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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火光

2024-09-03光盘

上海文学 2024年9期

表哥十五岁那年,李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他。表哥是姑妈的儿子。姑妈不满爷爷将她嫁给不喜欢的男人,出嫁后一次没回娘家。姑妈对爷爷又恨又爱,以不回娘家表达恨,又以发展李钻当联络员表达爱。姑妈跟李钻约好,每个月最后一个闹子日上午十点见面,地点在镇政府大门口,不见不散。姑妈从家里带来鸡或者鸭,有时候也割一块肉,带些新出的土特产,叮嘱李钻带回去交给爷爷。爷爷接过孝心,通常对天大喊一声:天啦!姑妈不回来,爷爷也不上门,两人心心相印,却又隔着耗着爱着恨着。奶奶去世早,姑妈担当全家所有妇女干的活,有时候像当妈。姑妈喜欢一个初中同学,希望有人做媒,最后忍不住对爷爷直说。爷爷说,好。媒人说来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爷爷不允许姑妈反对,一意孤行地把她嫁过去。姑妈最后妥协,用惩罚自己的幸福来换取爷爷的后悔。可是爷爷并不后悔,他认为婚姻就是那么一回事,嫁给谁最后都一个样。那次见到姑妈,李钻提出去姑妈家玩。姑妈痛快答应。姑妈嫁的村子偏僻,在更远的大山里。李钻嫌自己出身不好,嫌村子山太多、平地太少,到过姑妈他们村,他心理平衡了。几年以后,他真正爱上山川,十分羡慕姑妈他们村山多水多。就在这次,李钻见到了表哥。表哥大他三岁,个头没他高,但壮实,孔武有力。李钻邀表哥去看外公,表哥答应得好好的,却没行动过。李钻从此再没见过表哥。没过几年,姑妈病逝,两家来往断绝。姑妈去世,姑妈家没通知娘家,爷爷到死都不知道姑妈先他离世。不见姑妈送来孝心物资,爷爷感叹,甚至埋怨。父亲怼爷爷说:“我姐够孝顺了,恰恰是你害了她!”爷爷申辩:“如果嫁给她喜欢的同学,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吗?”爷爷有所不知,姑妈家日子并不好过,大山里种不出经济作物,甚至温饱也只能勉强解决,但姑妈孝顺,她勒紧裤腰带也要每月送给爷爷一只鸡鸭之类。后来父亲知道姑妈去世,姑父有意不通知娘家,打上门去。原本脆弱的关系,彻底断掉。

李钻倒惦记着表哥,他从表哥身上看到力量和安全。他渐渐长大,想过去见表哥,但终究没有行动。表哥坐牢第二年,李钻才偶然得知。表哥触犯法律,据说是在地里种了不该种的东西。什么东西不该种?传话的人也没弄清楚。李钻害怕过细的打听,知道表哥的情况越少越好。李钻回忆起那次去姑妈家的情景。姑妈他们村子只有十来户人家,四周是山,山一座连着一座,田地少,安静却贫穷。表哥带李钻转悠,过小溪,越土路,钻山林,从表哥身上他学到不少山里人生存技能,找到很多乐趣。表哥到底种了什么,以至于犯法坐牢?表哥在哪块地上种了不该种的东西?李钻见识过表哥家的田地,他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记忆总会被岁月之风吹跑,或者深埋。随着与姑妈一家关系断绝、娶妻生子,表哥在李钻脑海中渐渐淡出。

村里中青年外出打工,李钻没去。他对城市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像一叶小舟惧怕海浪。城市驳杂,宽阔,被动,令人迷茫。李钻就是这感觉。当一辈子农民,他愿意,乐意。春节,打工人回村,谈起城里的事,谈起收入的事,李钻不羡慕,没人能劝动他进城打工。老婆倒被劝动了,被打工潮席卷而去。她在外耐不得寂寞,出轨了,还出轨得不轻,跟打工同事生下一个男孩。老婆回来跟李钻离婚,李钻没意见,她要带走女儿,女儿愿意跟母亲走,李钻便遂了她的意。人家劝李钻不要太软弱,要给前妻难堪,要大闹一场,要多多的补偿。李钻说,我不是软弱,我是强硬。什么都不顾,抛掉所有不想要的东西,才是强硬果断。村里有四五百口人,不算小,外出打工的越来越多,连大部分老人也被带走后,村子就小了。人家说冷清,李钻说安静,他甚至想,村里只有他一个人才好。因此,他有过进山里找块地方建小屋独处的想法。他的想法村干部不答应,上面派下来参与农村工作的干部不答应,他们威胁他,如果你另立村庄,将铲平屋子。一个人的村庄,给村委带来麻烦,供水供电,麻烦,不供,就得受上面批评。李钻也就是说说,也没真想那么做。一个人的村庄,生活诸多不便,如今年月,没几个人愿意放弃生活的便捷。

