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晋阳传奇

2024-09-02晓夜树梁

名家名作 2024年22期

第十二折 聚首因密信

再说,王玄志府上,胜友如云,高朋满座。众人欢聚一堂,只待“辽西郡王”高文简大驾光临。

拉闲散闷间,便言及乌承恩、乌承玼兄弟之族源。

大门艺不假思索,道:“老夫尝数次往返西域,穿河西走廊,每每便于‘乌屯镇’歇脚。此镇可关乎‘乌氏’?”

乌承恩回道:“河西走廊,以‘乌’为名之镇,只我‘乌氏’一家。吾兄弟二人,皆诞于乌屯镇。”

白鍠接话道:“吾虽定居北都晋阳,然亲朋旧友居故国龟兹①者居多,不免于西域、河东间,常相往来。吾等但回故地,便会经甘州地界。此间,乌屯镇乃必经之地。”

王之涣亦道:“忆得昔日,去往西域览胜,吾亦于乌屯镇打尖。”

且说,甘州②、肃州③二城之间,乃四百里戈壁,目之所及,满目凄凉。域内,草木稀疏,砂砾遍地;蛮荒百里,鸟兽绝迹。

此不牧之地,渺无人烟。抬望眼,仅一“骆驼城”,孤立荒野之中。此城便乃两汉“表是县”,亦乃前凉“建康郡”治所。

骆驼城乃北凉龙兴之地。北凉开国之君段业,始为后凉建康郡太守,后任尚书一职。

其间,后凉日渐式微。经一众推举,段业于此建立政权,史称“北凉”。

十六国百余载间,骆驼城日新月异,盛极一时。

然今,颓垣废井,几成丘墟。

武周证圣元年(约公元695年)始,骆驼城便为建康军驻地。平日,城门紧闭,戒备森严。

建康军周遭,设十五屯。其间,茫茫戈壁,人迹罕至。

此十五屯中,有四屯,曰“前屯”曰“后屯”曰“南屯”曰“北屯”。其内驻军,皆为“乌氏”统领之族帐部曲。

十五屯中,唯此四屯,居官道侧畔,官道穿屯而过。两侧店铺,鳞次栉比,人来客往,熙熙攘攘。

商旅过客,东来西往,皆于此驻足歇脚。

久之,合四屯为一镇,遂成世人口中之“乌屯镇”。

闻之“张掖乌氏”,大门艺肃然生敬,道:“张掖乌氏,大名鼎鼎。二位羌族英豪,名头响亮,遐迩可闻。”

乌承玼当之有愧,道:“乌氏虽久居西羌腹地,然祖上就父系而言,却非羌人。”

白鍠茫然道:“世人皆言‘张掖乌氏’,乃羌族豪门巨室!若非羌族,敢问二位英雄,族属何处?”

乌承玼回道:“吾父辈祖上,乃源自‘大鲜卑山’之‘乌洛侯’。”④

“乌洛侯?可是发现北魏先祖石庙之乌洛侯?”王之涣自幼熟读史籍,对《魏书·礼志一》所述之乌洛侯印象颇深,遂脱口而出。

《魏书》有载:“魏先之居幽都也,凿石为祖宗之庙于乌洛侯国西北。自后南迁,其地隔远。真君中,乌洛侯国遣使朝献,云石庙如故。民常祈请,有神验焉。其岁,遣中书侍郎李敞等诣石室,告祭天地,以皇族先妣配。”

“即乃此乌洛侯。”乌承恩忙言之。

王之涣再问道:“不知北魏皇家石庙,如今安在?”

乌承恩应道:“隋唐以来,东胡故地,今非昔比。我乌洛侯一族,渐由大鲜卑山之首,退为‘室韦’诸部之一。所辖之域,亦日渐少之。现今,北魏皇家石庙,已不属乌洛侯所辖。其安好与否,着实不知。”

“如此,乌氏一族,缘何至甘州?”王之涣寻根究底道。

乌承玼有条不紊,细细道来。

话说,十六国后期,诸“凉”混战,建康郡屡遭战火,几成废墟。

郡中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

北魏破北凉后,大鲜卑山之乌洛侯,便遣使向北魏进献纳贡。

其时,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下令,于北凉故土中,择宜居之地,赐乌洛侯首领。

此封地,便乃北凉龙兴之地——建康郡东之绿洲。

乌洛侯首领一族世袭之爵位,乃“表是侯”。其中,“表是”二字,乃因此地为两汉之“表是县”而来。

常言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太武帝拓跋焘祖上亦自大鲜卑山而来。赐封北凉故土,皆因乌洛侯与其同根同源,故而遣其守新纳之土,自是金石之计①。

如此,自北魏中期,至唐朝前期,此乌洛侯一族,便居此地,毓子孕孙,生生不息。

后建康郡被撤,乌氏所居之地,便属甘州辖之。

是故,此乌氏,世人又常冠之以“张掖”抑或“甘州”,称其为“张掖乌氏”或“甘州乌氏”。

言毕,关乎“张掖乌氏”,众人一清二楚。

王之涣遍览史籍,尤通《魏书》,又道:“《魏书·柔然传》中所言‘乌朱贺颓’,号为‘柔然别帅’,不知亦关乎乌洛侯?”

