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课
2024-08-21白琳
1
夏天快要结束前有一天我不小心洒了一杯咖啡,浸湿了书桌上的铺着的蓝白格宜家绒毯——从冬天开始就这么铺着,打字时手肘触到时会软绵绵的。我扯掉了这条“桌布”,把镜子、化妆品收纳盒、瓶瓶罐罐的香水香氛以及台灯插座挪上地毯,清理不断淌下的咖啡渍。它们让我想起了安德烈总是挂在嘴上的宁芙(nymphaeum),记忆记录的不是时间的静止,而是时间的流逝。就那样,我站在房间的一角,扫视了书桌、大窗户的镂空纱窗帘、身后不到一尺距离的扶手椅、面前被咖啡渍搞乱的纸张和笔记,以及那些如宁芙一样表演流淌的褐色液体。最后我走到衣橱前,取下来挂在把手上的棒球帽,套上运动鞋,放好洗手液,戴上口罩——即便六月底之后户外就不再要求戴了,我还是老老实实把自己遮严。接着我缓缓开门,将钥匙插进口袋,离开了房间。
我打算再去走一走那个“神圣的旅程”。两三年前,我们在亚庇古道上来来回回通行,每一次这片考古区遗迹的残骸都断断续续前来,又很快落在身后。我搭过马琳娜的车、安德烈的车、路德维卡的车。有时候为了去上课,有时候为了去海边,也有的时候只是兜风。夏天、秋天或者冬天,高大的树木立在大片荒原中间,和残旧的建筑一样在季节里更迭色彩。去年夏天短暂的解禁期间,因为体验了囚笼生活而对外部世界产生了兴趣,于是我总会四处走走。有一天我走回了郊区那片废墟,地面热得烫人,干燥的植物发出淡淡的宜人的气味,和冷冬时节一点儿都不一样。炙热的空气凝滞,松树、九重葛和女贞灌木零落在荒原之上,甚至还看到了几株无花果树和废墟拐角的一丛野玫瑰。在荒原之上,茂密生长的羊齿植物里,远远近近只有这样一个亚洲女性单薄的身影。
古道两边起起伏伏的历史编年仍旧镶嵌在时间断层中,罗马成为一座荒城,更不用提这条郊外的古道。两年之后,曾经拥有的考古知识已逐渐流逝,仅仅保留了些无关紧要的片段。如果提及起这条建于公元前三世纪的道路,浮上心头的都是那些清晨或者傍晚的片段,古代遗迹在旷野四周迎来黎明或再次晦暗地死去,云层浮动,大雨瓢泼,烈日冷风……零星记忆拍打穿梭而来,高大的伞松伸向远方,几乎要挨着那片游动的天芒。
没有车,去荒郊野外多有不便,此前我从未自己前往亚庇。考古课初期我总在A线地铁的东南部终点安娜妮娜总站等待接我的车辆。马琳娜会驾车从南部蜿蜒的公路绕过来。她住在格罗塔费拉塔,一个临近罗马的小镇,周边全是中世纪的别墅与城堡,也有两座漂亮的火山湖——卡斯特罗甘道夫和内米。秋冬的早晨总可以看到湖面被浓雾笼罩,那是湖泊的一部分,马琳娜说雾是湖泊另外的肌肤。
一天早晨,浓雾淹没了整个山地和湖泊,甚至张开双臂笼罩了亚庇安提卡。我们行驶在荒原之上,空气湿润而混沌。马琳娜打开车灯,中途把车停在了一排柏树之下,灌下一口咖啡。
让这些雾散一散,她说,太浓烈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凝视着前方,并没有急着交谈。那种凝视如同莫奈凝视他睡莲的池塘深处,如同安东尼奥凝视流动的波河,某种东西前来和我们相会,我可以在马琳娜的脸上看见,却在眼前的亚庇看不见。
你吃早饭了没有?她转头问。
吃了一只牛角包,还有咖啡。我回答。
她点了点头,继续说:
早晨我打开冰箱,看到家里的牛奶已经酸了,冰箱冷藏室的内壁上结了厚厚的冰块,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去爬雪山。柠檬的屁股被冻得稀软,已经成了棕褐色。我想吃点火腿面包,结果火腿上也全是冰碴,而且面包已经发霉,从切面的边缘开始长出一簇一簇绿毛。后来我找到两颗鸡蛋,磕开之后根本无须打散,蛋黄和蛋液混在一起,发出恶臭,我把它们倒进马桶,按下冲水键时手指头上沾满灰尘。
所以你没有吃早餐?
吃了两块苏打饼干,她边说边将手伸到背后,揪了揪毛衣的后颈部,我应该把那个标签剪掉,总是扎得脖子又疼又痒。这之后她再也没有讲话,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位,似乎专注着等浓雾溃散。
一个沉重的无言的故事正在向我袭来。身边这个五十岁多的女人,住在坐落于一个小山坡上的别墅区里,正对着下面的山谷湖泊。一个冬天的早晨,她在向外伸出去的厨房里忙碌。这房间的一侧全是玻璃,关上冰箱门,从满是泥点的落地窗向外望去,远处的云杉一动不动,灰色统领的大地。她勉强咽下两口干涩的饼干,用清水漱口,洗净口腔里留下的残渣,但并不会让她满意,那些渣滓无处不在。后来她一边用舌头搅拌口腔一边抽出纸巾擦去粘在唇膏上的碎末。这些碎末也无处不在。我看向她的下唇,那上面还零星点缀了一些苏打饼干的闪片。不应该用唇釉,我想,至少不应该在吃东西前使用。
我抽出一张湿巾递给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她一开始有些诧异,但很快明白了这张纸巾的意义。但是她显然不愿意完全抹去唇色,擦拭得非常小心,结果就是毫无用处,残渣仍然粘在上面,而且还更加牢固。
等了好一阵子雾还是没有淡。不过还好,我们有的是时间。根据经验,遇到坏天气,通常大家都要迟到半小时到一小时左右。这是意式定律,正常迟到十五分钟,有事可以无限延迟。
我们又一次陷入沉默,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还在组织语言,我打算耐心一点。在这个荒原之上,我想我们完全可以成为画面。两个女性形象被设置在阴暗的风景中,一个面目模糊被笼罩在灰色织物里,而另一个则怪异地转头凝视着观众。即便十分贴近,我也只能看到她凸起的侧面轮廓而无法触及更深层的内在,这就是生命的发明——内在总被无限保留。我感受到了极为强烈的创作冲动,她涂成酒红色的指甲、豆沙粉色的嘴唇、嘴唇上粘的黄白色微小碎屑、试图空洞却充满内容的目光,都激发了我的兴趣。我知道我将要迎来一个值得严肃面对的话题,因为上一次我们谈到她母亲自杀的事时她也这样沉默了很久。
她正在构造她的故事,我有信心等待。有一次我没有等多久就听到她说她小时候开始梦游,一夜她走进了母亲的房间,被对方发出的惊恐尖叫吓到抽搐。这样的情况发生了几次,她母亲无论如何都无法适应她的梦游,于是逐渐对她产生了浓烈的憎恶,后来干脆在夜里会锁上房门。
如果不是她这个锁门的习惯,也许大家可以早些发现,这样她也不会死,她说。她讲述这些的时候很少与我对视,总是凝望远处,我知道她在拼凑记忆与想象。记忆是碎片,想象是黏合剂,黏合剂面积大而碎片细小零星。她的眼睛是深棕色,很深邃;瞳孔只略略更深一些,它嵌在记忆的最底层,只有当她不再专注自己的时候才会显现功能。她其实可以长时间地盯着别人看——只要不说关于自己的话题就可以一直这样。
好半天之后,一辆公交车从这条荒道以及我们身边驶过,车厢里亮着灯,几个老女人坐在里面——或者也有老男人。但只是稀薄而松散的几个人。这么早他们一定不是去闲逛。再往南部走一些,是郊外的小村庄。有些独栋屋子连绵矗立,那里也许是他们的家。
那屋子多久没住人了?我问。实际上我是在问另外一个问题:你老公多久没回去了。
自打他离开之后就一直空着。她给出一个无效回答。我不得不切中要点:
那他离开多久了?
一周左右。
那这段时间你住在哪里?我继续问。
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开启双唇,而是发动了车子。我们不能总是这么等下去,还是慢慢开起来比较好,她说。
我猜想她大约不太想要谈到这个问题,老老实实闭上了嘴。但不一会儿就看到她非常烦躁地再次扯了扯毛衣领,亲爱的,我能求你帮我个忙吗?
什么?
一会儿我马上就开到那边那个支出去的小路上,到时候你帮我剪掉后面的标签。
可是我没有剪刀。
我有一把,很小,但应该可以用。
她很快再次把车停了下来,在公路支出去的一个小小泊车位上。对面也许是麦田,或者什么别的田地,冬天贫瘠,看不出什么。她探身从后座上取来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工具盒,镊子、眉夹、指甲剪一应俱全,她从里面抽出一把小小的剪刀,说这个我还没有用过,但是有点恶心,让我先找张湿巾擦干净,她说,以前我记得我老公用它剪过鼻毛。
她又翻找半天,终于把剪刀里里外外清洁一遍,交给我的时候还萦绕着湿气。
我揪住她的后领,慢慢沿着缝纫的边缘把锁线拆除。尽管她告诉我可以很干脆地直接除掉标签,但我可不想一剪刀下去就扯开一根毛衣的线头。
我笨手笨脚,她身子直挺,一动不动坐着,为了消磨时间她很快开始讲话:
我回家之后那房间就是那样,并不是一星期没人住的原因。因为房间里本来就很乱,到处都是生活过的痕迹。被子揉在床脚,枕头东倒西歪,到处都是垃圾,空气里一股腐败的气味。谢天谢地现在还是冬天,味道至少还没有完全发酵。我关上门,很快又打开所有的窗户,把桌子上吃了一半的薯片倒进厨余垃圾桶——所幸那里没什么东西,只有两三个苹果核,已经很干蔫了。包装袋被撕得乱七八糟,所以有很多渣滓都撒在外面,令人烦躁。然后我把杯子和酒瓶都拿回厨房,倒掉烟灰缸,还有一些用过的碗碟扔在水池里,也都干掉了,我就把这些需要洗的东西都泡了起来。接着插上吸尘器,花了一个小时才把整栋屋子吸干净,但那之后我什么也干不动了,厨房就还是那样,那些脏东西现在也都好好地待在水池里。早上起来我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走之前有没有通知你?
