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龙
2024-09-03沈轶伦
1
爷爷不吃蛇。所以这东西不能进门。连带着,所有蛇形动物:黄鳝、鳗鱼一律不进我家门,后来连泥鳅都上禁单。一九八四年,我八岁,上小学,生物课布置周末作业,要写观察日记,观察蚯蚓。黄梅季的上海,连着下了两三周雨,等不了放晴,雨小些的傍晚,我就穿着雨衣带着花铲和水桶去襄阳公园。蚯蚓粪是颗粒状的小土堆,一簇簇显眼地高出草坪。到处都湿透了,根本不用费力寻。顺着这标志物往下一挖,五条肥嘟嘟的蚯蚓骤然暴露在空气里,避无可避。我把它们捉进水桶。一起翻出来的还有西瓜虫。花坛栅栏上攀着鼻涕虫和蜗牛,我用花铲把它们扒拉到地上,啪嗒啪嗒,一切登峰的努力归零了,但它们不出声,或者其实喊叫了我也听不到。它们只是缓慢舞动触角,挣扎着摆正身体,想再次确认前进的方向。
公园里空无游客。仿佛一夜之间,花坛变成了绣球的主场。小径两边是两汪蓝紫色的湖泊。硕大饱满的花球,起伏的浪。我提着水桶站了一会儿。我的背后是一排玉兰和香樟,鸟躲起来避雨,虫也没有声响,只有风吹过,把高处枝叶上的积雨吹落,像一阵定点的大雨,落在我的雨衣上。一滴一滴的大珠子,在我的帽檐上砸出异常清晰的声响。远眺小径尽头的六角亭,氤氲中矗立,不像人间景物,我忽然想到楼下邻居阴老师曾和我妈妈说过,襄阳公园解放前是坟场,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害怕起来,立刻扭头跑出了公园。
淮海路上有车来往,一派城市日常景象。一队骑自行车的人停在我身边时,我看着他们,想确认雨衣斗篷下他们的形体是否真的是人类。等信号灯由红转绿,我一路小跑回家,努力把一切甩在身后。我冲进弄堂,奔上二楼,用力蹬着木梯发出声响,引得我妈出来训斥。这熟悉的训斥声叫我感激莫名。我胡乱脱下雨衣,挂在楼梯扶手上,妈妈一边数落我,一边捧着干毛巾过来擦我的头发。我随着她的手势摆着头,低眼看雨滴从我的雨衣上滴落,落在水桶里,蚯蚓褐色的身体一拱一拱。它们也来自地下,我想。
我把蚯蚓放在空鞋盒里,放了点土、草和树叶,摆在二楼阳台搁板上。旁边是两盆枝叶肥厚的宝石花,两盆月季,还有昙花、石榴、苏铁、菖蒲并半架蔷薇,还有一棵样子古旧、长在大石盘里的歪脖子松树盆景,下面有一个坐在苍苔上的“孤舟蓑笠翁”和一个趴在牛背上的木雕牧童小人。
我和蚯蚓说,现在这里是你们的新家了。
爷爷一天里总有半天,是在这个阳台上待着。他在浇水、换盆、培土,或者自制沤肥。遇到叶片上长了蚜虫,他用我奶奶夹眉毛的小镊子消了毒,去一只只挑下。他不舍得扯下病叶。爷爷一辈子没有下过厨,但遇到奶奶或者我妈做蛋类的菜,他会守在水斗边上,拿一个白瓷盆,静静候着,像等待新出笼的包子一样,笑眯眯等着她们扔出厨余垃圾,他就收拢蛋壳,装在白瓷盆里,哼着什么走到二楼。在阳台上,他把蛋壳逐一捡起来,对着天光转动,观看里面残留的蛋清。
他总带一点笑,叫我到阳台上陪他,看他或者帮他把一个个蛋壳倒伏,扣在花盆里。我说,爷爷,你哼的什么歌。
爷爷说,小妹妹坐船郎啊摇桨。我说,啥,小妹妹坐船,狼摇桨?是大灰狼和小红帽吗?爷爷笑,说,不是大灰狼的狼,是男儿郎的郎呀,哎呀我的普通话里有口音对不对?
我于是总想着那条有一位灰狼船夫摇着桨的小船。从哪里摇过来的船啊?我问。肯定是从嘉兴老家来的船呀。爷爷答。
我举起花盆里的蛋壳说,爷爷,你看这像是从泥土里冒出的大白蘑菇。他笑眯眯说,对呀,像蘑菇。我说,爷爷,花也要吃蛋吗?他笑眯眯说,对啊,小辰吃蛋,长力气,也让花吃。
所有植物,不管开不开花,他统称为花。别人都不可以碰爷爷的花,但我可以。在他面前,我怎么样都可以。我小时候把石榴刚开的花摘下来,他都没说过我一句,只说,留着石榴花,秋天会结果的呀。
妈妈一边帮我擦头发,一边说,这种扭来扭去的虫,我们家门不让进的。我说,蚯蚓不是虫,对花有益的。爷爷不会讲我的。妈妈说,好的好的,你懂得多,不是虫,难道还是龙?