乌承玼钦佩不已,道:“先生博通经籍,令人叹服!乌朱贺颓及其所领部众,乃乌洛侯诸部中臣于柔然者。”

“‘渤海乌姓’,乃‘渤海’六大国姓之一。不知可与二位英雄之乌氏同出一支?”大门艺听罢,亦问之。

乌承玼回道:“倘细攀之,确为一族。”

大门艺饶有兴致,道:“愿闻其详!”

乌承玼款款道:“乌洛侯,抑或靺鞨诸部之乌氏,皆源自乌桓②。现室韦诸部中,仍有部族以‘乌桓’为名。”

乌承恩再接话道:“渤海乌姓部族,乃乌桓余部东迁、遁入深山者。自东汉至今,其至靺鞨③,已五六百载。日久,言语、习俗,已与靺鞨无异。”

大门艺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靺鞨诸部中,虽未闻以‘乌’为名之大部,然以‘乌’为名之山寨、村落,却不胜枚举。尤与室韦各部接壤之地,更甚之。如此这般,‘渤海’六大国姓之乌氏,确与二位英雄一族,一脉相承。”

“乌桓族名,可因‘乌桓山’而得名?”白鍠插话道。

乌承恩粲然一笑:“汉家史书,多言我乌桓,以山名族。然则反之,吾乃以族名山。”

话说,“乌桓”之名,早在东周,便已有之。其义,或为“旭日之色”。

唐时,“契丹”北境与“霫”之界山——乌桓山,“契丹”南境与“奚”交界之“赤山”④,皆为“红色大山”之义。

因其以族而名山,故乌桓一族所徙之处,山、峰、河、川,多以“乌桓”抑或“乌丸”为名。

大鲜卑山及其周遭,尤乃东南之“东胡”故地,以“乌桓”抑或“乌丸”为名者,比比皆是。乌丸水、乌桓川、乌丸岭之类,数不胜数。

《尚书》有云:“好问则裕,自用则小。”

王之涣沉吟片刻,再问道:“‘乌姓’既源自乌桓,缘何史书中乌桓后世,多非乌姓,而以王姓居多?”

“先生真乃一语破的啊!”乌承玼遂再与众人具言之。

且说东汉建国之初,朝廷怀柔“乌桓”各部,召其南下。乌桓大人、渠帅,获封王侯、君长者,数以百计。

由此,乌桓众部,大举南下,沿长城而居。

两汉时,汉家以“华夏”为尊,以“夷狄”为卑,自上而下,皆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为得一视同仁,此间内迁之乌桓人,多投以当地名门望族,以其姓为己姓。

是故,乌桓部众入燕山、太行山区者,则多以郝、王、张等为姓。

南北朝时,名将王神念、王僧辩父子,便乃乌桓之后。

“盖如此!”王之涣神采飞扬,道:“本朝四大名相之王珪,便乃王僧辩之孙。”

大门艺道:“据吾所知,当今圣上之发妻王皇后,亦是王神念之后。”

乌承玼道:“王爷所言即是。王皇后乃王神念之晜孙⑤女,其乃王僧辩之弟王僧修后裔。”

白鍠接话道:“乌桓王氏,声名显赫,人丁兴旺,名人辈出!”

“那匈奴贵族‘乌洛兰’莫非亦源自乌桓?”王之涣灵光乍现,进而复问之。

乌承玼领颔而笑,道:“确如先生所言!两汉时,臣匈奴之乌桓部族,中原汉家史籍,便载之以乌洛兰。乌洛兰人多势众。居南匈奴者,成南匈奴‘四大贵姓’之一;臣慕容鲜卑者,成诸燕名门、辽东望族。其后世多以‘兰’为姓。”

