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英美新批评的视角分析杨怡芬《离殇》的女性意识
2024-08-23顾旭尹
[摘" 要] 《离殇》是杨怡芬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全书共分为二十一章,每一章节的标题作者都独具匠心地化用古典诗文,或反讽,或隐喻,与章节故事内容形成一种特定的张力。女性意识是身为女性的杨怡芬在作品中自觉与不自觉的呈现。本文将以英美新批评的细读方法论解读《离殇》中的女性意识,以期观照女性本体的生存和选择。
[关键词] 杨怡芬" 《离殇》" 英美新批评" 女性意识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7-0020-04
一、引言
浙江舟山籍女作家杨怡芬自2002年开始写作,先后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十月》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目前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披肩》(2009年)和《追鱼》(2012年),并著有长篇小说《离殇》(2021年)和《海上繁花》(2023年)。杨怡芬以细腻且温润的笔触书写身处城市与岛屿中的女性,展现不同女性的生存困境与心灵困境,从现实生活中的心灵刻画来描摹历史风云中的世情,在城市与岛屿的空间位移中提供参照、进行反思,将女性独立、岛屿乡土等命题熔铸于小说中,极具审美价值及文化意义。
新批评产生于20世纪20年代的英国,20世纪30年代在美国成型,20世纪四五十年代在美国达到鼎盛阶段。新批评以文学文本为中心,注重对文本逐字逐句地细读,从语义的层面研究文学,强调在解读文学作品时,应将其视为一个独立的有机整体,有机整体是一个能协调各种张力最终达到平衡的形式结构,反讽的原则、悖论的语言和隐喻的思维是有机结构生成与完善的关键所在。
20世纪80年代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传入中国,曾一度掀起女性文学书写和女性文学研究的热潮。事实上,一个思潮的形成并不能在文学内部完成,文学本身始终处于一个无限延伸的状态,21世纪女性作家的文本创作已逐渐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特点。这些特点的生成与阐发要以文本为中心进行分析,倘若用已生成的女性写作的范式去分析具体的作品,确定单一明确的主题,很可能局限于对主题的研究,从而忽略文本的多义性,不利于文学接受者从多个角度发掘作品的内涵和价值。因此,坚持先细读再进入理论,有意识地避免批评研究过程中的“理论先行”,脱离文本的“天马行空”以及理论方法与研究对象呈现“两张皮”的流弊,或许能为批评边缘化的学界注入新的气象。
二、标题与内容对照构成的张力
杨怡芬的《离殇》共有二十一章及一篇后记,每一章的标题都化用或直接引用古典诗文,诗文的含义及出处与特定的故事内容相关,从而在文本内部生成多义的解读,构成各种张力,以反讽的原则及隐喻的思维生成并完善文本的有机整体,最终协调各种张力达到一种特定的平衡。
1.反讽:不同女性的生存选择及命运
《离殇》第三章的标题“愿作鸳鸯不羡仙”出自唐代卢照邻的诗作《长安古意》,诗句意为只愿做一对鸳鸯而不羡慕神仙,用来形容恋人形影相随、深情眷恋的缠绵。第三章叙述的是李丽云与郑景润由相识到相恋再到订婚的事件,本是一桩美事,然而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此时的美好被后续发生的变故颠覆,更讽刺的是,本以为两人是一对不羡仙的鸳鸯,事实上女主人公李丽云从未出现在郑景润的蓝图里,诚然这是由于时代的错乱导致了这样的爱情悲剧,但是作为主体的人仍然是其中发挥关键作用的因素。
