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与飞翔
2024-08-23赖娟
[摘" 要] 本文选取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不同时期两位极具代表性的女作家萧红和林白,分析她们逃离故土的生活情态和极致飞翔的创作姿态之间的精神联系,并结合《生死场》《呼兰河传》《一个人的战争》《北流》等代表性作品,进行横截面式解读。通过重读经典作家作品,把握20世纪初以萧红为代表的女作家在女性写作中传达女性意识与文学精神,将其与20世纪80年代以林白为代表的女性文学创作互为参照,探究二者之间的承续与嬗变关系,同时立足时代发展潮流,进一步思考西方女性主义思潮对中国女性文学的影响,回顾中国女性文学自身的迭代演变对勾勒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创作、女性文学批评和理论建构面貌的作用,挖掘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关于女性主体的想象书写的深刻内蕴。
[关键词] 逃离" 飞翔" 萧红" 林白" 女性意识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7-0091-04
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兴起于新文化运动,这场思想解放运动将中国女性推向历史舞台,个体崛起和个性解放催生了20世纪初作家的人格意识、性别意识与生命意识,新旧交替的时代为个人表达与创作提供了价值多元、自由宽松的文化氛围。西方19世纪的妇女解放运动和女性主义思潮对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的影响十分深远,中国作家积极学习其艺术手法,大胆描绘女性的性爱心理,涌现出《海滨故人》《隔绝》《从军日记》等作品。20世纪三四十年代,萧红在《生死场》《呼兰河传》中刻画的女性群像极具典型性;进入20世纪80年代,刘索拉《你别无选择》、残雪《山上的小屋》等呈现了崭新的书写姿态;之后,出现了铁凝、陈染、林白等女性作家,《玫瑰门》《私人生活》《一个人的战争》等作品为女性文学提供了更为生动的理论和实践。从萧红到林白,回望这些灿若繁星的作家,读者可以窥见以这两位女作家为代表的女性文学在创作中是如何结合自身童年经验和女性经验塑造女性形象、凸显女性意识的。
一、逃离的生活情态
童年的悲欢直接或间接影响着个体成年后的生活,尤其对情感细腻敏感的女作家而言,她们在创作中会自觉不自觉地向故乡和童年深情回望。萧红这位“呼兰河的女儿”出生在地主家庭,吝啬无情的父亲会因小事打骂她,母亲则将她视为“扫把星”,祖母会用针刺她的手以示惩罚,这都给幼时的萧红带来了莫大伤害。还好有祖父教萧红读诗,陪她嬉戏,弥补了长久缺席的父母之爱,祖父的温暖和爱在萧红跌宕而传奇的一生中显得弥足珍贵,“可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1]。家人的冷漠与严苛让萧红在幼年便亲历了人性复杂的一面,在家不被理解和接纳,在学校缺少知心朋友,孤苦的童年经验不可避免会影响萧红创作时的情感倾向。祖父的诗歌启蒙、孤寂的童年时光、跌宕的情感经历以及鲁迅等人的影响,也都在不同维度上促成了萧红小说鲜明的抒情性特征。
林白的家乡北流地处广西东南部,她正是在这“边缘之地”度过了近二十年。她三岁丧父,母亲常年不在家,年幼的林白不得不学会独自处理生活中接踵而来的难题,生活的苦难和情感的缺席使她生性孤僻且害怕交际,几乎只有在写作时才能找回自己的感官。生活的创伤与痛苦让其不止一次想要逃离,于是,从北流到南宁,从南宁到武汉,最后到北京,透露出林白渴望靠近主流文化的心理。无奈下岗的尴尬身份让林白对北京这座古老而又繁华都市的美好憧憬破灭,只有文学和故乡才能带来些许宽慰,这大概是中国作家的故乡情结与文学创作间深刻浪漫的联系。“当他自身就是家乡的时候,他其实是很难有故乡意识的,故乡意识的产生是他远离故乡的时候。即一个作家,故乡的山水风物为他孕育了一颗精神的种子,但这颗种子则要到另一块新土地上去长成,他可能在一块新土地上开出花朵来,但他和孕育地永远割不断这种关联。”[2]