闻此,众人皆感:姓氏之学问,诸族交融源远流长,令人叹为观止。

再说,适才王玄志起身离座,除迎乌氏二兄弟外,便乃会“辽西郡王”高文简之侍卫统领。

王玄志今日诚邀高文简、乌氏二兄弟至庄上,皆因几日前,一密信乍然而至。

此信,乃裴旻所书。裴旻现任“幽州节度副使”兼“安东都护府大都护”二职。

前言之,“安东都护府”有“大都护”一,“副大都护”二。“副大都护”一为王玄志,二为田承嗣。时下,“大都护”一职,便为裴旻所担。

“安东都护府”之“大都护”“副大都护”,皆空有其名。裴旻担此虚名已有数载,向有职而无权,有名而无实。

裴旻系出河东望族——“闻喜裴氏”,擅舞剑。其剑锋凌厉、剑术高超,少年得志,名扬天下。

其后,李白之诗歌、裴旻之剑舞、张旭之草书,文宗李昂誉之曰“天下三绝”。

固然,裴旻之剑舞,登峰造极。然其统兵挂帅,征战四方,报效朝廷之志,终未得偿所愿。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裴旻搁笔起身,感慨万端:昔日,“裴氏”先人,或隋唐之裴矩、裴仁基,或裴寂、裴行俭……皆可凭一技之长,建功立业,扬名立万。而今,其材优干济,能文能武,却怀才不遇,英雄无用武之地。眼见白发日增,岁月蹉跎,不免哀叹嗟吁。

裴旻壮志难酬,心有不甘。

但说,自“老高王”高德武离世,“小高王”高文简主政后,东北情势大变。

数载前,大唐、“渤海”酣战之际,“小高句丽”东趋西步,与大唐背道而驰。“渤海”水军借其道,出辽东港,渡海袭登、莱二州①,杀伤官吏、百姓无数。

为此,唐廷赫然而怒,遂一改往日怀柔之策,决意对“小高句丽”兴师问罪,拔刀相向,收辽东故地,再归大唐。

是故,大唐欲招纳旧部,厉兵秣马,复置“安东都护府”。

迩日,裴旻风闻此事,大喜过望,心道:若此事将成,岂不天赐良机?彼时,便可统兵数万,大显身手,启少年之宏图。

每每念此,裴旻便心潮澎湃,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故而,其速即修书一封,将“安东都护府”复置一事,告与王玄志。

然,管中窥豹,时见一斑。裴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见其表,不见其里。

时下,“安东都护府”所辖故地,为“新罗”“渤海”“小高句丽”所据。

大唐以为,“小高句丽”已臣“渤海”,若大张挞伐“小高句丽”,则可杀鸡儆猴,给“渤海”当头一棒,挫其锋锐。

如此“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谚语有云:“兴一利,必有一害。”

故地已失,岂乃往日可比?若重置“安东都护府”,势必大动干戈。

粟特胡商,野心勃勃。倘东北战事旷日持久,其便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大发横财,坐收渔利。

第十三折 谨慎“小高王”

再说,“辽西郡王”高文简兼一众人马,业已候于辽水东岸。

高文简之侍卫统领,先期渡辽水,入辽西,直抵“冯氏坞壁”入口,会与王玄志。

二人于庄口吊桥处一门房内,就今夜“小高王”前来一事,细细商榷,以防万一。

却说这侍卫统领,竟乃一女子。

此女,飒爽英姿,雷厉风行,巾帼不让须眉,堪称女中豪杰。

其姓“娥”,名“飒”,确乃名实相副。娥飒,名如其人。玄采绀发,云髻峨峨,修眉联娟,星目含威,面容冷峻,寒若秋霜。其恒着玄裳乌衣,额绕墨绸发带。见之,令人凛然生畏。

相传,“娥姓”始于北魏之宗室——娥清。

娥清,复姓拓跋,乃北魏开国君主拓跋珪之子。

娥清之母,不知所名,但知其复姓“娥皇”。其身世颇为传奇。据传为“娥皇”后裔,世居历山“舜王坪”②。通属“尧”“舜”二上古贤君之血脉。

众所周知,娥皇、女英,皆乃尧帝之女,均嫁与舜帝为妻。

后舜帝南巡苍梧之时,中途薨殁,崩葬九嶷③。

二女万里寻夫,悲痛欲绝,投湘自尽。

娥皇、女英生前,各育一女。

父母逝世后,此二女仍居舜王坪。娥皇之女,居舜王坪前之“黑龙潭”;女英之女,居舜王坪后之“白龙涧”。

自此,后世之中,若生男丁,便与常人无异;若生女子,则天赋“神力”,迥异于常人。

娥皇后代,有黑龙护体,可兴云布雨,点石成金;女英后代,有白龙护佑,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此等女子,岁未及二十五,万不得成婚,否则“神力”尽丧,至此不可传。