当然,要不我怎么知道他离开一星期了?
好了。我终于松开了她的领子,把剪刀递还给她,举起手展示完完整整剥脱下来的织物标签,上面还写着波兰制造。
她把这两样东西都收起来,一个关进小盒子,一个直接丢进背包,估计回去后它会和她尚未HghnCLo/Nw9MNauXxnAeA0KLbEGdRWpvuf+/a0rn2u0=扔掉的分类垃圾会面。
你觉得这次他会走多久?我继续发问。
每次我都觉得他就永远那么走掉了。
可是上一次不是才一周左右?
这次不一样。她喃喃说。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但这次确实不一样。她坚持。
怎么不一样?我穷追不舍。
他发信息说他和我在一起感觉最冰冷、最空虚,犹豫了一会儿她回答。这句话显然伤害了她。
哦,这样说不公平,怎么只因为妻子不断求学而发出这自私的论断。他空虚是他自己的错,不是你的,他不能把你捆在他的旁边当一个附属品,有人需要给他上一课。我义愤填膺地说。这是我对于她过去故事的总结,我知道自己所知也只是一星半点。但我以为这样的同仇敌忾可以缓解她的焦虑。
亲爱的,你无须这样,然而她很干脆地说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他不赞同我继续读书,但实际上他私底下支持和帮助我很多。问题有一部分出在我的身上。我想我拥有一部分我的母亲——就是你知道的——一部分的冷漠。
也许你不应该急着先找自己的错误。
但我也需要自我反省。她沉吟,有些时候,我们看似坐在一起,都在客厅里,但通常一整天都说不了几句话,就是那么待着,非常安静。
有一天,他就那么看着我——我知道他有时候观察我——但是那天他观察了好久,然后以一种平静的口吻问:
马琳娜,你对你的生活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们都五十多岁了,娜塔莎现在在法国,她有男朋友,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需要为她担心。而你,你有我,你不用发愁钱,你还有这座漂亮的房子可以住。你每天都能闻到山上新鲜的空气,为什么却要开一两个小时的车去上什么考古课?你多大岁数了?你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成为一位考古学家?
那你反驳他的话了没有?我问。
当然。那时候我正在准备一个报告,一个关于亚庇考古发掘的报告。我没有抬头,也仍然在PPT上插入我想要的图片,调节字体大小。我一边忙碌,一边回复他说,我不觉得自己可以成为考古学家,但是我想要做我自己。
然后,他充满反讽地说,你自己?你什么时候不是你自己?这辈子你都在做自己,你何时成为过别人?
这句话使我看向他,我大约猜到他的愤怒来自何处。那天早晨我们一起去超市采购,他说晚上想要吃我做的一种西葫芦饼,我说这个菜式太过麻烦,我没有时间,然后我就走到了卖比萨和帕尼尼那一区,买了两个帕尼尼。他问我为什么买这种东西来吃,我说第二天我们有课,上课都在荒郊野外,我需要带点吃的。
但是当时他什么都没说?
当然不!他说,哦,你明天要上课。她模仿了他的口吻,是一种有节奏与韵律的反讽。
自打我开始这个项目之后就一直都很忙碌,我想这让他有些不高兴,只是这些不高兴一直在长大而已。
听着有些幼稚。恕我直言,到了你们的年纪,还会因为这些琐碎的事情而烦恼?
这些事……她沉吟,没错,就是这些事,塞满了我的生活。
他到底是在不高兴什么?我问,想要知道最根本的原因。这些浮在表面的行为非常幼稚,至少不是我认为的值得生气的理由。
我忽然想到了我母亲。她突兀地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准备自杀前的一天晚上,正打算要关上房门,我父亲却和她在卧室门口吵了起来。那时候我已经梦游了十年,而且越来越严重的样子。
那时候多大?
十六七岁。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毛病,而且它也成了我的心病,甚至让我不敢谈恋爱。我怕自己的这个缺陷被发现,于是拒绝了好几个对我示好的男生。总之我非常孤僻地活着,也许这也是我梦游越来越厉害的缘由。这么说好像就是一个恶性循环——
总之那天我在床上躺了很久,一直睡不着,然后听到他们吵架。我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大约是她有了一个新的工作,她和一个过去的搞翻译的老同学联系上了,对方说要介绍她给出版社翻译一本书。
这不是很好吗?
是的,现在看来没有什么问题。但那时是四十年前,我母亲差不多是我这个年纪。哦,我没有告诉你,这之前她在国外结过婚,有过一个男孩,但是她把他抛弃了。因为她要到欧洲来,带上那个孩子极为不便。
可那孩子不是也有父亲吗?
这个我一直不太清楚,他们几乎对此绝口不提,我也只是根据他们的吵架内容隐隐约约梳理这件事的,那个男孩的名字应该叫阿廖沙……然后我母亲来到这里,和在使馆工作的我的父亲结婚,差不多快要四十岁才生了我。所以那时候,她打算开始当翻译家的时候,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逐梦的年纪。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很钦佩她。自打她准备干这一行开始,她就在起居室窗户边支了一张书桌。很小的一张桌子,几乎可以藏在厚重的窗帘后面,然后她又在上面摆了一盏台灯。她甚至专门去商店买了一支昂贵的钢笔,她把它关在一个红丝绒的盒子里,像对待珍宝一样对待它。她看上去充满信心,非常坚定。但是她还没有正式开始工作,我就听到我父亲站在门口羞辱她,说她的身体已经像一个松松垮垮的口袋,竟然还想从里面翻出什么花样。
这句话有些伤人……我插嘴,作为一个女性,我觉得无法忍受。
没错,我母亲反击回去,她说我父亲的生殖器已经像一根蔫掉的小西葫芦。
…………
然后他们就在过道里面对面站着,我母亲穿着一件蓝灰色睡袍,我父亲还穿着大衣和衬衫——他刚从外面回来。我站在我的房门口看到了这一切,楼下客厅里亮着灯,但是楼上不怎么明亮。原本那个开关也连通着楼上的一个枝形吊灯,但是它坏了很久,也不知道是开关坏了还是灯泡坏了,总之因为没有什么灯光整个楼上的空间有些阴暗。但是他们也只是那么站着,气鼓鼓站着。后来我父亲转头离开了,他一边下楼,一边脱他的衣服。
那你母亲呢?
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关上了房门。
你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些?
哈,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她把我的问题又玩味了一遍,车子正巧拐进一条弯道,但不知不觉中她开得飞快。雾散掉了一半,前方却仍然有些模糊,大约因为这个,一只鸟忽然撞了上来。她慌忙打了方向盘,车子在路中央漂移了一圈,我的手紧紧地拽着头顶的吊环把手。
最后我们横在了马路的中央。
我们花了大约五分钟才都再次镇定下来。
你刚才问了我一个什么问题?我觉得好像很重要,但是想不起来了,她问。
我也想不起来了,我说。
我们很快到达了会面的地点。我看了一下手表,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但是我们仍然是最先到达的一组。我在群里问了一下剩下的人何时到达,但没有人回复。
我有时候受不了这些年轻人,一点也不懂得珍惜时间,以后一定会后悔。
你后悔吗?
我?
嗯。
我想我有一点后悔。我父亲一直对我的婚姻不太满意。他说,马琳娜,我认为你应该继续读书,而不是嫁给一个高中毕业生。
很奇怪。我说,他对你的态度和对你妈妈的完全不同。
没错,是这样的。他对我期望很高,所以从小就尽心培养我。我学了芭蕾——他甚至利用职务之便,请了以前在圣彼得堡颇有名气的一个芭蕾舞演员当我的老师。我还记得她家有一面大大的镜子,每个周末我都会去那里跳舞,一跳跳了六年。
学费一定不菲。
应该,但他从来没跟我讲过这些,他总是毫无怨言地满足我的任何需求。所以,哪怕后来我母亲似乎因这不愉快的婚姻自杀,我也丝毫没有对我的父亲生出一点埋怨,一点也没有。我甚至觉得,她死了之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然后那个芭蕾舞老师就光明正大地成了我爸爸的女朋友。
哦,我正想着这个,好像不是什么很意外的事。
确实,对我来说也不意外。她人很好——我是说我的芭蕾舞老师。他们之后也没有结婚,但是我爸爸退休之后返回了圣彼得堡,她和他一起回去了,她好像一点都不心疼她在维也纳的那个舞蹈教室。不过我听说她后来也还在那边教小孩子跳舞。
你爸爸竟然没有阻拦?
没错,似乎他只对我母亲苛刻。
这不公平。
哦,我想起来你刚才问我什么了。她忽然大声喊起来,你问我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些,对吗?
