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志
2024-09-03黑铁
“你知道什么是环志吗?”
“都一起观鸟这么多回了,还拿我当外行。”
“分跟谁比,你先说说。”
“相传早在两千多年前,吴国宫女就曾在家燕脚上绑缚红线,借此观察第二年春季……”
“别整那些没用的,亨利四世和汉斯·莫特森那两段也跳过去,直接说干货。”
“给鸟上环。”
“一个挺严肃的科学概念,让你说得这么不正经。”
“不就这点事吗?在野外捕捉鸟类,给它们戴上金属环或者脚旗,再在原地放飞。如果在其他地点观察或者捕捉到这只鸟,就可以借此研究鸟类迁徙和习性。”
“这回说得挺正经,但太干巴。”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跟环志有关。”
“讲段子行,这我爱听。”
“你看,我就知道赵老师爱听这个。”
“你说说——烟就别抽了,影响观鸟。”
“你别唬我,鸟哪能闻得着。”
“它们在进化中牺牲了嗅觉,但视觉更灵敏,可以看到烟火。再说有些鸟类是有嗅觉的,而且非常灵敏,例如秃鹫……”
“行,我不抽了,听你的。咱还是说故事,话说那是一九六四年五月,日本一个鸟类研究所收到封信,由莫斯科转发,发信的,是朝鲜的一个生物学研究所。那时候什么国际环境?你了解啊,冷战嘛,东西对峙,两边憋着劲要毁灭地球多少回。所以这个信就有点奇怪。日本人读过信恍然大悟,那是个朝鲜的鸟类学家写的,他在平壤的公园里发现了一只北椋鸟,戴着日本脚环,于是写信来,希望日本同行告知这只鸟是在哪里放飞的。日本人很重视,通过脚环编号,还真的找到做环志记录了。不过这个结果很让人意外……”
“你别卖关子。”
“哎呦,没想到这事赵老师居然没听说过。”
“鸟的事我熟,人的事懒得知道,你赶紧往下说。”
“这只北椋鸟是前一年在韩国汉城放飞的,做环志的正是那位朝鲜鸟类学家的小儿子。”
“这父子俩是因为战争分开的?”
“对,写信的老爷子在朝鲜鸟类学界很知名,家学渊源,他小儿子从小耳濡目染,也喜欢鸟类。但一场战争,让一家子人离散南北。这边是爸爸妈妈带个哥哥,那边是两个哥哥带个弟弟。弟弟,就是继承老爷子衣钵的小儿子,他在日本取得了博士学位,又回到韩国,在一家名校当了生物学教授。从他们父子分开,到真相大白,已经过去了十五年。”
“这事该不是你编的吧?”
“网上看来的,不保真。”
“老师曾经连续八年做环志,结果只有不到百分之零点三的环志鸟能被回收,他们父子时隔一年,居然能做到一个环志,一个回收,这样的概率几乎为零。”
“这事用科学肯定解释不清,只能说是缘分。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总有根若隐若现的细线牵引着,就像……”
“好好地说环志的事,怎么又要往人身上扯?”
“其实我想说的是,人与人之间,也和人与鸟之间一样,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心里做了记号,一辈子都带着,这不也是环志吗?”
1
今年夏天有点反常,该大热的三伏天,却雨水不断,甚至有回起夜,杨明不得不找出珊瑚绒毯裹着。经过那三年,一切都不正常了。
上班时也是,面孔似曾相识,但名字却卡在什么地方叫不出来,对方看来也是,于是报以尴尬的微笑,他便有样学样。从前的一切都骤然打断,再被新的习惯所覆写,如今又要恢复如初,别说是人,连机器都受不了。办公室的台式机都身患恶疾,逐一传染:开机后蓝屏,代码报错0×00000007b。“杨工我电脑蓝屏了”的消息在工作群里蔓延开来。他做了表,带给保修者填写,哪个部门、什么姓名、电脑编号、故障描述,如此等等。他则在电脑前坐定,重启,按住del键,进入主板BIOS,在Advanced菜单下进入sataconfiguration,将satamodeselection的AHCI改为IDE,然后按F4保存退出。电脑重启后,随着硬盘的轻响,显示器终于呈现出彩色的桌面和铺陈着的各色图标。等在一旁的会称赞一句“还得是杨工”,但他并未起身离开,因为右下角的电脑时间还要调整。电脑并不像人那样容易遗忘和适应,它们顽固地回到了自认为正常的时间——二○一九年或之前的某一年。他在“Internet时间服务器同步”选项中选择服务器“time.windows.com”,再立即更新。于是电脑即刻跳过了那三年,与重又开放、自由、宽松的世界对接,没有一丝犹豫。
对方签了名,他便到另一张办公桌前坐下,再重复一遍操作。除了电脑,打印机也要经历从沉睡到苏醒的过程——给硒鼓灌粉、清理夹住的纸角、删去卡在后台的打印任务。痊愈后的打印机重获新生,在节奏分明的噪声中吐故纳新。
这些他都该驾轻就熟,可断断续续的三年过去,都生疏了。他像所有人一样,在慢慢适应,适应那个业已变得陌生的自己。
当然,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人也可以适应一切。重建的熟悉里掺杂些许陌生,可毕竟看起来貌似正常了。忙碌几天后,他重新闲了下来。像之前一样,打卡后泡一杯茶,打开官网看看,然后用官方账号转发几条无关痛痒的微博,无非是春季多运动夏季多喝水之类,每隔一天发一条公众号消息——转发总公司的会议精神,内容已经由通稿确定。再有就是应付键盘进水或鼠标失灵之类。
每日工作大约会在十一点二十分完结,在食堂吃过饭,余下时间便可自由支配:先到旁边的市民公园走一圈,回来午睡一会儿,吃过食堂领的酸奶和水果,翻翻闲书,在除工作群外的几个微信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当时间堪堪来到四点四十分,他收拾过桌面,装好背包,去趟卫生间,回来关灯锁门,把工作群折叠,在五点准时刷脸打卡,离开时不带走任何与公司有关的东西,无论是硬盘、改锥、圆珠笔,还是工作或者情绪。
从前他午休时喜欢追剧,可能是三年来看了太多的电视剧,他现在更愿意出去走走。除了打发时间,也是为了健康。
公司小院幽深,除了办公楼,还有铺塑胶跑道的小广场和绿地,门口没挂牌子,显得有些神秘。来公园的市民路过时,总要多望两眼,然后猜测这是个什么单位,他就遇见过。出门拐弯进公园时,有个戴橘红棒球帽穿灰马甲的老头跟他打听:“爷们,你是这个大院的不?你们什么单位?是不是挺敏感?”
他被老头逗乐了:“大爷,我们就是个小公司。”
“啥公司连个牌子都不挂?你要不方便说,我也不打听,你们有纪律,我知道。看着我这个无人机没?在这儿拍多少回了,从来没拍过你们单位。咱有这个觉悟。”老头说得煞有介事,展示着手中的无人机,四轴,可折叠,挂载着硕大的摄像头。
“您想多了,我们是做烟草的,不挂牌子是因为吸烟有害健康,得低调。”
“别扯了,卷烟厂我还不知道?那不在七马路吗?我年轻时候还抽过,叫啥来着?”
“大生产。”
“对,大生产。你们怎么搬这儿来了?”
“改制,原来的厂址改成博物馆了,总公司也在那边。我们是分公司,市郊的地价便宜,就搬出来了。”
老头得知真相,有些意兴阑珊。二人在沉默中并行了一会儿,老头忽然说:“老弟,我想拍点卷烟厂老厂区的素材,你能帮着联系一下不?”
