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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不在场

2024-08-21段子期

花城 2024年4期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从 踏上征途起,吴集的心智就跟从前还未迎来生命曙光的地球一样,对未来的无限渴仰在一片荒芜中激荡着。领航员的日常工作是观测航行航线,此刻,舷窗外是一片从未改变过的黑寂,前方没有恒星的光芒昭示黎明,他空空落落地回忆着关于家的一切,远得像是蜃影。

“天问号”飞船在出发前就预设好了航线,从地球出发,绕海王星半周,利用引力弹弓效应,加速离开太阳系,它的目标是飞往南门二星附近探寻一个未知的信号源。航程很顺利,但是前不久,AI“青空”有了惊人发现,星体观测系统探测到前方有一团如黑幕般的辐射云,这团辐射云是由微观粒子流聚集形成的一种云雾状态的物质,刚好位于航线右侧一千公里左右。

吴集向李岸船长和工程师团报告此事后,得到的反馈跟他预想的一样。

如果飞船按照既定航线航行,是完全可以避开辐射云的。尽管这团辐射云十分异常,关于它是如何形成的,可能需要一群科学家终其一生来研究,但“天问号”并不打算在这个奥秘上多做停留,在无垠的太空中,这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

按照惯例,“青空”在广播中报告发现异常辐射云的消息,系统会留下它的观测数据,仅做航程记录,就像旅行中拍下沿途的风景照片而已。可就在3小时前,动力系统的突发情况终止了飞船内暂告安全的轻松氛围,故障来自一颗小陨石的撞击。

而此时,吴集已经钻出舱外,遥望着“天问号”发光的轮廓,独自一人悬浮在冰冷的深空之中。他必须赶在飞船转向之前修复动力系统,否则,航线便会偏向那团辐射云的范围。

只剩下23分钟,吴集由飞船的“脐带”牵引着向动力舱体攀行,背后的推进器持续帮他加速前行。他试图保持均匀呼吸,两片肺叶因为新氧的灌入而微微颤动。

还有目距不到一公里的距离。

可在真空中,吴集听不到身后发出的“咝咝”的声音。刚出舱时他与舱体栏杆发生了轻微撞击,导致氧气管在此时忽然破裂,氧气不断泄出。直到他听见提示,氧气量还剩下25%,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查看一番后,稍侧身试图将泄漏点捂住,但却徒劳。眼前是一段不长不短的路,如果返回,时间来不及,如果继续,氧气量却不够。

我会就此止步吗?还没分出胜负呢。他想。

额头渗出汗珠,通信系统传来紧急呼叫,吴集的心跳如同渐起的战鼓。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看见一缕白光像蜻蜓一样停泊在舱体上。路就在那里,不会错。他将推进器开到最大功率,以最快速度接近故障点,当舱体赫然出现在眼前,他关闭推进器,双手用力环住舱体制动。他明白,这过程只要有一点点误差,一切将前功尽弃。

最后10分钟,他打开舱盖,用高温无氧喷枪将损毁部分熔接,炽热的光倒映在他的面罩上,像恒星的余晖。而他眼中的这团火,在冰冷宇宙的真空中刚迸裂而出就骤然熄灭。

成功了,“天问号”的航线将保持原先的轨迹,而他只能停在原地。吴集解开绳索,他们的啜泣声顺着无线电轻轻敲打他的耳膜。“回不去了,”他说,“你们保重啊。”

看不到“天问号”的全貌,吴集只知道它正缓缓游离向自己的视线之外,一寸一寸,无法丈量。他肉眼仿佛能看到前方那团辐射云,像一团发光的五彩的棉絮,也许是从上帝的伊甸园掉落下来的吧,他想。

反正没有退路了,不如就坠向那里,当作自己的坟墓也不错。

这样想着,缺氧状态很快让他陷入昏厥,意识成了沙漏中的最后一粒沙,此刻,他感觉自己嘴角扬出微笑的弧度,四肢向内蜷缩,如同婴儿的姿势。黑暗、冰冷、寂静,渐渐漫漶至他每一根神经,飞船的尾翼边缘划过,像一只手触碰到他肩膀,这最后的推力将把他抛向那座坟墓。

在那一瞬间,所有记忆快速褪色,最后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竟然是一个赌约。这场宇宙尺度的赌约,吴集每每想起都觉荡气回肠。他曾想,最终分出胜负的时候,人类文明可能早已经历数次更迭,而这让他在无尽的虚空中感觉没那么孤独。

只是现在,他先归零了。

他忘记了呼吸是什么感觉,忘记了大地、星空和海洋,死去或重生就在前方。即使目力不及,他也知道,那团辐射云占据着整个太空,又像是宇宙的一道伤口,所有星星都绕着它流动。模糊的意识中,他感觉不远处有一片沉沉的看不到边缘的黑色,光速般向他涌来,他继续跌落,无限的重力作用在他身上,所有光线都被拉长、扭曲,无处逃离。