好像是。我喃喃道。
我为什么想起这些,为什么呢?她也陷入沉吟。四周寂静无声,但远处忽然传来狗吠,然后电话响了——不是她的,是我的。
Lin,你在哪里?没有看到群里的消息吗?安德烈问。
什么消息?我有些蒙,反问道,你到哪里了?这里现在都没人,我们等了好一会儿了。
我回复你信息了,你没有看到?
我刚才没看手机。
据说今天下午之后有暴雨,所以课程临时取消了。还好我走得晚,也才刚刚开到马焦雷城门附近。
所以现在的意思是说我们今天没有课,大家解散回家?
就是这个意思,你看看群里。
我挂掉了电话,认真翻了翻群里几十条消息,大家都在庆祝这一日意外的空闲,最高兴的莫过于几个本来还没出门的人。
我们白来了。我把手机递给她,课程被取消,说下午有暴雨。
可是现在看上去要变晴。
谁知道呢?罗马的天气说变就变的。
那现在我们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回家?
她长长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饼干屑的缘故,她的嘴唇看着很干,甚至有些裂纹从柔软的唇釉背后冒了出来。
我觉得我得好好想想我为什么会想起我母亲。我觉得我的生活一定是和她有什么联系的,比如说我现在的——我不想用失败这个词——不顺利,我们这么说吧。她依旧在尝试解释上一个问题。
你分析过他为什么这么抗拒你继续读书吗?
有过。我其实也分析过我父亲为什么不愿意我母亲当翻译。
有什么结论?
很可惜都是一些很肤浅的理解。
我认为我可能非常忽略我老公的一些感受。他说得没错,这些年看似我妥协着和他一起生活,比如说我当时大学读了一半就和他结婚,后来我们搬到罗马,以致我的学业顺势就放弃了。那时我怀了孕,但是有大约十年时间我总是流产,我觉得这有些毁了我。不过后来我有了娜塔莎。我几乎刚生完她就觉得得到了解脱,然后我就开始疯狂上学:先读完大学,之后是两个硕士学位,现在是第三个。我前面的学位都和经济相关,这对于我们的事业来说大有助益——但是我知道我不喜欢。我最喜欢的仍是艺术,所以那时候其实我也有某种程度的妥协——你看,我们的生活中充满妥协,他一定也有一些。不过我后来一直都在坚持我自己。可能是他觉得他妥协得更多而感到不公平?
所以他就说他和你待在一起最寂寞?
老实讲我这么分析一通下来也觉得不是根本原因。
那你有问过他为什么吗?
我问了很多个为什么,我们婚姻里的任何一件事都可以成为一个为什么,后来我发现它们毫无逻辑,所以也干脆懒得问。
你说你也分析过你父亲。你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对你的母亲?
这个就更难了。我只能说我觉得他不仅仅是讨厌她,甚至有一些恨意在其中。所以也许他并不是真的不希望她去干翻译的活,他只是单纯地厌恶她。
你有没有问过究竟为什么?
问过。他是在莫斯科附近去世的,离城里开车两个小时的一个郊外的农场,以前是他的老家。他非要回去那里,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年。其实我们都很反对,这意味着芭蕾舞教师也得跟着他到乡下去,我们回去看他也很不方便。而且非常荒唐,虽然说那里是他的老家,但实际上他是在圣彼得堡长大的,我们觉得无论如何他对那里的感情都应该更深一些。不过,他非常坚持,所以我们还是找人把那个旧农场收拾出来——那儿非常简陋,冬天冷得要死。每次回去看他都是折磨——我也只有冬天才有时间回去看他。我一次次从机场往那个小镇跑,眼见着气派的苏式建筑和摩登的现代化大楼拔地而起。
回到家之后,他总会给我倒一杯混了伏特加的热茶,然后我们就坐在壁炉旁边烤火,感觉也没有好很多,我大概在欧洲待惯了,受不了那样的冷。然后有一天,他忽然跟我聊起他小时候的事,说着说着忽然就伤感起来。他说他以为,至少在意大利工作时以为自己更喜欢城市,实际上他发现他更加眷恋故土。然后他提起了我的母亲,说他曾经恳求她和他一起回到圣彼得堡居住——我猜是他快要退休那几年,他频繁地考虑了这个事儿。但是我母亲没有答应。
她非常冷酷地拒绝了我,非常冷酷。我父亲说。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理由,总之我觉得还有很多很复杂的东西说不清楚。他对她的感情是复杂的。
那个芭蕾舞老师呢?
什么?
你爸爸死后……
哦,她重新搬回了圣彼得堡,然后在那里去世。
也许……我斟酌着建议:你们可以试着沟通……我是说你和你老公,看看对方真的想要什么。
我知道他现在想要什么。她很快说,我老公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他渴望和她在一起。
哦?多久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在一知半解的他者的生活里出谋划策、指手画脚。
有一阵子了,七八个月。
发展到什么程度?
嗯……每天都会发消息,在一起时他的身体被她吸引。
那么究竟是精神还是身体?哪一个更多?
恐怕是精神……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怎么认识的?
是他的一个合作伙伴。
那怎么才开始七八个月?以前呢,不认识吗?
我们刚刚换了合作公司,上一家经营不善,已经倒闭。
这是他第一次——出轨——吗?请原谅我这么直白。
不是。
那么有多少次?
记不清了,但至少可说得上色彩斑斓。
那你怎么肯定这次不是一个短暂的“事件”?
哦,我怎么确定?我想,也许是因为他这次几乎拿走了自己所有的内裤。当然,还有剩下的几条,但都是一些穿旧了的。以前他从不带走这么多,可是这一次,我打开他放内衣的抽屉,那里不比七世纪罗马的城郊墓群好多少,几乎被洗劫一空。
这次轮到我沉默了。我想了好一会儿,再也想不出半个问题。
走吧。她说。
几乎是一瞬间,太阳从云层下钻了出来,金光便洒满大地,雾很快散尽,这很意大利。马琳娜重新发动车子,钢铁铸就的空壳铿锵抖动,我们蜷缩其中,跟着震动,之前的对谈如浓雾被驱散,无法再与此刻衔接。内在世界只会在百叶窗和遮阳板背后发生,在这样的旷野山林,很快就会被阳光打散,只留一点在消失的边缘,距离遥远,模糊不清,没有重量,动荡不定。
2
马琳娜在那之后很少在课程上出现。一方面她自己也有了新恋情,这就是她一直没有回家的原因。在对方家里她很少梦游,即便有,也只是直挺挺坐起,然后很快躺倒继续睡。另一方面,她与丈夫开始离婚大战,如果年龄不能阻挡她求学的渴望,那么金钱可以。公司和财物怎么分配,比亚庇的大坑里又挖出点什么二世纪的东西更能让她集中注意力。
然而众所周知亚庇那一片交通不便,所以我也从未有过独自从荒郊直接回家的经历,往往都会有人载上一程。住在市中心有多重便利,搭乘顺风车是其中的一项。
如果就这样一直开下去,会开到你家。安德烈这样说。干脆送你回家。他也总是这样讲,但是他一次也没有把车开到我家。最远的一次是停留在了奥勒良城墙附近,亚庇古道北部的底端。从那里走路回家得三十二分钟——谷歌地图这么说的,可我花费了一个多小时,因为只要出门,我就总会绕道到罗马国王站的iN’s廉价超市买一些蔬果奶酪。
最早亚庇古道的尾巴是不是终结于奥勒良城墙,我不是很确定,因为奥勒良城墙是公元三世纪的产物,环绕了整个罗马七座山丘,加上战神广场,以及台伯河右岸的特拉斯提弗列区。考古课教授在这面墙前曾让我给大家科普中国长城的知识,我把地图打开,展示它们长度与框架的不同。城市的道路在如今亚庇安提卡大道的终点开始四分五裂,蛛网一样打开。实际上亚庇古道交通不便,已经属于过去的过去,现在承担重任的道路叫新亚庇(via Appia Nuova),由格雷戈里十三世于1574年开辟,直直通往圣乔万尼。即便通行多次,我也总遗忘有条笔直的道路通向我的住处。
我载你一程。一天傍晚结束考察之后安德烈说,我正好要去一下圣撒比纳圣殿,要和我一起去吗?他这么提议。
哦,多谢。我钻进那只小小的菲亚特,把我放在你最方便的地方就好。我想要快点回家,你知道的,年纪大了之后就体力不支。
拜托,不要总这么说,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你的年纪。
谢谢……为什么要去圣撒比纳圣殿?那是什么地方?
你知道我一直在做中世纪研究吧?
嗯,我知道。你很喜欢罗马诺教授的课。
是的,我很喜欢这个巴西利卡,是五世纪的一座教堂,但和我们之前看过的那些一点儿都不一样——你如果去,一定会感到吃惊,因为它……非常空洞。
非常空洞?
是的,是古典的长方形空间,科林斯圆柱,装饰非常简朴。以往我们去看的那些中世纪圣殿,比如你住处附近的圣母大殿,往往都相当复杂华丽。可是这个很不一样,它干净纯粹,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因为不太知名,也没什么人去,游客即便走进去,也不会待很久,那些简洁让他们感到无聊。
可能因为来罗马的人眼睛总是很忙,需要争分夺秒看更多东西。
也许是这样,我不知道……但我喜欢它那些木制天花板和两边那一溜小窗户。进来的光线并不充足,使堂内显得很晦暗空旷。
听上去充满感情。
什么?
听上去你对这个圣殿充满感情。
确实如此,也许它是我价值观的某种隐喻?
比如说?
比如我曾经很轻易地喜欢上一个女孩,她很漂亮。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就在阿文提诺山这一片,你知道那里有个“从钥匙孔里能看到圣彼得”的景观吧?