第五章标题“隔江犹唱后庭花”出自唐代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作者以一种曲笔讽刺听歌享乐的封建贵族。第五章以国民党上海一战败退舟山群岛为大的历史背景,讲述的却是岛屿上普通男女的日常生活:秦怡莲与女儿山山的生活,李丽云与郑景润的感情进一步升温。“小老百姓,就是这样过日子,即便改朝换代,他们也只在意自己的小日子。”[1]
第九章标题“疑是故人来”出自唐代李益《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诗句寄寓的是悠悠的思念、淡淡的哀愁,有一种唯美之情。第九章叙述的却是女教师宋安华和有妇之夫宋以文的婚外情。作为独立新女性的代表,宋安华是众多女学生的榜样,她不受制于父辈的安排而选择自己喜欢的职业,有自己的理想并教育学生要有独立的思考,就是这样一位“榜样”却不顾伦理道德的约束而与有妇之夫发生关系,更为讽刺的是宋安华在知晓宋以文不会与妻子秦怡莲离婚后竟甘愿做小妾,并以“老爷”称呼宋以文。诚然,无法忽略的前提是宋安华和宋以文先前就相识并互生情愫,只是宋以文迫于家庭的安排而与门当户对且性格温婉的秦怡莲结婚,但作为独立女性的宋安华面对如此情境本该有更多的思考,包括其自身女性主体性的建构及身份选择,而不是面对“爱情”时让自己溃不成军,丢失了原本的自我。
第二十章标题“总把新桃换旧符”出自宋代王安石的《元日》,形容新年新气象,辞旧迎新。第二十章叙述女主人公李丽云在经历一系列事件后终于与刘仲瑞结成良缘,从始至终李丽云都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生存下去,顺利毕业拿到文凭然后任教,可以说女性的独立意识是存在李丽云内心深处的,她不想依靠任何人,在爱情中她也希望自己能够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对于“爱”的定义,她认为首先是要学会爱自己,让自己足够强大然后用爱去奉献他人。事实上,爱自己和爱他人是可以同时进行的,而李丽云却认为这是一个悖论。最终,在困局中她选择先解救自己。标题与内容构成内部张力,即新生是另一个困境。同时,第二十一章也就是全文最后一章的标题“爰其适归”,出自《诗经·四月》,意为“哪里才是我的去处”,这是对于第二十章新生后又一困境的追问,也呼应了第一章标题“乱离瘼矣”,在尘世的离乱和动荡中,不同女性面临不同的困境及生存选择,“哪里才是我的去处”即为“哪里才是她们的去处”,这一追问也直指当下。
2.隐喻:由物及人、由历史到现实
《离殇》第二章标题“天地一沙鸥”出自唐代杜甫《旅夜书怀》:“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第二章是舰长宋以文第一次出场,在苍茫的大海上寂寞航行,时刻注意海上的情况。或许在一开始宋以文就注定是这“沙鸥”,不仅因其身份的特殊,更是由于他个人的选择,他与宋安华的爱情注定是别离,故事最后宋安华一家迁移美国,而他的妻子秦怡莲虽自始至终陪伴着他,但这陪伴是最有情又最无情的,因为身为女性的秦怡莲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总能把握手里能够把握的东西——日常与温情以及这两者背后的决断和狠辣。
第六章标题化“鸡鸣故国天将晓”为“鸡鸣故国天将小”。第六章主要以宋以文的视角展开,宋以文往返基隆和舟山航线,在海上航行时他是沧海一粟,上岸后他最终选择不回家而是去宋安华的住处,“天将小”事实上不仅寓意着国民党统治范围的缩减,更指涉故事中人物的选择。同样,第七章标题“六代绮罗成旧梦”指涉人物,该句出自鲁迅《无题二首》,意指“过往如烟散”。第七章叙述潘绮珍掌管了家里的布店,年纪轻轻便当上了经理,还把布店经营得很好,认识了军官王天锡。富有意味的是,女性潘绮珍的成长并非经历了重大变故,而是以其平常的生活展开,理所应当地蜕变。第七章中杨怡芬设置了一个情节,布店的生意订单问题影响了潘绮珍的睡眠,她在睡梦中听到飞机的轰鸣声,打开门看到飞机从头顶掠过,她竟看到了飞行员。这里显然有了某种身体的隐喻,过去学生气的潘绮珍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独立坚忍的潘绮珍。