传闻,十六国中期,北方大乱,名士王猛,流落中原,尝避难历山之中,邂逅“娥皇氏”之女,与之相亲相爱。

此后,王猛便有如神助,获拜前秦丞相,辅佐天王苻坚,征伐四方,所向披靡。

此女于二十五岁,又诞一女。所诞小女,遵从祖制,避世绝俗,回历山舜王坪,归隐修行。

不久,王猛离世,前秦泰极而否,盛极而衰。“淝水之战”后,更乃每况愈下,覆灭在即。

前秦大命将泛,“娥皇氏”遂将小女托于拓跋珪,冀其护小女余岁。

且说此“娥皇小女”,与拓跋珪同年①。

当是时,拓跋珪隐姓埋名,避仇躲难,隐于历山。

如此,拓跋珪便得与“娥皇神女”同行。自此,万事顺意,屡战屡胜。

待“娥皇小女”年方二十五,便与拓跋珪成婚。未几,“娥皇小女”则逢兰梦之征②。

公元395年初,后燕太子慕容宝亲率燕军主力,深入“大代”③,直逼拓跋鲜卑旧都——“盛乐”④。

双方鏖战半载之久,同年冬月(农历十一月),于“参合陂”一带,决dfd1fc8be4ff58fc84c56aadbd0cab3608b81d94e5618d56d3dcdc1a6e92d94c一死战。

成败之机,在斯一举。

决战前夕,“娥皇小女”于“蟠羊山”北代国可汗大帐内,诞下一子。

待此子呱呱坠地,“通灵巫”瞟觑一眼。旋即眯眼蹙眉,喃喃自语道:“决战‘参合’⑤ ,必获全胜。善待此儿,可佑汝之江山,万古长存。如若不然,尔等子孙,必祸起萧墙,骨肉相残。女主临朝,社稷不保。”

“娥皇小女”所诞之子,便乃拓跋娥清。

拓跋娥清晚年,遭其皇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猜忌。拓跋焘以其东征北燕不力为由,将其押解回朝,褫夺王爵,贬为“守门卒”。

此等屈辱,何以受之?故其忿而归家。其后十五载,未再出仕。

北魏太平真君十二年(约公元451年)夏月,拓跋娥清于家中郁郁而终。

“通灵巫”一语成谶。拓跋娥清弃世后,确如“通灵巫”所言,北魏江河日下。

拓跋娥清之裔,自其子娥延起,便去“拓跋”,以“娥”为姓。

“娥氏”后分两支,一支仍留北魏,后至东魏,再至北齐;一支则随柔然可汗阿那瑰遁入草原,此后经柔然,入东突厥,再入“后突厥”。

“娥氏”入草原者,后随“后突厥”席卷辽西。彼时,“小高句丽”危机四伏,再臣“后突厥”。

继而,“后突厥”可汗默啜钦定,将“娥氏”之女配与“大高王”高德武为妾。

“娥氏”之女,后诞一女,名曰“娥飒”。

因“娥氏”祖训有言:“娥氏”子孙,或嫁或娶,皆须以“娥”为姓。

是故,娥飒虽为“大高王”高德武之女,然尚以“娥”为姓。

外人只道,娥飒乃高文简之侍卫统领,不知其为高文简同父异母之妹。

虽言“娥皇”神力,仅母族代代相传。然,娥飒终归与之血脉相连。其自幼便逖听遐视,目达耳通,稍异于常人。故而,恒居高文简左右,护其周全。

且说适才王玄志将乌氏二兄弟接入庄内,介之与众人,便匆匆去往门房,见于娥飒。

二人言简意赅,商酌片刻,应机立断。待夜色如墨之时,再入庄内。

诸事既定,二人遂前后脚出门房。

娥飒再返辽水东岸,王玄志则复回庄内。

高文简驻跸之处,乃麒麟河⑥畔之龙首山⑦。

龙首山峰腰,自高句丽时,便有一寺院,名曰“龙首寺”。

“龙首寺”依山而建,气势恢宏,其内殿堂、经房、僧舍,大小数百间。

俗语有云:“麦芒掉进针眼里——凑巧了!”

娥飒之母娥髻⑧,恰居麒麟河对岸之“娥女峰”。自高德武半身不摄,绵顿枕席后,娥髻便移徙隐居于此。

此峰原名“秀女峰”,因“娥氏”常居于此,故而更名“娥女峰”。

娥髻平日居所,乃娥女峰巅之“太白观”。

辽水东岸有此道观,实属罕见。其既乃“太白教”之道场,亦乃联络汉地道教、尤乃“北天师道”之要地。

时下,高文简及众随从,居辽水东岸,静待娥飒归来。

俗语又云:“鸟三顾而后飞,人三思而后行。”

虽只从辽水东岸至西岸,高文简亦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其周遭护卫,不知凡几,但身手了得,护主如疾风。