是的,非常热门,我还没有去看过,但我知道那里是约会的好去处,还有一个观景台。
没错,那里确实是一个约会的好地方……她来自希腊,长得很漂亮,我被吸引了。那个傍晚我们就在那一片待了好久,原本我准备在柑橘园那边跟她告白,但我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
我充当了她的导游,一路都在跟她讲解各处的历史知识——她来罗马就是学习艺术史的。然后我发现她对这些介绍毫无兴趣。
我猜她在圣撒比纳圣殿没有待足五分钟。
你猜错了。安德烈轻笑一声,她甚至没有待足两分钟,她走进了那个木门,站在尾部瞄了一眼,说这么破旧,然后就走了出去。我都没来得及告诉她那扇门是五世纪的产物。
所以呢?
经过一个下午之后我发现了她的空洞。但是这个空洞和圣撒比纳圣殿的空洞毫不相同。
怎么说?
一个充满无知,一个纯粹简洁。
听上去你很苛刻。
也许是的。
他把我放在了奥勒良城墙前的马路。真的很抱歉,我没办法去市中心,我想在六点钟关门之前去里面待一会儿。
没有关系,在这里下车已经很方便了。我说,让我们把事情都弄得简洁一点。
那一个学期的考古课程结束之后,我去了趟希腊,见到不少希腊的女孩,她们都长得好看。偶尔一个瞬间我会想起来安德烈所说的空洞,但这个东西你很少能从陌生人身上寻得。我感觉自己被感染了一点偏见,只因为几句简短的叙述,就使我把空洞与希腊女孩联系了起来。
回到罗马时已是八月下旬,城中的许多商铺仍然关闭大门,大家还在度假。有一天傍晚我搭地铁去两站以外的大型超市采购,在车厢里巧遇安德烈。他从圣乔万尼那站上车,看到我他的脸就贴了上来,络腮胡子刮到了我的唇角。我还不习惯贴面吻,分不清左右。安德烈有技巧地不留痕迹地避开了我的笨拙,他先问候了我的左脸,又问候了我的右脸。
他看上去神清气爽,眼皮深,鼻子挺,除此之外他卷发染了色,连胡子也一起染过,收拾得干净又整洁。
安德烈带着一个朋友,平头,有点胖,笑眯眯的,一脸惭愧的样子。我喜欢那样的惭愧,它显现在别人的脸上的时候我就有了一点安全感。因为我遇到他们时也有一点惭愧。我身上穿了白色的居家短袖T恤,下沿不知何时被滴了一滴姜黄色的油点,不是很圆,是一个中心向四周辐射的模样,它没有棱角,也不规则,看上去油腻又平庸。我出门之后才看到。
真开心在这里碰到你。他说。
我也很开心。我回应他的真诚,由衷地说。
啊,正巧,我们明天计划去海边玩,如果有时间你可以一起来吗?
好啊,我说,在罗马待了这么久,我还一次都没去过奥斯提亚。
那我明天来接你。
顺路吗?
不能算是,但是很便捷,不要担心。
哦,除了我还有谁?
马克。他指了指身边的朋友,那人冲我友好一笑。安德烈接着说,还有上次的那个女孩。
他没有说得很明确,但我想大概就是那个希腊女孩。我以为他还会叫几个共同的朋友,没料到仅此而已。和陌生人一起出行让我感到有些不适,但迫于已经答应,所以只能了然地点了点头。
在那家大型购物中心,我过于沉迷在商品里,推着购物车从一个货架走到另一个货架,买了酒、巧克力、奶酪、酸奶、牛奶,各种螺旋粉、宽面以及冷冻的蔬菜和猪排、鱼排,直到觉得背包和购物袋实在装不下这些东西才遗憾地排在收款台前的长队里。
我急于把家里的冰箱填满,这样的后果是我扛着这些东西走出超市时身子歪向一边,右侧肩膀下沉。整个过程里我都没有停下来想象,一路上安德烈和希腊女孩的片段也这么缀在我的身侧,缓解了某种现实中的压力。
几个月之前,在车上同我谈到那女孩之后不久,安德烈把她带来上过一次课,傍晚从荒郊野外驶出,一行人一起去泡吧喝酒。我实在是羡慕希腊女孩的社交速度,她自然大方,又有一点可爱,没有人会讨厌她,至少一开始没有人会讨厌。
人们坐得密密匝匝,安德烈和希腊女孩坐在了一起,我挤进两人身边唯一一个空位,很快就喝到头晕。酒吧里只卖酒,不得已我要了一杯看上去像果汁的酒,然而入喉激烈。其间我一直想要看看安德烈提到过的空洞,但也许酒吧里太过吵闹,没有任何的空间留给空洞,我只能耐心观察。我想起了一次在Z20看的名叫Cristal的展,一个画家写了一篇小说,很短的爱情小说,然后画了很多人物插图。这些画作凌乱地嵌在美术馆里,我转悠了半天才大致捋清楚男女主人公的线索。希腊女孩和安德烈是那些插图。我竖着耳朵听这些插图上的文字:
下个月我们在那不勒斯有一个活动,你愿不愿意来?安德烈问。
什么活动?正式还是非正式?
一个关于那不勒斯考古的workshop(工作坊)。
温度怎么样?
什么?
那不勒斯的温度?
我会说,气候宜人。
那么我穿这样可以吗?希腊女孩指着自己身上的黄色连衣裙说。
非常完美。安德烈由衷称赞。
这是我母亲的。
真的吗?那么它算是一件古董衣喽。
嗯,我母亲以前穿着它表演过钢琴,她曾经有一个很短的时期是钢琴家。
希望有机会能听她演奏。
不可能了,她已经去世三年了。
哦……我想说,我很抱歉。
没关系的。那之后我就把她的衣服都整理了一遍,但是大部分都没有扔掉,包括一条深绿色配金边的纱裙,现在这些样式好像又流行回来了。还有一件好像是结婚酒会上穿到的白色礼服裙。
那么以后你结婚时会穿吗?
也许会的,但需要改一改。
你有意中人了吗?
别开玩笑了,还早着呢。
他们都笑了起来,希腊女孩用手拂过脸颊边一绺卷发,漂亮的脸蛋上浮现自然的红晕。笑完了之后,一种奇怪的尴尬开始诞生于我们的桌面,这时候安德烈转向我,以一种扭曲变形的口吻问:
这个奶酪的口味还算合口吗?
当然。我再一次欣赏了他脸上的尴尬。
晚一点他顺道送几个人回家,继续在车上聊着一些琐碎生活的细节。我没有加入谈话,把脸转向车窗的一面。夜晚遮蔽了许多事物,但我还是可以想象它们白天的样子。歪歪斜斜的城墙过去就是台伯河的一道湾口,黄色的河面在冬天显得更浑浊,不过到春天就会清新许多——虽然也不会大好。奥勒良城墙下荒草丛生,遍地垃圾:颜色古怪的卫生纸、揉捏成一团的易拉罐、碎裂的酒瓶、腐烂的果核、各种残渣和瓦砾在马路的边缘闪现。在夜里,它们都成为巨大的空洞。
我仍被放在一个地铁口。然而很快,当我下地铁时安德烈打来电话:
我希望你不要指责我。
为什么这么说?我明知故问。
上一次我明明那样评判过她。
这没有关系,安德烈,我们谁不是两面三刀呢?我说了一个中文词,紧接着解释了它的含义:dishonest or deceptive behavior(不诚实或欺骗行为)。我选择用两个面部和三把刀子形容目前大家的状况,皆因其他外语词似乎无法形象地表达我要说的内容。
你已经把她送回去了吗?我问。
没有,她接到一个电话,有个朋友约她去酒吧。
我们不是刚从酒吧出来?
但那是另外一拨朋友。所以我把她放在了他们约好的地点。
我抬手看了看时间,已经夜里十一点了。她真是一把社交好手。原本我想这样说,但又觉得这种句子似乎隐含了某种性别张力与不满。这不是我,甚至永远不可能成为我的一部分。另外我也不想自己总是处在评判他人的位置上,时间久了会养成一个坏习惯。
安德烈,让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是要追求她吗?
这个我还没有想好。
为什么?