第十二章标题“旧国婆娑几树梅”出自南宋姜夔《项里》,原句为“旧国婆娑几树梅,将军逐鹿未归来”。第十二章叙述李丽云与郑景润面临两地相隔的分别之苦,尽管郑景润的态度以及举止于细节处难以看出端倪,“李丽云闷闷坐着听,郑景润从桌子下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1]但是有心留意标题,这里已经隐喻郑景润不会归来,而身为女性的李丽云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面对恋人的告别与失诺,李丽云的态度是复杂的,“郑景润离开之后,她就会拥有大段的空白时间,对这一点,惶恐之中,她又有些兴奋”[1]。或许,在爱情与独立两者最后的较量之中,李丽云选择的仍然是个体的独立,这也是她最终的生存选择。
第十四章标题“行路难!行路难!”出自唐代李白《行路难》:“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结合第十四章的内容,标题隐喻三条“路”的艰难,首先是作为军舰舰长的宋以文航海之路的艰难,上海失守意味着国民党统治势力的衰微;其次是宋以文与宋安华爱情之路必将崎岖的预言;最后是宋以文与秦怡莲夫妻之路走到尽头的指涉。
在宏大的时代背景下,个人的选择和命运往往会被消解,而作家杨怡芬聚焦离乱之际个人的生存与选择,以富有张力的笔触再现了一个时代中具体细微的人事,将历史与个人结合,从而在文本中达到一种特定的平衡。
三、何处是归程:女性独立意识和社会意识的再诠释
20世纪80年代,中国女性文学以激进的姿态强调女性身体与男性的差异,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对男性秩序的突围,然而这种纯粹的女性表意方式使得女性更加边缘化,甚至更为“私人”,将女性问题视为与阶级、国家无关或分离的议题[2]。杨怡芬重新将女性置于社会历史中,从文学的角度来看,一个具有真正意义的文学作品,不能仅仅局限于个人或者女性的私语中,其一定是能够经由个人经历展现当时的社会历史面貌的。
1.岛屿空间中女性意识的波涌
《离殇》中四位女性同处乱世,舟山群岛作为故事发生的地点,为女性意识的表达提供了想象的空间。杨怡芬有意回避了战争的宏大叙事,而是将叙述视角聚焦在岛屿上,以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作为镜像,隐喻时代大变局下的离愁,而在这座小岛上,女性作为独立个体能够更好发声。诚如杨怡芬所言:“我的小说是张细密的渔网。如果我能精妙又准确地写出已经变化了的女人,那么也就写出了这个时代,并在文字里保存下了这个时代。”[1]
四位不同年龄、性格、家世、教育背景的女性在动荡年代的追求和信仰各不相同,她们的命运及人生选择也全然不同。李丽云坚守自己对于独立的追求,她在乱世中的处变不惊更多源于无法改变自身环境的无力感,男友给予自己的照顾和许诺既是她无法接受的也是她无法真正信任的,因此,离乱对于李丽云来说只是一种状态,她会适应命运带给她的任何状态,在隐忍与审慎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哪怕孑然一人。李丽云的同学潘绮珍的独立更多源于开明和富裕的家庭,她的命运轨迹与家族整体走向相关,她不过是自己家族的一个粉色倒影。原本以独立女性姿态出场的宋安华老师却最终与自己妥协,在乱世中与有妇之夫宋以文以肉身取暖,抓住最后一抹虚妄的梦影。秦怡莲总能把握手中能把握的,她的生存之道是在潘宅孤身持家的精明与坚忍,在战乱中依然安稳持家的定力,在丈夫的疏离和背叛中的权衡。自始至终,秦怡莲或许都是最清醒的那一位。
岛屿上四位女性的生存书写,相互对照又相互补充,一代又一代女性的生存和生活,“祖祖辈辈,规定了一个好女人应该怎样怎样,妈妈就在这个规定里活着,但似乎没有谁来在意她活得好不好”[1]。李丽云的困惑与思索实际上也是作者本人的发问:女性究竟以怎样的意识和姿态去过好自己的生活?