离过婚,又不富裕,李钻想讨老婆的愿望一直没实现。只要有足够多的钱,讨老婆不是难事,新讨老婆后,要是老婆有离开村庄到镇上县城生活的愿望,他可以妥协。他跟村里的留守老人交流,老人同意,这些老人或多或少地在城里子女家待过,村里唯一一个没在城里住过的只有李钻。李钻是大家心目中的另类。李钻从土里刨不出几个钱,远远达不到女人上门的要求。“你不打工,不做生意,哪有钱讨老婆?”村里老人劝他。他回答说:“工我不打,生意我不做,但我老婆要讨。”

一年一年就这么滑过去。钱没存多少,年纪一年年增加。五十岁就到了。

春天里的一天,有个陌生人进村来,一交谈,口音外地的。陌生人背来一个麻袋,穿蓝色西装,红领带上有污泥,白衬衫已经发黄。他递给李钻一包好烟,李钻没见过,当听说一包烟要一百元时,他不相信。点上吸着,感觉很纯,不辣喉,跟没吸一样,但分明又能感觉到在吸烟。陌生人打开麻袋,掏出棕色果实,“见过吗?”李钻说:“见过,山里野果。”陌生人说:“两种果实可能相像,并不是同一种植物。”

“这是什么?”李钻问。

“黄金果,”陌生人回答,“当然这是爱称,是因为种出的植物加工出产品,比黄金贵,人们才这么叫。”

陌生人提起麻袋,抖一抖,黄金果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他说:“听到没有?这是黄金的声音。”

“你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种‘黄金草’,我免费提供种子,等到能收割的时候,我来指导你收。”

“要是种死了怎么办?”

“种不死的,很容易种,像种玉米一样简单。”

“我种好了,万一你不来收,怎么办?”

“我预付你一笔钱,两万吧。种好了,你得的回报也许就是二十万。”

李钻在心头计算,他曾种过多种经济作物,没有一种年收入达到两万。先不说未来的二十万,就是眼下的两万,就够诱惑人。李钻说:“你是谁?你为什么看中我?”

“我是谁不重要,因为我知道你,你是十里八乡唯一一个讨厌外出打工的人。”陌生人说,“种好了你得二十二万,种坏了你只得两万。你愿意种坏吗?”

李钻应要求带陌生人上山。到达山脚,李钻问:“我怎么称呼你?”“你叫我老邓。”山都是集体的,一座一座,虽比不过表哥家,但也不少。前些年乱,大家你追我赶地上山开垦土地,你占一块我占一块,后来村里人打工去了,山上的土地撂荒。山上的土质肥,种庄稼收成好。李钻曾经也开垦过两块,大家丢荒后,他也丢荒了。山下的田地他种不过来,没必要跑山上去。选点很重要,老邓一路上强调。他家撂荒的地杂草丛生,不过重新开垦比初次开垦容易多了。老邓对李钻这块荒地满意。这块地淹没在山林中,远看,看不见,近看,看不见,除非你走到荒地边。

“就这里了。”老邓说,“你给我好好种。真金白银在向你招手。但你要闷声发大财,不声张,不张扬。除了你我,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李钻欣然同意。有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发财,脾气暴躁者往人家鱼塘投毒,破坏人家经济作物。老邓耐心教李钻如何播种,如何管理幼苗,未来如何管理。李钻说:“你说得很详细,说得很好,可是我没全记住。”老邓说:“你识字吗?”李钻说:“我高中毕业。只是没考上大学,分数差太远,没再考。”老邓说:“这就好办。”老邓从背包中拿出一个打字本,上面有种植“黄金草”的详细说明。“不懂的,你问这个老师。”老邓扬扬本子。

老邓离开时,没留电话,因为留也白留,李钻没有联系电话。

李钻复垦土地,他干活时,林子里只有鸟飞的声音。羊角铁锹挖下去,土松软。这块地,他曾种过玉米辣椒豆角花生,一年一轮换。轮换种,果实更饱满,产量更高。老邓说,种“黄金草”如同种玉米,玉米秆高,收割时压肩膀,价格低,如果不是为了轮换,他才不种玉米。轮到种玉米那一年,他敷衍了事,任由玉米自生自灭,放弃产量。开垦好地,种下“黄金草”种子,他脑子里闪出的是玉米。收割玉米,是累活重活,玉米采摘及挑下山,不比收割水稻轻松。

