [13],氾胜之为汉成帝时仪郎,董癸为宣帝时弘农太守,虽说《汉志》著录图书并未完全按照作者时代顺序,《尹都尉》位于《董安国》《赵氏》两书之间,以董、赵两人时代参考,推测《尹都尉》时代上限不应早于汉文帝时期。

汉成帝河平三年(公元前26年)八月,“光禄大夫刘向校中秘书,谒者陈农使使求遗书于天下”[14],这是其著作《别录》产生的前提和基础。《尹都尉》一书有两次机会进入官藏,汉武帝“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 [15],汉成帝“谒者陈农使使求遗书于天下”[16],《尹都尉》的成书下限应该限定在汉武帝与汉成帝之间。

王毓瑚认为:“尹是作者的姓,都尉则是他的官职。”[17]《百官表》云:“(都)〔郡〕尉,秦官,掌佐守典武职甲卒,秩比二千石,……景帝中二年更名都尉。”[18]图书年代可限定为汉景帝-汉武帝,或是汉景帝-汉成帝时期,具体时代可依据“都尉”一词进一步明确。

1.2 图书著者

西汉“都尉”职官构成复杂。第一类都尉为地方长官,西汉南北83郡中“有都尉治所者共计61郡”[19],都尉独立治所,比二千石,总掌一地行政事务,“掌治民。……常以春行所主县,劝民农桑”[20]。第二类为关都尉,武帝元鼎三年(公元前114年),“关都尉尹齐为中尉,一年抵罪”[21],因有“都尉”“尹”两个关键词,尹齐成为《尹都尉》作者。《汉书·尹齐传》载尹齐以刀笔吏迁御史,以廉迁关都尉,以能拜中尉,后任淮阳都尉,“所诛灭淮阳甚多,及死,仇家欲烧其尸,妻亡去,归葬”[22]。尹齐是否撰写农书《尹都尉》,无直接史料可证明,或可猜测尹齐在任淮阳都尉执政一方,有创作农书条件,但依其身后事的记载,为官之志不在民生农桑。

第三类农都尉,武帝时始置于边郡,主屯田殖谷。王毓瑚认为《尹都尉》的作者“更可能是一个农都尉”[23]。《汉书》中与农都尉相关信息,任职者班況、冯参,地点上河(北部郡富平)、张掖郡番和。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24],有职官专门负责水利屯田,“自张骞、李广利征伐之后,初置校尉,屯田渠犁”[25]。居延汉简录汉元帝永光二年(公元前42年)大司农非调上书:“武以东至西河郡十一农都尉官,官调物,钱谷曹转籴为民困乏,启调有余给”[26],从武威郡到西河郡之间五郡共设11位农都尉,职掌钱谷,居延、朔方等地设置有农都尉之农府。陈直认为“边郡都尉,大半兼称为农都尉”[27]。西汉边郡之郡都尉、属国都尉、各部都尉多摄农事,《汉官旧仪》曰:“农都尉,皆不治民,不给卫士”[28],虽在军中,但并非纯粹武职,兼受大司农及本郡太守节制。内地各郡多有都尉治所,“大多数郡都尉涉及屯田事宜者,皆可称为农都尉”[29]。围绕《尹都尉》作者官职,都尉设置出现交叉,郡都尉与农都尉同秩同责。

《太平御览》引《别录》,《尹都尉》内有种瓜、种芥、种葵、种蓼、种韭、种葱等内容,果蔬种类多产北方。《齐民要术》引《广志》曰“瓜之所出,以辽东、庐江、敦煌为美”[30],《汉书·地理志》载:“敦煌,……杜林以为古瓜州地,生美瓜。”[31]葱、蓼、芥、葵等菜均为北方地区蔬菜,葱、蓼为佐料,蓼“古之为味,……俗以其叶裹肉,煨食之,香烈”[32],《礼记·内则》记载蓼的种子可以腌渍猪、鸡、鱼、鳖;芥,《方言》曰:“芥,草也。江淮南楚之间曰苏,自关而西或曰草,或曰芥。……赵魏之郊谓之大芥,其小者谓之辛芥”[33];葵,《齐民要术》专篇记述,秦汉以来为北方主要蔬菜。

