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2024-08-26丁昕
“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溪流汇成了湖……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了黄州。”正像余秋雨先生说的这样,中国的某些地区总是不期然地便与文学结了缘,像永州遇到了柳宗元、滁州遇到了欧阳修,黄州也遇到了苏轼。
经历了乌台诗案的九死一生,苏轼于元丰三年的正月初一“如约”奔赴黄州。初来的他还难以与黄州这块充满挫败感、耻辱感,甚至恐惧感的土地建立感情,就像他在词中写的那样:“缺月挂疏桐……缥缈孤鸿影”。月是缺月、人是幽人、鸿是孤鸿,万事万物都变得残缺而破败。垒巢的树枝已然拣尽,却寒凉不能栖息。是残破的现实难寻栖息之处,还是心寒意恢、生无可恋?科举榜上第一的宰辅之才此时也不能给出答案了。可也不难想见苏轼初到黄州的落寞孤寂、且惊且惧。后来,他在遇恩赦迁居的谢表中表述这一段时光:“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惊魂未定,梦游缧緤之中。”然而苏轼毕竟是苏轼,“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他注定不会孤寂太久、落寞太久。元丰四年的七月十六,一场赤壁夜游被他誊抄在千古文坛之上。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是画意、诗情与哲学水乳交融的美文!月出东山、白露横江,天上一轮,地下万顷。秋风习习,微波荡漾,诵的是明月之诗,歌的是窈窕之章。此刻的一切让苏轼如醉如痴、如梦如幻,于是兴起而歌,扣舷而唱。
这一唱又引出千古悲歌的楔子来“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美人在天边,遥遥相望而不可及,壮志存心里,郁结成块垒却无人问津。接着又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箫声洞穿了时空的界限“倚歌而和”。一幅灵动的月夜秋江图就这样徐徐展开,带我们走进一个有声、有色、诗情画意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对答之中,苏轼“分饰两角”,借“客”之言语尽抒胸中之臆。在这个多少豪杰建功立业的地方,自己横遭贬谪,齐家、治国、平天下,变成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不免要顾影自怜。可是“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的感叹,又是如此的超脱!自然之美又何尝不能取得安慰?情感和文气水乳交融,内心的剖白跃然纸上,字字句句的缝隙中都是苏轼惊人的乐观。
镜头拉长,苏轼于江水、明月共同构筑的空灵之境下,阐释出了“变与不变”的哲理。若世界是变化的,白云苍狗、转瞬即逝,又有什么是可留恋的?若世界是不变的,你我之间、物各有主,又有什么是可惋惜的?既然无可留恋、无可惋惜,那何不随遇而安,感受生命本身的诗意!“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是什么让我们不断地从此处到彼处,眼望前方不停地追逐?江水流不尽,何处不可歇?是的,何处不可歇?多年后的一天,苏轼在惠州的松风亭再一次阐述了这样的人生感悟:“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世事沧桑,有多少是烟云过眼、又有多少不得解脱?经历了黄州淬炼的苏轼面对漫漫长路,是否还如寓居定惠院时满是惊惧与心寒,是否依然留给世人一个“缥缈孤鸿影”?当然不会!他已然找到了与世事平和相处的方法——于“别处”看“此处”。这和陶渊明委运任化挂印而去、杜甫担荷愁肠百结都不同,苏轼用这种既不逃避,也不呐喊的方式,平静地打败了生活加诸他的“不怀好意”,用“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的快乐完成了对“有趣的灵魂”的塑造。
写过《赤壁赋》后的第三年,苏轼离开了黄州,到了汝州,再后来又去了岭南、海南,还有那些比远方更遥远的地方。终其一生,他都生活在别处和在奔赴别处的路途中。就像他自己说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何处是江海?哪里度余生呢?“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答案便已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