故土引发的乡愁,是一代人的人生课题。原生家庭、童年经历、现实境况等都是她们离乡的驱动因素,逃离故土、身处异乡的作家们,无论是深情回望还是理性批判,似乎都能在对故土的遥想中完成精神还乡。从逃离到飞翔,其乡土文学作品也随着流亡轨迹的移动而流露出不同的漂泊生活情态,贯彻其间的是融入了生命体验的乡愁情感,或细腻,或立场鲜明,都是两位作家决绝而惊艳的姿态。萧红以《弃儿》进入文学场域,以《生死场》确证人生价值,以《呼兰河传》呈现生命哲学,将作为女性的生命体验与女作家的时代感知融入文学创作,在文本中生动呈现了生与死、美与丑的荒野景观。逃离故乡的林白,在私人化写作道路上不断开拓探索,年逾六旬,以近五十万字的《北流》对故乡进行了深情回望。从《一个人的战争》到《北流》,她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替中向读者倾诉一位作家的真诚。
二、飞翔的创作姿态
新文化运动初期,西方启蒙主义、感伤主义思潮的涌入,以及译介外国文学作品的浪潮,极大推动了中国作家对抒情小说的倡导与实践。鲁迅拓展了知识分子题材,描写乡土风情领域,形成含蓄、凝练的语言风格,《故乡》《伤逝》是散文化抒情小说的典范,其叙事风格和艺术特色也对后世作家产生了直接而深远的影响。萧红便是其中一位,她的小说被誉为散文诗化的抒情小说,茅盾在为《呼兰河传》作序时,评价其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3]。
萧红式的文风在文坛独树一帜、富有诗韵,细读她的文字,好似一根针长在了心中,反复回味,荡气回肠。鲁迅视其为当时最有前途的作家,杨义也曾赞赏这位“三十年代的文学洛神”“以‘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笔致,牵引小说艺术轻疾柔美地翱翔于散文和诗的天地”[4]。有别于鲁迅在《伤逝》中书写子君的个人悲剧性死亡,《生死场》书写的是人与动物的荒野生存景观,反复提及的“生产”与“死亡”笼罩着整个村庄,如死于床榻的孕妇、死于田垄上的孩子、被扔到坟场上的尸体……由“死亡”联系起来的悲凉、凄苦的空间氛围,即“生死场”。
生与死的频繁转换在“刑罚的日子”一章尤为集中,由狗的生产、猪的哺乳引出女性生育过程:五姑姑的姐姐垂死挣扎,竟产下一名死胎;“被男人朦胧着了”的金枝,在蒙昧中早产;二里半的傻婆娘,在满腹牢骚中生下“会哭的孩子”;李二婶子小产的消息传至王婆。诚然,“与作者女性经验有关的妊娠和生育成了作者透视整个乡土生命本质的起点,成了生与死一系列象喻网络中最基本的象喻”[5]。小说中的女性群体处于动乱的时代环境和贫穷的生活环境中,动物般地徘徊于生死间,男性和物质充斥了现实生活,女人爱庄稼胜过爱家人,对生育经历和生命体验已然麻木,在当时社会文化背景下积淀成女性的集体无意识,她们恐怕至死也学不会反抗和呐喊,孤独而无望的生命悲剧不禁令人扼腕叹息。她们历经无爱的婚姻、无意义的生育和悲剧性死亡,深刻折射出当时的中国底层女性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中遭受婚恋创伤与压迫的残酷现实。《呼兰河传》中,萧红以凄婉细腻、朴实率真的笔触回忆往事。萧红采取了小女孩“我”的叙事视角展开画面叙述,将女性身份与儿童视角相叠合,将“我”的“后花园”这一自然空间与小镇物理空间相映衬。小说通过描写小镇人们的日常生活、乡风民俗,重点塑造小城里被封建迷信的文化陋习所活活杀死的小团圆媳妇,既凸显呼兰小城人民的愚昧与悲哀,更展示了女性的生存困境。