高文简不贸然渡河,皆因辽水两岸,欲取其性命者,数不胜数。

常言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诸事须小心为妙。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

与之迥然不同者,乃“渤海”王爷大门艺。

大门艺轻骑简从,向来只带二三随从,便敢东奔西走,往来辽西。

大门艺所居之地,乃辽西郡郡城——阳乐。

阳乐,处“平卢节度”东境,乃汉魏辽西郡郡城所在,邻大唐、“渤海”边地。

隋大业八年(约公元612年)前后,辽西郡因靺鞨移民而设。

靺鞨人蜂附云集,聚居此地。村、庄、寨、堡、屯,密密匝匝,星罗棋布。其间,林大鸟多,龙蛇混杂;三教九流,良莠不齐。

是故,大门艺可推诚相见者,屈指可数。唯几人对其忠心耿耿,执鞭随镫,鞍前马后,追随大门艺左右。大门艺亦对几人披心相付。

再说,平日里,可近高文简之身、护其左右者,乃女侍卫八名。

此八女,皆乃同族,号曰“剑氏八英”。

四女为姑,名曰:剑梅、剑兰、剑竹、剑菊。

四女为侄,名曰:剑芙蓉、剑芍药、剑蔷薇、剑茉莉。

话说“剑氏八英”,以“剑”为姓,乃高句丽复国领袖剑牟岑之嗣。

剑牟岑,本姓非“剑”,而乃“钳”。“钳”姓,为复姓“钳耳”改之。

“钳耳”乃羌中强族“虔仁部”之姓。两汉时,“虔仁”亦作“虔人”。后史中,“虔仁”“虔人”又作“钳耳”。

魏晋之际,中原离乱,诸胡内迁。“钳耳”一族,亦随之自西北故地,东迁“西汉三辅故地”,定居长安东北之冯翊境内。

十六国时,“钳耳”一族,已立足冯翊,既成当地豪强。其先入“前秦”,再入“后秦”,后入“西秦”。于“氐人”所建前秦中,显赫一时;于“羌人”所建后秦中,盛极一世。

常言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随“乞伏鲜卑”所建西秦之覆灭,“钳耳”一族,亦饱经风霜,进退无所。正可谓:“山雨欲来风满楼。”

其间,关中各地,烽火连天,战乱不休;“钳耳”一门,部族离散,流落四方。或被掳至西方,入诸凉,乃至西域;或被俘至南方,入东晋,旋而入南朝;或被劫至北方,入胡夏,继而入北魏。

其后,北魏一统北方。

众“钳耳氏”,多入北魏政权。其中,不乏名臣显宦者。

而北魏“钳耳氏”名人,则多以“王”姓载入史册。

冯太后主政时,宠臣王睿,便乃“钳耳”氏翘楚。王睿、王谌兄弟所属“钳耳”一族,子孙满堂,枝叶扶疏。

北魏太和五年(约公元481年),王睿离世,葬礼隆重,冯太后、孝文帝躬亲驾临。

受冯太后之命,主持葬礼之大宦官王遇,亦乃“钳耳”一族之英秀。

王遇乃冯太后之心腹,本名“钳耳他恶”,字“庆时”。“武周山石窟”开凿后期,接替昙曜①主持大局者,便乃王遇其人。

北魏末年,天下大乱。

原先“南北对峙”之势,渐成“三国鼎立”之态。

由此,“钳耳”族人,复又颠沛流离。

于北魏南境为官之钳耳陵一支,改投南方“萧梁”。

北方“钳耳”族人,则经“西魏—北周”“东魏—北齐”数十年对峙,终归于“隋”。

北周静帝初,隋国公杨坚与大将军尉迟迥②皆乃威高望众之人。

然二人貌合神离,各怀心思。

杨坚辅政,恐尉迟迥另有他谋。

尉迟迥又以杨坚当政,妄图篡位为由,于邺城③起兵欲诛杨坚,后兵败而自尽。

北方“钳耳”一族中,有钳耳康买,乃尉迟迥之丈人。

尉迟迥中年丧妻,断弦日久,后经其舅父宇文泰做媒,再娶钳耳康买之女,是为“续弦”。

尉迟迥兵败,株连蔓引。北方“钳耳”一族,受此牵连,一路东逃,方入高句丽,后以“剑”为姓……

第十四折 欢欣“全虎宴”