他本想拒绝,可见老头眼巴巴的,话在嘴里转过几圈才说:“行,我有个哥们在总公司,回头给你问问。”他所言非虚,在搬迁前,他的确和总公司负责宣传的牛干事关系挺好,隔三差五就整顿小酒,都是牛干事结账,他就帮忙写点宣传稿。不过论交情,也就这么点。人家三辈在厂里上班,爷爷四几年就进厂了,他不过是个临时工,比不了,也攀不上。
老头顺势掏出了手机说:“来,咱们加个微信。”
他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伸出二维码。老头扫完,他刚要走,老头却指着屏幕说:“老弟,通过一下。”他只好重又掏出手机,通过了“自由飞翔”的好友申请。
老头心满意足,收起手机,说是要去拍拍雨后辽塔,便在岔路口走了,他暗暗松了口气。
公园依山势建,西面山脚是入口,东面山脚是出口,将横亘市郊的小山囊括其中。在里边走一圈,差不多要一小时。小山不高,也没个正式的名字,但人们对它偏爱有加。这里有唐代的寺、辽代的塔、明代的碑、清代的亭。除去古迹,更多的是树,松树、柳树、杨树、橡树、白桦,还有竹子和榛子窠,以及缠绕在树上叫不出名字的藤蔓。
当然也有动物,主要是野猫,偶尔见松鼠,在食堂后院,他还见过溜下山的黄鼠狼。更多的是鸟,叽叽喳喳的麻雀、腆着肚子的喜鹊、在黄昏时分盘旋的乌鸦,还有就是鸽子。垃圾站休息室房顶,罗列着几排鸽子笼,清洁工午休时会抻出胶皮管,冲刷门前的水泥地。路边聚出一片水洼,鸽子在一旁咕咕地叫着,赶开麻雀,啄着路人投撒的小米、瓜子和面包屑。有家长蹲着举起手机,招了招手,孩子得到鼓励,摇摆着跑起来,惊飞了鸽子,快门发出一连串轻响,拍下飞起的鸽子和孩子的笑脸。
不过那天因为午后的溽热,公园里没了吵闹奔跑的孩子,没了吹拉弹唱和快三慢四的舞曲,步道上只有几个跑步者不知疲倦地跑着,跑鞋踏下又弹起,发出黏腻的声音。偶尔有风吹过,带起树叶的轻响,更多的则是鸟鸣。
他没有烈日下挥洒汗水的毅力,于是选择下了步道,走进树荫的郁郁葱葱。野草一丛丛互相纠结着,有的专心向上,有的一意铺大,绿意之中一条土黄色隐约可见,那是贪图野趣者走出的小路。
就这样走着,有异样的鸣叫响起,他循声望去,远远地,在枝头望见黑色的头颅,三角形,正中嵌着一只大眼,白圈黑眸,还有小巧的白色鸟喙。他最初以为是喜鹊,但当看清头顶有深蓝的羽冠时,才意识到,这是另外一种小鸟。
他忙举起手机,调整焦距间,不自觉向前一步,踩折了枯枝,小鸟惊觉,张开双翅飞走。他放下手机,看着它在枝叶间滑翔,蓝色尾羽摇曳着,棕色羽翅在阳光下闪亮。它落到树枝上,又跳过几个枝杈,侧头观察许久,终于停了下来。它鸣叫着,高亢而洪亮,羽冠耸立。
他定在原处,缓缓抬起手机,屏住呼吸,调好焦距,终于得窥真颜,黑头、黑胸、白腹,长长的蓝尾。他来不及细看,只顾猛点快门,连拍了许多张。
远处有登山者兴之所至的呼喊,它振翅而起,不待他从手机屏幕上收回目光,早已消失在林木深处。
他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兴奋。逐一检看照片,再放大,他发现它的喙和眼圈不是白色,是浅蓝,眸子也非黑色,而是深棕,看似黑色的趾爪实为深蓝,当然,最让人称赞的,则是它优雅的蓝色长尾。
他找到一款识鸟APP,选了张清楚的照片上传,须臾便弹出了结果,小鸟名为紫寿带,一张手绘的侧面照,颜色形态与照片上的相差无几。他点了链接,对小鸟的介绍密密麻麻有好几页,目科属、特征、习性、地理分布一应俱全,还有在本省出现的记录频次。他点了上传分享键,APP自动生成了一张海报,除了他拍的照片,还有基本介绍和时间地点。他发在了朋友圈。
过了一会儿,“自由飞翔”在下面回复:“老弟,拍得真好,明天也带我去拍一下呗。”
他不知道的是,APP已经将他上传的信息抓取、归类,写进大数据,并定向推送给付费VIP用户——那些随身带着单筒望远镜和记录本的观鸟者。
2
手机夹在遥控手柄上,画面随着飞升,逐渐宽阔起来,他看到了自己的大红T恤衫和老头的橘红棒球帽,头大身小,略微有些变形。
开始时画面还很平稳,老头让他伸手试试,被他婉拒了。后来画面中出现了麻雀,先是一只,继而是第二只、第三只,越来越多。他喊了声小心,可来不及了,一只小鸟迎头撞上,画面急促地晃动着,天空、树木、大地交替出现,继而搅在一起。他抬头,看见空中的两个黑点,大的嗡鸣着、翻滚着,还伴随着老头的喊声,小的悄无声息,被抛向了树林深处。他的心也跟着一点点下坠。
无人机撞向地面后,并未停止翻滚,旋桨打在水泥步道上,发出脆响。老头躲避着飞溅的碎片,忘了手中还握着手柄。他忙上前夺过来,按了关机键,无人机滚了几下,终于安静下来。老头蹲下去,拾起无人机,翻看满是划痕的机身和残破的桨片。有好事者,围过来跟着惋惜。他把手柄放在一边,穿过步道,走下土坡,向林中走去。他希望那只小鸟能没事,这想法一直在心里重复着,如此,才能压制住其他的念头。
有灰影掠过,摆着长尾,又轻轻落在树干上,黑头左右摆动后,啄了一下。待他走近,这喜鹊衔着什么,一跃而起,滑翔到不远处,口中物招引来另一只喜鹊。它嘎嘎地叫着,看来是对正在啄食的新朋友很满意。
他走近,见潮湿的树干上爬满了蜗牛,大大小小,全都背着灰色的圆壳,拖出黏腻的浅痕。
雨水滋养万物,菌丛在树底冒起,蜗牛也多了起来,它们被衔走,被赠与,不知成就了多少喜鹊恋人的爱情。
如此欣欣向荣中,惦念一只小鸟的生死,总有些不合时宜,但他却没法不去想那个小黑点被抛射后堪堪坠落的画面,也没法再骗自己小鸟没事。小鸟们被嗡鸣声惊扰,扑向入侵者,要捍卫自己的领地,其中一只和往常一样,试图以啄食的方式驱赶,却被卷入螺旋形的气流,羽翅、血肉、骨骼和旋桨搅在一起,随之而来的是断裂和破碎。损失大部分叶片后,马达并未停止转动,强大的扭矩力驱动着残存的桨根将奄奄一息的小鸟甩了出去,羽翅无法再舒展、振动,一切都交给了亘古永存的地心引力和空气阻力。
生而飞翔的鸟儿在飞行中死去,算不算是这悲剧中唯一的慰藉?
他胡思乱想着,直至遇到她。
她低着头,黑色棒球帽的帽檐遮住脸,下巴藏在银灰色防晒服竖起的衣领里,双手插进衣兜,盯着不远处的草丛。
他听见草丛中有轻微的窸窣声,缓缓走近,见一团棕色的羽毛在颤抖着,努力伸展,换来的却是一阵抽搐。一双爪子凭空抓着,再也抓不到可以立足之处,只能在草叶间蹭出轻响。它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只想凭本能起飞,飞出伤痛,让一切重回正轨。
声响还在继续,他想把目光从挣扎的小鸟身上移走,却做不到。他听见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听见身体因为颤抖和防晒服摩擦出的轻响,听见她在努力吞咽口水。他觉得自己是个观众,也是个演员,一举一动都被一旁的她窥见。他努力表现出镇定,好像此时此刻,抵消对死亡将至的恐惧,强装出看惯生死的淡然,才是最重要的事。他想做些什么,阻止这让人忐忑的一切,却感觉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的权力。无能为力放大了每一秒,时间仿佛静止,无尽无休,他能做的,只有忍耐和等待。
又是一阵抽搐,纷乱的羽毛收缩为不规则的一团。羽毛团拖出一角,那是永远无法收回的一截羽翼。趾爪缓缓抓紧,生命最后的游丝在其间飘散。
它终于不动了。
“怎么办?埋了吧。”他自问自答着,听见有脚步声,再一抬头,她已转身离去。
他长出一口气,像是仓促谢幕后狼狈回到后台的演员。
他拔了几丛莠草,随着轻响,白色根须被扯断,带起一片黑土,几只爬虫扭动着逃离。他轻轻踏了踏,土质松软,正合适。他刚要用手扒开浮土,一块石板递了过来,那捏着石板的手指修长、苍白,手腕上有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用这个吧,省点力气。”她说,声音中还带着些许尚未平复的颤抖。
如她所说,那块石板扁平,一端有尖角,用来掘出个小小的坑穴,的确很称手。她只是静静地看,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于是他放下石板,将那一小团轻轻捧起,触手黏腻,有风吹过,带得绒毛轻摆。他见她侧过头,目光避着,便轻轻放下,捧土覆盖。羽毛消失在黑土中,尘归尘,土归土,土地微微隆起。
他搓掉手上的泥土,说:“来世别做麻雀了。”
“旋木雀。”她说。
“什么?”
8ebdaa4fbb6e4bd390ad24f15689154d“旋木雀。旋木雀和麻雀都是雀形目,但一个是旋木雀科,一个是文鸟科,两种鸟上体都是褐色,但旋木雀有白色纵纹,麻雀是黑色纵纹。现在不是繁殖季节,旋木雀或者独行或者成对,希望这只是独行的。”
她不知在哪儿捡了个红色的塑料瓶盖,俯身按在了土堆上。
一个黑色圆筒从她衣兜滑落,他捡起来递了过去,是个单筒望远镜。
“这是?”
