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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手记》第一人称叙事策略解读

2024-09-02朱桂华

名家名作 2024年22期

[摘 要] 《地下室手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于1864年创作的作品,人们对其解读几乎一直局限于阴谋事件或复仇心理层面。以作品的叙事人称解读入手,分析作品的第一人称叙事策略,以此揭示特殊的叙事效果及危机——既塑造了话语独裁者形象,又隐喻了话语关系中“自我”与“他者”的“存在”困境,同时也为该文本被“误读”埋下了隐患,小说人物与作者的关系难以澄清,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改变叙事策略势在必行。

[关 键 词] 《地下室手记》;第一人称;叙事策略

《地下室手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此前的其他作品一样(除《双重人格》)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人们在认识此种叙事方式时,通常是将其与《双重人格》的第三人称叙事作参照和比较,然后从文本结构的技术层面对其评价。比如,英国的马尔科姆·琼斯曾经对其比较而得出这样的结论:“陀思妥耶夫斯基成功地解决了一些被人们视为《双重人格》里败笔之处的结构问题。即是在说‘书中的主人经历了什么’。”小说《地下室手记》并非完全依靠有质料感的具体事件按照时空转换机制进行链接和组构,因为主人公体验生活和生命的方式不是唯一的,既有真实的又有虚妄的,既有内在的又有外在的,既有在场的又有遥远的,既有经验又有幻想。在处理这些矛盾时,陀思妥耶夫斯基采取了第一人称的叙事策略——让主人公自己独白,用一种让读者感觉有声音相对应的文字符号来表达,生活与生命无形的内核借助视听通道进入读者的感知维度和心灵空间。从这个角度来看,小说《地下室手记》不仅是一种符号文本,也是一种“声波文本”,为读者进入该文本设置了更广阔的途径。显然,陀思妥耶夫斯基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成功地解决了该文本用心理解构取代故事演绎的难题。不过,这一技术层面的分析是否就穷尽了这一叙事方式的作用呢?这一叙事方式是否还有其他的意向关系呢?甚至是否还隐藏着自身无法克制的危机呢?是否解决了其他一些问题又带来了一些新的问题?

一、话语独裁者形象的塑造

“地下人”开始的独白十分像基督式的话语,仿佛要将“自我”寄托出去,让每一个好心的人难以拒绝,让每一个他者意识到自我自身是一个由教义和道德机制装配构造而成的主体及主体所承担的义务——宽容、谅解与关爱。随着话语的展开,“地下人”直言不讳地拆穿了以上假象。最初的独白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充满诱惑的迷魂汤,以忏悔的方式言说,软化他者的(读者)的内心,使他者(读者)温顺地进入他罗织的话语世界。当他者(读者)刚介入其中的时候,“地下人”便眼疾手快地堵住他者(读者)的“安全出口”。然后,“地下人”一手操纵,搭建起“话语跷跷板”,把千千万万的他者(读者)捆绑在一起,十分果敢地命名为“你们”,并将其置放在“话语跷跷板”的另一端;同时,精心地分配了两端的重量。纵观整部作品,“地下人”对话语权的分配始终是不均的,他一个人独揽了全部的话语权,让他者(读者)紧闭其口、不能动弹,实实在在地处于被动的状态,老老实实地听着。《地下室手记》的主人公一刻也不放松地把握着他者(读者)的思维和意识脉搏的跳动,总是不失时机地扼杀他者(读者)噎在喉中的言语。在整个话语游戏中,“地下人”绝对地控制了跷跷板的升降主动权,因为“你们”这一话语仅仅是“地下人”在他者(读者)被迷魂汤迷惑时不备的状态下抽去汁液后套上的有量无质的外壳或单边强行设置的一种空洞的形式。与其截然相反的是,“我”这一高密度的话语,重量是难以估量和想象的,该话语有着恒常的自身无法克制和超越的向心力。马尔科姆·琼斯在分析该文本的话语时明确地指出:“人们在整个文本中找不到一个垄断的词语。”的确,毫不掩饰或赤裸地凸显在外面而且从全局领导了该文本所有机制(文本的形式和主题)的垄断词语不存在(也不可能出现);不过,贯穿文本前后两部分支配其话语运行的关键话语是存在的。纵观全文,“我”一直在话语关系中巡逻穿梭,成为文本话语游戏的筹划者、制造者、实施者、维护者和承担者,可以说垄断了文本的话语的网络。该话语虽然不是小说主人公的确实名称或具体实体,但是真实地反映了小说主人公的重要属性——自我断决、自我规定,是一个完整自我的话语主体,是一个话语暴力者。