可不合常理的是,窒息的痛苦瞬间被一种绵软的舒适感代替。吴集闭上眼,一种归乡的甜美错觉在一刹那间浇灌全身。

这场赌约起始于两个少年之间惯常的游戏。

吴集和陆云舸幼年相识于一个南方小镇,在聚拢童年的一方天地,他们很快熟识起来。吴集常跟陆云舸炫耀自己的宇宙飞船模型,那荡气回肠的造型和线条,他的眼睛每每与之触碰,都会发出教徒般虔诚的光芒。

两个男孩常靠打赌消磨时光,赌游戏里最大的彩蛋出现在哪一关,赌明天的体育课会不会下雨。上了中学也一样,他们赌那个女孩会接受谁的礼物,赌谁能背出更多圆周率小数点后的数字。

到了大学,他们开始赌一些别的。吴集天资很高,在航空航天大学是被寄予厚望的预备飞行员。比起无垠的群星,陆云舸更好奇宇宙间产生“心智”的第一缕圣光来自何处,他选择了脑神经科学,他崇拜智慧的大脑,如同崇拜宇宙的创世者。

他们见面多是交流在各自学科领域的所学所思,参观对方的陈列馆或是实验室,研究万花筒一般的星图或脑图。外太空、人的大脑,都藏着宇宙对人类三缄其口的秘密,大多数人穷其一生也无法窥尽其妙。所以,他们热衷于为彼此的知识体系补充注脚,像是将全新的思潮嵌入对方的精神版图之中。

他们的赌局变大了。

赌人类存在的星系位于哪个位面,赌神经元丛是在哪一个维度上运行,赌大坍缩和大撕裂究竟哪个更接近宇宙毁灭的真相……有太多问题了,不是吗?但这一生,好像只够解决一个。吴集每每想不出该用什么当作赌注,毕竟这些赌局永远不会有揭开谜底的那一天。他们那时也不在乎输赢,提出问题,不负责任地思考,这样的乐趣往往单纯至极。

最近一次见面在图书馆,来学习的人很多,宛如贴伏在糖块上安静的蚁群。两人各自准备了一个好消息。

“你先说。”陆云舸刚剪了头发,清瘦的脸庞架不住眼镜,规整清爽得像是春风中的新蕾。

“下个月试飞,名单里有我。”吴集一直留着寸头,古铜色皮肤和硬朗的轮廓让他看上去英气十足,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语气淡淡的,眼里却闪烁着星星的光亮。

“恭喜啊!”陆云舸将眼镜往上推了推。

“你呢?”

“直博,继续读下去吧。”

“我就知道你可以。”吴集拿出一个飞机模型,“我的第一架飞机长这样,送你了。”

陆云舸抚摸着它的机身线条,这些航天器将承载吴集一生的轨迹,寥寥数十年不足以容纳这轨迹,得上千年,或更久更远。而吴集和自己,一个向外,一个向内,广阔星际与原子细胞,就站在这书桌的两端,数千年和数十年,正共享这一刻的兴奋与短暂。

也许迟早,他们会在去处相逢。

“我跟你打赌,宇宙的真面目,我们追求的真理,就在那里,在太空。”吴集说。

陆云舸微微点头:“我也跟你打赌,我会在其他地方找到,在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大脑。

吴集向天上飞得越来越高,从飞行员成为将要迈入星辰大海的备选宇航员;陆云舸往大脑潜入得也越来越深,他常感觉自己脑内的生物电脉冲有种不寻常的跳动。宇宙定律、常数、法则、量值,在旁人看来枯燥的学问,却给他们带来莫大的满足感,谁也说不上来这热情究竟是来自哪儿,或许是一种注定,就像程序一样被造物主设计。

他们同步施与、汲取,厚实的科学,厚实的天空与大地,厚实的两人相协同的步伐,青春的萌蘖就像年轻宇宙,慷慨赐予求索者无穷能量,他们凭此构筑起属于自己的堡垒。

陆云舸攻读博士那阵子,他们见面次数变少了,但他不忘把自己的论文寄给对方。他有很多新发现,关于脑神经团块在11个维度上运行的推论,为此他做过无数次实验,得到数不清的数据资料,这些成果将成为下一步研究的基石,也令他在学术圈小有名气。

以及,他跟他的导师在一起了。

谁让陆云舸总是赌输,在中学,他们共同中意的那个女孩还是接受了吴集的礼物。所以,陆云舸的校园恋情来得有些晚,不过,这是题外话。他还会问他,毕业后是出国深造,还是留校参与可能改变未来人类生活的前端科研项目。吴集的回复总是晚一些才到。

那时,吴集常常参加选拔和训练,在基地一待就是一个多月,日程像刻度尺一样被安排。关于这里的信息都要严格保密,他能与陆云舸分享的,仅限于一些形而上的感受而已。譬如,昨晚的梦如何绵长诡奇,像一片低伏余响的汪洋,或是一些关于现代物理学正步入禅境的纯主观遐思。不过,遥遥想起,陆云舸倒是更为他高兴。