“观鸟用的。”
“那你来对地方了,之前我在这儿见到一只小鸟,挺好看的,叫什么来着?紫……”
“紫寿带。”
“对,紫寿带。我还拍了照片。”
他在手机里翻找着,对面已经把手机递了过来,正是他分享的那张海报,海报一角还有他的微信头像——机械键盘的一角,ctrl键的键帽被拔下,扔在一边。
“对对对,就这张,我拍的。”他指着海报说。
她盯着手机上的海报,轻叹了口气。
“离得远,我也不敢走太近,怕吓飞了,拍得不好。”他说。
“那是什么鸟?”她并没对他的羞愧做什么反应,而是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啄着什么的肥硕大鸟。
“喜鹊。”他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诧异,但还是答了。
“什么喜鹊?”她继续问。
“就是喜鹊呗。”他挠挠头。
“两翼与头尾是黑色的,才是喜鹊,或者说是欧亚喜鹊的亚种。这只有黑色头罩,两翼和长尾都是天蓝色,是灰喜鹊。”她轻轻摇着头。
他见她的衣帽,再配以灰蓝牛仔裤和铁灰色登山鞋,颜色几与灰喜鹊相仿。
还未等他开口,她又说:“这是本市首个观测到紫寿带的记录,在本省也很罕见,多少观鸟者梦寐以求,能有这么一次观测到罕见鸟种的记录,没想到让你这样的……”
她没再说下去,但他能猜到,她想说的是“外行”。
“抱歉啊,我不像你,是专业的。上次吓飞了那只紫寿带,这回大爷的无人机又撞死了旋木雀。”他不无歉意地说。
她抬起头,盯着他看着,许久没有说话,他感到了寒意。
“我们也不是有意的,大爷就是想拍个紫寿带的小视频,我也没多想,就带他来了……”他试图解释,可感觉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不管是观察还是拍摄,都得保持距离和安静,衣服颜色太艳了会吓到小鸟。你们不知道无人机会伤到鸟吗?幸好紫寿带是旅鸟,不在这里筑巢,否则让你们这么弄,亲鸟很可能因为压力太大,放弃雏鸟。不知道它是NT吗?”
她的语速骤然加快,声音也随着尖利起来,他感觉耳边一串炮仗炸响,旅鸟亲鸟这样的陌生词汇也让他有点发蒙。他刚想问问NT是什么意思,她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慢慢掏出望远镜,对准不远处的槐树。他跟着望去,隐约见树梢上是那熟悉的身影,黑头、蓝冠、白色大眼、长长的蓝尾。
她向刚观察的方向走去,眼睛盯着树梢,脚步挪动得轻缓,蹚过草丛时的沙沙声几不可闻。他不自觉地也跟着屏住了呼吸,见她渐行渐远,直至银灰色的身影消失在树丛间。
一只喜鹊在树木间滑翔,轻巧地落在土堆上,轻轻啄了几下,便叼了那红色的瓶盖飞走,想来是用来装点新居吧。
那是一只灰喜鹊,他记起了她说的。
3
“自由飞翔”的头像换了,是一款全新的无人机,价格不菲。厂里有一架,归牛干事保管,他还借来飞过。“自由飞翔”后来找过他两回,他都回绝了。他中午再去公园时,会套一件防晒服,也是银灰的。他还买了单筒望远镜,揣在裤兜。另一个裤兜里揣着鸟类手册,小开本,全彩,除了鸟类图片,就只有简单的目、科、俗称、学名,便于快速查找。办公室里还有大开本的,厚实如砖,除了图版,还有关于鸟类的识别、鸣声、分布和习性。
NT他查了,近危物种的意思。后来他又遇见一次紫寿带,不过距离很远,一旁有人随着外放的伴奏吹起萨克斯,荒腔走板,时断时续,惊飞了小鸟,他只来得及用手机拍了几张模糊的照片。
他并非特意为寻找紫寿带而来,可几场大雨过后,林地里草木葱茏,早已不见那埋有旋木雀的小小土丘,同样寻不见的,还有她。
如是几次,她在记忆里渐渐变得面目模糊,望远镜与鸟类手册渐次被扔进抽屉。
再后来他就顾不上这些闲事,因为牛干事来找他喝酒了。
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跟牛干事喝酒,地方是牛干事选的,一家铁西的洗浴中心。他一见那巨大如城门的门脸,就知道这次牛干事挺下本,继而是忐忑,不知自己这几斤几两是否对得起如此丰厚的预付。
先泡后搓,再汗蒸,牛干事还要叫按摩服务,让他好说歹说劝住了,说自己从小就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别人一碰,就浑身绷紧,放松不下来。牛干事笑他山猪吃不了细糠,不无遗憾地套上休闲浴服,带他去了餐厅。
海鲜陈列台上任人自取,还有寿司炒饭麻辣烫各式西点,以及西柚黄桃西瓜圣女果,切羊腿的操作间前排起长队,经过沐浴的男女老少都端着白色的塑料盘,一面等待一面张望着旁边的三文鱼何时补货。
他穿梭人群中,只捡了几样,装满一盘就往回走,中途遇到牛干事。牛干事嘱咐他少整点主食,那玩意占肚子,不多弄点海鲜白瞎了,自助餐券挺贵的,多少得吃回来点,还伸手把他的那瓶可乐抢走,说是少喝点便宜玩意,水果区有鲜榨果汁。
牛干事一改往日说话的风格,这次格外绕,先问他家里咋样,父母身体还好吗,然后又问他分公司忙不忙,处没处对象,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他一一作答,但哪个话题都未展开,简单聊过,便再无话,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各色海鲜,多得有些扎眼。他怕冷场,也是为了有来有回,就问了牛干事儿子咋样,牛干事说正是讨狗嫌的时候,成天跟大人耍愣,也不知道随谁。他爷爷奶奶拿他没招儿,喊来姥姥姥爷,没出一个月,老两口一个高血压,一个腰脱,全给整病了,还得媳妇去伺候。小孩崽子扔给他了,天天干仗,也不知道爷俩上辈子是不是有仇。
牛干事一发而不可收,滔滔不绝。他得以解脱,一边嗯啊地应着,一边享受着三文鱼的鲜甜。餐厅里嘈杂,尤其隔壁桌,一个男人敞着怀,袒胸露乳,有些口齿不清地强调,有他在,事能成。他沉浸在鼎沸的人声,就像刚才沉浸在略有些烫的热水池中。他觉得牛干事可能就是生活压力大了,想找人唠唠。
“都说望子成龙,可我家那玩意看意思也没啥大出息了,我一个当爹的,除了趁能干给他挠扯点钱,让他以后饿不死,也干不了啥了。”
他感觉刚才还周身俱暖,一下便凉透了。牛干事知道他爱好不多,也不大手大脚,孑然一身,工资不低,是个能开口借钱的不二人选。他琢磨出几个理由,无非就是钱存了定期,某个朋友有急用,或者他妈他爸催他换大房子方便找对象。
“大杨,你放心吧,不跟你借钱。”显然他没做好表情管理,琢磨摆在了脸上。
“我就是想让你帮忙注册,开个烟店,多弄点外捞。公司有规定,在职员工不能碰烟草零售,但你不一样,你是劳务派遣。”
“让咱嫂子注册呗,店她看着,你老丈人老丈母娘没事还能去帮盯着,连人工都省了。”他有些话没说,但估计牛干事一定能懂。烟店利润高,他一个外人,怎么说也没有自己人可靠。
“你嫂子现在忙,在外边弄了个国学班,整一堆孩子,平时背人之初性本善,要不就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啥的。周末了也不消停,带着孩子到处游学,我还得帮她看孩子。我跟她说别整了,费力不讨好,也挣不了多少钱,现在谁家都一个,全当宝贝疙瘩养着,真要给人整出个好歹,卖房子卖地都赔不起,有那功夫把自己儿子教育明白就行了。”
他想象着牛干事夫妇对话的情景,应该不太愉快,话说到这个份上,弄不好要剑拔弩张。别说身在现场,就是现在听牛干事转述,已经让他感到紧张了。
“你嫂子还跟我来劲了,收拾收拾回娘家了。我也没惯着她,爱走走,别想我再点头哈腰地跟你认错去。不唠她了,还说咱们的事。大杨,你把心放肚子里,烟店的事,你出个人头办手续就行,门脸我都找好了,也有人盯着,啥也不用管。”
牛干事如是说,听起来他的确也不用干什么,也没有什么风险,可他还是隐隐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
“大杨,这事不能让你白帮忙,你也别有什么顾虑,都这么干,就是你不知道而已。”
这么说的话,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不过事后他发现,牛干事并没有像承诺的那样不再麻烦他。当然,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偶尔让他下班开车去送点货。按照规定,牛干事以及直系亲属的车牌都已记录在案,只有他的车没问题。另外就是周末在游学的时候帮着照顾小学员,也不白干,签合同,走劳务,还挺正规。牛干事媳妇说一码归一码,人情是人情,生意是生意。另外办学要资质,员工少了不行。看意思牛干事夫妇大概是讲和了,不过牛干事媳妇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打听牛干事的事。他的口风挺严,一方面是牛干事嘱咐过,烟店的事仅限他俩知道,不能和别人说,另一方面是他的确不知道。看烟店的是个姑娘,送货都是和这姑娘交接。姑娘看着挺文静,算不上好看,但眉眼带着秀气。他不知道姑娘和牛干事啥关系,也没问。