我总是能够感受到那个空洞。
拜托你说得清晰一点。
就是那个空洞,我说不清楚,总之我即便被她吸引,也觉得并不充盈。
好吧。我说,现在我目眦欲裂,急需睡觉,哪天你想清楚了我们再谈。
所以迎来了这样的一天。
有些时候就是这样,即便我立志要坦率地做我自己,也还是有很多时候做出违背内心的行为。比如说我并不想和两个陌生人一起去玩,甚至其中一个还有巨大的空洞,而另外一个则拥有永恒的羞惭。我仍然不舒适却强颜欢笑着挤进了安德烈哥哥用旧了的小轿车,跟着他们一起去海边。
花了半个早晨接上所有的人,安德烈的车子又一次拐到了亚庇这条道路上来,从这里有一条线路去奥斯提亚,尽管并不是直线,但显然比城里堵来堵去要快速得多。
啊,这条线路我已经走了无数次了。希腊女孩把车窗摇下,兴奋地说,每次都还是觉得心旷神怡。
她扎着两条小辫,系着一条白底黑色波点的发带,中间贴着头顶,两边缠入发辫里,看着有些俏皮。天气并不晴朗,但她还是把墨镜架在鼻翼,两只大眼半露不露,她用了大片红灰色眼影,这让她的轮廓更加突出。希腊人的骨相结构十分漂亮,这是她的底气。
哦,Lin,你过得好吗?真开心可以再次见到你!想你!你最近都发生了什么?快点告诉我,我感到好奇。她兴奋地问。
哦,马克,讲讲你的故事。上次你说的那个女孩,你们还有联系吗?我希望你和她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她热情地问。
她好心鼓励着沉默的我们,但确实让气氛些许活泼起来——至少马克开始讲他的故事。他和前女友刚刚分手——根据他们零星的对谈,我是这么理解的。他简单地描述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说:
总之我看到有一个男人跟她走在一起,当时外面很黑,我看不清楚那个人的样子,但是我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他身形有些胖,谢了顶,至少头发不多。我看着他紧紧搂着她,忽然我就觉得没办法继续和她待在一起了。我是说,这是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不知为何我有了一种羞耻感,就是我觉得她怎么会和一个这样的人待在一起,而且他还在她的脖子上揉了揉。我忽然就觉得恶心,连同她也一起厌恶……我好像跟你说起过这个,不过后来我没讲,就是她来找我,问可不可以重新在一起。我一方面发现自己对她没有一点感情,这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另一方面,我觉得放松,就是忽然从一段关系里跳出的放松。我跟她待在一起有些久,现在一个人也非常好,我享受这种久违的自由……总之这种放松让我十分开心。
这样太好了。希腊女孩说,你知道,我有一瓶很好的红酒。我们可以这样,晚上回来时去我那里,我们把它喝掉,喝完了能睡个好觉。
啊,谢谢,不过我最近都睡得很好。马克委婉地拒绝。
她点了点头,但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回答并不能让她感到满意。在她即将转而和我搭话时,我急忙向安德烈发问,我们只是去海边,还是有些什么别的地方可以看看?
我们可以先到奥斯提亚安提卡转一圈。他边开车边回答我。
奥斯提亚安提卡是我们的考古课里的一处地点,是位于罗马奥斯提亚的一座古罗马时期的港湾都市遗迹。由于砂石堆积,现在奥斯提亚安提卡距离海岸线已有3公里。据一些已经不可考的资料记载,这里在公元前7世纪时就已经有城市。但按照实际考古记录,这座城市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公元前4世纪初期。在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2世纪时,这里曾是罗马海军的主要据点。公元2世纪时,城市发展达到鼎盛时期,但由于砂石堆积导致港口淤塞,城市人口逐渐减少。罗马帝国末期,奥斯提亚安提卡被废弃。848年爆发基督教与伊斯兰教间的海战,而基督教一方获胜。
为了方便马克和希腊女孩不浪费门票,安德烈利用有限的时间在车内给他们科普这些内容。马克尚能勉强听着,但希腊女孩显然倍觉无聊,我最怕记这些时间轴……我们去那里能看到什么?
有一些古遗迹,一些房子、街道什么的。我说,你去过庞贝没有?
啊,我去过。女孩说,很多屋子……你知道我们希腊也有很多这种遗址,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我几乎要忘掉了。没错,我在希腊看了好几个这样的古遗址。我点头道。
是的,我几乎要对这种东西审美疲劳,所以那地方——我是说奥斯提亚安提卡又是一个全是残迹的地方?
也不能说完全是。安德烈纠正,我觉得它比庞贝更精致,而且布局更合理、规划更有秩序一些。虽然说面积不如庞贝那么大,但是你不会把自己搞丢,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在遗迹中漫步,欣赏各种保存完好的建筑、壁画和马赛克,还有几处最重要的古迹,包括浴场、主要的交易地点,以及一座专门供奉朱庇特、朱诺和密涅瓦的神庙,还有私人住宅、工厂和喷泉,你可以站在街道中心想象古代罗马人的生活。
哦,罗马到处都是这种东西……可是现在并不早了,我们到那里应该就两点钟了吧,还有时间去海边吗?如果傍晚再去,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她说,到时候连日光浴都没法晒,海水也会变得很冷。
我们都知道她想要表达的含义。
我们最多只在里面待一个小时。安德烈耐心解释,你来罗马之后不是还没有去过?这是一个值得去看的地方。
哦,Lin,你之前去过吗?她回头问我。
去过一次。
马克,你呢?
小时候去过。
那么你们都已经去过了,不必因为我而浪费时间。而且,你只跟我说今天去海边,我不太习惯忽然有新的行程。
最后一句话是朝安德烈说的,听得出来里面有些不满。
安德烈在烈日之下为希腊女孩涂好了助晒油,她滑溜溜地平铺在躺椅上。安德烈和马克下海去了。我坐在遮阳伞下一边喝柠檬茶,一边看书。
你在看什么?
嗯……一个小说。
什么小说?
《午夜图书馆》。
讲了什么故事?是幻想类小说?
嗯……很难总结故事,就是一个女的过得不很顺利,然后她的猫还死了……绝望之下,她就自杀了。自杀后,她来到一个图书馆。这座图书馆里的每一本书的内容都是她做出不同选择后将经历的不同人生,只要翻开书,她就能进入新的人生。然而只要是活着就总是有不顺畅的时候,新的不顺畅会更替旧的……
哦,又是一个老生常谈的作品。
看上去是这样的,但仍然能够被安慰到。
比如说?
比如说?我重复了她的问句,慌忙翻到一页自己画上标注的地方,试图念出来一句颇富哲理的内容:“当你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时,你会忘记世界有多大。你对那些经度和纬度的长度毫无概念。就如同,你对任何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宽阔度毫无概念。”
然而念完之后我感到了后悔,这种畅销书的内容都多少有些轻浮,于是硬着头皮补充一句,故事是没什么意思,意义也很通俗,不过适合普通人来读。
你有没有觉得……她冷静却有些嘲讽地看了我一眼,没有继续对我手上的书发表其他的观点,忽然转移了话题,男性很不乐意女性有思想。
我不知她为何忽然说这个,但还是回答,我现在的感受是还好。因为我不是女权主义者,所以对这方面的关注不多。
哦,这不是女权主义。她纠正我:我是说,他们总是想要打压受过教育的女性,从各个角度削弱她的力量。
啊。我了然地回应了一声。
比如说——她继续斟酌着,比如马克,他的女朋友是个很优秀的会计师,至少赚得比他多,但是我觉得他一直想尽办法贬低她。
我对他的事一点都不了解,我说,所以没办法……
那我们来说说安德烈。我想你能看出来安德烈想要追我。但是就是这样,他总想显示他“专业”的一面以削弱我的自尊。
专业的一面?
就是那一堆历史。
我想他只是想让大家了解一下,你知道我们这个专业的人就是干这个……
不,你可能不了解,有些男性非常畏惧受过教育的女性,所以他们想尽办法打压有独立头脑的女人。
我点了点头。不想与她有争执,但也不能否认她说中了一部分的事实。
所以我一直都很难。她的话题回到了自己身上。她说,我可能总是让男性感受到某种压力,所以他们就急匆匆想要证明自己。但是他们选择的途径是削弱我,这让我感到厌恶。
你可以直接告诉安德烈你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怎样?她忽然诧异地反问我。
嗯……就是你刚才说的。
我并没有不喜欢,相反,我觉得有趣,欣赏他们这些愚蠢的行为让我感到有趣。有时你必须扮演一个傻瓜的角色来愚弄那些认为他们在愚弄你的傻瓜。
我在心里反复重述了这句话,这里面出现太多个“fool”这个单词,有时候是动词,有时候是名词,我的脑筋转不过弯。然后我干脆放空自己,好奇这个单词的释义里是否有一个含义是“空洞”。
隔了好一阵子我们都没有讲话,两双眼睛都盯着远处的海面。我没有继续看书,任由那些人影在烈日中、在我的瞳孔里晃动。奥斯提亚的海滩热闹非凡。
你看到他们了吗?忽然她问。
哦,我被拉回神,老实回答,我没看到,我在发呆。
好,她说,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要选择他们其中一位交往,你会选择谁?
必须选择?
