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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孤独者》中魏连殳的三重焦虑

2024-09-02王靖怡

名家名作 2024年22期

[摘 要] 《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作为鲁迅自身形象的投射,在生存层面因难以维持生计,处于现实性焦虑之中;在精神层面,魏连殳是一个“孤独者”,精神得不到共鸣,行为得不到理解与认同,长期处于自我与超我的矛盾斗争中,可以概括为身份焦虑和道德焦虑。这三重焦虑使得魏连殳处于无尽的痛苦中,而重重矛盾的交织注定了他的焦虑是无法消解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最终选择了用自我毁灭的方式“复仇”,飞蛾扑火般地走向了死亡的结局。

[关 键 词] 《孤独者》;魏连殳;焦虑

一、焦虑的概念

焦虑是我们能够感觉到的一种情感状态,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最早在心理学方面重视和探讨焦虑现象,他在《弗洛伊德自述》一书中揭示了焦虑的特质:焦虑具有不愉快的性质;焦虑基于一种释放活动;焦虑是对这些活动的知觉。“焦虑产生的实际位置是自我”,弗洛伊德根据焦虑的来源将焦虑分为现实性焦虑、神经性焦虑和道德性焦虑三种,每种焦虑和自我与超我之间的冲突息息相关。据此理论,经过文本细读,本文认为《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在生存层面处于现实性焦虑之中,在精神层面处于道德性焦虑之中,而无处归依的身份焦虑也让他陷入彷徨。

二、穷困交织与现实性焦虑

现实性焦虑是因人们基本的生存受到威胁、安全得不到保障而引发的焦虑心理。在现代小说作品中,新派知识分子群体从事的工作相当局限,几乎只有教书先生和小官员这两种职业。《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因发表文章被捕风捉影的小报攻击,从而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教员一职,他的生计没有着落、安全受到威胁,最终甚至沦落到面临死亡的地步。社会原因无疑是造成魏连殳一类知识分子生存困境的根本原因。这就造成了在动荡中最先觉醒的知识分子在社会中缺乏职业机会,即便是做教员也没有向学生传授新思想、新知识的机会。魏连殳原本所学的专业是动物学,然而却做了历史教员,如《在酒楼上》中的吕宗纬教学生的是曾被他在五四时期批驳过的“子曰”“诗云”,他们虽然接受了新思想,但是家长和学校都不希望他们教授新知识,他们依然无奈重复旧时代私塾的授课内容。

魏连殳居于象牙塔之中,他能想到的最不济的就是抄写一类的工作,他说“一月二三十块钱的也可以的”,而前文中“我”在山阳的学校两个月拿不到一点薪水,学校里小职员的月薪也不过十五六元,可见魏连殳并不了解社会的真实情况,只顾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世界里。魏连殳的贫穷境地,根源在于社会没有给他这类新派知识分子容身之地,另外也与他自己脱离现实社会和不肯轻易将谋生与精神生活分离的一贯意识有关,这是知识分子的痛点和弱点。

鲁迅在20世纪初已明确提出改革的目标:“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鲁迅对于这个奋斗目标还有一个更具体的说法:“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若以“不苟活”“不奢侈”“不放纵”为限定词,新派知识分子达到生存层面已实属不易。新派知识分子的灵与肉处于分裂状态,本我层面的需求得不到满足,他们陷入了深深的现实性焦虑中。

三、社会“零余者”与身份焦虑

身份是指个人在社会中的位置,源自拉丁语statum,即地位。“身份焦虑”就是指身份的矛盾和不确定,即主体与他所归属的社会文化传统的疏离,自我身份认同与社会身份认同出现显著差异,从而产生观念、心理和行为的冲突及焦虑体验。

在宗族关系中,魏连殳是一个“异类”。这有三点原因:其一,魏连殳是村子里唯一外出游学的人,所以村里人就自动地把他归入“向来就不讲什么道理”的“新党”,人们对他感到新奇,愿意以看热闹的姿态围观他,同时在心理上对他避而远之。其二,村里人觉得魏连殳能挣许多钱,对他“也很妒羡”。其三,家庭是个亲子所构成的生育社群。魏连殳无妻无子,随着祖母的离世,他就断开了与家庭的血脉联系。魏连殳因为单身受到了邻居老太太、亲族甚至同为新派知识分子的申飞的不解和质疑。当申飞终于向魏连殳问出了为什么不结婚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很诧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也没有回答。组建家庭在中国传统思维里是人一生中必须有的一个步骤,在村子里,没有后代的人可以被亲族们“吃绝户”,这也意味着魏连殳是得不到宗法关系承认和保护的。村里人的围观与监视作为一种隐形压力施加在魏连殳身上,他与宗法关系占主导的乡村世界格格不入。魏连殳承担着宗族身份的焦虑。