林白《一个人的战争》以超越传统的写作姿态在文化上实现对“民族寓言”式写作传统的裂解[6]。在特定时代浪潮下,萧红笔下的女性的权利与光辉被遮蔽了,而林白的私人化写作正试图掀开这层覆盖在女性身上的荫翳。
女性主义叙事学关注叙事视角与性别政治的关联,申丹认为,“若聚焦者为男性,批评家一般会关注其眼光如何遮掩了性别政治,如何将女性客体化或加以扭曲。若聚焦者为女性,批评家则通常着眼于其观察过程如何体现女性经验和重申女性主体意识,或如何体现出父权制社会的影响”[7]。《一个人的战争》中,林白找到了一种几近纯粹的女性表意叙事方式,主动背叛传统的男性中心主义视角,虚化男性,造成男性“缺席”的空间,书写异性无爱,撕破情爱的幻想,聚焦女性视角,进行个人化叙述。小说中同时存在第一人称“我”和第三人称“多米”,在进行社会活动时,“我”便是“多米”,“多米”便是“我”,在回忆过往时,“我”和“多米”交替叙述,纷繁变化的声音难免会有混杂的观感。这并非女性主体意识的完全融合,而是存在于女性自我、超我间反复斗争的过程,林白在叙述视角上对散点化动态运用,也为书写女性个体的独特经验提供了一定的时空自由。多米出生在单亲家庭,且常常独自待在家。五六岁时,多米便开始了对身体的凝视。对儿童这种身体认知活动,埃莱娜·西苏有过精辟议论:“我曾不止一次地惊叹一位妇女向我描述的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从童年时代起她就暗暗地被这世界所萦绕。一个寻觅的世界,一个对某种知识苦心探索的世界。它以对身体功能的系统体验为基础,以对她自己的炽热而精确的质问为基础。”[8]在某种程度上,多米对身体的关注填补了亲情的缺失,并且已开始从“镜像”和“现实”两个空间思考自我存在。
随着对身边的女性及其身体特征投以较大关注,多米的“自恋”人格逐渐走向“同性恋”情谊。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曾谈及女性的自恋:“人们有时认为,自恋是所有女人的根本态度,但把这个概念引申得太广,会破坏它的本意。”[9]多米对扮演白毛女的演员姚琼产生迷恋,以至于当她知晓姚琼竟被分到供销社卖咸鱼时,不自觉为这份被现实生活吞噬的美痛心疾首。南丹更像是以第三视角来观看多米的一面镜子,她以欣赏美人的眼光看待多米,并且自内而外地对多米的才华、外貌予以赞许。南丹充当着男朋友和保护人的角色,多米也认为南丹启蒙了自己。不得不说,在多米生命某些阶段,那些不期而至的美丽而奇特的女人,总是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神秘的人和反复出现的未解梦境交织出现,丰富了多米对女性的认知。“女人自我认识、自我实现的漫漫长途的每一步,都与如何认识男人、如何处理和男人的关系联系在一起,这是女人和男人共同的宿命。”[10]作为一个内心深处渴望爱与被爱的女性,多米在接受姚琼、南丹这类同性的关怀后,同样希望被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接受,在遭到拒绝后反而变得更加偏激。
三、女性主体想象书写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性这一命题自有其发展演变的历程。1918年5月,周作人在《新青年》上发表译作《贞操论》,引起轰动;同年7月,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贞操问题》,尖锐地提出两性道德观和妇女问题;鲁迅在《我之节烈观》中针对人们将女性节烈视为美德这一观点大加批判,一针见血地指出国民思想痼疾。这些均将性这一话题引向人们议论的高潮,拓展了文学作为“人学”的审美理想的内涵。20世纪20年代初,郁达夫的《沉沦》开启了“自叙传”抒情小说的创作潮流,大胆展现了主人公的个人隐秘行为;在此时期,冰心、庐隐、萧红、丁玲等作家大胆喊出了“女人首先是人”的口号,打破了几千年来女性的沉默,遗憾的是,这些源自女性心底呐喊的声音尚未形成风潮便消散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女性文学蓬勃发展,接续了半个世纪前丁玲、萧红等人的女性意识和文学精神。