是的。
安德烈。
我猜也是如此。她哈哈大笑,你有些喜欢他。
让我现在回答你,刚才你说有时你必须扮演一个傻瓜的角色来愚弄那些认为他们在愚弄你的傻瓜。我也会这么觉得。我忍不住回嘴。
她品尝了我这话一会儿,我不确定她的头脑是不是好用。于是我补充了一句,安德烈不是傻瓜,而且所有的关系都未必非要与性相关,至少那不是我的重点。
你说得没错。她也很诚挚地点头,而且我喜欢刚才你念给我的那段内容,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在都不是能够被估量的。说完她将头转了回去,继续趴在了软椅上。
安德烈这次没有预先把我放下,而是把马克和希腊女孩送到了安娜妮娜地铁总站。马克在希腊女孩的劝说下最后决定去她家喝完那瓶上好的红酒,安德烈说他晚上要和家人一起吃饭,而我斩钉截铁声称自己非常疲惫。
我们与他们彼此拥吻告别,约定下一次一定再见。浓烈热情蒸腾着道路边零星的草木,然而几乎是关上车门的一瞬间,安德烈就踩满油门驶离了地铁站前的环形道,毫无留恋。一路上我们没有怎么讲话,但是我反复回味希腊女孩的话,觉得可能在彼此的眼中,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认为其他人多多少少是个笨蛋,或是有着大大小小的窟窿和空洞。这种自负不会轻易被削弱——但总有人在关系中想要占据上风——任何关系。
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快到我家时一直沉默的安德烈忽然说,我明明知道我厌恶那种……他挣扎着想要选择一个词语,但是犹豫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新词,最后他放弃,就是那种。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继续?我心不在焉地问,专注看着眼前的道路。
最可恨的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本打算告诉他应该拐进哪条巷道,但是他根本没有给我说明的机会,而是飞速开了过去,且逐渐远离。他陷入了一种谵妄状态,其间我喊他停下好几次,但是车子仍是飞快地穿过了拉特朗前方的车道、斗兽场前方的车道、橙园前方的车道。等他冷静下来时我发现我们来到了圣撒比纳圣殿。
啊,抱歉。清醒过来的他如是说。
反正我也没来看过。我看了看表,就是有些可惜,现在已经快七点钟了,这里应该早关了。虽然这么说,但我还是推开车门走了过去。我踩过几块巨大的石砖,走到了教堂的入口。门上写着:4月1日—10月1日,七点关闭。
夏季七点才关。我转头对安德烈说,也许可以试试。我伸手推了推门,还开着,于是走了进去。这是我第一次到圣撒比纳圣殿,即便傍晚的光线还未退去,但殿内已经是灰蒙蒙一片,中世纪的窗棂并不宽敞,整个空间十分简陋,除了一种不纯粹的灰黑色空洞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安德烈也跟着走了进来,站在后面缄默无声。可就是在这样的空洞之中,我感受到了极度的宁静与充盈。我了解了安德烈的描述:空洞和空洞的内容有所区别。
那晚我在这座小山包上与他告别,一个人在罗马的晚风中散步回家。激烈离我远去,心中只余富足。后来我再也没有机会和安德烈谈谈圣撒比纳圣殿。自那次之后,他就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之中了。整个欧洲陷入困顿的半年之前,他就已不再出现。有知情人说他掉进了某种情绪旋涡——“过于强烈的艺术感会使人痛苦脆弱”——那个人还这么说。安德烈的痛苦透过一道幕帘被人观看,那是一条舌头,滚筒洗衣机一般旋转在口腔,把黏着的一切冲淡,拧干,皱巴巴地晾晒在他人阴暗的耳廓。
3
下半年的考古课安德烈一次都没有出现,但我们几乎也不再往亚庇的方向去。十月的罗马几乎还在夏日的尾巴,路德维卡说要去亚庇走走,但她直接先把我载到了亚庇有名的别墅区,各种考古发掘不是嵌在院墙就是摆在大门前。她把车开到一个庄园的入口,穿过前面成片的苹果树林,就是她男朋友家的豪宅。
你在车上等我,还是和我一起进去?
我可以在那片树荫下的长椅上坐着等你吗?
也行。她轻柔地关上车门,说,我很快就出来。
我坐在树下刷手机,翻到一张女性的自画像。她躺在遗址残迹里,身下是倾颓砖石与破碎的雕塑,植物在她的四周密密麻麻生长,有一些钻进她的血脉。她和那片荒原长在了一起,看上去很疼。画家引用了一段胡安·赫尔曼的诗:
希望常常辜负我们,
悲伤则未尝。
因此有人以为
已知的悲伤
胜过未知的悲伤。
我在那片小树YfApIW7SgTwuLVxMdU8m3Q==丛中等了路德维卡很久,腿上被蚊子叮了好几个鼓包,后来她终于从矗立在中央的古典建筑的背后走了出来,黄色碎花裙摆在初秋轻拂。我想跟她讲讲“淡黄的长裙,蓬松的头发”,但很快发现不合时宜。她流着眼泪,黑色的泪水冲垮了纤长的睫毛。
一个牵着狗的男人跟在后面,看到我之后,他打了一个电话,很快拐进旁边一条人造的弯弯曲曲的窄路。那条路不是通向苹果园。黑色的拉布拉多朝我们的方向挣扎,还是被不情不愿地拽走了。
怎么了?我问。尽管我想我似乎知道答案,还是多此一举。
有纸巾吗?她说。
我没有带纸巾。我一边回答一边在包里徒劳无功地翻找。后来我指着挂在帆布包侧面的一条半窄不窄的丝带问,这个可以吗?
她抬眼看了看,摇了摇头,走向一棵苹果树,用力擤掉了塞了好一会儿的一团鼻涕,把剩下的半截抹在了树干上。可能动作用力,一颗苹果落了下来,并不是很大,长得歪七扭八。
这里的苹果很甜,你想要的话可以摘回去一些。她带着鼻音说。
树下落着一些苹果。才刚八月,它们就像是熟了好一阵子了,似乎没人采摘,自生自灭,于是堆积了大片褐色的腐烂物,挥散着发酵之后的浓烈气味。不久前我因为无聊而在这个树林里乱走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一只,它几乎是爆浆式地炸裂开,再往下是成群逃散的小东西。我赶忙把眼睛挪向一边,懒得仔细观察。
我们要不要出去?我看她已经基本抹干净了脸上和手指上的黏腻物,指着大门说。
但是她回到了我先前待着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她的裙子很短,她的臀部一定接触了那个从公元前3世纪就已经存在的石板。尽管还是夏天,我仍然为她感觉到凉。
把这个垫在下面。我伸手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她——《德古拉公爵》,黑色的封面,有几只烫金的蝙蝠在上面飞。
不用。她斩钉截铁地拒绝。我只好在她身旁坐下,随手翻了翻书,纸张软绵绵的,一点也没发出声响。这本书引人入胜,我刚才看了一段,还想继续看下去,但犹豫之后仍是正襟危坐,同她一起陷入受难模式。
其实,如果不是路德维卡的悲伤,这栋位于亚庇的豪华庄园还是非常宜人的。哪怕是坐在树下读书,都使我感叹金钱的魅力。苹果园的西侧是大片的草地,有自动喷水器定时浇灌,我坐在树下的一个小时之内,它们在不同方位喷洒了两次,发出柔和的沙沙声。而它东侧的建筑,像一栋简易却复古的小型城堡,当然不是古罗马风格。据说这亚庇一带都是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有钱人的资产。据说,只是据说,一个世纪以前亚庇的发掘还得多靠这些好莱坞明星或者各国富商们的赞助。他们在当时以极低的价格买到了这条伟大的道路两旁的土地,此后在上面为所欲为。所以一路看过来,什么样子的建筑都有。在路德维卡开过这栋屋子之前,我们还经过一个更大的英式结构的庄园。
因为有这么一座堪称古老的建筑的耸立,尽管大部分的建筑风格统一,每一片区域都被巧妙地划分,但还是显得有些抑扬顿挫。尤其是那个小小的有尖顶的屋子,上面爬满了薜荔。最上面的塔楼里开着一扇小窗,我以为那是一个废弃的阁楼,但抬头仰望时却看到一个穿着蓝色睡衣的人正朝下张望——我猜测的,以那个姿势而言。他站在窗口好一会儿了,从路德维卡走到苹果树前开始。
斯托克笔下的德古拉活了几世纪之久,在特兰西瓦尼亚的山谷拥有高耸的岩石城堡,城堡底下有河流围绕,城堡内的阶梯狭窄,房间如同监狱牢房。现实中的德古拉城堡是位于罗马尼亚的布兰城堡。当年,斯托克为了写小说,考察和研究了不少古堡,他虽然没有亲身到访,笔下的德古拉伯爵所住的城堡却是栩栩如生。在读到这本小说之前,吸血鬼电影看多了的我也造访了那里,对实际的堡垒大为失望。然而现在,我却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电影,感受到了苹果树林里难以描摹的阴森。
那个人在看你。我忍不住朝路德维卡说。
哦,不用理他。
不是你的男朋友吗?
不是,他是我男朋友的朋友,有好一段时间了吧,一直住在这里。她回答我说,瞄了一眼我没有塞进包里的那本书。他和你一样,特别喜欢看这类书,现在他也在写一部关于吸血鬼的小说,所以他搬来住,说这样更有氛围。
那座楼是旧建筑吗?我心里感叹有个有钱的朋友真好,但却问出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只有这个是中世纪建筑,剩下的都是以前的旧谷仓和马厩改建的。他爸爸是建筑师,你也看得出来,现在这个园子里都是帕拉第奥建筑结构。从那个门厅进去——我真希望可以带你去看看——你现在要去看看吗?趁我们还没有离开,毕竟我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哦,还是不了。我赶忙拒绝。
嗯。她好像松了一口气,继续说,进去之后就是一个大厅,客人们通常都在那里聚会。丰富的黄色配色,深棕色大理石,浅色调墙面。传统家具骨架优雅,水晶吊灯有些奢华,里面也有很多野花和植物标本室,二楼的墙上到处都是画。有些我认得出来,有些是无名者,他们在等待。刚才我也在那里等待。
他们在等待?
哦,这只是一个隐喻,或者暗喻,或者双关?买画的人等画家死掉或者出名,哦不,等着这些画升值——终极目标。他们已经很有钱了,就不能单纯地只欣赏画。
也许他们就只是单纯地欣赏画,只不过我们以为他们在等待这些画升值。
你说的也有道理。
你为什么在那里等?
因为我不想在一楼等,那样的话我离他很远。你知道,一进去是客厅,然后右手边是壁炉、迪斯科球和由抛光黄铜制成的酒吧,石楼梯通向地下室电影院。这些都是普通客人才去的地方,我通常都会去二楼。那次之后,他把我拽上去之后,我一直都直接上二楼。他的房间很朴素,想象之外地朴素。但是也有一个很值钱的地方。
什么地方?
那屋子有一个小阁楼,外露的倾斜屋顶和厚实的橡木桁架搭成的那个空间是这栋屋子的标志。一扇大大的玻璃对面是广阔的土地,包括林间小径和亚庇那一大片遗迹。什么都不用干,只坐在那里就好。我以前常常在那里一坐就消磨掉好几个小时。
她把屋子刻画得非常细致,就像是要记录一段马上就要被遗忘的记忆。我们其实离那个房间并不遥远,但是也只能靠记忆想象。也正如她说的,从这一刻开始,无论现实的距离是多少,她大约此生都不能够再次抵达那个空间。
你说你上次被拽上去?