“我”,作为“话语跷跷板”的一端,是十分霸道的话语,具有恒常的向心力,所以是无比沉重的,从不会给另一端上升的机会。在此游戏中,“地下人”所扮演的角色是十分明显的。

二、话语关系中“自我”与“他者”困境的隐喻

“地下人”在操纵话语权时,手段是十分绝妙的,同时也是非常野蛮的,他不但以偷梁换柱的方式将他者(读者)反驳的权利置换为一种倾听的义务,而且让人听起来十分痛楚,犹如受罪受罚——“地下人”特别爱使用一些刚劲有力的判断句和咄咄逼人的反问句。其实,更绝的是在要害之处,“地下人”直接以他者(读者)的名义去言说,这种行为无异于恣肆的扼杀或赤裸的掠夺。“地下人”一开始便出奇制胜,以忏悔的方式发语,接着一下子反客为主,反应出奇的迅速,策略无比的果敢。反复地纠正和排除他者(读者)对其可能的界定,明确地划分楚河汉界,再三在话语中强调自我的自在和封闭,不自觉地增强神秘感和自足感,用其本人的话来说便是“我决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地下人”的自我防备意识很强,总是预先准备,挖空心思地想象着他者(读者)的话语,在独白之中插入自己臆想中他者(读者)可能的话语,在敏感的独断中安置其自以为是根基的根基。正如俄罗斯著名文艺批评者巴赫金所说:

“地下人”想得最多的是,别人怎么看他,他们可能怎么看他;他竭力赶在每一个“他们”意识之前,赶在别人对他每个想法和观点之前。每当他自白时讲到重要的地方,他无一例外都要竭力去揣度别人会怎么说他、评价他,猜想别人评语的意识和口气,极其细心去估计他人这话会怎么说出来,于是他的话里就不断地插进些想象中的他人对话。

总之,“地下人”的自我防护行为是十分具有力量的。

“地下人”在防备他者(读者)的话语对其发生作用时,又不遗余力地对他者(读者)进行说教、劝诫,其中充满了无比焦灼的情绪,对他者(读者)一刻也不放心。“地下人”绝对地操纵了话语权,但是,为什么依然不会安宁呢?“地下人”到底要想干些什么呢?“地下人”又能够干些什么呢?

“地下人”对话语分配不均和野蛮贪婪的施暴行为,有时确实是有意的践踏,但有时却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没有一种有秩序的分配机制,这便是“地下人”与他者话语关系自始至终都处于一种倾斜状态的原因和危险所在。作为受过高等教育和经过智力培训,同时又具有强烈意识的“地下人”而言,是完全有可能意识到和感觉到这种倾斜状态的原因和危险所在;但是,“地下人”又能对此如何呢?随着“地下人”独白的没完没了,他者(读者)未言说的长久压抑所形成的“话语死胎”停留在心底,生成了剧烈的疼痛和愤懑,如果没有十分恰当的“引流术”,他者(读者)很可能痛恨地离去,拒绝“话语游戏”的进一步继续。这无疑意味着“地下人”与他者(读者)的话语存在断裂的可能性。最终,相互之间只不过存在着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其间的剧烈错置如同剧烈的地震,将吞噬一切表面的宁静和片刻的平稳。

《地下室手记》运用第一人称叙事方式,构建了既稳定又不稳定的话语关系,对读者的忍耐力是一种很有意思的考验和挑战。对于理解和领会文本意义“永远迟到”的读者而言,首先并不是与文本的创作者进行有效的话语沟通和交流,而是与文本之中唯一言说的主体进行倾斜状态的对话(倾听是其全部义务),这是一个十分艰辛的过程。所以,无数浅薄、平凡的读者将会在中途退场。其实,这也十分正常,作为一个在对话中没有发言权而仅仅具有倾听义务的他者(读者),不得不为一个问题所囚禁:“我”,存在吗?此时,他者(读者)将有可能退出话语游戏,也有可能会被另外一个问题所囚禁:“我”,应该如何存在呢?但是,此问题是有益处的。