吴集见到了更多,那些模型的真身,军用飞机、火箭推动器、航天器、动力场以及星际飞船舱体。他站在那些庞然大物下,眼睛跟随着舱体的流线而向上无限延伸。他感觉自己缩小成一枚果核,自己的思想在这空间里醉醺醺地蹒跚着。他想与他分享,他相信陆云舸能感受到,某种类似信仰的悸动。

陆云舸因此决定了。

他的青春先于毕业季而结束,在无尽的求索中,它就像滋养过大地后的雨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走。“陆云舸博士后,去改变人类的未来吧。”那一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祝福和鲜花将他包围,导师胡菲走过来给了他一个浅浅的拥抱。她刚剪了齐肩中发,颔首微笑,珊瑚色口红衬得她皮肤白皙如玉。吴集没有来,但他知道,他肯定也为自己高兴。

不久后的新闻报道说有一场狮子座流星雨,陆云舸带着胡菲来到附近宽坦的山坡上。夜早早围拢过来,空气略稀薄,呼吸伴随着白色雾气,在夜幕上像两团忽明忽暗的云朵,这清凉让人心畅意酣。

“我不打算出国了,我想去做更有价值的事。”陆云舸尽力望向远方。

她抿了抿嘴唇,沉默片刻后说:“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

流星雨如约而至,宛如一首流动的音乐,只要在这山顶待上十分钟,任何人都会沉迷其中的。而在音乐渐入佳境时,深蓝色夜幕正上演的旋律仿佛微微走音,像是幕布被人轻轻扯向另一头,整个世界发生了毫米之间的位移,随即又恢复原样,持续时间不过几秒钟。看见这景象的人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盯着一样东西太久,视觉难免出现模糊的暂留。不过,在这高山上的夜晚,不会有多少人注意。

他只顾欣赏眼前,顺便任自己的思想漫游在那些美妙又庄严的赌局中。她靠在他肩膀上,心里匆匆许愿。

只是一瞬间,他在抬眼之间,感觉所有直线下坠的流星,都顺着一个方向被拉扯到另一侧,淡蓝的尾迹微微弯曲,直到它们退回天幕之后,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隐隐约约的光点。陆云舸此时并不知道,这一瞬间未被察觉的异象,是吴集踏上近乎永恒般的漫长征途的起点。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在被告知一项机密信息之前,吴集正在为全封闭的模拟舱体验做准备。他要和另一位宇航员在20平方米的空间内待上90天,吃喝拉撒睡和工作都在里面。空间逼仄带来的压抑会不断累积,此前,很多宇航员都患过狭小空间游离症。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一旦进入真正的太空,时间将漫长得无法计算。他必须无视这一切。吴集还有很多任务,尽管他在前几年已经完成了八个大类、上百个科目的学习和训练,淘汰率高达99%,他依然是那1%。还不够,他还要成为最优秀的航天驾驶员、航天飞行工程师以及载荷专家。他要当第一人选。

国家航天委员会主任、航天科学家唐汉霄让他参加了那次会议,他知道很快就有新的飞天任务,可是,实际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会上的气氛有些不一样,有几位他从没见过的专家,无处不在的身份验证程序和悬停在每个人肩上的监控单元,都表明接下来谈论的是极高机密。屏幕上显示着一组复杂波形,众人的沉默如针尖落地。

吴集的注意力被那些看不懂的波段攫取,他正尝试用分形数学抑或语言学来解读,脑海中迅速构建了一套向量公式,准备调动数据里的符号数值进行演算,但不到一分钟便放弃,这超过了普通数学规范能解决的范围。他望向唐主任,看到他微微跳动的眼皮,吴集意识到,现在,别问、别说、只听。

“各位,这次会议比较仓促,请见谅。半个月前,我们的射电望远镜捕捉到一段不寻常的波段,疑似来自太阳系外的空间。根据气象局当天的观测数据,在同一时段,我国北部地区出现了大气异常折射现象,不过持续非常短,肉眼很难发现。”唐汉霄停顿两秒,“专家组大胆分析,信号是来自一个系外恒星,如果能成功破译这段信号内容,如果它的确带有某种明确的指向或含义,那么,我们,可能将要面对的是——外星智慧文明。”

吴集在心里重复最后六个字。

“虽然还不是结论,但希望这猜测不会过分草率。”唐主任补充了一句。

一系列上天入地的讨论分析由此展开,吴集始终默不作声,直到桌面上的酣热渐渐冷却。

专家开始对那组信息进行破译,吴集则继续完成自己的训练,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在被洁白内壁包围的茧里安心当好一只蛹。后来,当他知道那些波段具体意味着什么,以及那项被命名为“星际长城”的计划时,他已经身处距离地球四百多公里的“昆仑号”空间站上。