他疲于招架,想找机会跟牛干事聊聊,取货送货这种事,他顺手就干了,也没什么,国学班还是找别人帮忙的好。可还没等找到合适的时机,牛干事媳妇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这个周末,还是游学,牛干事媳妇还特意嘱咐,有新学员,得早点到,交代交代。
他撂了电话,心想,不管钱多钱少,这都是最后一次了。
4
孩子依旧是那些孩子,之前几次已经和他混熟了,跟着牛干事媳妇叫大杨叔叔。原本有几个好动的,他都用小礼物给一一收买了。这次他准备了几只黑白相间的猫头鹰,眯着眼,歪着头,表情可爱,价格不菲。其实便宜的也有,都不歪头,但他想着是最后一次了,和孩子们也算有始有终。心里老是叨念最后一次,难免带了心理暗示,真有了点一壶浊酒尽余欢的意味。他暗暗笑自己,就爱没事加戏,可还是下单买了歪头的。
但上天并未因为这是最后一次,就格外恩眷他,反而横生枝节。
原本今日的安排一如既往,租车到远郊的世博园,上午牛干事媳妇带着写生,中午在林间找一片阴凉的草坪野餐。下午再爬一座小山,有专门的环保志愿者给讲讲本地常见的植物。可等他到时,牛干事媳妇才通知他,志愿者小肖临时有事,推荐了个叫赵锦的姑娘顶班。赵锦是鸟类专家,所以下午改为识别鸟类。而且今天会来一个新学员,叫齐宇轩,八岁,男孩,在家娇生惯养。齐宇轩妈妈听说了国学班的办班理念,想把孩子送来试试,一方面以孝悌仁爱熏陶,一方面以游学精神磨炼。这个齐宇轩得多注意着点。
他在车上琢磨着赵锦是不是他在公园遇见的姑娘,可又觉得世间该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他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着,没料到齐宇轩还没到目的地就开始兴风作浪。齐宇轩激起的声浪此起彼伏,原本乖巧的孩子们要么在大声告状,要么跟着胡闹。牛干事媳妇的循循善诱失效了,谆谆教诲也没人听。一切手段使尽,所剩的,唯有声嘶力竭。刚开始孩子们还被怒火震慑。但当齐宇轩发现这不过是外强中干后,便不再理会,于是孩子们也有样学样。牛干事媳妇被气得脸色煞白,手和嘴唇一齐哆嗦。他见状,只好把齐宇轩单独拉到车尾,翻找出上次剩的毛绒胡萝卜塞给齐宇轩,又说如果表现不好的话,不但没有猫头鹰,也不会和别的小朋友一起在草坪上野餐,只能和大杨叔叔一起在车上啃面包。恩威并举,大棒与胡萝卜轮番上阵,这才勉强让齐宇轩安静了一会儿。
上午的写生和中午的野餐,都是他陪在齐宇轩身边,牛干事媳妇忙着应付别的学员,没看见,他猜牛干事媳妇是故意的,不愿意再惹火上身。
野餐之后,没人再告齐宇轩的状了,反倒纷纷有唯马首是瞻的意思,于是挨欺负的,越发不敢声张,小团体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他也跟着松了口气,只盼熬过下午,就赶紧辞职,不再操这个闲心。
他没想到,会遇到她,又是在林中。
她和上次一样,依旧是黑色棒球帽、银灰色防晒服、灰蓝长裤、铁灰色登山鞋。
她向孩子们做过自我介绍,又讲起这片林地中的常见鸟类,语调难说亲切,音调也不高,面对孩子们的叽叽喳喳,有点压不住场。牛干事媳妇狠狠剜了一眼正在从韩浩宇背包里往外拽猫头鹰的齐宇轩。他忙走过去,趁着齐宇轩尚未得手,一把拽出猫头鹰,递给她。她愣了一下,伸手接过,轻轻说了句谢谢。猫头鹰易手的一瞬间,他触到她的手指,冰冷而枯瘦。
她指着猫头鹰,向孩子们讲起猫头鹰其实是鸮形目鸟类的统称。猫头鹰有一百三十余种,除南极洲外,所有的大洲都有分布。猫头鹰是猛禽,大部分都会选择夜晚捕猎,以鼠类为主,也吃昆虫、小鸟、蜥蜴和鱼。
有人举手,问在林中会不会见到猫头鹰。她借来画板,用铅笔在纸上大略画了只猫头鹰,面圆如盘,头顶两侧竖立着长耳,双眼之间夹着灰色的倒三角,通体白色而缀有黑褐色。爪子紧抓住一段树干,头微微侧倾。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却十分传神。
她指着画板说:“这是长耳鸮,在我们这里比较常见,但它们都是黄昏和晚上才开始活动,白天多躲藏在树林或者草丛中,怕是看不见了。不过你们如果在夜里听到这样的叫声,那就一定是长耳鸮了。”
她说着,开始学起长耳鸮的叫声,雄鸟叫得含糊,雌鸟叫得轻松,好似带了鼻音,雏鸟则叫得忧伤且哀长,像是诉说着委屈与饥饿。还有一种叫声脱口而出,低沉而长,她停顿了一下,犹豫再三,还是重复了两遍。这叫声如此特别,可她却并未解说。
随着模仿出的鸟叫声,孩子们乐不可支,甚至刚还气鼓鼓的齐宇轩也跟着学了起来。他暗暗松了口气,看牛干事媳妇也是。
她从背包中拿出单筒望远镜,教授过使用方法后分了,两个孩子共用一个,一个负责观察,一个负责记录,然后再互换角色。
牛干事媳妇带队,领着孩子们一步步登上缓坡,他和她在队尾,一是保护安全,一是方便发现小鸟时发出信号,随时让队伍停下来。
她和牛干事媳妇约定的信号是作呸声,刺耳且尖利,牛干事媳妇不明所以,他抢着说,这种声音是模仿一些鸟类的告警声,不但不会惊扰,还会吸引小鸟的注意,跳出来寻找警报来源,这样方便观察。牛干事媳妇征询地望着她,她轻轻点了点头,他仿佛看到了一丝笑意,再要细辨,却已消弭。
行进间,他问最后一种长耳鸮的叫声意味着什么?她说,交配。
他琢磨着她说话时的神情,还有语气,模模糊糊,似是而非,像是玩笑和讥讽,或者并无具体含义的陈述,甚至带有某种怨恨。可具体是什么,却无法说清。于是他不断重现着刚才的场景,却又不断迷失其间。
就这么恍惚地走着,又被人挡开,他这才发现险些撞到她,而行进的队伍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牛干事媳妇望着孩子们,孩子们望着齐宇轩,有的不自觉地抿着嘴,有的张大了嘴,却都没有发出声响,只有胸部在微微起伏。
齐宇轩手撑膝盖,盯着小路旁的草丛。郁郁葱葱中,一片白色显得扎眼,那是个侧放的泡沫箱,上面又铺了白色的喷绘布,压着大大小小的水泥块,泡沫箱旁放着个快餐盒,盛着浑黄的水,还有个白瓷盘,盘底已经被凝结成块的油脂与猫粮腻得不见本色。
喳喳的叫声响起,那是瓷盘旁啄食的喜鹊发出的。是的,的确是喜鹊,两翼与尾是黑色的,这是她说的,他还记得。
喜鹊叫了两声,左右看看,继续低头啄着那一摊硬块,并未意识到危险的临近。一只狸花猫低伏在草丛中,肩胛耸立,四足交替,头却不曾有一丝偏转,盯着那只肥大的猎物,缓缓潜行。
齐宇轩用舌尖抿了抿下唇,撑在膝盖上的双臂微微颤抖着,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狸花猫不再前行,而是伏得更低,只待那致命的一扑。
一切都变得安静起来,只剩鸟喙戳在盘底的哒哒声。
不唯齐宇轩,他也在期待着,希望狸花猫能够成功。这种场景在城市中并不常见,算是小小的奇观,所付出的代价,无非就是只喜鹊而已,肥硕、丑陋,俯拾皆是。或许不该让孩子目睹这种血腥的场景,但体验大自然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也是野外生存训练的一种吧,他自我安慰着。
他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喜鹊警觉地抬起头,黄黑相间的身影起跳,掠起,却在空中突然转向,被一只穿了铁灰色登山鞋的脚踢飞,继而是猫的嚎叫声,狸花猫逃进草丛,另一边羽翅扑嗦,向林深处去。
“大猫都让你踢坏了!”齐宇轩大叫。
她盯着齐宇轩,在微微颤抖着。
“你欺负大猫,你是坏人!”齐宇轩不依不饶。
她并未作声,转身一脚踢飞了泡沫箱搭建的临时猫窝,又捡起瓷盘,未等扬手,却被齐宇轩拽住了胳膊。
“不许欺负大猫!”齐宇轩拉扯着银灰色的防晒服,脚上来回踢腾,牛仔裤上多了iib0vt4Tv+6KvwTRKiw39g==许多脚印。
她用另一只手薅住齐宇轩的领子,伸腿把小男孩绊倒在地,顺手扔飞了瓷盘。抛物线的末端响起碎裂之声。
齐宇轩哭嚎着爬起,扑向她,被绊倒,又站起,并未退缩,屡仆屡起。她面对胡乱甩动的拳脚,并不十分在意,只是重复着一抓一绊。二人来来回回许多次,往复循环,像是被设定好了程序。
他和大家一样,都站在原地看着,希望下一次是最后一次,这场闹剧能够完结,可每一次都让希望破灭。