三、读者与作者话语关系的危机与补救策略

《地下室手记》将“地下人”有力地推到前台,凸显和强调了言说的主体(谁在言说),他者(读者)对自身与“地下人”进行话语游戏的当下地位和角色很难不怀疑,对“地下人”权力的把玩恒常地服从已经不太可能了。“地下人”自身在此时也将会面临以上同样的问题:“我”应该如何存在呢?因为他者(读者)对自己被“地下人”野蛮无理的虚拟和纯粹主观的臆断提出了不满,至少可以用不搭理他或者离场的方式提出抗议和决裂。他者(读者)的自我封闭和“地下人”的自我封闭所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各自的主体成为自己本身,同时各自为自身所囚禁。“地下人”要对当下的存在进行超越,不得不解决一个先行性的问题——“我”应该如何存在呢?从小说的结尾观看“地下人”的命运不难发现,“地下人”没有办法解决该问题,没有能力实现超越。小说的结尾正是按照上述的逻辑进行设置的,强行终止了与“地下人”无聊的“话语游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的结尾处这样写道:

不过,这位奇谈怪论者的《手记》写到这里还没写完,他忍不住继续秉笔直书,但是我们倒觉得也可以到此打住了。

这便是“地下人”的下场——与他者(读者)的对话戛然而止。作为召唤他者(读者)进入文本与其建立对话关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否就没有遇到困境呢?如果没有,那么他又为何倡导离开“地下人”呢?

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运用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成功地解决了文本用心理解构取代故事演绎的矛盾问题;但是对对话关系的搭建却设置了一些障碍和难题。首先,文本阅读者与小说主人公的倾斜对话虽然说不是一种无益的危险,但是确实是一种非常严峻的考验。问题的关键还不在此,这仅是读者与文本创造者的对话被搁置在一边或者再一次延迟;关键的问题是如何将文本中无名的“我”与有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区分开来和联系起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创作该文本时也许已经意识到此问题,小说的开头有一条他本人的注释作证:

手记的作者与《地下室手记》本身当然都是虚构的。然而考虑到我们的社会赖以形成的环境,像作者这样的人,在我们社会不仅可能存在,而且还一定存在,我想比一般更为清楚地将不久前那个时代一个典型人物公之于众。他是至今还健在的那一代人的代表之一。在冠以《地下室手记》的这一片段中,这人将介绍他自己和他的观点,又似乎想要说明他之所以出现以及必然出现在我们中间的原因。下一个片段才是这人的真正《地下室手记》,记叙他生平中的几件事。

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在与“地下人”的关联中所作的注解,但是这注解是无力的,该文本长期以来惨遭非议和诋毁的事实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如何能通过有大量心理解构的文本实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对话,对于文本的阅读者而言,一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叙事策略的改变势在必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之后的文本创作确实如此,用第三人称取代了第一人称,用有名取代了无名,用命名取代了注释。用第三人称取代了第一人称,缩小了话语“我”的向心力场,虽然心理解构依然存在,作为文本阅读者的他者仍然要费大量的心思去倾听,但毕竟还是缓解了话语的紧张关系;用命名取代注解,划清自己与小说主人公的身份界限,也即毫不费力地说明文本主人公并非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不折不扣的阐释者或代言者,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阐述和反思的意向所指,陀思妥耶夫斯与文本主人公的关系是一种间性关系。

通过以上的策略,作为文本阅读者的他者不是小说主人公的第一对话者,而是一个旁听者,是可靠的证人而不再是无辜的被告。同时,文本创作者与文本阅读者共同关注着同一个在意向结构关系中的真实存在者,二者视线的焦点是相同的。文本阅读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语间性沟通的方式得以转变。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叙事策略的转变暗示了一种阅读的方式,文本阅读者实现与文本创作者的对话务必以在场的目击者或旁听者的身份去关注和认识主人公。由此抛弃成见重新回归文本将会发现,“地下人”与文本阅读者的紧张话语关系和潜在的危险中有一些解释不清楚的误解,这本身就是真正的困境。为了解决这一困境,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之后改变了叙事策略,积极地为和谐对话创造了可能的条件。

参考文献:

[1][英]马尔科姆·琼斯.巴赫金之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M].赵亚莉,陈红薇,魏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

[2]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双重人格[M].藏仲伦,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3]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白春仁,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4][丹麦]乔治·勃兰兑斯.尼采[M].安延明,译.北京:工人出版社,1985.

[5]格罗斯曼.陀思妥耶夫斯基传[M].王健夫,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

[6][美]苏珊·李·安德森.陀思妥耶夫斯基[M].马寅卯,译.北京:中华书局,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