上山干活,村里没人注意到他。留在村里种田的没几个,他们早不上山种植。山下的田地,李钻没丢荒,他不能一心一意只种“黄金草”,那样容易暴露,他需要像往年一样种田地掩人耳目。

“黄金草”发芽,破土而出。幼苗并非玉米,倒像芥菜,也像另一种野菜。那种野菜却不结“黄金草”一样的果。他给“黄金草”施草木肥,不容一根杂草。伺候“黄金草”通常在清晨及黄昏,这个时间村里的狗都不管闲事,上山下山,神不知鬼不觉。山上气温比山下低,空气湿润饱满,负氧离子充足,适合“黄金草”生长。一天一个样。杂草除不尽,春风吹又生。他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除草,不让任何一根杂草抢走养分。田地里庄稼他能顾上多少就多少,必须以管护“黄金草”为主。夜晚突然来了一阵大风,外加暴雨,根据经验,庄稼会倒伏一大片。李钻睡不踏实,起床,披上雨衣上山。雷雨交加,手电筒光线驱不了黑暗,他几乎摸黑行走。好在这路,他太熟。山洪水流在泥巴路上,他提醒自己小心别摔跤,刚提醒完,就摔倒在地,洪水从他胸腔流过。他爬起来,没站稳,又摔倒在地。他骂了一句娘,干脆躺在地上不起来,他说:“老子就不起来,奈我何!”他跟洪水和泥巴路较真好几分钟,觉得没啥意义,爬起来继续前行。通向“黄金草”地的山路隐藏在密林中,之前他并没恢复原路,只砍去荆棘便于个人行走,以便更深地隐藏种植。密林中的“黄金草”地,风小,四周的树木接走了大风,山洪水没经过,“黄金草”没受损失。

“你们不仅是‘黄金草’,还是神草。”他对它们说。雨小后他才离开“黄金草”地,山洪不见减弱,山路像一条水沟,蓄满流水。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李钻不得不进田地扶正倒伏的庄稼。种“黄金草”那地是块宝地,狂风吹不倒一株“黄金草”。傍晚,李钻进“黄金草”地,这精灵越长越像一种野菜,李钻想象不出这种草能结出黄金一股贵重的果实。夕阳下,“黄金草”不闪金光,发绿光,那脆生生、绿油油的茎叶,就是一园子蔬菜。晚上他炒绿叶蔬菜,好几次误以为炒的“黄金草”。它越长越高,独树一帜的细高茎枝像菜花,但又不是菜花,它独枝顶着天空,头顶开出鲜花,红的、粉的、紫的、白的、黄的,花朵大,整块地像花园。朝阳下,夕阳里,多种色彩的花朵风姿绰约,四周山林风光大惊失色。野蜂麇集而至,它们来自山林远处。不知它们闻到花香而落下,还是飞行时发现了鲜花。蜜蜂来得太多,每朵花上落满,嗡嗡嗡,闹市一般。来晚的蜜蜂抢不到位,只得在花朵周边盘旋,等待机会。第二天,李钻弄来做好的蜂箱,试图将蜜蜂装满,把野蜂弄成家蜂。成群结队的蜜蜂飞过蜂箱,并没停留。它们从哪里来就飞回哪里。李钻相信,这数不清的野蜂总有喜欢蜂箱的,放置到花败,多少能归化几个。如果能擒住蜂皇,十个箱子都不够用。密密麻麻的蜜蜂中找蜂皇,如同大海找针。天快黑时,蜜蜂散尽,蜂箱没留住一只蜜蜂。他鼻子凑近花朵,闻不到香味,他的嗅觉或许退化,或者这花只负责鲜艳,不负责香气。又或者,它的香气弱得只有蜜蜂才能闻到。