转机终于出现,齐宇轩再一次爬起时,踩到块碎石,脚一扭,摔倒在地。齐宇轩双手抱着脚踝,在土地上翻滚着,哭嚎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我要让我大舅来抓你!开警车来!你是坏人!你们都是坏人!”牛干事媳妇忙跑过去查看齐宇轩的伤情。
他也动了起来,把吓坏了的孩子们聚拢在一起,安慰说没事,只是场意外。他瞥见她靠在一棵树根虬结的老树上,望着不远处叽叽喳喳的麻雀,不置一词。
回去的路上,牛干事媳妇搀着齐宇轩走在前头,他带着孩子们跟在后面。他有心要和孩子们说两句,引导一下,让事实能向有利她的方向偏转,可试了几次,都说不出口。
牛干事媳妇带着孩子们在休息区等车,她独自走到路边,坐在白色边石上,任由午后的烈日将阳光劈头盖脸地直射下来。他跟了过去,坐在她身旁,听见身体与防晒服摩擦出的沙沙声。
“有烟吗?”她轻声说。
他摸遍口袋才想起自己不吸烟三年了,于是起身买了盒烟,因为忘了买打火机,又跑了一趟。
淡蓝色的烟雾燃起,烟草与卷烟纸燃烧的声音与过滤嘴摆脱嘴唇粘连的轻响代替了沙沙声。
“你知道对于鸟类而言,人类造成的最大威胁是什么吗?”她问。
“捕猎吧。我读过海明威和卡佛的小说,他们美国人动不动就扛着猎枪出去狩猎,打鹿、打野猪,也打野雁。加拿大雁都是一夫一妻,他们打掉一个,一两分钟后,另一个就会脱离雁群围着死的打转呼唤,然后他们再开枪……”他见她夹着烟的手开始抖了起来,不再说了。
她吞吐着云雾,很大口那种。她把烟头用力捻在柏油路上,又点了一支,点燃后吸了几口,才开口。
“不是捕猎,是猫。”
他惊奇地看着她。
“没错,毛茸茸的小猫咪多可爱啊,你跟它混熟了,它就来蹭你的裤脚,摸几下还眯起眼睛打呼噜。你没想到它们是杀手吧?猫进化了六千五百万年,无论是家猫还是野猫,依然保留着掠食者的本性。在美国每年有二十五亿只鸟类被猫杀死。这仅仅是在美国。在全世界范围内,有四分之一的鸟类、哺乳动物和爬行动物都是因为猫灭绝的。”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说的,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除了猫,还有摩天大楼和汽车,鸟儿总是一往无前地飞着,撞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相比这些而言,杀虫剂和触电都算不上什么了。在人类的眼中,鸟类一直都在,到处都是,并不是什么稀有动物。但很可能下一代,或者下一代的下一代,只能通过图片视频看到鸟类飞翔了。”
她不说话了,他看着不远处在草丛中啄食的麻雀们,像是一个个灰色的毛绒球,并不起眼。很难想象有一天连它们都会消失殆尽。
“不管怎么说,是我打了熊孩子,要赔钱还是怎么样,我负责吧。”她捻着烟头说。
“到时候我会和孩子家长说明情况的。你不过是一直试图制服孩子,伤是他自己摔的。”他起身说。
她抬头眯起眼睛打量过他说:“不用了。”
事后齐宇轩的大舅真的来了,不过开的不是警车,而是某个执法局的车辆。齐宇轩大舅听他讲完经过,把收据推到她面前,所涉金额并不高,除了必要的检查,所余者无非冷敷的处置费和一点镇痛药。他瞥了眼金额,放下心来,觉得齐宇轩大舅是个明事理的人。牛干事媳妇连忙起身感谢,却见齐宇轩大舅摆了摆手。
“我们把孩子交给你们,是出于对你们的信任。孩子在你们这儿伤了,是不是也该有人负责?”
牛干事媳妇坐了回去,沉声不语。
“我查了,你们的确手续齐备,资质也没问题,我不想找你们麻烦,但老人那边我得有个交代。”
他站了起来,说:“赵老师是我们临时聘请的讲解员,不是国学班的人。我是当天的带队老师,这事主要责任在我。这是我的辞职信。”
他掏出一张折了又折的A4纸,展平了推给齐宇轩大舅。齐宇轩大舅并没看,只是推给了牛干事媳妇。
牛干事媳妇盯着那张纸,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她想争辩,却被他在桌子底下拽住了手。
牛干事媳妇承诺带着她的赔偿金和他的解除劳动合同证明登门道歉。齐宇轩大舅看了看他们三个,点了点头,起身走了。
牛干事媳妇出去送,他才想起,还握着她的手,忙松了手,却又被握住。
手被冰冷包裹着,一点点变得温热而潮湿,渐渐分不清汗水是他的,还是她的,但越来越强烈的颤抖分明是来自她的。于是他把另一只手轻轻覆盖在上面,颤动随之消弭。他看见她嘴角的笑意,那是感谢,也可以理解为愧疚。
“金鸻。”她望着他说。
他想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沉浸在她一闪而过的笑意中,浑然忘却。
5
他后来在微信里和她确认了是“金鸻”这两个字,又在鸟类手册中翻找,得见这种水滨鸟类的真容,金鸻又名金斑鸻,长得平平无奇,短喙长腿,身上的羽毛灰白相间,略带金色,在全国分布极广,不过都是以旅鸟的身份出现。它们每年在西伯利亚和东南亚之间,往复迁徙,追逐着阳光与盛夏,永不停息。它们的亲戚美洲金鸻习性相近,也是于北方筑巢产卵,一俟夏末,便举家迁徙,一路向南,飞越北美洲和中美地峡,直抵南美大陆。美洲金鸻偶有迷途者在中国出现,会被误认为金鸻。毕竟它们除了前者的初级飞羽较长,叫声第二声更高外,并无太大区别。如果让他遇见,估计很难分辨,还要将单筒望远镜交还给她。而她在一瞥之下,便会断言这是美洲金鸻——飞行时跗跖不会伸出尾端——当然,她还会不厌其烦地和他解释,所谓跗跖,就是鸟类位于腿部和趾爪之间的部分,相当于人的小腿。他一边听着,一边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先是看一眼手表,填写观察时间,之后是日期、鸟种名称、观察位置、生境、天气、光照、距离和观察条件。鸟种描述与行为描述,需要根据她的口述填写。她轻声说着,虽然那几只鸟儿只是在远处的滩涂掠过,可她多年来观鸟形成的习惯依然未变,生怕对小鸟产生惊扰。语句伴随着呼吸间产生的微弱气流,还有发梢擦过他的耳廓。铅笔几乎靠本能在书写,而他的注意力,都在享用着她近在咫尺的片刻。她还是说完了。他有些不舍地将铅笔递过去,她在观察者一栏签下“赵锦”,递还给他,他则在下一栏同伴的后面,签下了“杨明”。虽然没有鸣声录音,但她在鸟儿起飞前,已经用长焦拍下照片。这份罕见的观鸟目击记录将会上传到中国观鸟记录中心的官方网站,被记录在案。从此在美洲金鸻的分布图上,中国东方偏北的区域,会被点下一个红色的小点,那代表此鸟种的迷鸟观测记录,是他和她共同完成的记录。
他如是想。
这想法他提过,不过并未涉及细节,只是聊到了金鸻和美洲金鸻,她在电话那头听着他在鸟类手册和网上搜刮来的一切,不置可否。他想知道她那天提到金鸻是什么意思,却一直没问,不想只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打转。她淡淡地说,在本地观察到美洲金鸻,对于观鸟爱好者而言,或许是观察罕见鸟种的幸运时刻,但对鸟类而言,它们脱离了一同迁徙的鸟群,无法再回到熟悉的迁徙航线,只能孤独地在这片陌生的大陆生存,这几乎意味着死亡。
她的声音随着颤抖而尖利起来。他有些不知所措,没想到自己没来由的遐想触动了她的心事,想要安慰几句,却无从说起。她沉默不语,有风声响起,盖过了她的呼吸声,接着是嘟嘟声,电话挂断了。
他以为她会再联系他,可却没有。就像上次在公园林中一样,偶遇又分别,再无消息。
失去联系的日子里,他依旧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表面看来,并无多少不同。但他每每被同事喊起时,不耐烦地应着,才发觉自己又陷入了某些记忆片段中,那是她渐渐消失在林中的银灰色背影,那是她接过猫头鹰玩偶时的一句谢谢,那是她低头望向齐宇轩的蹙眉,那是夏日午后弥漫在他俩之间的淡蓝色烟气,那是她身体的颤抖、掌心的温热、汗液的黏腻和脸上难得一见的笑意——那笑意尤其危险,传染性极强,甚至不时在他的嘴角荡漾开来。这些片段嵌入他的生活,起始浑然不觉,之后发现无处不在。他的思绪就这样不断被牵引着,不自觉地回想着、惦念着,甚至喃喃自语,反复都是“赵锦”两个字。
他恍然发觉,自己已经不再需要同事、人群和单位,他0f254d34b4aec5f7cf5fb3942620b452a58e7e11a280bcf6718a9caa8e7f7589只需要一个安静的角落,与那些片段独处。
他斟酌再三,还是忍不住发去一行字:“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了?”