综合《尹都尉》一书的时代、职官信息,《尹都尉》的成书时代为汉武帝末至汉成帝初之间,作者为北方诸郡中尹姓都尉,或任边境各郡之农都尉,专掌屯田,职位显要;或任北方诸郡之都尉,掌一县之政,重视农桑;从逻辑上推断,前者更有可能。秦汉“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34],三代时期农官世袭,“父子相传,以持王公,是故三代虽亡,治法犹存”[35],《左传》曰“民不迁,农不移”,人们世守其业,专业技术是他们以能获禄守官基础,秦汉时期的葆子、任子、久任制度,保障了农官家族技能、经验的传承。农书《尹都尉》十六篇,涉及水果、蔬菜种植,不可能是一朝一夕的灵感创作,而是长时间的农官职责履行和田间经验的总结,某尹姓都尉,重视农桑,撰写著作,或在世时主动献书国家,或死后遗书为陈农等谒者搜罗,最终入藏中秘,为刘向所录,传于后世。

2 《尹都尉》历时传播的知识考古

《尹都尉》与其他八部农书作为一个知识集群存在于两汉以后目录著作中,不似《赵氏》《王氏》的全书无考,也不如《氾胜之书》《蔡癸》等图书内容确定,处在特殊的似存非存状态。现存《尹都尉》“那是(马国翰)辑录《齐民要术》中种瓜、葵、芥、蓼、韭、葱诸条而成,显然就是以《别录》的记载为依据”[36],却非《尹都尉》图书原貌,但它却一直存在它书引用、文史典故中,因此梳理《尹都尉》一书的知识,可通过目录、引用、典故三种途径梳理千余年历时传播过程。

2.1 目录著录传播

追溯源头,西汉刘向《别录》最早著录《尹都尉》,《七略》承其后,《汉志》更接,《汉志》“是以刘歆《七略》为蓝本‘删其要’而来,而刘向《别录》又是《七略》的前驱”[37],三篇目录前后相接,著录“《尹都尉》十四篇,不知其世”,位于“《董安国》十六篇”与“《赵氏》五篇”之间,成为《尹都尉》传播源头。历数各代官史目录和私人目录,明确著录《尹都尉》者有《别录》《七略》《汉书》《新唐书》《通志》《玉海》,《宋史》《明史》不录,与《氾胜之书》对比,见图1。《尹都尉》的著录于两汉与宋代两个朝代,《氾胜之书》在元代以前著录,元明两代疑似散逸,《清史稿·艺文志》中虽著录《尹都尉》《氾胜之书》,只是以马国翰辑佚书的名目入录,不能算作原本。

2.2 内容引用传播

刘向《别录》叙录图书格式特定,“条其篇目,撮其旨意”[38],如“《申子》六篇,名不害,京人。申子名不害,河东人,郑时贱臣,挟术以干韩昭侯,秦兵不敢至。学本黄老,急刻无恩,非霸王之事。今民间所有上下二篇、中书六篇,皆合二篇,已备过,太史公所记也”[39],包括书名、篇数、著者、内容、著录情况五项内容, “每一篇都是具备这样的形式和内容”[40],《尹都尉》当如此。按《汉志》《艺文类聚》《太平御览》转引《别录》内容,《尹都尉》书有十四篇,“尹都尉书有种瓜篇,尹都尉书有种蓼篇,尹都尉书有种芥葵蓼韭诸篇”[41],包含了书名、篇数、内容的列举,缺少著者信息。考刘向著录《神农》《氾胜之书》《蔡癸》等书,分别有“疑李悝及商君所说”“氾胜之时为议郎,使教田三辅,有好田者帅之,徙为御史”“蔡癸邯郸人”[42]等推测,可知刘向著录图书,会对作者的身份、官职、籍贯进行考证,《汉志》在承袭《别录》《七略》内容,或减或加,《神农》著录“六国时,诸子疾时怠于农业,道耕农事,托之神农”,著录《氾胜之书》言“成帝时为议郎”[43],但《汉志》著录《尹都尉》作者“不知其世”,应直接转引,《尹都尉》在刘向校书时,著者信息已然不明。

《尹都尉》存世两条佚文。一条是《齐民要术》卷一:“尹择取减法,神农复加之”[44](清人周广业在《过夏续录·区田》[45]中引用,并改“择”为“泽”),“尹择”何解?第一种说法认为尹择就是尹都尉,马国翰、陈直[46]持此论,“尹泽为都尉之名,意其为汉成帝以前人也”[47];第二种说法是否认“尹择”是人名,石声汉认为“与氾书现存材料反复比较后,我们假定,‘尹’是‘居’字之误,‘取’字是‘趣’字之误,‘减’字是‘咸’字之误。即这七个字,改作‘居泽,趣时,咸法神农’八个字”[48];缪启愉提出第三种说法,断定该条内容“不会是《汉书·艺文志》农家类著录的《尹都尉》书”[49];三种说法,各存其理,各有其失。马国翰在清代学者中可谓辑佚“第一家”[50],农学造诣深厚,“编纂了《农谚》《月令七十二候诗自注》《夏小正诗自注》等有关农事生产的图书”[51],不能轻易否认马说;石声汉是我国著名的农学家,农书校释“严守校勘成法、绝不轻改原书”[52],在考证“尹泽”时,改四字,增一字,断句读,改动颇大,说服力较差;缪启愉的直接否认,缺乏支撑证据。