时值秋月,北方昼长夜短。虽已酉末时分,尚将黑未黑。

娥飒一路缓行,谛视详察。待其复返辽水东岸,会与高文简,天色已黑。

有“剑氏八英”及百余侍卫掩护,“辽西郡王”高文简周遭密不透风。

夜幕之下,一众人始从辽水东岸,向王玄志庄园进发。

众人穿密道、越泥泽,直抵密林。

继而穿密林、经吊桥,自“旱门”入庄。

王玄志私嘱:“近日庄内庄外,必要昼警夜巡。自白日依山之时,巡哨务须滴水不漏。”

常言道:“百密终有一疏。”

墙有缝,壁有耳。高文简入庄一事,仍悄然走漏风声。

夜黑风紧,树影绰绰。

石墙后,一人目不转睛,窥间伺隙①。

未几,一众人浩浩荡荡,现于眼前。

高文简虽近在咫尺,但其身侧护卫重重,实乃无隙可乘。故而窥伺之人,只好敛声屏息,望洋而叹。

此人潜于“安东都护府”所属军户,时日已久。

虽机难轻失,然凭一己之力,行刺杀之事,无异以卵击石。贸然行事,劳而无功,必暴露无遗,连累家人。

诚然,上司币重言甘诱之,但人命关天之事,保身是为上策。

须臾间,机会便如兔起鹘落,稍纵则逝。

高文简一行,渐行渐远。窥伺之人,怏怏而去。

待其归去,便将一纸暗语,绑于一信鸽腿上,趁月黑风高之际,悄悄放出。

此信鸽浑身灰黑,隐于夜色,与天幕浑然一体,不易察觉。

俗语有云:“半夜做噩梦——虚惊一场。”

几经辗转,高文简一行终乃百事大吉,顺利抵达。

待高文简而至,众人皆起身离座,与之问好。

王玄志安排众人上座,便遣其子王青龙至东厨,询问“虎肉宴”一事。

且说,高文简之妻阿史那·璩蓁,乃大门艺之妻阿史那·胭脂之从妹。按辈分,高文简应尊称大门艺一声“姐夫”。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自当年北都晋阳一别,高文简、大门艺二人,已二十余载未曾谋面。此番不期而会,自是惊喜交加。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待众人坐定,王玄志便提及裴旻来信。信中言之,大唐欲复置“安东都护府”。

大门艺缓缓而道:“吾涉履‘三都’②,亦闻及此。倘此事属实,王都护或可出仕治事,一展宏图。”

白鍠应声道:“西域亦传之,‘安西’已就,‘安东’却无。昔日东征之业,岂不尽付东流?”

王玄志怊怅而无冀道:“既如此,欲秉政当轴,亦乃痴人说梦。自隋唐以来,朝廷数度征伐,历时六七十载,方破我高句丽。岂可容我等主事?”

大门艺再道:“话虽如此,然自李林甫为相以来,朝廷便重番将而轻士族。时下,边地将帅,多为外夷番胡,王都护大可安心定志。”

王玄志闻此,未再言语,若有所悟。

然,高文简非但听闻大唐欲复置“安东都护府”以伐“小高句丽”,且耳闻粟特胡商亦在假“平卢军”之手,鼎力推进此事。

自安禄山、史思明二人分任“平卢军”正、副军使以来,自上而下,整肃部伍。其摈斥异己,比居同势③,现已大权在握。

开元年间,“东夷都护府”旧部,渐转隶“平卢军”。镇抚“契丹”“奚”两番之责,亦由“平卢军”担之。

“安禄山、史思明,自守两番便可,我高句丽人与其前日无怨,往日无仇。为何要推波助澜,促成此事?莫非?”高文简心念一闪,遂不寒而栗……

众人续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言语间,高文简朝身后招手示意。

但见剑芙蓉快步上前,将背负之弓,呈与高文简。

此弓号曰“肃慎神弓”,乃靺鞨传世之宝。

其上脏污不洁、锈迹斑斑,看似粗制滥造、平凡无奇,实则用料考究、来历不凡。

相传此弓,出上古肃慎首领之手,得之可号令“肃慎”诸部。

《国语·鲁语》有载:“仲尼在陈,有隼集于陈侯之庭而死,楛矢贯之。石砮,其长尺有咫。陈惠公使人以隼如仲尼之馆问之。仲尼曰:‘隼之来也,远矣!此肃慎氏之矢也。’”

“楛矢石砮”乃肃慎特有之。楛矢乃长白山之楛木所制箭杆,石砮乃粟末水④之青石所造箭镞。

肃慎,经挹娄、勿吉,至靺鞨。后靺鞨诸部祸发萧墙,明争暗斗。此间,白山部棋高一着,出奇制胜,遂成靺鞨诸部之首。自此,“肃慎神弓”便由白山部首领而藏。

而后,高句丽破“白山靺鞨”,“白山靺鞨”则将此弓以为效忠信物,奉于高句丽王室。

高文简接过神弓,将其还予大门艺。

大门艺款款起身,毕恭毕敬,手托“肃慎神弓”,铭感五内,道:“高王归弓之恩,吾等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所需,定当全力以赴。”