萧红短暂的一生几乎都处于流亡过程中,1930年,她为了逃婚离开家乡,1942年病逝于香港,她一路上都渴望实现女性的自我飞翔。离家出走的萧红尽管从父权的牢笼中逃离了出来,却未能逃出男权社会的禁锢。从汪恩甲到萧军再到端木蕻良,离开一个男人,又陷入了另一个男人的陷阱,在和萧军、端木蕻良两段恋情中,萧红都是被动的一方,敏感、缺乏安全感的她清晰地知道自己需要依附一个伴侣,因而屡屡越陷越深,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在自由、幸福的天空中振翅飞翔。接踵而来的苦难让她已然认为这是一场结局早已写定的无援的战争,而在这场一个人的战争中,她不禁生发这般破碎的感慨:“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却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11]当时的社会环境尚未形成良好的适合女性自我发展的土壤,思想刚刚获得解放的新女性作家肩负着强烈的历史使命感。《生死场》中,女性对男性是诅咒、怨恨的,到了林白、陈染这一代人,她们已经彻底斩断了女性对男性的依赖幻想,男性在林白笔下没有具体的姓名,一般以“他”或“男人”指称,且大多成为符号般的“缺席者”或“暴力者”。林白的作品中,有关女性性意识的觉醒和大胆的文字,展示了女性真实的心灵史和成长史,表现女性自我寻找、自我重塑的“致命的飞翔”。
作为女性作家,萧红正是凭借着女性在生活中的敏锐观察以及她亲身历经的感情波折与人生苦难,在《生死场》中生动展现女性的生活之难、生存之艰、生育之苦,通过“物种拟态”展现女性内心感受,刻画病态封建文化中麻木的灵魂,以此投射自身对女性独特体验的情感认同以及对中国底层女性不幸命运的深刻思考。较之20世纪80年代张洁、铁凝等人的女性写作,男女平等的社会观念开拓了女性话语新的阐释空间。林白《一个人的战争》和陈染《私人写作》彰显了一种更深入而彻底的女性主体觉醒的创作姿态,作为20世纪90年代女性小说的代表,为中国当代女性私人写作提供了不可替代的蓝本。《一个人的战争》中,林白细腻直白地向读者展现了女性的自恋情结、同性之爱和两性之爱的复杂情感,借此呈现了女性对爱的渴望,对自由灵魂的追寻,以及在现实与梦境中的冲突与反抗、清醒与迷茫。
从《生死场》到《呼兰河传》,从《一个人的战争》到《北流》,读者大抵可以了解萧红和林白在小说创作中的承接与转变。正如呼兰河是萧红灵魂的家园,北流之于林白的意义亦是如此。两位作家虽所处时代、文笔风格截然不同,却都对小说创作有独到的理解,因而,她们才能在书写熟悉的故土和女性生命体验时恣意飞翔。萧红在书写女性身体与苦难时流露出诗化的情感基调,林白笔下的女性由“被凝视”到“凝视”的自省,转而实现现实的突围。两位具有转折性意义的女性作家,大胆打破传统结构,以她们的创作完成了对不同历史时期中国女性的书写。女性并不是生来便处于失语、无历史、被书写、被凝视的局面的,是社会、男性和女性自身将女性放置于这样尴尬的局面。所幸,一直有人在努力打破这种局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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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葛浩文.萧红新传[M].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89.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赖娟,广西民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