我说,蚯蚓是环节动物,是无脊椎动物,想了想又说,只要是我要的,爷爷都会说好的。
2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一个傍晚时分,爷爷在阳台上浇花。楼下公交车站,来了一个采访结束准备候车回报社发稿的《解放日报》摄影记者。
记者抬头看到一个在家也梳三七分背头、白衬衫纽扣扣到颌下的男人在二楼浇花,顿时有了灵感。记者上门自我介绍,然后让爷爷重新到阳台浇花。记者到隔壁楼二楼阳台,从同一水平线取景,给爷爷拍了好几张特写,翌日登在《解放日报》第三版:群众爱花的趋势在增长。这是上海退休工人孔祥楣在自家阳台上浇花。地点就是我们在襄阳南路的家。
“这是小辰出生前一天的事啊。”爷爷说。我听他提这件事听了几十遍。那时拍照是大事情,上报纸是大事情,被采访是大事情,大报记者是大人物。爷爷一边浇花,一边在阳台上问我,“小辰长大也去报社做记者好不好?”
我说好啊。
夜里看报纸,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五日,《解放日报》招聘编辑、记者三十名,经营管理工作人员十名。上海新闻界刊登启事公开招聘人员在新中国建立以来尚属首次。
爷爷指给我看。我说,都听你的,爷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爷爷摸了摸我的头。
我们在襄阳南路甲弄的家,是一幢独栋别墅,一共三层。东面临街;北面是淮海中路,南面是复兴中路;西面汾阳路上,有上海音乐学院。我们住的这幢楼的一楼邻居阴老师,就是上音毕业的,混血儿,半张俄国人面孔。日常不开火,总买黄油,吃冷火腿夹面包。我妈说阴老师的正式工作是交响乐团的竖琴演奏员。我从没听过她弹竖琴,只知道她在家开班授课,教附近的小孩弹钢琴。我妈一遍遍听着《哈农》,怀了孕,到六个多月,她流产时发现是个已经成了型的男胎。后来楼下换了曲风,改教《小步舞曲》,又早产,生了我。她和我爸在医院犹豫三天,直到出院时才告诉了奶奶结果——都不敢直接打电话给爷爷。因为我爸在机关上班,那时公职人员要带头遵守计划生育,那一胎就是我了。我刚一出生就像占了便宜,好似把我哥屁股还没坐暖,或者我弟本来要来的名额给占了。我成了我爷爷期盼的三代单传的男孙的落空。
那是我读到小学,识了字,翻了我妈藏在床头柜里的日记本看到的段落表达的意思:“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医生护士北上支援,妇产科缺人手,我只能睡在走廊的加床上。生好小囡,我去上厕所,昏死在里面,被一个病人家属搀出来。醒过来看见老孔,老孔很紧张,犹豫半天,说不敢给老爷子打电话。”
老孔是我爸,令字辈。按谱系,我的名字里,两个字就没有商量余地了。孔德什么?“老孔打电话和婆婆说了,晚上老爷子和婆婆来接我们出院。老爷子抱孙女,说叫孔德辰。他说,天干地支,辰字代表的是属龙。老爷子又说,原先说望子成龙,女孩也是一样的。”那天我妈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但最终被大人宽宥的小孩一样,几乎喜极而泣。我不理解她的忧虑。
记得五岁时我生肺炎、去医院吊针又感染了肠胃炎,反反复复一两个月,大人就让我向幼儿园请假待在家里。但楼下阴老师家的门敞开,来上钢琴课的孩子进进出出,有一个学生生着水痘,又感染了我,我在家发起烧来。快好的时候浑身水泡在结痂,奇痒难忍。那时爸爸妈妈和奶奶都上班,已经退休的爷爷成日在家,所以全程是爷爷陪我。爷爷怕我挠破水泡留疤,一整天一整天抱着我不撒手。他舍不得让我吹风,就抱我坐在阳台口的窗内,隔着玻璃让我看外面的天空。他隔着衣服拍我发痒的地方,从手臂拍到腿,再拍上来,循环往复。拍重了怕我痛,怕轻了又怕不解痒。他念叨了又念叨,说小辰快点好起来,小辰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下来。
渐渐,我感到一滴一滴的大珠子,在我的衣襟砸出异常清晰的声响。
我被拍得迷糊欲睡,就说,那爷爷去摘呀。
那个周日,爸爸妈妈不上班,爷爷就出门,早饭也没吃就去襄阳公园门口找花农讨价还价。午饭时分,他提了两盆月季花气喘吁吁上二楼。一棵是香云,开朱色花;一棵是绿野,花朵大过爷爷张开的手掌,开豆绿色花,泛淡淡黄光。爷爷叫我妈不要烧菜了。他让她抱我到阳台上看他把新买的花翻进自家花盘。奶奶说,有劲吗?小囡生病,你出门去买只鸡来炖炖就算了,倒拎两盆花回来。我妈说,老爷子辛苦,老爷子别忙了,这一阵顾着小孩,你都瘦了,今天快去歇歇。
爷爷摆手,然后两手捧起新买的花,用视线示意我看,他兴兴头地说,月季也有一个月字。对不对。
小辰,这是爷爷给你的月光。
3
襄阳南路两侧,都植梧桐,靠墙一溜小店,拉毛围墙里头是民宅,露出高高低低的西洋屋顶。