言罢,方小心翼翼,将“肃慎神弓”交予身后之茹常。

恰逢其时,大门艺肩头之海东青,本寂然无声,此刻却骤然躁动不安,跃跃欲飞。

自大门艺幼年始,此海东青已传三代。三代海东青,皆以“阿布卡赫赫”为名。

肃慎神话中,“阿布卡赫赫”乃“创世天神”之意。

且说窥视高文简之人,将信鸽掩于夜色之下放出。

“阿布卡赫赫”机灵敏锐,耳听八方。

信鸽只于腾空之时,发出微弱之声,“阿布卡赫赫”便立时警觉起来。

大门艺觉之异样,转头朝“阿布卡赫赫”窃窃私语几句,但见“阿布卡赫赫”迅即飞出窗外。

见此,娥飒朝剑兰、剑竹鼓眼努睛,二人旋即心领神会,随之而去。

再说,王青龙至东厨。

东厨众人齐心协力,忙前忙后。未几,“虎肉宴”便已七停八当,一盘盘上得桌来。

扒虎脸、煎虎心,腊烧虎腩、烂炖虎筋、人参蒸虎脑、鹿茸煨虎尾……五花八门,应有尽有;香味四溢,香气扑鼻。

俗语有云:“美酒配佳肴,无酒不成席。如此珍馐美馔,怎可无琼浆玉液配衬?”

王玄志早将陈年老酒置于桌上。此酒乃人参鹿血酒,王玄志珍藏多年。

今日高朋满座,王玄志喜不自胜,故将其奉上,供众人畅饮。

常言道:“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

王玄志举杯谢客,道:“今日贵客盈门,吾等倍感荣幸。倘有不周,还望海涵。”言毕,举头伸颈,一饮而尽。

众人亦把酒言欢,大快朵颐。

王之涣初享虎宴,大开眼界,顿觉耳目一新。举箸品之,回味无穷。

较之其余山珍海味,确乃与众不同。其肉质硬实,嚼劲十足;口齿留香,莫可名状。

外厅众人,推杯换盏,猜枚行令;内堂几人,一觞一咏,樽酒论文。

酬酢往返间,不觉已酒至半酣。

乌承恩不胜杯杓,酒后失言……

众人惊出一身冷汗!立时,酒醒大半!

王之涣大惊失色:“啊?此数年边镇战事,莫非皆子虚乌有?”

“十之八九,皆不实啊!”王玄志缓缓道之。

“平卢边将这般胡作非为,‘渤海’使节,怎可不上告天子?”王之涣愤懑不平道。

王玄志黯然道:“自开元二十年(约公元732年),大唐、‘渤海’交兵以来,两国便断了交道。如今战事虽已平息,仍亦不相闻问。”

言及此,王玄志愁眉不展,复道:“由此,安禄山、史思明才可投机取巧,乘虚而入。二人笃定泰山,见可而进,千方百计垄断东北贾贸,为粟特胡商牟利。”

高文简亦接话道:“据本王所知,眼下东北之境,火祆教徒无处不在。其八面玲珑,步步为营;肆无忌惮,公然走私。”

话说,大门艺青年时,入唐为侍,足迹仅限“三都”之内。

迩年,其东投西窜,浪迹天涯。虽仍有密探暗中监视,但尚算逍遥自在。

其间,诸事令其匪夷所思。大唐、“渤海”自交兵伊始,便一刀两断。然两国贸易,不降反升。岂非怪诞不经?

适才,王玄志一语破的,大门艺方豁然大悟。

“这般为非作歹,真乃无法无天!”王之涣闻之,义愤填膺。

“唉……”大门艺仰屋窃叹①道,“自去岁复返辽西,眼见我靺鞨族人生计艰难,备受欺凌,却爱莫能助。”

大门艺一语,王之涣如堕烟海,遂问之:“明皇与王爷乃藩邸故人,对王爷恩遇有加。为此,不惜与王爷兄长兵戎相见。王爷何不上达天听,与明皇诉之。”

“当今圣上,确待我恩重如山。然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庙堂之上,浮云蔽日;内廷之中,权阉遮天;朝野上下,万马齐喑。自李林甫为相始,御史奏事,且须先呈宰辅审阅,况吾之奏折。欲上达天听,无异白日做梦!”大门艺痛心疾首道。

高文简眉头一纵,计上心来,道:“王爷亦乃外藩亲王,何不密疏朝廷,经‘内三省’②代呈天子。”