魏连殳作为知识分子,他既是先觉者又是平庸者。魏连殳受新思想的影响,希望能够推进社会变革,但他又不是“夏瑜”这类革命先驱似的知识分子。同时魏连殳也是一个具有中国传统文人气质的知识分子,在小说的叙述中,我们了解到他的书架上“不很有新书”,最珍爱的是“一部汲古阁初印本《史记索引》”。作为新思想的传播者,他批判传统文化,但长久以来受到传统儒家文化的深层浸润,让他与旧时代的思想文化保持着割舍不掉的联系。他作为一个“中间物”,既不属于完全新的一派,又较“高老夫子”那类旧文人有了进步,他处在中间的临界位置,想要突围而不得。

魏连殳与身边的朋友之间亦有疏离和隔膜。文中写到魏连殳的来客们,也无非是一些经过五四浪潮洗礼、“读过《沉沦》的”读书人,他们自命不凡,“懒散而骄傲”,是新思想的附庸者,似乎已经磨灭了新青年的蓬勃朝气,失去了战斗的姿态。这些人显然和魏连殳的精神世界存在隔膜。魏连殳将自己的居所比作“冬天的公园”,坦诚地承认自己有时的确会认为来客们把自己当作消遣的资料。申飞认为魏连殳把人间想得太坏,但是申飞当初之所以开始经常访问魏连殳, 正是因为一度失业而陷入了百无聊赖的境地, 甚至这回的来访也是因为一方面自己的生计问题已处理停当, 有了闲暇; 另一方面则分明带着几分前来寻找谈资的兴致。魏连殳回到寒石山村操办祖母后事,申飞作为知识分子,并没有站在魏连殳的立场上,魏连殳的所作所为给申飞和村民的观感虽有略微不同,但申飞仍然是以围观者的姿态看待魏连殳的行为,并且感到惊异。在追求理想的路途上,魏连殳没有知己,同路人也寥寥。

面对中国的社会现状,魏连殳的责任感促使他应该做些什么,但是现实的矛盾让他成为一名“零余者”,找不到在社会上的恰当角色,更没有话语权。

四、人道主义危机与道德焦虑

从社会观点来说,道德是社会对个人行为的制裁力,使他们合于规定下的形式行事,用以维持该社会的生存和绵续。道德焦虑本指个人的思想行为并不符合道德规范而产生的良心不安、羞耻感和有罪感,但魏连殳的道德焦虑呈现出一种荒唐的错位,这表现在魏连殳的道德焦虑并不是因他作恶而起。魏连殳作为正义的一方成为焦虑的载体,而大众作为罪恶的施加者,却因为占据了多数而成为主流,得以站在道德的一方对魏连殳进行监视和审判,在这样的情势下,魏连殳作为先觉者承担了来自麻木不仁的社会大众的监视和攻击。《孤独者》中呈现的大众遵从和维护的道德规范是一种畸形的奴隶道德,即以尊者和长者为本位,习惯于以强凌弱、以长欺幼的社会秩序,而魏连殳奉行的是一种与之相对的以弱者和幼者为本位的道德规范,他表现出的善良被视为软弱,他对经受着苦难和压迫的弱者流露出的悲悯之情也得不到大众的理解和认可。

申飞两次拜访魏连殳时的谈话囊括了“孤独的命运”“孩子的天性”这两个重要问题,祖母因为“续弦”的特殊身份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既沉默寡言又默默操劳的角色,数年来一直主动刻意地与家庭成员保持淡漠又疏远的距离。魏连殳起初只是觉得她“和别人的祖母们有些不同。但我还爱她。可是到后来,我逐渐疏远她了;这也并非因为年纪大了,已经知道她不是我父亲的生母的缘故,倒是看久了终日终年的做针线,机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发烦”。祖母是魏连殳的一面镜子,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与祖母如出一辙的孤独运命。一方面,他痛苦地咀嚼孤独的人生感受;另一方面,虽然他现在已经“继承了她的运命”,分享了祖母的痛苦,但是他也敏锐地觉察到自己甚至也曾不自觉地伤害过祖母,在踏上这条孤独之路前,他与其他的局外人无异,对“机器似的”冷冷的祖母生厌,这一点暗含着魏连殳对自我的批判和“孤独者”永远得不到共情的悲哀。