陆云舸没有吴集的近况。

不过,在胡菲的启发下,他也有了很多计划。他还记得第一次在课堂上听她讲解神经元脑图的时候,她像是一颗缓慢步入星丛的流星,眼中闪烁着来自原始恒星的辉光。那缕光一直支撑着他走到现在。

“我问你,你认为我们学科的目的和未来在哪里?”屋内音乐舒缓得像是心跳声,陆云舸将身子陷进沙发,手里捧着一本书,不经意地问她。

“嗯,”胡菲指腹在咖啡杯边缘摩挲着,“类似的问题,我曾经问过学生,有人引述那些高尚理论——找到人类大脑运作的根本机制。而你,却说——我们天生就被赋予这样的使命,在世上寻找真理的存在。不过,方式各不相同,有人在诗歌和艺术里受难,有人注定要飞向星辰大海,有人却选择潜入自我的深处,就像我们。

“我们研究人的大脑,那是人类目前已知的宇宙中最神圣的造物,那些孕育着思维火花的触角如何相互连接,如何在一次次生物电的激荡中,产生了一个又一个念头,进而造就了我们的行为,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们又如此,造就了这个世界。”

“宇宙中无限的可能,都在这每一个瞬间生起又很快消失的念头里,念头最终会汇聚成思想,而人类拥有思想,唯有这一点,才让我们配得上这宇宙。所以,当那些‘我们无法改变世界’的论调蔓延时,我们拒绝相信。”

陆云舸想起自己说出这些话时的心动与迷醉,他注意到,她的眼神也有不一样的闪动,像风吹进竹林般柔和。

她继续说:“我感动了,因为你看到了一些别的,起点、过程和终点,你相信,整个宇宙都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大脑。

“未来学会”组织里有不少来自各个科学领域的伉俪,陆云舸和胡菲都是成员。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明确目的的社会组织,创始人是生物医学专家李秋铭博士,他认为“未来”值得被当作一门严肃学科进行研究,因此,他给组织命名“未来学会”。成员会定期聚在一起探讨一些比形而上更加形而上的话题,关于他们共同关心的未来:真正能改变未来的技术是什么?文明与生命的关系?熵是否真的可逆?人类在宇宙中的终极宿命?

没人能保证交流会起到什么实质性作用,不过,一群保持着光速思考的卓越大脑总会碰撞出点火花,兴许能为这个宇宙增添些什么,即使是一缕微光。

有人提起了那次异象。

一个留着胡子的中年男子说:“猜测倒有不少,宇宙微波辐射背景、地外电磁信号、引力波,我感觉这是一个机会,但要知道真相,只能去往信号源探索,希望他们最后选择的方案是切实有效的。”

“我们有必要去知道所有发生在外面的事吗?我的意思是,现代科学所做的研究和探索,是否能让人类更安乐、幸福?”提出问题的是一个短发女子,她不经意间挑了挑眉。

“当然!如果有一天地球不适合居住,你会发现当初冲出太空的计划有多伟大,况且,这很明显是有目的性,我坚信,宇宙发生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有人露出鄙夷的眼光。

她直起了身子:“我的意思是,不考虑那些复杂情况的前提下,我们追寻真相的方式到底是不断向外拓张,还是先探索自身?这似乎成了一个哲学问题。”

有人把目光投向陆云舸。过了一会儿,陆云舸喃喃道:“这是天问哪,不过,我们会以自己的方式寻找它,得到的答案不一定相同,甚至终其一生都找不到宇宙的真相,意义,全在过程中吧。”

胡菲知道,他又想起了吴集。

那个波段被某位身体里流淌着浪漫血液的科学家称为“来自世界尽头或冷酷仙境的回音”,它被命运之弓发射出去,充分和这宇宙摩擦。根据光学频谱的测量和计算结果,人类得到的是一个非自然形成的虫洞的数学模型,数据通过作为电磁波放大器的恒星传送至地球,却没有标记信号源的坐标位置。如果这是来自高等文明的技术传输,可按照目前人类的科技水平,即使有了标准模型,距离制造人造虫洞至少还相差几百年的世代。

是谁向地球发出信息的?地球是非随机性且唯一的受赠者吗?为何要给予人类全新的目标和梦想?

人们思考宇宙。宇宙也思考着它自己。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地球上短暂的迷茫期很快过去,未来的漫长征途正是恩赐所在,吴集和飞船上所有人一样,努力捍卫着那个渺小的可能性。在地球的黄昏时刻,吴集睁开眼睛,想象着迎面而来的粒子流从舱体的金属表面轻轻滑过,他起身,依赖周围的光影安顿自己的所在。

太空穿梭机像归乡的长子靠在“昆仑号”空间站的停泊港,这里位于拉格朗日点。此刻,太阳发出的光线正完美地映射在它表面,也直直地冲向吴集的视线,他从接驳轨道步入空间站的腹部,每一步都迈得如此郑重。