第二条佚文,《艺文类聚》:“刘向《别传》曰:都尉有种葱书,曹公既与先生言,细人觇之,见其拔葱。”[53]马国翰将此句辑佚为《尹都尉书·种葱篇》[54],学者陈直因之考证“曹公疑即曹参,……尹都尉为西汉初齐人无疑”[55]。清人赵銮扬提出反对,“先生”是“先主”之误,此条文字“乃别引后汉事一条,或竟辑为都尉书,大谬”[56]。考“拔葱”之语,见《太平御览》卷977引“曹公”条,“《华阳国志》曰:曹公既与先主语,失匕。……曹公亦悔失言,使人觇之,见其拔葱,公曰:‘阁耳公未觉也。’其夜先主急去”[57]。同一件事在《三国志·蜀书二·先主传》:“曹公数遣亲近密觇诸将有宾客酒食者,辄因事害之。备时闭门,将人种芜菁,曹公使人窥门。……其夜开后栅,与飞等轻骑俱去”[58],刘备以种菜为障眼法趁机遁逃,虽有种葱、种芜菁的区别,但可疏证赵氏观点,此条非《尹都尉》内容,乃混同《华阳国志》条目。

2.3 典故注释传播

《尹都尉》虽内容散逸,却以典故、注释留名后世,生命力顽强。

《周书·萧大圜传》《北史·萧大圜传》各收萧大圜赋,有“获菽寻氾氏之书,露葵徵尹君之录。……田畯相过,剧谈稼穑”[59],获菽是种豆,“露葵”是种菜,与氾胜之相对,“尹君”指尹都尉。萧大圜“性好学,务于著述”[60],在梁时为宗室,有机会接触到梁朝巨量藏书,入北周后为麟趾殿学士[61],可观北周藏书,他所能见到的图书可以说是当时最大体量的藏书了。南朝梁诗人宗懔有诗《春望》:“日暮春台望,徙倚爱余光。都尉新移枣,司空始种杨。”[62]明杨慎曰:“宗懔,字元懔,南朝梁人,后仕周,著《荆楚岁时记》以录荆楚岁时风物故事”[63],宗懔与萧大圜是同时期人,其著述兴趣也更偏向名物,应该也看过与《尹都尉》相关图书,间接可证南朝梁时,《尹都尉》一书尚未散逸,萧大圜、宗懔见过此书。

唐《艺文类聚》引刘向《别录》叙录,《太平御览》因之,成为之后注释的源头,宋人罗愿著《尔雅翼·释草》“蓼”载:“汉尹都尉书有种芥葵蓼韭葱诸篇,而长沙定王故宫有蓼园。”[64]《农政全书》《汉书注校补》《尔雅义疏》注疏文字时均引用了《尹都尉》的著录内容。

清雍正十三年(1735年)杭世骏(1696—1772)撰《庐州刘母寿序》言:“文还读尹都尉书,习贾思勰之术,种杨嫁杏,生殖益茂。”[65]杭世骏熟知经史,博闻多识,用“尹都尉”“贾思勰”典夸赞刘文还在农业上的博学和成就,以《尹都尉》指代果蔬种植图书,《齐民要术》指代农桑之事,两厢区分,可知《尹都尉》自汉到清两千余年的持续传播,图书特色依然鲜明。

3 秦汉农书历时传播分析

3.1 《尹都尉》历时传播效果

基于特定图书的传播效果分析存在两个层面,其一是知识的传播,借助受众进行知识再生产与传播;其二是媒介传递,以出版、保藏形式进行图书载体流传。农书《尹都尉》的历时传播呈现知识传播的连续与媒介传播的断裂,偏重于前者的传播,决定了特定的断与续传播效果。借助拉斯维尔“五W”模式罗列《尹都尉》传播要素,可知它自成书以后,图书未能进入流通领域充当传播媒介,而是以著录、引用、典故形式传播,传播内容以他人重新建构的知识为主,传播受众与农人无关,主要依赖关心农事的士人进行知识再传播,传播过程中传播源的偏移、传播过程的受限、传播受众的狭窄以及传播媒介的间接性等因素,导致《尹都尉》的传播困境。