嗯,不是上次,是有一次。我成为他女朋友的那次。
为什么被拽上去?
因为他想和我做爱。
然后呢?
几乎……做了。
……那你刚才在等什么?
等他把我再一次拽进去。
什么意思?你不要告诉我,你把我揪来和你一起,让我坐在这些苹果里,就为了等你们做爱?
我一个人不敢来。
为什么?
心理层面的原因。比如现在,你现在和我讲讲话我会感觉好很多。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你为什么哭?
因为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有些烦恼和她这样讲话了,好像是在绕一个莫名其妙的圈子。而且我看到她的情绪似乎已经稳定下来,所以再一次建议说,那么,我们现在离开吧?
让我再坐一会儿。
可是这里是别人家。
有什么关系?他们知道我,而且我们已经进来了……刚才那个人,就是牵狗的那个,他是这里的负责人,用个古老的词来说,是个管家。你没看到他已经默许我们坐在这里了嘛,甚至还给我们留出了空间。
原来如此。我说。此前些微的不自在松弛了下来。因此我继续问,既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为什么说不会再回来了?
因为什么都没有发生。
如果你继续绕弯子,我就自己离开。我忽然恼怒起来。这种恼怒有些荒唐,比我想象的要严重一些。
确实因为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诚恳地说,是我来找他的。在这之前他曾经跟我说过,我们是朋友,不是恋人。
然后呢,你爱上他了?
我想是的。
如果你乐意从头讲这个故事,我会很感谢。我是说如果我们还要继续在这里坐下去不离开的话。
其实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
随便一个地方,只要是线性的就行。我不耐烦地说。
那好吧。我和他是高中同学,他是英国人,来罗马的时候还在读高中,我们一起上了一个国际学校。你知道国际学校都很贵。我家里条件一般,但是我父母舍得给我花这个钱。不过现在看来,那些钱花得相当不值。
也许有些作用,我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进到这样的别墅里来。
哈,你进来?你还在房子外面好不好。
如果你有时间讽刺我,还不如讲你怎么再也进不去。我尖酸刻薄地回讽。
然而她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我父母的投资有点用,是我自己不争气。她有些忧郁,在我看来丝毫不惹人同情,只是饶有趣味地听她说这一小段情史。
他只在罗马待了不到一年,之后就回了英国。其实那时候我们不很熟悉,直到去年,我从伊拉斯姆斯交换到法国,我们在那里相遇了。那是圣诞节前夕,回国前我去一个朋友家参加聚会,没想到他也在。他问我圣诞节我要做什么,我说圣诞节我要回罗马,然后他说太好了,他圣诞节也要回来。
我猜他是为了你才要回来?
也不完全是。她说,他的姨妈一直在罗马生活,就是我们刚刚经过的那个面积很大的英式风格的花园。
原来也是他们家的,很漂亮。
没错,我也觉得很漂亮,但是他姨妈总说这里不行,还说以前她在英国的住处四周围绕湖泊,有着带围墙的花园,甚至还有一座农场,能供应新鲜水果、蔬菜和蜂蜜。
哦,贵族生活。
他们确实是,但不是那么有名的家族。
然后呢?
他大约好久没回来罗马了,也很有新鲜感。所以他怂恿他的父母也跟着一起来度假,顺便过圣诞。然后他们就在那个大厅里办了一个小派对,再然后他就把我拉上了二楼那个房间。然后我们就接吻了。
再然后?
再然后他说我一定很累了,我也喝了很多酒,一定醉了。他抱着我说我们睡吧。
哦,然后呢?我不自觉加速问道。
然后我们就抱在一起睡了一觉,就是睡了一觉。
没有别的?
没有别的。
第二天呢?
也没有。以后一直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我是说,生理问题?心理问题?特殊癖好?柏拉图?
我也不知道,我也会问。不过每次问,他就说一点点他的故事。我就慢慢靠这些故事拼凑他的心理和生理状态。路德维卡陷入回忆,他说起过他的初恋,在伦敦认识的,一个真正的贵族小姐。他不肯说他在她那里受到了什么伤害,总之那时候他来罗马似乎和那件事有关。之后他就成了一个花花公子,什么都想试试。尤其是到巴黎之后,他过了几年放荡的生活,再后来他觉得他不能那么继续下去。他很不快乐,似乎也常常想到自杀。
总之他有他的苦恼。我知道一定有一个很深的症结,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不过我也没有总是逼迫他,我就是问一问,尤其是当我们已经做足前戏而且我也能够感到他的欲望的时候——每到关键时刻他就躲开了。
生理上……
我百分百肯定他没有问题。
那就很奇怪,而且……我再次环顾四周,我们这么两个外来者坐在这里说这家的少爷性能力这件事也很奇怪。
哈哈!她终于有了一点笑意,继续说道,有一次,他终于被我问烦了——我想是的——那时候我们躺在那个阁楼上。说是阁楼,但其实并不小,我们都一米七左右,站在上面直行也绰绰有余……他忽然站起来,不过似乎他很小心,脖子总是弯的,我想要告诉他就算他挺直脖子也不会撞到天花板。然而他就那么弯着脖子跟我说,我的假期结束了,现在我要回到巴黎去。
我说我也要回到巴黎了,我的课程还没有结束,并且我打算在卢浮宫实习。然而他听我这么说之后,就说那好,我不去巴黎了,我要回到伦敦。
什么意思?
大概是告诉我他不想和我再见面。
因为你不断追问他为什么不做爱吗?那时候你们交往多久?
不到一个月。
从圣诞节开始?
没错。
比我想象中短。那你问他几次那个问题?
不太记得。每一次做完前戏我都问。只要见面都会,而且有时候一天会有好几次冲动。
不可理解。然后呢?我发现自己真的开始对这个故事感兴趣了,与此同时,我也觉得她问“为什么”的次数有些过多。
然后我就哭了。我问他为什么……
又一次……我心里默默说,如果我是那个男的也估计不想再次见到路德维卡,不管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只不停地发问这件事也会让人崩溃。
不过那天他给了我一个还算完整的答案。
哦?
他说他有特殊癖好,但是不想伤害我,因为——我还是一个处女,而且,他认为我过于单纯,并不适合和他在一起。他不认为他会放弃之前的生活。还有……他心里忘不掉之前的那个女孩,对方已经永恒地在他心中扎下了根茎,他这一生是为她而受苦的一生。还有,他说他也爱我,至少几乎就要爱上了,这让他感到害怕,所以他决定不再和我联系。也不是完全的不联系,也许一年中有一天,我们可以好好谈谈,聊聊自己的生活,像灵魂伴侣一般。没错,他说了灵魂伴侣。
哦,恕我直言,这故事好像是现实版的《五十度灰》《遇见你之前》以及《一天》的结合,我好像看了一个杂交版的电影。我说。毫无意外从自己的嘴巴里听到了刻薄。
没有错,这些都是他喜欢的电影。
一个男人,喜欢这些电影?
罗曼史又不是女性专属。
可是你不觉得你相信这些鬼话很傻很天真?
我当然不相信。所以我来了。
他不是春天已经回到伦敦了?
这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她仰头看了看那个尖顶屋子里的人影,他告诉我的。
我也再次抬头看了看,不过窗前已经没有人影了。
你男朋友的朋友,写鬼片那个?
不是鬼片,是吸血鬼小说。
好吧,他为什么告诉你这个?
因为他也是我男朋友。
我完全蒙掉了。这个对谈已经超越了阅读的乐趣,我几乎进入一个梦幻世界。这里有许多部罗曼史,还有我喜欢的某种哥特因素,我发现自己逐渐聚精会神起来。
我的这种专注鼓励了路德维卡,她继续她的故事:有一天,我在社交软件上忽然收到一个人的申请,他说他是通过我男朋友而找到我的,他是我男朋友的朋友,在写关于历史的小说,所以需要一个对古代史比较了解的人,然后我们就互相关注了。
往后他确实问了我很多问题,但很快我们的话题就集中在了我男朋友身上。他总喜欢问我对我男朋友的感受,非常细腻地发问,问了一遍又一遍,甚至他还曾经让我极度细致地描绘我和男朋友做爱的场景。
准确来说应该是前戏的场景,我纠正道。
没错没错。总之就是各种细节,心理的、生理的。
那你怎么发现他就是你男朋友本人?
线索实在太多了。我们讲很多话,他破绽百出,但我觉得有趣,一直也没有戳破。
也许他也早已经发现你已经明白他们是一个人的事实。
也许,我也曾这么想过。但我最早是觉得,他可能拥有好几种人格。
也有可能。
但不是那样,他什么都记得,他只是想要通过我的嘴巴再说一遍而已。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刚才还要上去表演,并且流了这么多眼泪?
我的伤感是真实的。她说,我刚才说的也是真的,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我没有时间继续陪他玩下去,我还有我的生活,毕业之后要找到合适的工作,赚钱独立。
所以我站在他的房间门口,真实地感到伤心。我知道那里安装了摄像头,他正在观察我。我期待他感到一点怜惜,从那个塔尖走下来拥抱我,和我真正地做爱,但我其实也知道他不会那么做。所以我哭得更伤心了。我想,这个闹剧该结束了。我不是傻,我只是很爱他而已。
所以现在真的结束了吗?我冷冷地问,还是我也成了你们游戏的一部分?第三者视角,不是吗?这才是你今天把我也载来的理由,对吗?