“昆仑号”的职责之一就是建设在月球和火星上的基地工程,另外,系外宜居星球探测计划正在热烈地酝酿,而关于人造虫洞的研究,随着吴集一行人的抵达也将起步。“昆仑号”就像一座拔地而起的城市,悬浮在黑暗的虚空之中,从这儿看到的地球像一滴蓝色眼泪,而太阳则是一颗橙红色的宝石,昭示着拥有智慧生命的恒星系的无上荣耀。

吴集很快习惯了空间站的生活,这里有几百人,每天的忙碌足以抵消掉太空中随时侵袭而来的孤独感,几乎每个人都怀念坚实的地心引力,但吴集要花更多的时间在无重力操作舱,他需要这种感觉,就像飘浮在阳光下的尘埃。作为未来的飞船领航员,他必须用最快速度了解“昆仑号”的一切,甚至成为它的一部分,如齿轮般咬合。因为,他即将成为恒星级宇宙飞船的长子,那一艘船,远比空间站能让他更贴合宇宙。

“吴集,请到中央实验区来一趟。”植入耳后皮层的“蜂鸟”设备将唐汉霄的声音传入他的听觉神经区。“蜂鸟”是一枚搭载了AI智能模块的微型芯片,它能根据使用者权限,调取空间站上存有的数据及启用各类功能,单向或多向的即时通信是最基础功能之一。

“收到。”吴集回答他,类似心电感应。

中央区是“昆仑号”的心脏,这里负责与地球保持通信。唐汉霄将一块全息投影幕推到他面前,上面是一个虫洞的模拟图像:“最新消息,我们在四光年外的恒星系发现了一个人造虫洞,跟那个数学模型一模一样,而且,信息就是经由那颗恒星传过来的。”

“所以,我们要去那儿?”吴集的眼神落在唐汉霄肩上,他宽大厚实的肩膀总让吴集想起父亲。

“按照目前的基础理论发展,靠人类科技制造虫洞,乐观估计还需要三个世纪,现在,就有一个现成的放在那里,我们只需要像孩子一样,一步步走过去。”

“那个虫洞,如果并非善意……”

唐汉霄直视他,试图打消他的犹疑:“宇宙没有善恶,永远能量守恒、自负盈亏。”

吴集被他的坚定所感染,连同自己的坚定也仿佛是经由他的目光捏塑出来似的。

接下来的几天,大大小小的会议几乎占据了他所有时间,工程组人员在甲板来回穿梭,他们需要推演和测算所有要用到的数据,推离太阳系的精确轨道,化学火箭的燃料使用率,驶向目标航道的分阶驱动模式,然后制订出最完美的方案,让这次星际远征成为人类文明史上的骄傲。

完整了解“星际长城”计划是在一个月后,工程组决定将行星探测计划和这次虫洞探索任务合并。而所谓的“星际长城”,就是将距离最近的恒星作为信号传送的桥接点,放大其脉冲信号,就像长城上的烽火,从起点处一一点亮,然后继续传向下一颗恒星,一个接一个,永不止息。

吴集想象着那一点微亮的萤火,从银河系的此端启程,投向远方那看不见的世界。荧荧弱弱地,这微光在他眼中渐渐展开成一串明亮辉煌的光谱,似乎能点亮宇宙的永夜。所有人都为此振奋,如果,那个虫洞能帮助人类开辟更广阔的星际航道,那“星际长城”计划无疑是一双加速至光速的翅膀,人类的下一步即将迈向非凡。

他们按照空间站的运行轨道安排作息时间。吴集穿过侧行甲板通道,来到无重力睡眠舱,舷窗外能看到那些森然不移的星光,应该是从很远的幽冥时空之中奔走而来。兴奋的血液像潮涨一样拍打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尽管现在不能跟陆云舸分享这一切,但这项计划迟早会像凯旋的消息一样传到地球。

陆云舸也在竞逐一个不被理解的宇宙。

他主导的一项“脑桥”技术正在实验室里孵化着,尽管困难重重,但他坚信人类大脑的开发程度绝不应只停留在3%—5%,而这项研究向上攀升的进程,在这个时代,一定会超过过去几十年脑科学研究成果的总和。

除了这些理性思辨带来的结果,他由信念、直觉、冥想或别的方式获得的顿悟便是——自我认知的升级和扩展,能让人厘清内与外、精神与物质之间的无限疆界,接近宇宙中那不可思议的实相状态,一种本源,或是圆满的终局。

他在一次学术演讲中提出了“灯塔工程”,如果把大脑比作一个宇宙,神经元就像是无数的天体,而神经元团块则像是分布在宇宙间的不同星系。目前,大部分宇宙空间还处于相对静默的状态,因为从星系的一端到另一端无法顺畅地传递信息,又或者它是以一种不可知不可见的方式传递,但在显化上人类却无从察觉。大脑中那些未被开发的绝大部分区域,正如同沉默的群星,伏藏着无数宝藏,却没人拿到开启它的钥匙。