襄阳南路甲弄的别墅大门,在弄堂进门往北,三级弧形台阶上去,红绿白三色马赛克地砖铺出绶带相交的图案。铁门上是双叶花造型拼成的圆圈,推开进去,是一间玄关,竖着一座落灰的落地钟,早就不走,也没人处理,自我记事开始,指针总是停在十点零六分。钟脚下,排着我爸的男式自行车,和我妈与阴老师的一红一紫两辆女士自行车,边上堆着从地板到天花板的蒙着布的纸盒,天长日久,已看不出布本来的颜色,也似乎从来没有人去开过这些盒子。在电灯开关上方,挂着三个颜色样子大小各异的信报箱。上面分别用圆珠笔、墨汁和油画颜料写着阴、孔、梅。
从玄关往西,是进厨房的入口,玄关往东进,就住着阴老师、她的两具钢琴和一架竖琴。二楼两间房间,大一些的那间,是爷爷奶奶的房间,小一些的那间,带着阳台,是我和我父母的房间。二楼最南端是盥洗室。三楼住着梅家的人。爷爷说,原先整幢别墅都是梅家的。
都是梅家的,那他们人呢?爷爷说,解放的时候,这幢别墅政府接管。梅家父母出国了,两个儿子里的老大去香港了,只剩下小儿子一个人住在三楼。我说,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他?爷爷说,那个小的说是好像在外地,偶尔才回来,所以你没见过。奶奶说,梅家老二早回来了。他大学毕业分配去“小三线”当医生,今年政策是“小三线”职工能回沪了,他住进来了,你们都没看见吗?我清早看见他下来倒马桶的。
那我们算住在梅家?我问。奶奶说,哎呀,什么话。
盥洗室和厨房理论上是全楼合用,但梅家接了水龙头上去,他家吃饭,也是单独在三楼阁楼搭了小厨房,因此和我们从无交集。他只在周末某个清晨下楼。他存在着,我偶尔能听见天花板上的脚步声。
我走到二楼走廊尽头,看了看通往三楼的楼梯。上面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像妈妈看的电影。像《纳尼亚传奇》里的小孩站在壁橱前;像德国市民发现地窖里的犹太人;像简·爱看见阁楼里的疯女人,而那个女人,才是庄园的女主人。
真正和我们合用厨房的是阴老师。她一下午不间断要上五个钟头的课,每一个小时一班学生。有时下一堂课的学生来早了,就坐在厨房等她。家长和学生看到我们,会客气地点点头,递上带来孝敬阴老师的罐头和易拉罐。
阴老师常年吃这些:红肠、面包、水果和鱼肉罐头——早些年吃罐头还是宽裕生活的象征。她也喝可乐和粒粒橙,那时候有易拉罐也算是宽裕生活的象征。她只偶然用灶头热一下牛奶,等于把整间厨房都让给我家。因此我们也就不计较她到二楼上厕所洗澡,总是弄得满地水。
“看看这个晚上进乐池穿演出服的人,多少登样,谁知道她上完厕所老是冲不干净,大便黏在壁上,洗完澡满水槽的头发。”我奶奶举着马桶刷一边用力刷马桶,一边抱怨阴老师。我大致知道,阴老师独居,听说早年和团里的单簧管手结过婚又离婚,有个儿子跟着前夫在美国。
“一点不是过日子的人”,我听到我妈背后说阴老师。倒也不是批评,更多是带着一点疑惑,好像是说这样也能活着吗?不每天买菜做饭下厨房的日子也可以算活着么?我妈说,什么样的人能和这样的女人过日子呢?但她活着呀,也活得挺好。身上行头一套又一套,在家也穿着高跟绣花拖鞋。当然,这样的谈话到最后,总是以“她是老外呀”结束。有时候说这句话的是我奶奶,有时候说这句话的是过来做客的姑妈,大家听到这句结语都会点头称是。她们把阴老师和她们的不一样归了因,似乎阴老师的做派,就对她们的生活减少了挑衅。
我们互相不串门。印象里,阴老师只进过我家门一次,说她的吹风机坏了。她用毛巾包着头,粉色浴袍外披着米色羊毛短大衣。那是圣诞节前的晚上十点,我妈带着我已经睡下了,听到她敲门叫,孔师母,帮帮忙,孔师母,不好意思。她的上海话带着一点老派的尖团音。
那天我爷爷奶奶早就关门睡了。爸爸出差不在家,我妈就让她进门。我妈在床边铺了一条旧毛巾毯,当作坐垫,阴老师一进来就自自然然脱了外套,坐在上面,好像这里是她的卧室似的。为了插电吹风插头,我妈把床边台灯插头拔了。于是屋内,只剩下取暖器的黄光照明。
阴老师放下头发,嗡嗡吹着。那是一头中长卷发,她平日里总是盘起在后脑勺,前头露几缕蜷曲的褐色刘海,现在后头的发丝全部放下,才见里头都夹着灰白。
我从被窝里起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化了全妆,口唇鲜红,下面两颊微微凹陷,覆盖着橙色的腮红。我的生活里鲜少见到化妆的女人。
“把小辰吵醒了,不好意思。”阴老师说。我妈说:“不要紧,小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阴老师说,既然闲着,来学钢琴。她关了吹风机,把我的手从被窝里拿出来细细看。她说,小辰手指头真长,看这三节,又拉开我的拇指和小指,说,可以跨八度,怎么不来学琴?我立刻接口,说,我妈讲的,琴童都要被揍,我可不要被揍。
我妈说:“她爷爷宝贝孙女,哪里舍得她吃苦,我看其他小孩学琴,哪一个不是眼泪泡大、大人把尺打断?”