等了一支烟的功夫,消息提示音响起,对话框里出现了个定位地址,又有一段话发来:“这个周六来帮忙吧,我又接了个游学团,照顾孩子,你有经验。”
他的确是经验丰富,没一会儿就跟孩子们混熟了。也是运气好,这个团的孩子们都小,刚刚走出幼儿园不久,稚气未脱,懵懂间还未生出一味和大人作对的顽劣。他的毛绒玩偶一如既往,无往不利,收买的效果奇佳。
这次毛绒玩偶品类有点杂,麻雀、喜鹊、乌鸦、长耳鸮,都是本地常见的鸟种。卖家还送了一个,棕红色的小球,正中镶嵌着圆眼和长喙,下面挂着两只长长的腿和隐隐相连的三趾。玩偶设计得很可爱,但也因此趋于失真,像是鸻鹬类的滨鸟,却和识别图册上的对不上。看不出是什么鸟种或许更好,向她求教,间而提起金鸻,问问其中的缘由,他想。
讲解很顺利,她的专业毋庸置疑,无论是孩子不着边际的问题,还是带队老师的疑问,她都能一一作答,好像是只要和鸟相关,她都了如指掌。和上次比,她这次放松了许多,虽然说不上多热情,但在他看来刚刚好,要赢得孩子尊重,除了需要广博的知识储备,还要有距离感构建的权威。他就不行,永远是那个蹲下来哄孩子开心的大杨叔叔,而非令孩子们发出赞叹的小赵老师。他们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她讲解过乌鸦的习性,他察觉到孩子们的注意力逐渐涣散,便拿起玩偶现场提问,大嘴乌鸦、小嘴乌鸦、秃鼻乌鸦和红嘴山鸦的区别是什么,大嘴乌鸦和小嘴乌鸦的叫声有何不同,诸如此类。答对的孩子会得到一个乌鸦玩偶。她暗暗戳了他一下,小声说他发给孩子的玩偶颈腹有白斑,不是本地常见的乌鸦,而是达乌里寒鸦。于是他便高声说让小赵老师发奖品,并讲讲另外一种神奇的乌鸦。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夸张而滑稽,孩子们都被逗笑了。她瞥了他一眼,笑面含嗔。她举着玩偶说,柳宗元曾作诗,“旭日照寒野,斯起蒿莱。”这里的“”在《诗经》中也出现过,“弁彼斯,归飞提提。”按照《尔雅》的解释,,“雅乌也,小而多群,腹下白”,也就是腹部白色、体型较小的乌鸦,和这只是不是很像?这叫达乌里寒鸦……
临分手时,孩子们都有些依依不舍,不时回头和他俩招手。他也挥了挥手,小小的背影渐渐远去,刚刚还热闹的林间偶尔响起鸟叫与振翅的闷响。
“动感情了?”她说。
他低头掏烟和打火机递了过去,她却没接。
“森林防火,人人有责。”她说。他分辨不出她是戏谑还是认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沉默一点点膨大、蔓延,让他越发慌乱。
“这不就是湖边吗,这么一大片水,没事。”许多话涌上心头,他慌乱中选了一句,显得自己不怎么聪明的那句。
她双手插在衣兜里,静静地望着他,夕阳的余晖照亮她的轮廓,原本黑亮的头发被浸染为棕红色,像是经过雕琢的巧克力,其间又有丝丝缕缕被微风吹起,与暖色的光浑同为一,不分彼此。光点亮了她脸的轮廓,随之而来的阴影则遮蔽了她的脸。
事后他总是会回忆起这个瞬间,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衣着、身后的草丛、树木、高低错落的山、沉入山中的落日以及闪动金光的一池湖水,都逐渐变得模糊,唯有金色的轮廓与棕红色的短发,组成了那个无比真切的她。他渐渐觉得庆幸,那天没能看清她的神情。记忆随着时间的淘洗,慢慢失去了精准与光亮,但那日渐模糊的温润,常驻心间,愈久弥坚。他已记不起她的眉间、眼梢、鼻翼与唇峰的轮廓。可她嵌在夕阳中的那一帧,却恰似昨日。
6
到湖边坐坐,是她提议的。
他想再走走,选个合适的地方——具体怎么合适,是坐着舒服还是风景怡人,甚或安静一些,没有路过的游人,他并不十分清楚,但他清楚的是,这是一场他期待已久的谈话。
她向前走过几步,坐了下来,他见状,也只好跟过去。那是一段用木板铺出的小路,在湖边戛然而止,不知未来是否规划了观景台或者游船码头,可现下除了随风荡漾的湖水,什么都没有。
她没说话,他等待着。沉默在他们之间弥漫,他感到有风从背后吹来,吹散了热气,汗水湿透T恤衫和防晒服,那是黏腻的冰冷。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湖水,远处有只水鸟,在水面上载浮载沉,待他想要细看,水鸟却扎进水中,不见踪影。
他不像刚才那样笃定了,不太确定这场谈话是否如他预想般。他本以为他与她之间只隔了一次谈话,彼此倾诉衷肠那种,可她的侧影隐没在夕阳映照的光影中,看着那么陌生。他觉得该说点什么了,无论是什么,于是他说起了最近读的一篇小说。
“这个小说挺有意思,两男两女就这么一边喝酒一边闲聊,从下午到晚上,结果什么都没做。作者叫——卡佛,对,卡佛,我得记下来,回头买本他的书看。他现在还健在吗?文学我不太懂,在我的印象里,好像有成就的,都是那些不在了的。”
“去世了,五十岁时候没的。那时他事业有成,终于有了稳定收入,娶了第二个老婆,还戒了酒,结果死在了肺癌上。”也只能聊聊这些了,他不无沮丧地想。
“人就是这样,多多少少得相信命运。就像你我,从第一次偶遇到今天坐在一起,也是种缘分。缘分也好,命运也罢,人总是被什么拉扯着。今天关于鸟的事说得太多了,那就说说爱情吧。给我来支烟,我想想该怎么说。”
他沉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或许这才是她今天真正想说的。
“我是做春季环志培训时认识他的,他叫林岳,温州人,和许多志愿者一样,第一次来保护区做环志,懂的不多,但很好学,课下也追着我问,随时在小本上记着。”她把目光投向远山,那里的松林被金色的光照亮。
他想,林岳这么积极,当然热爱的不止有鸟类。
“培训结束,分组做环志,他要跟我一组,我没拒绝。铺网、巡查、记录、取鸟、上环、放生,我们俩话不多,但挺默契。后来走近,是在一次雨天巡查。我救下只旋木雀,小东西脾气大,从网上摘下来时啄了我手好几下。他在旁边看见了,就伸手拿过,塞进了衬衣下边,然后扎紧腰带。这样可以用体温给它缓缓,也烘干羽毛。在回去的路上,我听见旋木雀在衣服下边扑腾,还不停地叫着,他脸上神情不太自然,抓紧了领口。等到办公室,他松开领口,旋木雀的小脑袋一下钻了出来,被我抓住。我看见他的衬衫渗出血迹,忙拉着他去了医务室。医生逐一处置伤口,他的肚子和前胸满是细小的伤痕,那是被爪子抓出来的,也有被啄的。我看着,心想,他能为旋木雀忍受这些,是个不错的人。从此以后我们就走得近了。不轮班巡查的时候,就一起去观鸟。我们记录的鸟类有不少,大多是鸻鹬类。”
他听到他们一同观鸟,心里一紧,想起了曾经出现在幻想中,他和她一同观鸟的场景。
“一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打开一个笼子,拿出一只小鸟。羽为棕栗色,中趾与外趾间有退化的蹼,眉纹棕白,那是一只斑尾塍鹬。他又指着小鸟的左腿说,旗标上白下绿,均无编码,是在新西兰南岛被环志的。说完,他把上橙下绿的塑料旗标交给我,说这只候鸟的环志就由我俩共同完成,老师也同意了。整个过程还算顺利,我的手一直很稳,做环志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我感受到了轻轻的颤动,那可能是来自斑尾塍鹬,也可能是来自他。放飞环志鸟的那天,他说,以后每年春天都要来这里,相信我们还会遇到这只双腿带着旗标的斑尾塍鹬。”