大脑和宇宙,在微观与宏观的维度,是造物的两个最大秘密。

陆云舸想在大脑中建造一座座“灯塔”,引领那些被阻截在光明彼岸之外的船只安全返航。

“我们总是很擅长比喻,把大脑和宇宙都比作大海,也许,脑海跟星辰大海一样,有着相似的运行机制。”在公布这项工程的演讲中,陆云舸将此作为开场白。

“‘灯塔工程’分三个步骤:第一,扫描大脑的电场和磁场,套以专用算法将其转换成计算机语言;第二,将大脑分区,建立生物电场;第三,在每一处神经团块建造一处‘灯塔’,提升脑神经传递信号的效率。”

台下的掌声如潮汐,催促着点亮所有灯塔,只有胡菲是潮涨中唯一静止的浪花。很快,他顺利申请到专项资金,并决定亲自参与实验,在自己的脑海中建造“灯塔”,刺激沉默的神经元丛,从而打开那片未经开垦的土地。为此,陆云舸和胡菲有过几次争吵。

她知道,他跟吴集的赌约正式开始了。

九天之际,安放安属?

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一开始,他自顾自待在实验室,用一种特殊频率的波段刺激大脑产生神经细胞之间的共振。实验带来的副作用让他的睡眠时间越来越不规律。他醒来时,发现她还在沉睡,而他不分时间、地点地随时倒下睡去时,她却要收拾他留下的残局。

但与此同时,陆云舸的脑神经突触数量在稳步增长,逆熵一般,似乎有什么在不合时宜的沉睡中悄然酝酿着。反常的身体状况并没有给他带来思维上的延宕,一切反而越加清晰。

可这并没有得到胡菲的理解。“你太累了。”她说。

可是,他的状态正好相反,神经元突触增长带来的是生物电场一次次更敏捷的波动,他阅读、学习、思考的效率越来越高,而睡眠则仿佛在另一个维度为他的思考蓄能,但暂时还无人察觉这一点。为了使一切有迹可循,他将自己的变化都写在日志里。除了外相以外,他还学着透视自我与他人、与世界的关系的本质,以便自己不会掉入危险的空洞感中。

关于时间是什么时候在他眼中成为一种幻觉的,他无从说起。

第一阶段实验的最后部分,他需要将微脑电极植入浅层的大脑皮质,让神经尘埃顺着众多回路抵达脑区。这次实验的危险性很高,他决定自己来。他曾经跟胡菲提到一个Cymatics①实验,源自尼古拉·特斯拉发现的行星共振电声学理论,其由对共振的观察开始,达·芬奇、伽利略也加入了进来。科学家克拉尼由此进行了一个实验,他制作了一个金属板,将沙覆盖于其上,然后用弓使它振动,创造出Chaldni图形。他据此发现,所有物质都是振动的声波形成的,声音令沙子形成图案,振动频率越高,图案就越复杂、越美丽。

是“波”创造了形态。

“如果把它放在我的实验里呢?想象一下,大脑神经元就是沙子,我们用声波使其产生同频共振,它会不会也创造出全新的形状?”陆云舸自言自语着。

他的思绪在房间里兀自回荡,他把她的沉默当作应许。

实验定在几天后,他准备好了一切。操作台后方两侧安装上机械手臂,将其连接至自己手臂、手指上的触点,然后在头部周围装上几个摄像头,这样就能看清所有角度。他只用坐在椅子上,伸出手对着空气比画,就能用工具和器械对自己大脑进行操作。但这是精细无比的活,细到他得用手指凭空掌握米粒般大小的尺寸,连呼吸节奏都会影响他的动作,否则,机械手臂便无法分毫不差地将元件嵌入大脑皮质之中。

看上去是一个奇怪的姿势,像半截机器人站在人类身后模仿他穿针引线。

很快,他点亮了第一座“灯塔”。在一个清晨,当一缕曦光照射进房间时,他忽然有了一种顿悟,感觉自己的身体打开了一扇窗口,而此刻,脑中还在形成更加动人的图形。

还不够,他想,还要加速。

电磁阵列波在他脑中回响,神经区像夜晚的火把悄悄蔓延。副作用是他正在与周围的人拉开距离,仿佛他自身正在形成一种看不见的磁场,一个独立的时间和空间。他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周围的人都觉得他变得陌生而疏远,可在他眼里,他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他们,爱人、亲人、朋友,他能看懂他们最细微表情背后的含义。

不管别人说什么,他执意继续,时间仿佛在他眼中分裂出无数个当下,一种持续的半梦半醒的状态包裹着他。在第二座“灯塔”点亮之前,他收到了距离地球几千公里的消息。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天问号”宇宙飞船启程六个月后,接近海王星轨道,飞船将利用引力弹弓效应,穿过柯伊伯带,两周后,加速到亚光速推进,飞离太阳系。吴集在私人通信频道里向陆云舸发去了问候。

“人类在太阳系的摇篮里待了太久,也许,我们很快就要结束童年期。路途漫长,我可能会做出一些改变,为了继续远征,我可能不会变老。也期待你的发现,保重。”