“黄金草”花期不长,不到五天,便黯淡下去。好在开花一茬一茬,地里鲜花青黄有接。蜂箱仍然无一只蜜蜂进驻。李钻只能放弃念头。花去了,果实跟着来了。它圆圆墩墩,像大肚皮茶杯,皮青绿,一个个朝天,像朝天椒,只是形状大小颜色完全不同。这是丰收的暗示,发财的征兆。李钻欢喜得不得了,他对飞过的鸟说,成了;他对稻田里的鱼说,成了,“黄金草”成了。他仍然不明白如何收获,要的是苗还是果,老邓没给句完整话,到今天也还没来。李钻在欢喜中着急等待。有时,小鸟不仅飞过,还停下来立在果实顶上,细长的茎枝因小鸟站立轻轻摇晃。李钻驱赶小鸟,担心小鸟将茎枝踩断。他还担心小鸟啄食“黄金草”果。他做了几个稻草人守护。

夏天过去,最后一茬花期早过,老邓还是没来。他站在山上,望眼欲穿。每天早上睁开眼,他说:“今天老邓会来。”老邓没来。睡觉前,他说:“该死的老邓快来呀!”骂着等着,他焦虑到快要发疯。

秋天接踵而至,果实从褪去青绿,到颜色慢慢变暗,变深,变硬。茎叶变黄变焦,深冬季节,枯如残荷。枝枯了,叶掉了,地里的热闹消退并趋于死寂。李钻站在地头出神多次,他带着落寞的心情回家,再不上山。两场大雪之后,就快过年了,外出打工的,大多数回到村里。前妻带着女儿离开,女儿没回来过,像当初出嫁的姑妈。他独身惯了,不感觉到孤单。打工的回来,村里热闹起来,李钻很烦躁。他又冒出离开村庄另立村庄的念头。虽然不太现实,他却有此期盼。他离开村子,向山上爬去。对“黄金草”,他好奇,悄悄钻过林子,进地里来。大雪压垮枯枝败叶,它们平铺在地面,有的果实半个身子镶进泥土。李钻辛苦一年,换来这样的结果。说好的二十万元,是个泡影。但退一步说,老邓预支的两万元却实打实进了口袋。亏不亏呢?李钻想不清楚。

又一个春天到来,村里恢复安静,李钻呼吸畅快了。去年大约也是这个时候,老邓送“黄金草”种子来,开始了一个约定。今年老邓还会来吗?不管能不能履行约定,只要预付两万元,李钻还干。一块不到一亩的地带来两万元纯利,他没见过,村里也没有先例。老邓没来。李钻上山去。“黄金草”长出幼苗,原来这草本植物根能发芽,它不是一年生植物。他清理去年留下的残果败枝,并给幼苗松土,同时清除杂草。他小心,认真,精细化作业。数天之后,整洁的“黄金草”地出现。今年他不用背作业,完全知道如何培植养护。老邓去年不来,今年终会来的。李钻能得到二十二万,老邓不知可得多少个二十二万。老邓不是傻瓜。

抽条,开花,结果,“黄金草”完成了又一个轮回。老邓没来。

第三年春天,“黄金草”自行发芽,这是个多年生草本植物。李钻仍然护理,但再没前两年用心。“黄金草”野蛮生长,快要枯黄,也没等来老邓。

第四年,李钻死心。他封闭自己的心门,想都不去想那块“黄金草”地。又过去一年,李钻仍然单身。他认命了。这个初冬,有温暖的阳光,李钻上山去。他好奇地走进“黄金草”地。一年一年,它们仍然自然生长。李钻不知道这草本植物是几年生,不管是几年生,落在地下的种子,能让这种植物在此扎根,生生不息。李钻用随身带着的镰刀将枯黄的枝叶及果实割下来,它们长得不高,不足一米,没有玉米高,新玉米品种有的高过两米。全部割掉,“黄金草”有两大捆。李钻砍树枝制作扁担,将它挑下山,搁在院子。

“是药材吗?”他眼盯着它,“我想,是的,名贵药材。不然老邓说贵过黄金。”有谁认识呢?也许从城里来搞农村工作的干部认识,他们见多识广。

驻村干部小雷进村来。李钻跟小雷彼此没见过面,小雷是新一批驻村干部中的一员,刚下来没多久。小雷看到了躺在李钻院子里的“黄金草”。小雷说:“哪来的?”李钻说:“我种的,认识这是什么药材吗?”

“认识。”小雷说。

“很名贵。”李钻说。

“的确名贵。”

“我发了。”

“你的确发了……这药材你种在哪里?”

李钻带小雷上山。上山路走的人少,路被杂草植物侵占,林子也不好钻。到达种植“黄金草”的地方,小雷看了看,说:“这地估计有一亩。”李钻说:“你猜得准,差点点一亩。”

“种这东西多久了?”