阴老师说:“不是这样的,其实要吃苦的事情都不能长久的。学艺术,要看天分,要看缘分,有缘分的,不会觉得苦。反而平常日子觉得苦的时候,自己弹弹琴,就高兴了,这样才能真的把琴学好。中国人老是教人要吃苦耐劳,好像忍一忍什么都有了。其实真的受罪的事情,没人能坚持的。”
我说:“我陪爷爷种花就不觉得苦,我们每天下午还要去襄阳公园散步的。走很久也不觉得是吃苦。”我妈说:“这倒是,她小时候,和我们走路,没走几步就要抱,跟着她爷爷去公园走三个小时,也能自己走。”
阴老师问,小辰现在几岁了?我妈说,属龙的,又说,小辰爷爷也属龙。家里两条龙。
阴老师说,属相一样啊,所以合。阴老师指着我说,我也属龙,比你大四轮。又指着她自己说,我比孔老爷子小一轮。想想真可怕,我们都是前朝的人了。老古董了。
属龙很好的,我说。爷爷讲,龙最厉害,龙代表皇帝。阴老师笑起来,说,早就没有皇帝了。就是因为俄国没有皇帝,所以我外公外婆到中国来了。
我妈妈说,听说那时候俄国过来的,都是皇亲国戚,都是贵族。阴老师一定是伯爵男爵家的小姐。
阴老师说,什么爵?一蹶不振的蹶吧。
阴老师说,到了中国一看,这里也早就没有皇帝了,大家平等,一样说上海话,一样烧煤炉,一样倒马桶,我外公到上海,人家叫他罗宋瘪三,好在小时候家里的法国家教教过他音乐,他就在工部局乐团拉小提琴,看到另外一个拉大提琴的男生,越南华侨,会说法语,谈得来,就把我妈嫁给了他。
阴老师说,怎么办,强龙不压地头蛇。
我妈妈笑起来。阴老师也笑了。我也跟着乐。我妈说,从来没有问过阴老师,老家还有亲戚吗?
阴老师一愣,像是在辨别“老家”两个字的含义。想了一想,说,俄国我从来没有去过。我爸爸家说是越南华侨,从他开始已经生在上海了。他都没去过越南,我也没去过。我生在上海,搬了几次家来来回回都在襄阳路,住了几十年了,将来死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老家了。说完,她替我掖一掖被角,用沪语说:“阿拉上海人,哪里也不去。小辰说是不是呀。”
她用沪语说:“家,是屋里厢,也是屋落头。落在这里。”
她吹干了头发,又一下一下用手梳理两鬓,用手指不断绕着卷来吹着。她的面孔扁平,但眼窝深邃,睫毛异常长,显出异域基因。她高举手臂擎着电吹风,露出浴巾里大片白花花的胸,上面布满雀斑,最后露出大得惊人的深色乳晕。她并不在意,甚至没有要拉一拉领子的意思。倒是我妈别过脸去,有些手足无措。我想我们都是女人,无所谓吧。电吹风的风,热烘烘吹过来,把阴老师身上刚洗过澡后浓烈的香精味,一起带过来。暖气的黄光,让屋内的我们有了一种围炉夜话的意思。像书里写的外国人过圣诞节的夜晚。我只觉得有趣。
阴老师吹好头发,道谢起身,把吹风机插头拔下交还我妈。我妈重新把床头灯插座安好。房间亮起来,像刚才发生的炉边对话只是我的想象。敞亮白光下,魔法消失,阴老师看起来是个十足的老妇,涂了粉的面孔沟壑清晰,和下面的粉色浴袍产生反差。她说晚上有费城交响乐团的朋友到上海,去酒吧坐坐。
第二天我爸出差回来,进门时皱着眉头在地上来来回回看了半天。我妈说,寻啥?我爸说,地板上怎么有小洞。又不像老鼠咬的呀。奇怪了。
我妈也蹲下来研究半天,也连连称奇。她沿着小洞位置从门走到床,又在床边靠床头柜前的地面看见两个格外清晰的小洞。洞口清浅干净。应该是新弄出来的。她忽然直起身来说,这是阴老师的高跟鞋。
哎呀,我妈拍手道,阴老师是穿着高跟拖鞋进来的。我妈跌坐在床沿上,演示说,阴老师一边吹头发一边侧过身这样和小辰说话,肯定是这样,脚后跟扭啊扭,竟然钻出这么两个大洞。
我爸摇摇头,指指隔壁,意思是不要叫爷爷奶奶听见。我妈红着脸,从我爸爸手里接过行李包。
入夜,妈妈和爸爸说,和阴老师热络热络,以后送小辰也去美国念书。毕竟是美国啊。
爸爸不接话,他说这次出差,随机关出去开会,说到年底沪港经济发展协会成立。又说,国务院批准扩大上海经济区。以后上海还要造高速公路。
爸爸,出国潮关键在个潮字。涨潮就有落潮。很多事和股市一样,会买的人买在低点。
妈妈又说,阴老师每次洗完澡,浴室下水道都会堵塞。别看别墅钢窗蜡地,但到底已经是老房子了。
我爸翻身说,好了,睡吧。我就和你说一句,新政策出来了,以后有上海常住户口的职工,都可以申请购买商品住宅。妈妈支起身子说,不分房了?自己买啊?想不出。
我爸说,有什么想不出的,这套别墅,不也是梅家的人当年自己买下的吗?
4
蚯蚓每欲往前一步,先把身体紧缩起来。
没有尖牙利爪,连硬些的壳也没有,这么毫无防御力的生物,居然也能在自然界代代存活下来。在地震来的时候,会不会比人类更早感知地球的异样?