祖母和魏连殳的境遇形成了对照,他们终其一生都在痛苦地作茧自缚,但就像魏连殳自己提出的那样:“那丝是怎么来的?”对于祖母而言,困住她的丝是封建礼教,祖母顺从地执行了旧社会的规范,看客们在她生前欺凌她,在她死后“脸上很惨然”,祖母是旧社会被压迫、被驯化的妇女的缩影,在被人忽视的角落里,还有千千万万个“祖母”式的妇女在沉默地接受苦难的生活,她们的遭遇使魏连殳痛哭。至于魏连殳,他本应是热情昂扬的新青年,但是随着革命的落潮,他被排挤到了社会的边缘,攻击和诋毁也随之而来,久而久之他也换上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以一种审慎的眼光注视来客,以绝望的心态将自己与世界隔离开来。

魏连殳认为人性本善,孩子们都有着纯良的天性,他将全部的希望与爱寄托在孩子们身上,但是现实中孩子们恶劣的表现让魏连殳对他信奉的“性本善”的论断产生犹疑。当他满怀慈爱地给大良和二良买东西时,他们表现得不屑一顾,毫不尊重他的付出。在魏连殳落魄后,他们更是连他的东西都不要了,而当魏连殳“交运”后,他们又与他热络起来,即便他换了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魏连殳有一颗爱人之心,然而他的忠厚却往往换来人们的卑劣,这是国人“无爱的悲哀”,是人道主义的泯灭。魏连殳视为未来希望的天真孩子也同大人一样有劣根性,这让他更加心灰意冷。鲁迅在《狂人日记》的文末发出对世界的拷问和呼喊:“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孩子遗传了祖辈“吃人”的劣根性,即便有生性纯良的孩子,社会也缺乏保护其善良天性的环境。

鲁迅在《灯下漫笔》中将中国历史直截了当地概括为两个时代:一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是“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而要改变国民的奴隶性,开创“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就需要“立人”,对国民性进行改造,塑造难得一见的“真的人”。

五、无法消解的焦虑与绝望的复仇

中国古老的社会形态和传统的思想惯式都处在大变革时期,知识分子最先接受新思想的洗礼,成为整个社会的先觉者。思想和行为得不到国民的理解与认同是先驱者的必然命运。同时,旧势力为了维护统治,极力打压进步知识分子,社会留给他们的谋生机会少之又少,他们很难获得立足之地,被排挤为处于社会边缘的“零余者”,由此可见,焦虑注定是无法消解的。魏连殳在写给申飞的信中不断追问“人活着的意义”,他原本为所爱的人而活,然而“愿意我活几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魏连殳从前进的道路上败退下来,放弃了理想主义,他为所恨的人而活,选择向看不到希望的现实世界“复仇”。他的“复仇”是以彻底地背叛自己的理想信念和道德价值观为代价的,他希望以这种与现实同归于尽的方式给予腐朽黑暗势力最后一击。鲁迅从感情上无疑是倾心于复仇的:在他看来,复仇者尽管失败,但其生命的自我牺牲要比苟活者的偷生有价值得多。与魏连殳处于挣扎之中的焦虑状态形成对照的是同为一代觉醒者的吕纬甫在五四落潮后“敷敷衍衍,模模糊糊”的堕落状态。

《孤独者》的深刻之处,在于鲁迅借魏连殳这一人物来诉说自己的精神苦闷与孤独。魏连殳作为鲁迅在本人的投影,反映出鲁迅在探索前进道路的过程中引发的矛盾、痛苦、迷惘的心境,魏连殳这类处于新旧更迭下的知识分子与旧世界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掉的联系。鲁迅认为,只有保留着“旧”的部分,仍然残留着黑暗阴影的中间物消亡了,真正的光明才会到来。

“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变革之路没有标准路径,因而求新求变的人们会有不同的选择,魏连殳在抗争的过程中,知识分子的软弱性和妥协性让他在生与死的抉择间倒向了黑暗的一边,而鲁迅作为一块“硬骨头”,毫不妥协地为后来者们扛起黑暗的闸门,指引新生一代走向光明的未来。

六、结束语

鲁迅曾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处可走”,魏连殳这个人物形象承载着鲁迅的真实经历和内心想法,他作为经历了风起云涌五四时代的知识分子代表人物,在革命的高潮退去后无处皈依,陷入了怀疑彷徨的境地。鲁迅作品有着超越时代的影响,为我们提供了一面反思现实的镜子,任何时代的先觉者都必然是孤独者,从焦虑中解救出来的方式有二:一是抛弃知识分子的品格;二是以一种更加顽强坚韧的态度坚定不移地推进社会变革。魏连殳内心的信仰支撑着他在泥沼中挣扎,但最终在重重焦虑的压迫下,沾染了灰色的底色,他绝望地下坠,用僵硬的身子、嘴角的冷笑与他所痛恨又深爱着的世界告别。采用焦虑的观点分析以魏连殳为代表的新派知识分子,对于深入探析其内心世界的复杂矛盾有着更加直观的效果,能够让我们清晰地剖析出魏连殳人生选择背后内心想法的变化过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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