她有些吃惊地望向我,嗫嚅半天才说,真抱歉,你说得没错,没错。让你在这里等我,和你讲这些故事,等你发问。都是……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很奇怪,当我站在他的门口,当我坐在这块石板上,当我和你讲话,当我好像走着所有既定的流程,要抵达一个终点时,忽然就不是我先前预设的那一个了。当我开口跟你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我忽然就想清楚了,我不是在撒谎,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坐在这里,那个房间真的与我有了永恒的距离。
也就是说,我让不真实变成了真实。路德维卡喃喃道,像是进入了梦呓,看上去有些呆呆的。
我有些毛骨悚然地听她讲着这些,起身摘下看上去还算光溜的几颗苹果丢进帆布包,等到它被塞得鼓鼓囊囊的之后对她说,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们一起;如果你不走,我马上就离开。因为快要下雨了,我用手指了指头顶。有一片乌云从远处飘过来,很快,也许半小时,也许十五分钟,这里就会迎来一场瓢泼大雨。我可不想继续待在这阴森诡异的苹果园里,至少要跑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去。
德古拉没有再出现——这是我暗自给路德维卡男朋友取的代号,尽管他不吸血,而且立志成为一个作家——一个沉浸式写作的作家。路德维卡听从了我的建议,或许是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催促了她的行动力,她顺从地从3世纪的石板上站了起来,和我走到了园林之外,嘴唇紧闭,迅速发动了车子。开过台伯河时,我们身后传来了隆隆的雷声。
回到住处,我认认真真洗了热水澡,把自己涂得香气四溢,抹发油,涂精华,擦润肤霜,把身体的角角落落都整得白白净净,然后喷上香水,套上一条深V的绸缎吊带睡裙。做完这些,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打在窗上,伴随着电闪雷鸣。我猜想这一夜台伯河水位一定上涨,但无须担心,洪水多发于春季,并且这条河如今被限制在建于1876年的高石堤岸之间,两旁是被称为lungoteveri(沿着台伯河)的林荫大道。在古罗马,被处决的罪犯会被扔进台伯河,这种做法持续了几个世纪。所以这也是一条可以容纳尸体的河流,它曾冲垮两岸的住宅、马路、葡萄园,如今已无威力。
我喝了好大一杯可可,吃了两片梨。窗子和百叶窗都关闭着,窗帘也严严实实地拉了下来,房间里黑乎乎的,但弥漫着一股清甜的味道。我钻进被窝,戴上粉红色眼罩入睡。世界那时好像应该也是粉红色的,可真实是黑色的。第二天醒来一切都变得不同,几乎是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未来。如果有谁能够知道,那一定充满想象力。
第二天我收到了路德维卡的短信:我希望这件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十二个小时之后,在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半夜我才回复这条消息:请放心,它们今夜就会在我身上死去。
这之后没几个月我们的世界就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路德维卡忽然退出了群组以及这个项目,没有留下一句告别。一开始每个人都来向我询问她的动态,后来大家都逐渐趋于宁静,对分别不再感到惊慌。过去的一整年里时不时封锁戒严,斩断了许多关联性的链条。自那之后,很多人都悄无声息地退出我的生活圈,我们彼此成了对方人生中一闪而过的边角料。
偶尔我会对她的新生活感到好奇——如果旧有的一切真的结束了的话,就像是看了场开放式结尾的电影,总有一种失落感自想起她的时刻凝结起来。隔离期间我坐在家中狗尾续貂,写了一部同人小说,关于路德维卡与贵族男子,写着写着就好像陷入另外的世界,身后的空间开始折叠,连自己都跌进其中。四月底的某一天,改完最后的一稿,合上了笔记本,我坐在书桌前充满仪式感地对他们说了声再见,知道从此恐怕再也不会相见了,这是一场正式的告别。他们存在于一个我永远也回不去的空间,一个迥异却并不怎么严苛的世界。我感到深深的遗憾。
短暂的解禁期间,我因为无聊就四处走走,不知为何总能在所到之处看见星星点点的遗迹。有一天我走回了郊区那片废墟,地面热得烫人,干燥的植物发出淡淡的宜人的气味,和冷冬时节一点儿都不一样。炙热的空气凝滞,松树、九重葛和女贞灌木零落在荒原之上,甚至还看到了几株无花果树和废墟拐角的一丛野玫瑰。总之一切和那一天都如此不同。我走在荒原之上,远远近近只有孤独的一个人。曾经的影像与声音显现又消失,我想我未见到过真实的路德维卡与德古拉,他们和罗马一样,都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
4
我有很多类似关于亚庇的记忆,但好像与这条大道最终并无关系。亚庇古道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我已经在考古课上听了好多遍,讲述的内容充满理性——亚庇安提卡是古罗马时期一条把罗马及意大利东南部阿普利亚的港口连接起来的古道,用于经贸以及在战前的准备和战争期间的物资装备的补给,从公元前350年开始,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为罗马帝国的扩张承担了很多的重任。
一条经济与军事的要道。教授说,墨索里尼当政时期有同样的城市向海外扩张计划,甚至名字都同样充满野心——帝国大道。连接城市中心,从威尼斯广场、欧元区,继续通往奥斯提亚海港……
但等我们在那条路边的废墟中停伫,教授又充满感性,你看那些残垣上的孔洞,你知道那都是些什么吗?
我好像知道。我说,是搭脚手架留下的痕迹。
没错。哪怕我们看到的这些,也大多都是修复过的,不是以前的了。这些东西都破破烂烂的,可是……曾经那么奢华……现在只留下一个一个孔洞,不觉得繁华都毫无意义吗?但就是在这里想一想,回到罗马城里,你还是会热爱那样的生活。
我觉得没有错。
2021年7月马琳娜回到罗马,约我去昆提利别墅,那是我第一次,把脚踩进这些坑洼的道路,可惜我们只在昆提利的附近梭巡了一圈。马琳娜告诉我她已经与新恋人分手,并且她老公再次回归家庭。
所以离婚官司只打到一半你们就和好了?
疫情期间那女人恰好不在罗马,他搬回来和我一起在那栋房子里隔离,那时候我们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争吵和讨论。一开始隔离时他们还互相发些消息,后来逐渐地,自然而然,就那样断了联系。我们都失业、破产,甚至崩溃。他关掉了自己的租车公司,没有办法支付司机工钱,甚至连车都抵押不出去。那个女人的旅游事业也毁了,现在……谁还会想着组团旅游?
那么你新交往的男朋友?
迄今为止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到现在也一年半了。
亚庇古道上充满颓废。我们双脚仅仅在此站立,就已经感到疲惫。
我一直想要沿着亚庇古道的线路徒步,那天却没有对马琳娜开口说自己要留下来。和往常一样,她把我载去安娜妮娜总站,在那里我们吻别。
会好起来的。我说。
希望如此。她微笑着回复我。
在回家的地铁里我认真地翻看手机地图,把古道沿途的残迹一个一个标注。安德烈曾经提起过,十七八世纪欧洲贵族子女的意大利之行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就是Grand Tour(“壮游”),我更乐意将其翻译为“神圣的旅程”,如同朝圣之旅一般,沿着亚庇古道徒步行走,去那里参观过去的废墟,了解烟消云散的历史,在遍地残渣的道路旁写生、记录,努力构想回味古代典籍中的从前,尽心撷取一星半点的当下,或直接拿着钱袋跑去购买艺术品和古董——打一开始这样的旅程就只属于贵族。
安德烈读了很多那一时期的旅行笔记,许多学者和画家在他们的大旅行中进行了翔实的记录。他们经过亚庇安提卡大街,追随贺拉斯的足迹,重返这位诗人在公元前38年的旅程。笔记中对道路两旁的废墟的描述,成了考古学者安德烈给我们讲解这些古迹的资料依据。如今勉为其难还能够记得的一位成就卓著的记述者被称为理查德爵士(Sir Richard Colt Hoare),是拉丁学家和英国考古学家。另外还有画家拉布鲁齐(Carlo Labuzzi),他的画作忠实再现了所见,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土里土气的罗马乡村的记忆。农民在废墟上工作,在陵墓倒塌的墙壁下休息,眼前所见不过都是些残破的雕塑和倾颓的建筑——他们从不关心也没有必要关心这地方的历史和艺术价值。现在那条路的两边都是豪华别墅,墙壁门楣间嵌的都是古罗马时期的古董,再没有眼光的人也会看出来它们的价格。
亚庇古道在封锁时期恢复了宁静,整个罗马也是。它从未像那样真实地表现自我,无限荒凉,是安德烈喜欢的有内容的空洞。
有一天,久不联系的路德维卡约我见面,疫情期间她申请了一个私立大学的项目,学费是四万欧元。一年半之后她将很快打入高端艺术品经济的圈层,这一点我丝毫未加怀疑。我们在河岸西侧的繁华地段各自吃了一支冰激凌,聊了聊彼此的状况。她又谈过一次恋爱,但仅有短短的三个月,分手没有理由,因为大家从未真正相爱。
宁芙的水线很快干涸,我也没有如同在房间里构想的那样,走下楼梯,推开公寓的大门,绕过拉特朗圣若望大殿,往西走半小时到奥勒良城墙,接着再往南踏入那条陈旧的道路。而是在关上大门时便明白了现实:太晚太麻烦。
我搭乘了上行的电梯,用了一分钟时间来到楼顶。我将钥匙插入锁孔,拧开顶楼露台的大门,爬上宽沿的墙体,坐了上去,对着亚庇古道的方向凝望。夜幕已经在天边打开,即将笼罩整个城市的屋顶。快要晚上八点半了,我知道我不会去那条长长的古道,也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