一九八四年五月二十一日夜里,南黄海发生六点二级地震。我们奔下楼梯的时候,阴老师也披着衣服出来了,街面上都是人。大家议论着自己感受到的晕眩,还有人说到一九七六年的大地震,我怕极了,拉着妈妈一直跑,跑到襄阳南路和复兴中路交叉口,我停下来回头看我家。
远远地,我家小楼像夜色大海里一艘小舢板。只见三楼晒台上亮着一点红光。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那一点亮光属于三楼的梅家老二。他没有下来逃命,他在抽烟,他趴在窗口,静静看着我们满街跑。
第二天一早,姑妈赶过来看爷爷奶奶,也带来了表弟。我平时鲜少有小伙伴,看到弟弟来了,兴致勃勃把五条蚯蚓分组,献宝一样给他看:蚯蚓一号,蚯蚓二号,蚯蚓三号,都懒洋洋的,总是不动。还有两条到处爬,是活跃组。我每次打开鞋盒,它们俩就先探出盒子边缘。我们把它们从土里拿出来,让它们在我们手里爬,或者拎着它们仔细分辨,到底哪里是头,哪里是尾。
蚯蚓努力翘起尾巴,徒劳扭动。
阴老师在楼下叫我,小辰下来,给弟弟拿蛋糕上去吃。她的学生考级成功,送了一整盒面包店的鲜奶小方蛋糕来。平时我们过生日,买的蛋糕一多半还是人造奶油。鲜奶真香啊。阴老师打开那一盒蛋糕时,那雪白的奶油简直把整间厨房都照亮了。阴老师又从冰箱拿了两罐可乐给我,我接过就要上楼,阴老师说,慢点。
她从碗橱取出两支玻璃杯,打开可乐倒了两杯。我伸两手去拿。阴老师又说,急什么,等一下,小辰。她打开冰箱冷冻格,取出一盒冰砖,拿勺子剜出两只白球来,在两杯可乐上各放了一枚。再从抽屉里抽出一包吸管,在两支杯子里一边塞上一根。这才说了一声,待客嘛,考究点。于是示意我,可以端走。
厨房里的收音机开着,广播里说,地震没有造成大规模房屋倒塌,但有不少人因为恐惧跳楼导致伤亡。
这一切差点就不存在了。我端着餐盘,小心翼翼地把这两杯可乐和两盒蛋糕端上二楼。这玻璃杯,这冰淇淋,这蛋糕和整间屋子,旦夕之间都可能被夷为平地的。我这么想着,一边走到房间,只见阳台上,表弟正一脸专注在拿花铲往里头戳,一边呼呼用力。我顿觉不妙,把餐盘往床脚一放,冲过去看。表弟抬头,笑嘻嘻说,姐姐,帮你把蚯蚓变多了。
我低头一看鞋盒内,五条蚯蚓都被腰斩,熟悉的小伙伴,变成一盒陌生的扭动的东西,我尖叫一声,一把把表弟推倒。他头撞在阳台墙上,沉默几秒,只见他慢慢伸手摸着后脑勺,脸色从懵住到涨得通红,像慢速播放画面那样,他咧开嘴,良久,哇地哭起来。
接着,楼梯下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大人在下面问怎么了。我气得说不出话,回头看见床脚的可乐,拿起一杯就浇在表弟头上。冰砖球滚落在他胸口,化开了。等我回身,撞在大人身上。是爷爷过来了。他一把把我拉到隔壁他和奶奶的房间,关上了门。
隔壁弟弟的哭声,我妈、奶奶和姑妈的声音都隐去了。
我觉得浑身发抖。一阵凉意从脚底蹿上来,头却是热的。积攒了一晚的恐惧,没睡觉的疲倦和愤怒一股脑淹没了我。
爷爷双手撑着我的肩膀,等我很久很久,方缓缓说,蚯蚓切断也能活的,你知道吧。
我说我知道。但我不要蚯蚓变多,我要原来的那五条。我就要原来的五条。
爷爷说,小辰心疼了对吗?我点头。
爷爷说,你是舍不得蚯蚓被表弟这样切断,你觉得蚯蚓会痛,对吗?
我大力点头,眼泪涌出来。我说,我要把弟弟也切一半。
爷爷搂着我,我把鼻涕眼泪都糊在他肩膀上。
爷爷说,不要生气了,我和你讲,他不是我们家的人。
我说,谁不是我们家的人。
爷爷说,你表弟啊,他跟你姑父姓的呀,不是我们姓孔的。只有你姓孔,只有你是我们家的孩子。我们家的孩子,晓得护生。
爷爷说,以前我的妈妈在家,吃长素,打苍蝇打蚊子,都不会拍死的。她总是空握着一个拳头去打。像这样。他伸出两手向我演示。就这样一拍,把苍蝇蚊子合拢藏在手心里,不捏死,她就这么拢着手走到窗边,把它们放走。
歇斯底里地一顿大哭,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长跑了一大圈回来,精疲力尽。其实我哪里也没去。我就靠在爷爷怀里。他坐着,拍拍膝盖,让我坐在他膝盖上。我抓着他手,捏着他手背上松弛的皮,一捏能捏起好高,放下,再捏起来。
他说,我们家有钱,以前窗下,就是一条河。那条河,是我们家祖上当了翰林,退隐回嘉兴时挖的,叫孔家荡。上面还有桥,是尊孔桥。我们家有五进的房子,翰林宅邸,传到我,是独生儿子,又是三房合一子。要是还在,那些都是你的,因为都会给我,我都会给你爸爸,然后都是你的。曾祖母要是看到你多高兴。你是我们孔家唯一的孩子。我们的大孙女。
我说房子呢?他抬头看看窗外,说没啦,被日本人占啦。
我说曾祖母呢?他继续看着窗外,说没啦,日本人杀死了,和我的奶妈一起,被扔进孔家荡里去啦。
我说后来她们葬在上海吗?他说,我们是嘉兴人,她们都葬在嘉兴的呀。
我说,不对,我们是上海人。爷爷说,我们是嘉兴人呀,因为祖坟在嘉兴。我是嘉兴人,所以你们都还是嘉兴人。小辰填籍贯一栏还是填浙江嘉兴的。
我说,嘉兴在哪里,我都没去过的地方,我怎么能算是那里人呢?爷爷说,我们划船去。
爷爷说,以前都是这样的,划船来上海,划船去嘉兴,半天就行了。我想着,在上海总归是暂时的。我将来死了还是要回嘉兴。划船回去。
我说,爷爷你别死。
他说好的,我不死。
我说拉钩。