“好几年了。老邓是骗子。不过,他当骗子跟人不一样,他用两万元来骗我种植,人却不露面,不收割。”

“你种的是罂粟。知道什么是罂粟吗?简单说,就是毒品。你种植超过了五百株,你触犯了法律,要蹲大牢。”小雷说。

表哥浮出脑海,当年表哥是因为种罂粟蹲的大牢吗?李钻坐到地上,他认为自己不是自己,眼前的自己是表哥,他自己不在现场。“这不是真的,是一个梦。”李钻说,“你看,地消失了,山消失了,我们两人站在村委院子里。”

小雷说:“别幻想了。走吧。”

李钻被焊住,走不动。小雷拉不起。小雷环视说:“这地方真隐蔽啊。老邓或者根本不姓邓,他一定是个毒贩子,你种植‘黄金草’的头一年就被抓了。”这个解释击中李钻的心。

不知道表哥被判多少年,出狱没有。牢房长什么样,李钻没见过,但他立即想到储藏红薯的地窖,比地窖还深的黑暗处。李钻说:“小雷,我用两万元来封你的嘴。”小雷说:“你腐蚀干部,罪上加罪。”李钻听人说,有的人不是不贪钱,是钱不够多。李钻加到三万,加到四万。小雷说:“走吧,跟我去派出所。”

李钻被拉起来,他眼前万物变了颜色,景物不再是景物,他看到了地窖般的监狱。钻林子时,李钻停下来,说:“那边还种有。”小雷说:“卖过吗?”李钻告诉小雷没有,两块地里的“黄金草”一样的命运。李钻带小雷去。

山连着山,密林绵延不断。李钻钻山长大,钻起山来像只野兽,小雷被远远甩在后面。小雷说:“等等我。”他不听,他越钻越快,越钻越远,烟雾一般消失。李钻逃跑了。

“逃跑不是办法,自首才是出路。”小雷在山里喊。李钻身影不见,小雷的喊声他听得见。他只有一个念头:逃跑。翻山越岭时,不断遇到曾经开垦出来的庄稼地,地荒了,但还没长成密实的林子。他很快踏过。钻着林子,他才发现,他走的是曾经种庄稼时主人开出的路。他离开“黄金草”地远了,小雷要是不坐直升机,不可能追得上他。他停下来喘息,设想出路。逃跑是唯一出路,逃到城里,逃到远远的地方。

表哥种了不该种的东西,是怎么被发现的?他为什么没有成功逃跑?对表哥的牢狱之灾,李钻后悔没有深入了解,当年深入了解了,或许会提高警惕,一开始就识破老邓的伎俩。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李钻突然想到了。他开始往回走,小声呼唤小雷,只要重新见面,他就伺机下手。他熟悉村里的山林,熟悉那些隐藏的溶洞和深渊。

小雷回到了“黄金草”地,李钻在暗处居高临下看到了。小雷在挖地,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锄头。李钻想了想,他从逃跑到返回,不下两个小时了,小雷有时间下山弄到锄头。小雷会使锄头,看来以前干过农活。他掘得深,“黄金草”蔸被翻出来,他一蔸蔸抖掉泥土,丢在一起。李钻有滋有味地看着,杀人念头竟然消失。

冬天天黑得早,云雾飘过,带来水汽和寒气。小雷没能将“黄金草”根挖完。他把“黄金草”蔸拾进麻袋里,背着下山。锄头留在地里,明天他还会继续挖。李钻冲下去,拿上锄头,追上小雷,来得及;趁黑锄头砸向小雷脑袋,做得到。但李钻没按最先设想的做。他知道,现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仍然没了杀人之念。

李钻家大门是大山里的老式门,两扇门板上钉着小铁环,自从村里人稀少后,他不再上锁,只用一根竹条穿过铁环,别住大门,只防不听话的鸡鸭猫狗进入。小雷抽开竹条,打开门。屋子里电灯亮了。李钻下山,下到离家最近的坡地。他能看到自家院子,能看到进出的小雷。不多时,院子有了一堆火,火光在黑夜里十分明亮。小雷往炭火里添柴,不是柴,是带果实的“黄金草”秆。它们干透了,遇上火,以最快速度最大火光燃烧自己。小雷不紧不慢地添“柴”,想让果实燃烧充分。最后,小雷将挖出的“黄金草”蔸丢进火中。

火光不大,却映红了天空。热温随风爬上坡地,包围李钻的身子。他又想起了嫁人后再没回家的姑妈,以及很多年不见、蹲过监狱的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