2.独立女性重返社会历史场域
20世纪80年代受西方女性主义思潮的影响,国内女性写作关注女性身体与心理,强调女性与男性的差异,将男性视为女性的对立面,正是在这样激烈的个体化叙事中,国家、社会、历史层面的叙事被遮蔽,女性在某种意义上与社会历史脱节。事实上,男性与女性并不该置于二元对立的语境中,尽管二者的差异无法消除,但二者相互包容、相互吸引所生发的第三种关系使社会发展更为多元化。男性与女性同属于生活在社会中的人,都具备人的基本情感,社会、历史、主体三者不该被割裂。
杨怡芬有意将女性置于新旧交替的时代背景中,尽管更多描写的是她们的日常生活,但每一次战争的爆发以及时局的变动都是对于岛屿上女性生存抉择的问询。四位女性不直接参与战争,但她们的生存又与战争紧密相关,可以说她们的心理转变一部分源于故事中男性的影响,一部分则是由特定历史时期推动的。女性的独立不仅依靠女性个体完成,女性作出独立选择后也并不意味着女性主体性被真正建构。作为现实主体的女性要立足社会历史,在社会中实现对性别身份的自我追寻,同时,女性的身份不只性别意义上的“女性”,身处社会中的女性同样可以是“学生”“妻子”“母亲”等身份;女性话语的抒发也从来不仅仅是自我情感的私语,更要面向男性、社会、国家以及历史。由此,四位女性重返社会历史场域,蕴藏一种“岛屿品格”——边缘的、弱势的,同时蕴含一种始于生命本能的挣扎向上的力量[3]。
文本完成了社会历史场域中独立女性的絮语,女性与男性、女性与社会、女性与历史是内含于文本中的关系命题。同时,女性在关注自我命运之外,能将其独特的观察优势融入对所有人的悉心呵护与对生命个体的真诚关怀之中,并使这种意识潜移默化地融入人类文化的传统,作为一种观念被男性和女性同时接受,进而达到男女和谐共处的局面[4]。
李丽云最终选择留在舟山岛屿上,拥有了一份教师工作,等待着刘仲瑞的归来;秦怡莲靠着自己的积蓄带着女儿山山离开舟山;宋安华一家移民美国;潘绮珍则随父母与恋人王天锡一起乘船南渡至台湾。四位女性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在某种意义上她们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在宏大的战争历史背景下她们是关注自我生存的普通老百姓,在漫长的线性的历史中,作为女性,她们的声音并未湮没。
四、结语
杨怡芬以温润的笔触书写舟山岛屿上普通男女的故事,精妙又准确地写出了变化中的女人,同时写出了一个时代、一段历史。历史、女性、独立作为文本中力图探讨的议题,表明杨怡芬对于女性生存及发展问题的思索,具有一定的文学意义,更兼具了现实意义。同时,对于女性的书写及女性意识的阐发勾连起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女性写作的脉络,不同于五四时期女性写作的国家集体化倾向而忽略了女性个体的意识,也不同于20世纪80年代女性写作过分私语化而导致女性更为“边缘”的体验,21世纪女性写作朝向更为多元和谐的“第三种关系”,即不以传统二元对立分化的写作模式,允许更为多样的可能进行阐释,女性重返社会历史场域,走出那片狭小的天地,以一种更为成熟的自我意识参与到社会交往中。
参考文献
[1] 杨怡芬. 离殇[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
[2] 贺桂梅.女性文学与性别政治的变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3] 夏雪飞.重建“女性”与“社会历史”的关联——评杨怡芬的小说[J].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3).
[4] 蒋海霞.中国当代女性文学的女性意识研究[D].桂林:广西师范大学,2014.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顾旭尹,济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