大门艺摇头叹息,又道:“高王有所不知,而今,内廷大事,皆由权阉所掌。其昧地瞒天,只报喜,不报忧。边疆实情,东掩西遮,将明皇蒙在鼓里。”

“确如王爷所言!朝野内外,现如提线木偶,任人操纵。粟特胡商为取一己之利,不惜策动边镇战事,左右其进程。”白鍠神色凝重道。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

白鍠所言,并非危言耸听,而乃千真万确。

粟特胡商借大唐各地之“萨宝府”与“火祆祠”,势力蔓延不息,以致蔓草难除。

其贪残无厌,欲壑难填,怎可止于大唐?故而大唐周遭,亦在劫难逃。

第十五折 阴谋霫帐内

话说,王玄志府上,众人放言高论,侃侃而谈。

其时,再一众人亦于霫族牙帐中密谈。

此牙帐,处营州正北七百里处,乃粟特胡商与铁勒诸部平日密会之所。

今日,帐内之人,恰有粟特胡商之“傀儡”——安禄山。

安禄山自代乌知义任“平卢军使”后,其为粟特胡商所谋之利,出人意表。

俗语有云:“吃了五味想六味——贪得无厌。”

粟特胡商所图,远不止此。为牟重利,其群策群力,百计千谋后,一妥善之计,应时而生。

此计便乃将“幽州节度”一分为二:西置“范阳节度”,东置“平卢节度”,再擢“平卢军使”安禄山,至“平卢节度使”。

如此,安禄山便可掌大唐东北边疆之军政大事,以便其畅行无阻。

然,何以得偿所愿?

若可计功而行赏,程能而授事。再举安禄山,岂不水到渠成?

思来想去,欲让安禄山功成名立,只需轻动干戈,便可一蹴而就。

俗语有云:“钝刀子砍豆腐——拣软的欺!”

粟特胡商亦不例外。几经盘算,后突厥汗国便成其囊中物、瓮中鳖。

昔时,后突厥气势煊赫,且敢公然挑衅大唐。

然兴衰转瞬,几番内忧外患过后。眼下,其国步艰难,已处日暮途穷之际。此刻乘虚而入,实乃天赐良机。

故而,粟特胡商欲做最后一根稻草压死“骆驼”,予其致命一击!

常言又道:“一人难挑千斤担,众人能移万座山。”

粟特胡商亦深谙此道。若想大功告成,必要借风使船,假手于人。

帐内众人,你言我语,众说纷纭。惟安禄山肃然危坐,闭口不言。

安禄山同行者另有一人。此人便乃安禄山之母——“通天巫”阿史德·挲嫫。

阿史德·挲嫫乃铁勒诸部之“萨曼”大巫师。因其言事如神,百灵百验。故而,诸部众对其奉若神明,顶礼膜拜。

阿史德·挲嫫所料之事,士民首肯心折,莫敢不从。如若有悖,必遭因果报应。

为保破后突厥之计万无一失,安禄山此行便携母同至。

正所谓:“八磅大锤钉钉子——稳扎稳打。”

常言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牙帐内,众人为利而聚,各抒己见。

座上,铁勒诸部之“拔野古部”使者怒气填胸,道:“那后突厥登利可汗①。倒行逆施,丧尽天良,竟雇募高句丽人,在诺颜山掘坟盗墓。”

话说匈奴大单于、大贵族多于诺颜山一带,择宝地而藏。“大丁零王”卫律,亦安息于此。②

大唐曾于此,设稽落州。

“我十几代匈奴大单于、大阏氏③墓葬,惨遭发冢斫棺。是可忍,孰不可忍。”“回纥部”使者愤然起身,横眉怒目道。

“拔悉密部”使者亦怒火中烧,疾言遽色道:“吾等亦有耳闻,我铁勒先祖——‘大丁零王’卫律之陵寝,亦被洗劫一空。”

“‘大丁零王’陵寝所在,乃‘阿特部’牧区。自汉朝始,‘阿特部’便为我丁零先祖守陵。身为丁零子孙,铁勒同胞,怎可放任登利胡作非为?辱我先祖,断我族脉!”“葛逻禄部”使者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帐内众人,同仇敌忾,义愤填膺。皆因卫律陵寝被掘而勃然大怒。惟安禄山夷然自若,不动声色。

片时,待群情鼎沸之际,安禄山因势利导,朝其母睨而视之。

阿史德·挲嫫察其色,会其意。旋即双目微闭,双臂交而抚胸,口中念念有词。

忽而,其鼓眼瞠目,惊愕失色;双手抖搐,股战而栗。

帐内,阴风阵阵,灯影幢幢。众人屏气慑息,毛骨悚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