“斑尾塍鹬在迁徙的时候,从繁殖地阿拉斯加一路飞到新西兰,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地飞上八天。在飞行过程中,斑尾塍鹬会通过消耗一部分消化系统甚至是肌肉作为能量来源。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变轻,飞行时所需要的能量就会越来越少。”他说。这些不过是他在一本书上看来的。整个迁徙路程一点一万公里,穿越太平洋,真要有一只双腿带着旗标的斑尾塍鹬精疲力尽,一头栽进汹涌波涛中,也不算是意外吧,他不无恶意地想。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她问。
他恍然回过神来,回答:“是在市民公园东面临近出口的那片树林里。”他当然记得,那片满是松树、柏树,兼有榆树的树林,黑胸白腹长蓝尾的紫寿带,当然还有她,双手插兜微微颤抖的样子,还有离去时的银灰色背影。这些他已经独自反复回味过无数次了。
“出了公园,围墙旁就有几间老房子,其中一间是我姥爷的,他被我妈接走后就空着,后来就让我借给老师充当救助站了。”她说。
“救助站?”
“对。老师想救助那些不被重视的普通鸟类,唤起大众热爱鸟类的爱心。计划做得挺宏大,老师呼吁了很久,在很多城市都做了试点,可最后剩下的只有这一处。硕果仅存,也是勉强维持。不过他来了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他投了一笔钱,把隔壁的小破院也给买下来了,房屋大修过,院子扩成一个,除了办公室之外,我们有了单独的住处。因为多了个人,能做的事也多了。我们特意开通了个热线电话,除了日常救助送来的小鸟,也接听电话,帮着处置暂时送不来的。”
她继续说着,他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听她说她在鸟舍,林岳在办公室,中间隔着灶台和储物间,门都敞着。她在这边打扫鸟粪和羽毛,听见林岳那边跟人说,乌鸦是杂食动物,不能只喂水果和花生,还得有肉。她这边在笼子底下铺了新报纸,林岳那边又说,捡的小鸟不能送回鸟巢,雏鸟沾了人的气味,搞不好会被亲鸟当作入侵者杀掉……每天忙到凌晨才睡,上午又得起来,直到入秋,另一个环志季来临。他想象着她喂食、清理、消毒、除臭的样子。他甚至有些嫉妒那些雏鸟,每过一小时就能因为喂食见到她一次。他也感到恼怒,因为这些他都错过了,只能在侧旁观她一点点回忆忙碌而甜蜜的旧时光。
“你听见鸟叫声了吗?就在四点钟方向,离我们不很远,你用望远镜看看树梢,兴许能看见,麻雀大小,灰背白腹,背腹之间是橙色,颈也是灰色的,听鸣声该是雄鸟,胸前有黑色斑点。我说得对吧?”她忽然说。
他接过望远镜,按她的指引,真看见了那只正立在枝头鸣叫着的小鸟,听着有点像一个肺子不太好的男人在吹口哨,吹几声以后就有丝丝的喘息声。
“给我一朵鲜红玫瑰,我为你唱我最婉转的歌。”他放下望远镜说。
“什么意思?”她问。
“《夜莺与玫瑰》,王尔德写的一篇童话,说是一只夜莺,被沉醉于爱情的青年感动,要为他寻求一朵打动姑娘芳心的红玫瑰。”他说。
“夜莺?给你讲个段子,说是二百多年前的伦敦郊外,一男一女在夜晚散步时,听见了鸟儿的鸣叫,两个人就在那里赞叹,说夜莺叫得美妙,像是唱歌一样。这时恰巧路过一位诗人,这位诗人虽然不很出名,但从小精通博物学,算是诗人里最优秀的博物学家,也是博物学家里最优秀的诗人。诗人听出唱歌的不是夜莺,而是歌鸫。你看到的那只,就是鸫鸟,灰背鸫。”她说。
他很庆幸她没有追问《夜莺与玫瑰》的结局。夜莺在月色里将胸口顶着一根尖刺,整夜歌唱,用生命的心血催生了最娇艳的红玫瑰。而姑娘却将这红玫瑰弃之如敝履,青年则对爱情游戏失去了兴趣,重新埋首于故纸堆。一切到头来不过是空忙一场。
“这个段子是他在南下的路上给我讲的。从前他喜欢讲段子,也喜欢逗人笑。但那次我俩笑得都很勉强,因为他带我去见他父母,错过了秋季环志,这么些年来我第一次缺席。”她说。
他猜那次见面的场面应该不很愉快。否则如今的她便不会坐在这儿和他聊这些了。果然,她说林岳的父母人倒是不错,见面也很客气。但无论话说得多婉转,却没有可商量的余地。要结婚可以,本地已经买了房子,她要嫁过去,厂里的事能帮忙最好,帮不上,就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反正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每天家务事多得很。林岳妈妈还说,从前由着林岳,可结婚以后不能再天南海北地玩了。为小张学摄影,为小王去徒步,为小李玩什么Cosplay,这回又观鸟,该收收心了。
“年轻人有梦想固然好,但不能让别人为自己的梦想买单。”她重复着林岳妈妈的话。那里面有林岳妈妈的埋怨,也有她的错愕与恼火。
她后来追问林岳是怎么回事,林岳不置可否。还是林岳姐姐偷偷说,投给救助站的钱,是林岳向他姐姐借的。之前林岳的确交往过几个女孩子,但时间都不长,也从没带回来过。
“林岳对我是认真的——他姐姐一再强调——我不知道这话是真的,还是安慰我。”她苦笑着说。
他想安慰她几句,可她却不容他张口,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回来以后,我们都没说话,无非就是两种结果。要么关了救助站,我跟他回南方。要么就索性分手,各奔东西。可还没等到我们摊牌,疫情就来了。我看势头不对,出去四处抢购,主要是鸟食,还有小米冻肉什么的,虫子不够,我就去几家宠物店搜罗了许多。等我回家才发现,只买了这些,我们吃的只剩下大米面粉和挂面,还有点白菜和土豆。因为这事,我们大吵了一架,他说我的心里只有鸟,没有他。我说救助站的鸟全是老弱病残,放出去连觅食都做不到,都得死,你我两个大活人,怎么也能熬过去。他咬牙切齿地说,看来只有这些鸟都死绝了,我才能真正想到还有他这么个人。”
她低着头,望着环抱胸前的双臂喃喃自语。他见她在哆嗦着,于是脱下防晒服,披在她身上。她却并未知觉,只是继续说着。
“我是当天晚上病的,先是发烧,之后一直昏睡,好容易醒了,感觉是沤在自己的汗里,浑身的骨头节发紧,嗓子干疼,说不出话来。后来烧得厉害,我迷迷糊糊地睡着,梦断断续续,就是我让他去喂鸟,他怎么也不肯去,小鸟饿得直叫,我使劲和他喊,他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我终于清醒了,才发现他一直在我身边照顾着。等我没事了,他又病倒了。我一边上报,一边照顾他。公园管理处的人不错,送来了吃的,还有药。幸好他症状轻,不到一周就好转了。不过这一个星期里,他一句话都没说,每天就躺在床上,望着房顶发呆,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储备的鸟食已经消耗殆尽,我忙又去市区采购,临走时我嘱咐他照顾好小鸟。”
天光渐渐于群山中收敛,硕大的夕阳半隐在云中,映得云层连同天地间的一切都殷红一片。残阳如血,将他与她浸泡其间。
“等我回来时,小院里没有灯光,漆黑一片。我以为是停电了,喊他出来搬东西,却没动静。我下车走进院子,发现不对,原本叽叽喳喳的鸟舍一片死寂。我感觉头皮发麻,我预感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我先去了隔壁的住处,发现衣柜敞开着,他的衣服都不见了,行李箱少了一个。我愣了一会儿,这才发疯似的跑进办公室,打开灯,看见热线电话的电话线已被剪断。桌上放着个脚环,金属的。那是基地淘汰下来送给志愿者作纪念的。脚环下压着张纸,纸上写着:‘你还不如一只鸟,因为它们服从于繁衍的本能,还有生殖的冲动,你却假装自己是为了爱情。’我忽然想起,这是我在梦中冲他嚷的话。没想到我真的嚷出了口,还被他记录在案。我犹豫着,不敢去对面的鸟舍,生怕自己想的是真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坐在地上,终于还是狠了狠心,站起来走进鸟舍,打开灯。鸟笼里的小鸟全都不动了,有的侧卧着,有的四脚朝天。我在墙角找到了几个克百威的空瓶子。”