“天问号”像一只风筝,短小的双翼排列在尾部,吴集每天的工作除了观测,还有所有跟目的地有关的事务。在柯伊伯带稍做停留,飞船加速到光速的五分之一,需要点燃离子引擎燃料,中途不会在任何星球停泊。在长达16年的路程中他们会继续对“星际长城”计划进行发展和完善,但是,计划是否会在遇到那个虫洞之后发生改变,完全未知。

飞船上的核心成员都要做基因延续,新陈代谢会控制在更低的速率,也就是说,这16年他们的外表和身体机能不会老去。不考虑时间膨胀的影响,当地球得到虫洞的确切消息时,陆云舸将步入中老年。

吴集跟生物基因专家瑞秋·杨约好时间,工作之外,这是他们难得的相处机会。他仰起头,瑞秋·杨的笑容带着来自太阳的明亮,她的眼神与他甜蜜地接触后又挪开。

“如果有一天任务需要,你会害怕永生吗?”她问。

吴集关上手环上显示的基因测绘数据,手指攀上她的发梢:“我想和你一起变老,但是,人存在的意义又是不断地发问、探索,生命还是太短暂了啊。”

“这是世代任务,我们会面临无数关于自身的选择,必要时,我们还会制造克隆人或者别的……”

“那思想如何克隆?”

瑞秋·杨抿了抿嘴唇:“也许在未来,我们不再是一类人。”

吴集收回手:“这就是走出太阳系的代价吗?”

“不过,我们还会有孩子。”瑞秋·杨想给他安慰,冲他眨眨眼。

吴集知道,她说的孩子不过是基因筛选、优化后,由人造子宫培育的新人类。

陆云舸的脑电波活动越来越异常,已经超过仪器能检测的范围,胡菲对此无能为力,她知道,从前的他再也回不来了。现在,在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他看到了更多,这样的能力使人变得聪明而忧伤。

他看着她的脸、身体,他发觉事物的表面不过是真相的一种表现而已,里和外并没有界限之分,他看到皮肤之下跃动的热量,看到全身网布的经络,看到心脏一张一合将血液送到各个通路,看到心智在她的大脑演变出各种思维的形状。

当然,她读不懂陆云舸看自己的眼神。

“我看见了,每一个你。”他说。

不仅如此,科学工作者惯有的精确的时空感正在瓦解,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纷繁又那么清晰,令人难以忍受。她看到的面包,在陆云舸眼中却是大麦、土地、甜蜜的阳光和幸福的收割,他甚至能在一张白纸上,看到树林、雨水和木浆,看到与之关联的万物如何相依相生,他没数过自己看过多少颗星星,但他确定太空中每一颗尘埃都包含着整个宇宙的信息。

还不够,看到的还不够多。

不知是在哪一刻,他领悟到身体是意识的单人囚笼,但是,距离大彻大悟的瞬间,还有漫长的路。是吴集的信息给了陆云舸继续下去的动力,正因为如此,他决定暂时不要醒来。

一个下午,他晕倒在桌上。同事在实验室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意识不清,但身体机能完好,没有损伤。这是医学无法解释的病症,医生只能把他当植物人处理,胡菲为此流了不少眼泪。在病床上的日子,他的思维从未停止运转,有好多数据需要运算,他必须保持形体的稳定,以便让思想随意进入另一个维度空间。

还有接下来的“灯塔”。

许多年里,吴集大多数时候是在瞭望飞船航迹中度过的,加上他,“天问号”上有176个人做了基因延续,这项绝密技术并没有在地球公开,他们作为母星的长子率先享用了人类文明的馈赠。

太阳系之外的空间亘古不变,让他有种从未踏出家门半步的错觉,而那个虫洞如同一座灯塔,引他们继续向前。吴集最后一次以人类的方式,给陆云舸发去信息。

“天问号”在泊入恒星轨道之前减速,使用恒星级功率的信息输出,通过电波向太阳系发去信息,再经由太阳传至地球,这过程,如果单凭无线电通信系统传输,一来一回需要36个月的时间,而如果点亮恒星,时间则会缩短至两周。

第一颗恒星的烽火被点亮后,很快便传至下一颗。

“天问号”借助这条“星际长城”的航道,会在两百年后抵达这个恒星系边缘新形成的虫洞附近,它将找到恒星轨道附近的引力平衡点,停泊在虫洞三万公里外。

陆云舸从沉睡中醒来,因为一条信息——“也许有一天,我不是我了,我还能继续吗?不用回答,你保重。”芯片发出脉冲传入他的脑灰质区,部分沉睡的神经元如遇惊蛰时节,纷纷苏醒。

一个夜晚,陆云舸悄悄告别,他要去图书馆,以现在的全新大脑重新学习知识。书籍在这个时代成了收藏品,而他认为这是过去人类最好的馈赠,文字、数字、符号,在他眼里变成流淌的音符,只要肯为它开一个小口,宇宙的旋律就会倾泻进来。