他说好的。
他的手来勾我的手。我拉着他的手指。然后又去捏他手背上松弛的皮。他看了看,说,我比你老六十岁,总归是我先死。
我抬头瞪他。
爷爷擦干我的眼泪,说,不讲这些了,我们去看看你表弟。
吃过午饭,姑妈带着表弟先走了。我和爷爷上楼午睡。
他先睡着,很快就一动不动。我侧脸看着他,他在家也不肯打赤膊,热天也穿短袖衬衫,睡觉穿一件白布背心。他背对着我,露出肩膀和手臂,上面点点红痣和老年斑,随着他呼吸起伏,好像浪不断打着一个岛屿。渐渐,他睡得深了,呼吸声也静下来,我看不出他身体的起伏,忽然,我害怕起来。觉得他已经死掉。
那一次,阴老师靠在厨房门口时,是这么和我妈妈和奶奶闲聊的,淮海公园以前是什么,你知道吗?是英美租界工部局建成英美租界新公墓和法租界公董局建成法租界新公墓,合称为八仙桥公墓。襄阳公园以前是什么,你知道吗?是颜料商薛什么老板的家族墓园。
我妈妈听了一惊一乍,说,哎呀,真的假的啊,给阴老师讲得这些公园我都再也不想去了。奶奶说,我记得襄阳公园解放前不是外国人的儿童公园吗?本来不让中国小孩去玩,不是还闹过争议吗?后来才让华人进。阴老师说,那是后来啊,最以前是薛家墓园,里面的花园,都是墓地花园。
我用手贴在爷爷裸露的后腰上确认他呼吸带来的起伏。我爬起来想查看他眼珠在闭着的眼皮下有没有滚动。我越来越害怕,我觉得爷爷已经死了。他死了会坐船回嘉兴去。我忍不住起身,翻过他的身体,去拨开爷爷的眼皮。
他被惊醒了。一颤。见到是我,不恼反笑。以为是我顽皮。小辰,快点睡觉。又转身睡去。
但我其实已经经历亲人的失而复得。我重新躺回自己的枕头上,眼泪慢慢从我眼角滑下来,把枕头洇湿了。
我擦了擦眼睛,翻身下床,到隔壁房间,走进阳台,深吸一口气,去看表弟的作案现场。鞋盒里的蚯蚓统统被切成两半。五条变十条,蠕动着。我双手捧着它们,想到那个我不曾见过面的曾祖母用两手合拢捉蚊子的画面,我把十条蚯蚓一一从鞋盒捧出来,搁在不同的花盆土层上。它们一接触到泥土,立刻各自埋头向下钻。我总觉得这十条蚯蚓里,只有五条是真的,还有五条只能算前者的影子。
可我已经分辨不出虚实。
到了傍晚我再去看时,它们都消失不见了。也许都沉入土中,都活了下去,也许在我没看到的时候,被经过的鸟叼走吃了。就好像,也许在另一个时空里,爷爷没有逃到上海来。他的一部分,留在嘉兴的翰林宅邸里,粉墙黛瓦,五进的楼阁已经破败却还有气派。院子里种着石榴、昙花和杂草,门楣上刻着“夙志澄清”“谟明弼谐”的御赐的匾额已经模糊。
奶妈牵着他这个三房合一子的少爷穿过森森的夹道,曾祖母放下手里的女红,伸手搂着他,和他说,你要光耀门楣,所以叫祥楣。曾祖母又说,你属龙,蛇是小龙,往后全家都忌口,都不许吃蛇,关照下去,黄鳝、鳗鱼一律都不进家门,为少爷积德。
蚯蚓是地龙。
鲤鱼跃龙门,就会变成飞龙在天。地龙要爬过多少寸土地,才能成为望子成龙的那条龙?
对不起。我对花盆说,对花盆里的所有动植物说。
晚风中,传来淮海中路上的车声。这是上海最热闹的商业街之一。一切恢复如常。今晚,楼下阴老师没有上课,她刚买了彩电,叫我妈妈下去看电视了。
5
爷爷大概五十岁不到,就病退在家。我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说不出来,都不太好吧。他说,肝不太好,肺不太好,血压太高,经常哮喘,人送称号:阿垮忒。字面意思是,身体随时垮掉。其实也是用上海话音译英文“一刻钟”,即身体差得只剩“四分之一”。
这成了我学会的第一个英文。他还教我怎么抽藕丝、做印泥,教我怎么给皮鞋上鞋楦,上鞋油,教我分辨大衣的戗驳领、平驳领和青果领,教我怎么打算盘。他的一对衬衫金袖箍,我拿来当手镯玩。哐哐当当,我手腕靠近,它们发出撞击的轻响。我也把爷爷的算盘当滑轮,在二楼的走廊滑过来,滑过去。我爸看见,皱皱眉头,一句没说。
爷爷说,她喜欢就让她玩好了,反正我又不会再回银行上班了。
奶奶说,上什么班,成分不好,拖累儿子。还是病退回来,让小妹顶替去工矿合算。小妹是我姑妈。
爷爷像是没听见,带着委屈小声说,我本来也是想赚钱的呀。
二十岁刚过,同乡带爷爷到上海来。爷爷先去南北行做学徒,学打算盘,后来在银行当柜员,一直到退休。嘉兴的翰林宅邸里,那个三房合一的独子,坐船到上海来,成为了无数街道、无数里弄、无数房间里的一个小人物。他没有成为什么腾云驾雾的人物,最后在阳台上种种花。自然,也是没赚到什么钱。但我喜欢这样的爷爷,喜欢总是陪着我的他。
爷爷有些地方,还是少爷做派,比如他总是穿得山青水绿,出门买个菜也像去赴宴。爷爷和我说,那时候刚来上海,为了去银行上班不落面子,每天要用发油梳头。有一次,我看见宿管在梳妆台外的窗口晒着一罐油,当作是发油,揩了一指头油抹开在头发上,没想到是宿管晾着新炸的猪油。
他和我笑成一团。后来吃开阳面,奶奶挖了一勺猪油放在面碗里,我和爷爷说,爷爷,梳头。他笑。后来吃馄饨,妈妈在空碗里放紫菜、蛋皮和猪油时,我和爷爷说,爷爷,梳头。后来快要过春节了,家里人围在火炉边做蛋饺,爷爷捧着白瓷盘,在厨房口,等着我奶奶和妈妈扔出蛋壳,我看见妈妈用一块猪油润铁勺,我和爷爷说,爷爷,快看,爷爷,梳头。
只有我俩总是笑成一团。
然后我发现爷爷不笑了。从来不到厨房来的梅家三楼的男人从正门进来,穿过玄关和厨房,从我们的楼梯上楼了。他们平时都是走后楼梯的,奶奶和妈妈私语,今天怎么了?