她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的胳膊在空中停了须臾,还是伸过去搂紧了她。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俯就,只是坐在那里。他感受到了她单薄的背,瘦削的肩,还有急促的心跳。
她把脸埋进双臂,他感受着她隐藏在呼吸间无声的哭泣。
过了许久,她抬起头,抹了脸,说:“后来救助站关了。善后是委托老师找人做的,我没法再回那个院子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也不关心。之后我在我妈家附近找了份工作,在快递站收发邮件,收入不高,但够吃够喝。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混着,我再没碰过小鸟,不敢碰,一碰就能想起那天晚上鸟舍的情景。别说是碰,连想都不敢想。这三年来走路,我从来不敢抬头看天,只敢看脚前的一小片。老师劝我要想开,一切往前看。我逼着自己适应,先从在路边投食开始。撒一点小米,然后走远,看麻雀飞来啄食。我不断打听,环志什么时候恢复,可因为疫情,环志一直停摆。”
“既然如此,环志的事还是放一放吧,何必这么为难自己。”他说。
“如果参加环志,或许有机会碰到那只斑尾塍鹬,我要亲手剪下那个我们一起上的脚旗,再把它放归。从此它就自由了,我也自由了。”她说。
他感觉颤抖又回来了,不由得搂得更紧。
“至于现在,我不知道。三年过去,恍如隔世。今年春天我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了。许多事过去了就过去了,终究得向前看。我忽然想回救助站看看,越是想,越不敢,越不敢,就越是想。磨磨蹭蹭一直没回去,倒是开始重新观鸟了。后来在APP上看到紫寿带的观鸟记录,就在救助站附近,我想这可能是天意吧,还是回去一趟,哪怕不去救助站,起码可以看看紫寿带。”
他感到她传递来的暖意在升腾,想来她也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拉开背包,把那个赠品递给她。
她抚摸着那棕红色的毛球说:“棕红色是半蹼鹬夏羽的颜色,前三趾间基部有蹼,中趾和外趾的间蹼大些,这也是半蹼鹬的典型特征。虽然有变形,但整体的特征还是挺明显的。半蹼鹬有种远亲,叫做极北杓鹬,因纽特人叫它‘哔哔啾’,从前它们数量庞大,飞起时像是忽然而至的漫天大雪。可因为几百年来人为的猎杀,它们濒于灭绝。于是在迁徙中,孤单的极北杓鹬已经找不到同类,只能与美洲金鸻同行,因为它们的飞行速度和对食物的喜好相似,也都有耐力进行长途飞行。当极北杓鹬和美洲金鸻经历了中大西洋风暴带来的暴风雨、大雪、巨浪后,终于抵达巴塔哥尼亚平原。在这里,极北杓鹬不得不和美洲金鸻分离,继续向南,在濒临南极海的高原落脚,等待着远在北极圈的家乡春暖花开,然后再经过长途跋涉,回到那里筑巢,期盼配偶出现,筑巢繁衍。”
她顿了顿,又说:“所以有时候,鸟也好,人也罢,或许可以做旅伴,但也只能是旅伴。”
夜色随清风袭来,湖中泛起波浪,高高低低,水浪声格外响。她不再说话,头靠在他肩膀上,静静地听着灰背鸫的鸣叫,仿佛那是一只夜莺。
7
后来他和她一起观鸟很多次,有时候是他约上她,有时候是她约上他,不但市区,连省内周边都走到了。他们提交的观鸟记录越来越多,署名时,她是观察者,他则是同伴。
他们越来越默契,说话也越来越无所顾忌,可关于那个湖边的夜晚,他们却只字不提。
再后来,某个周末,他依照惯例约她去观鸟,她却拒绝了。
“准备去趟保护区,春季环志要开始了。”她如是说。
他去了趟救助站,如她所言,就在山脚下,紧挨着公园的围墙。铁栅栏围成院落,铁门上挂着大锁。望进去,两间平房的木门上也上了锁。院里充作晾衣绳的电线上,蓝色的胶皮褪去了鲜艳的色彩,几个衣架挂在上面,随风轻摆。
他听到有啾啾的叫声,几只燕子低低地飞过,看来一场秋雨要来了。那几只燕子上体铁灰色,胸部偏红,腹部白色,是家燕。他记起她说的,每到秋季,这里的家燕便会带着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燕沿着海岸线向南,迁徙马来西亚和印尼越冬,更有甚者会继续向南,直抵澳洲。而在来年春天,家燕则再次上路,向北重新回归到出生地。
他留心看了一下老房子的屋檐,果然发现一个鸟巢,土灰色,由泥土和枯枝构建,一面贴着墙壁,露出的部分呈浑圆的锥形。他掏出手机,对着鸟巢拍了一张,发给了她。
她走后不久,牛干事调到了他们分公司,每天下班都拉着他去小酒馆,他疲于应付。
其实每天说的都差不多,就是那点事,一些事他还参与其中,而且已经不知被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可酒过三巡,牛干事还是要不断地念叨:烟店的姑娘处了对象,一心要从牛干事身上榨钱,好和小对象双宿双飞,牛干事自知理亏,开烟店的事捅到总公司,他就得丢饭碗,可姑娘狮子大开口,牛干事东挪西凑也凑不够数,最后通牒下过两遍,牛干事黔驴技穷,没办法,只得回家和媳妇坦白。牛干事媳妇亲自出马,和姑娘谈判,三言两语,连唬带吓,谈妥价钱,注销执照,出兑店面,送走瘟神。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受不了总公司的风言风语,牛干事自愿调职,到分公司的工会顶了个闲差,虽然挣得没有以前多,好歹落了个清净。
“大杨,哥跟你说,你嫂子绝对,好人!丑妻家中宝,少年夫妻老来伴,我就是屋檐下的小燕子,不管飞多远,年年春天来这里。”牛干事醉眼惺忪,说着说着,还带了唱腔。
“有种鸟叫极北杓鹬,每年春天都会从阿根廷的最南端一路飞回到北极荒原,在那里筑巢,等着异性来交配。可有异性真的来了,极北杓鹬却收起求爱的姿势,一边尖叫一边袭击它。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他问。
牛干事显然没听清他的问题,甚至都没在听,只是拍着大腿一遍遍唱着,“小燕子穿花衣”,咿咿呀呀不成调。
“因为极北杓鹬发现,那只异性的羽毛比同类的要黑一些,那是一只哈德逊杓鹬。虽然很像,却不是它要等待的伴侣。”他自顾自地说着。
信息提示音响起,他拿起手机,看见她发来一段视频。视频里,她捧着一只斑尾塍鹬,双腿都有旗标,左腿上白下绿,右腿上橙下绿。只见她低下头,轻轻用额头蹭了蹭斑尾塍鹬,然后伸手将它放飞,那只棕栗色的水鸟展翅飞起,掠过洒满金色的水面,在夕阳中越飞越高,终于汇入天上一大片棕栗色的波涛。那波涛翻涌着,盘旋着,似乎永不止息。
他走出小酒馆,被秋雨涤荡过的空气湿润,飘散着草木的气息,路灯辐照范围外的暗夜被鸟鸣充斥。
他闭上眼睛,展开双臂,伸直指尖。有风拂过,虽然轻微,但他依然感受到了。他觉得,那该是她留下的,亦如孤身上路的极北杓鹬,拍打翅膀,搅动气流。他追随着空气中的痕迹,向上攀升,乘风而行。
“哪怕只是一只美洲金鸻,又有什么要紧呢?”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