扩大至《汉志》著录的秦汉九部农书,《尹都尉》的传播困境在其他八部中多少存在,这或许有关汉前农业知识集体散逸的核心要素,秦汉农学知识如何跨越时间传续下去,传播过程中是否已经断裂?断裂与连续之间是否存在深层原因,如农书传播放置在两汉以来的社会系统中,关注其中充当中介的联络环节,围绕受众、内容等核心要素分析其传播困境,也许会发现影响农书传播效果的更多要素。

3.2 影响秦汉农书传播效果的因素分析

古农书传播活动发生在一定社会关系中,传播受众、内容、媒介与特定时代、制度、思潮等因素产生关联,最终影响、制约着传播效果。

第一,秦汉农书传播受众的精英化限制了图书的传播范围。“受众是考察(传播)效果的基点与立足点”[66],图书传播是从一人到另一人的载体和内容传递过程,而秦汉农书的早期传播者多以官吏、士人为主,如九部古农书中的《宰氏》的传播,首见《别录》《汉志》目录著录,两《唐书》《通志》等接续著录,《论衡》《后汉书》《齐民要术》的引用,唐颜师古注《汉书》的注释,清代马国翰、黄奭、茆泮林和民国时期鲁迅等人辑佚,中外图书馆的典藏,学者的研究,构成了该书的完整传播链。在决定古农书传播效果的诸因素中,受众集中在关心农事的仕宦人家、致力考证的目录学家以及记录历史典籍的史家等精英阶层,普罗大众并未进入传播过程,知识生产与知识实践不能形成互动促进。

中国古医书的传播情况可成反证,其知识生产以“经验医学”为主,通过知识再补充实现层累增长,医学知识的生产者与实践者、传播者三位一体,即使官方主导医书编撰,强调医学的专业性,设置专门机构,吸纳广大医者参与。而农业知识的生产者与实践者两相分离。古农书编纂者多为官员士人,缘起于任官职责、个人兴趣、家族家训、仕途不顺等个人社会因素,依赖对“间接经验”收集与汇总,如贾思勰编纂《齐民要术》“采捃经传,爰及歌谣,询之老成”[67],徐光启《农政全书》“考之载记,访之土人”[68]。知识生产者、传播者与知识实践者三项分离,直接制约中古时期的农书创作与传播效果。

第二,秦汉农书传播内容的双重性替代了图书本体传播。图书的传播价值在于知识,以及传播过程中所引发的知识的再创作。秦汉农书编撰成书后,缺乏充足的史料证明图书进入社会流通。西汉时期虽然征书、献书活动频繁,但献书主体以藩王和大臣[69]为主,图书进入宫苑藏书楼,“成为帝王府库之中的珍宝,他人无法利用”[70],这导致不仅图书的知识内容得不到充分利用,连载体传播都受到控制。西汉刘向领校中秘书,编写《别录》著录藏书信息,之后为《汉书》所承绪,成为史书的组成部分,农书信息经由特定群体的认可得到流传,而农书作者信息和内容信息的残缺往往被忽略,形成了西汉农书在传播内容上的分割,其图书本体内容和自身载体因为深藏宫苑不能传播,而图书信息借由《别录》《汉志》等目录著录,后人引用注释,成为主要的传播内容。

第三,农书传播媒介效果受限。秦汉古农书的媒介效果会受到内容、功能、舆论等因素的制约,图书传播活动受限,传世效果不佳。

历朝统治者宣扬“重农”,以农为本,先秦时期农家学说指向治国之道,是“政治思想和政治观点”[71],江瑔提出“农家之学所言者道也,农事之书所言者术也”,重道而轻术,农书不被当作农书书写,而是“经纶之一种”,其撰写目的在于“率天下而丰衣食,绝饥寒,使盗贼屏息,礼乐盛兴,非至治乎?”[72]以经观农,在利农与治国两种知识意义的斗争下,是古农书“为治”功能更具正当性,这就限制了农书的创作与阅读只能是士宦大夫,知识生产互动面狭窄。