一九八五年的春节到来了。一起来的,还有梅家从香港来的大哥。房子即将落实政策还给梅家,梅家大哥回来,意思是要把整幢别墅收回出售。天花板上脚步嘈杂,有时能听见梅家两兄弟争执。一个声音高亢,一个声音不断在劝,大哥,小声点,小声点,小声点。头先的那个声音就说,我怕啥,我怕啥,我怕啥啦……
元宵节夜里,父亲的朋友来看他,恰好梅家大哥从三楼下来开门看见了,当即对我爸的朋友发难,这里没有姓孔的。怎么可能?那朋友全家穿着新衣服,手里抱着孩子,拿着过年的礼物,赔笑说,我是老孔老朋友,几十年了,他们都住这里,我不会搞错。一边说,我爸的朋友指着打开的门后的玄关上挂着的写有孔字的信箱说,就是这家啊。
梅家老大说,这幢楼都姓梅。说完甩上了门。
阴老师参加新春演出回来,听我父母说起,都气得不行。当即走到玄关口,把写有“梅”字的信箱摘下,扔出铁门。还是我爷爷看不过去,重新走过去下台阶,拿起来,再挂回原处。阴老师说,以后有人来找三楼的,我也说没听说这里住着这样的人。
爸爸、妈妈和奶奶都不响。半天,爷爷说,实在是,多谢阴老师。
阴老师说,这里是房管所分到乐团,乐团分给我的。你说对吧,老爷子,这里也是小辰爸爸单位分给你们的房子,对吧。多少年做邻居,大家识相,客客气气,有火别对我们发呀。
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直着脖子向三楼喊的。
我妈妈也抱着我,对爸爸小声抱怨说,我们都是公家单位分配住进来的,我们都是清清白白、正正当当住在这里的!我们又没占谁便宜。就算现在落实政策,凶什么啊!
不管如何强调住在这里合法,过了年后,爸爸开始给书打包,妈妈把浴室里的瓶瓶罐罐收了起来。几乎一直隐形在三楼的梅家,开始越来越多出现在我们这侧的楼梯和厨房。有一天早上下楼,我看见梅家老二端端正正穿着西装,坐在厨房里我常坐的位置吃早饭。我们对视了一会儿。
一九八五年的五一节,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梅家的人出现在我家的厨房。这个梅家老二和我父亲差不多大,像一个我想象了很久的书中人,忽然从书架的书上走下来。他戴一副厚底眼镜,个子敦厚,下巴很胖,有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白。
他气定神闲,用我家的灶头煮着咖啡,用我家的灶头煎着黄油面包和香肠。他“小三线”回来在华山医院做夜班医生,独身一人,没有妻子,没有孩子,只有一个香港回来的大哥。这两个陌生人在我家,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像两个盘桓不走的幽灵。他俩将决定我的家的命运。他们要把我的家卖掉。多么不公平啊。我瞪着他。
他看了我一会儿,和气笑笑,有一个刹那,他拿起一片面包下意识想递给我,就像任何一个和气的人看到熟人家的孩子时下意识会做的那样。忽然玄关的钟响了起来,我俩都是一震。钟声响了一下又一下,整整七响。整个木楼梯都跟着钟声发颤。是什么时候,那座钟修好了?只可能是梅家人吧。等我重新看他,只见他已经低头,在我家的桌前看报纸。
停摆的时钟重新开始走动。
这一切让我疑惑。比如说那张桌,还是我家的吗?比如说我站在这楼梯上,我是入侵了吗?梅家是从南京来沪经营珠宝的商人,他们一家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买下这幢独栋别墅。阴老师的房间,原本是梅家的客厅。我们和爷爷奶奶住的二楼两间,原本是梅家的两间卧室。三楼原本是梅家放杂物的阁楼,梅家的这个老二,从小三线回上海待在阁楼上的时候,是用什么心情看住在楼下的我们?我在阳台上又哭又笑,当我吵闹的时候,当我抱着爷爷的时候,他是怎么看我的?爷爷在阳台上种满花卉绿植,被报社记者拍照登上报纸,报上写着:这是上海退休工人孔祥楣在自家阳台上浇花。究竟谁能管这里叫自家?
现在梅家的这个儿子,从阁楼下来了。我们要走了。
六一节的时候,爷爷带我去襄阳公园。他说我们把花都种在公园里吧。之后要搬家去西南角新建的工人新村田林新村,太远了。爷爷说,还是都移植去公园。小辰以后来看,全上海的小朋友都可以来看。
我说月季给我带走,我要的。爷爷说好的,月季给你,本来都是你的。本来还有更多东西,都想给你的。是爷爷没本事。但人家占了我们的家,我们不能再占别人家。
我说,那究竟我们的家在哪里啊?
爷爷说,那肯定是在嘉兴啊。
我们走到襄阳公园。一共六百步。我数着一步一步走过去。
爷爷牵着我的手,说,孔家桥下面是孔家荡,边上连着长长的廊棚。江南多雨,有廊棚给来往的客商避雨,也方便沿河店家做生意。爷爷说,我们嘉兴,是鱼米之乡。爷爷说,我们的翰林宅邸,被日本人占了,他们当司令部用,他们后来存炸药,兵败逃走的时候,把炸药全引爆,老宅全毁了。
爷爷说,有一天,我梦到曾祖母来看我,梦里她说好冷好冷,下了好久的雨,她身后站着我的奶妈,两个人抱在一起,浑身都被淋湿。她们用家乡话问我,怎么会那么冷。我妈妈在问我,为什么不给我打伞啊。我哭着醒过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其实她们具体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了。日本人杀掉我们镇上多少人,扔在孔家荡里,河的流速都变慢了。等到捞起来,堆在一起,我没敢仔细分辨。
爷爷说,荡里有黄鳝,有蛇,有鳗鱼,我见过鳗鱼从泡肿的浮尸里钻出来,它叼着沉河的死人手指头,手指头上还有金戒指。我一辈子不能看见这些动物了。
爷爷说,我刚到银行去的时候,我住在银行的宿舍里,我问宿管要来文房四宝,写了潜龙在渊、飞龙在天,贴在我床头。我总归要干一番事业,光宗耀祖回老家才行的,对吧。把你曾祖母超度。她一辈子吃长素的。她是为我吃长素的啊。
爷爷说,我叫祥楣,光耀门楣的楣;你爸爸叫令宪,他是立宪那年生的;你叫小辰,孔德辰,你会比爷爷厉害吧。你将来祭奠我的时候,要记得我,也要记得你的曾祖母和曾祖父啊,你祖上出过翰林。
淮海中路上挂着两条标语,一条是“掌握新技术,要善于学习,更要善于创新”,一条是“计算机的普及要从娃娃做起”。爷爷眯着眼睛看了看。他脸上模模糊糊挂着一个笑,也挂着眼泪。
爷爷说,离开家的时候,我才十岁不到。现在我已经是爷爷了。你都要十岁了。
爷爷说,又要搬家了。以后还是,小辰来吧,爷爷飞来飞去没飞起来,爷爷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以后,小辰来做这条小龙。
上海宣布气象入夏前的一天,白天的气温不断攀升,闷热潮湿。到了傍晚,日落之后,空中出现了白蚂蚁。
起初,只是一两只在人的眼前飞过,如普通蚊子,略一赶就散,但等路灯亮起,白蚁不断增加,数量几何级加倍,密集的翅膀趋向每一个光点盘旋,如烟如雾,令人头皮发麻。路人一边快步走,一边挥着手驱赶,小店店主拿着苍蝇拍,啪啪啪击落了一群又来了一群,掉落的白蚁只是失去翅膀,但并不死,还在地上慢慢地向前爬行。
我站在窗口,开了阳台的灯,隔着玻璃看着被搬空的阳台上,成群白蚁,如癫如狂,绕着阳台灯飞舞。妈妈在后面惊呼,不要开灯,不要开灯。白蚂蚁都飞过来了。我说我关窗了。妈妈说,会从窗缝钻进来的,会到地板里面做巢,然后把木头都要吃穿了。你看看木头地板已经都酥了。我说不要紧。我回头对妈妈说,以后这里就不是我们家了。
阴老师上楼来,站在我边上,和我一起并肩看灯光下白蚂蚁的狂舞。
它们在干吗?我对着窗外的奇景轻轻问。
阴老师说,在交配啊。阴老师看看我,想了想又说,它们要繁衍后代。过了今晚,它们会藏进老房子里面,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安家产卵,活下去,直到气温合适时再统统飞出来。
在我们来到这条襄阳南路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上海的田地、水乡和坟场。埋着老上海的农人和富商,来上海淘金的外国探险家和水手。然后这里被填平,筑路,造楼,住了人进来,来了又走,客人变主人,主人变客人,换了又换。直到木板被蛀空,直到露出楼下的落地钟,直到这钟身从崭新变陈旧,直到钟面上的蛛网出现又剥落,直到指针重新走动起来。
不变的,就是每年总会有这么一天,黄梅天一到,白蚂蚁会出现。
不变的,就是到了白蚁出现的第二天清晨,什么都看不见了。除了开窗时随风飘起的一堆小翅膀,一只白蚁也看不见了。
我从窗户向下看,看到人们穿着夏衣,骑着自行车去上班,楼下梧桐上是碧绿新叶,像许多招摇的小手。昨晚的千军万马,好像只是我的梦境。
去新居的路上,我坐在卡车的副驾驶座,手里抱着两盘月季。一棵是香云,开朱色花。一棵是绿野,花朵大过爷爷张开的手掌,开豆绿色花,泛淡淡黄光。司机看了一眼说,什么东西啊,爬出来了。
我低头看了看,是一条小小的蚯蚓,弓着身子钻出花盆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