《四库全书总目·农家类》评价农书条目芜杂,“诸家著录,大抵辗转庞牵”[73],诸多目录“农家类”只收录众所周知的农书,更多的农书分布在子部、史部各类,如亢仓子《农道篇》分在了“道家类”,《范子计然》在旧唐书著录为“五行类”,《新唐书》则归入农家,学者对农书范畴认知不同,导致诸家目录对农书著录范围不同,农学知识的传播媒介更加分散。

秦汉古农书著者多假托他人,或者具名不显,导致后世考证艰难,其原因在于士人的农书编撰思想。东汉经学家郑玄将诸子目为小道,文人雅士对耕织之事更是“讳而不言”[74],偶有发力,多是退居江湖之作,与社会、政治互动性差,脱离一线实践,传播面狭窄。相比之下,同为“小道异端”的医书的创作与社会、政治互动良好,与医疗实践紧密相连,传播效果佳。古人认为医者“论病以及国,原诊以知政”[75], 士人更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进退之说,“医学知识的传播事关人民福祉,医籍点对点的传播方式势必不能满足社会需求,于是长久以来政府及民间力量以各种方式努力扩大医籍以及医学知识传播力度”[76],自北魏开始,官方力量参与编订医书,宋代 “儒医”的身份崛起,更使得医书编撰者数量多、身份广,成就了汗牛充栋的医书典籍;另外医学生学习医书天经地义,《天圣令·医疾令》第4条:“诸医、针生,初入学者,先读《本草》《脉诀》《明堂》,……次读《素问》《黄帝针经》《甲乙》《脉经》”[77],相比之下,务农者无需读农书,甚至无需识字,“耕田而食,尧何等力”[78]?在田间辛苦劳作,从事生产,无需从事知识生产,无需教化,是为“庶人力于农稼”,但“其士竞于教” [79],对农业技术的总结,进行知识生产属于“士人”的教化职责,理论与实践受囿于阶层、身份的悬殊,这就使得农书的传播游离在知识阶层中,而农业知识的实践则在广袤的田地间父子相传,农书的编纂与传播很难直接促进农业生产力的提高,也就造成农书传播效果不佳的现象。

4 结 语

综上,以《尹都尉》所代表的《汉志》著录的九部农书,“揭示了农业文明起始阶段人们对天地、自然、耕作日渐成熟的认识与思考”[80],但是由于其传播模式的缺陷,传播内容、传播媒介、传播者等方面的限制,使得它在历史中“名存实亡”。而北朝《齐民要术》的广泛传播,则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齐民要术》总结了秦汉时期的农业知识,以之前的农书为基础,成为中国最早最综合的农书,凭借其内容的传播、强大有力的传播主体,“承前启后、继往开来”[81],持续影响世界农业的发展。图书传播模式不同,形成了图书存亡的关键要素,以内容为核心、扩大传播主体、融合多种媒介,是古代农书传播过程是否具有持续性的关键要点。

注 释

[1]梁家勉.中国农业科学技术史稿[M].北京:农业出版社,1989:237

[2]《氾胜之书》辑佚以清人洪颐煊、马国翰为先,点校本以石声汉《氾胜之书今释》(北京:科学出版社,1956)与万国鼎《氾胜之书辑释》(北京:中华书局,1957)为最佳,研究论文多至20余篇。

[3][17][23][36]王毓瑚.中国农学书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6:1,7,8,7

[4][6]石声汉.氾胜之书今释[M].北京:中华书局,2021:103,103

[5]参与相关讨论的学者有金德建衍、白奚、饶恒久、李零、陈成吒、杨继承等人。

[7]毛雍编《中国农书目录汇编》(南京:金陵大学图书馆, 1924:1)“总记类”著录《古农书辑佚九种》一册,见于《农学丛书》中,包括神农书、野老书、范子计然、养鱼经、尹都尉书、氾胜之书、蔡癸书、养羊法、家政法等九种农书;仓修良主编《汉书辞典》(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6)著录《汉志》所录农书九种,《两唐书辞典》《清史稿辞典》同样著录,前者著录沿袭汉志,后者著录马国翰辑佚本;王毓瑚《中国农学书录》(北京:中华书局,2006:1-14)著录神农、夏小正、管子、宰氏、野老、吕氏春秋、董安国、尹都尉、赵氏、蔡癸、氾胜之、王氏等秦汉农书,并对图书作者、成书年代、图书内容等介绍考证。论文:裘是.先秦农家经济思想卮言[J].金融管理与研究,1992(1):73-78;潘法连.读《中国农学书录》札记之三[J].中国农史,1989(4):96-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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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4-01-17;修回日期:2024-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