他读书的速度让旁人惊异。数学、物理学、哲学、经济学、语言、文学、艺术,世人穷其一生才能了知其中一门的精妙,而他,将时间压缩至几天。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了别的一些有趣的连接,学科门类之间并不是绝对的独立,他看到了彼此并入的可能性。在此基础上,他本可以创造出全新的东西,不管是“星际长城”计划,还是“灯塔”计划,他都能赋予其更完整的理论支持。

他没跟任何人解释,离开了,给胡菲留下“我爱你,保重”之类的话。当然,爱在他眼中有了跟从前不一样的解读。

有人把陆云舸当作特殊案例研究,很快,关于他的消息流入了某个机密部门手中。“未来学会”的李博士愿意为陆云舸提供任何帮助,隐姓埋名或是躲去国外。他认为,隐藏自己是种背叛,并且,凭现有的智慧,陆云舸已足够应付很多事。李博士没亲口告诉他的是,他在他身上看到了未来。

陆云舸离家一周后,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便是保护自己和家人,关于如何避免陌生人或陌生信息流的追踪,需要一些计算机、刑侦学知识,并不难。接下来的路便是跋涉。他要去一处清净之地,在那里,用自然界的波在大脑里创造一种更高级的形态。

他还打算借助某种深空电磁信号发射器,将自己的大脑意识发射到太空中,像恒星的烽火洒向宇宙。现在,任何事在他眼中都变得有迹可循,只需要足够的时间,他便能做成他想要做的一切。

“天问号”飞船将抵达一个新的恒星系。吴集想起一个神话故事。

从前有一群人,他们生活在神的庇佑之下,相信是神创造了世界,他们辛勤劳作、安居乐业,在繁盛的大地上繁衍后代、生生不息。他们想要和神沟通,于是,神答应每年回答他们一个问题,但代价是,人必须交出一件最宝贵的东西给神。所有人商量好,一年就问一个最想知道的问题,然后交出布匹、大麦、金属或别的什么。

如何预测天气?怎样渡过河流和大海?如何驯服凶猛动物?男人和女人如何分配劳力?时间的尺度用什么衡量?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少年,他不顾所有族人反对,要问一个除了他自己没人关心的问题。

这天地的终极是什么?他问。

神沉默。少年笑了。

我可以带你去看,但你要交出足够配得上答案的东西。神接着说。

可以,我想好了,足够珍贵。少年回答。

神接走了少年,带他去到宇宙尽头。少年得到了答案,他把自己的心智交给了神。

神收下他的献祭,将这宝贵的心智融入自己身体。

于是,少年成了神。

何阖而晦?何开而明?

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这个故事长得近乎永恒,离开飞船的长子,此刻却宛若新生儿刚刚脱离母体,成为宇宙的新成员。

吴集想——我死了吗?我,又用什么在想,是大脑吗?是心吗?身体又在哪里?

归零后,他自身的钟表开始迈向下一秒。

没有人知道,那团辐射云就是虫洞在宇宙中留下的投影,而它的背面正是那个虫洞。广阔的宇宙仿佛从辐射云的另一端被吐出来,黑色天鹅绒般的群星夜幕覆盖在头顶,吴集想起手指停留在瑞秋·杨腹部的感觉。

时空感早已在他的大脑中被抹去,百年、千年、万年、亿年,在他的感知里与瞬间无异。

接着,像一扇大门被推开,光线很强烈,当他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躺在一个透明舱体中。

这是一艘宇宙飞船,但不是“天问号”。迎接他的人有很多,却不是人类,他们有着水滴形状的大脑,躯体极其瘦长,皮肤能根据周围的环境变换色彩,五官似乎藏在头部的隐形面具之后。当他们互相交流时,有若隐若现的彩色光晕在变幻着各种形状,像罗夏图案。

那是他们的思维。

“你们是谁?”吴集只能用语言。

“我来自地球。”他们面部浮现出五官的模样,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脸。这是一种全新的语言,吴集竟能听懂。

“我是在你们之后的人类,这是‘永恒号’飞船,当我从地球出发时,人类文明已经进化到1.0级,这一切,跟伟大的‘星际长城’计划不无关系。后来,我也离开了母星,曲率空间飞行、反物质引擎,你们时代的科技神话现在早已实现。”

“现在是哪一年?”

“时间不再遵循从前0.7级文明的计算方法,换算成你的概念,是3064年,现在,人类迭代的方式也不再依靠死亡,我的形态经由自主选择,这是最适合太空旅行的身体。”他们的脸看上去是一团奇妙的红色。

“你是谁?”

“我,我就是我们,也是你。”新人类的集体思维振动转换成语言,经由脑波传入吴集的意识中。

吴集还有很多问题,关于神秘虫洞,关于“天问号”和“星际长城”。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像神话。”

“天问号”出发后的几十年间,人类相继在月球、火星上安家,并逐渐掌握了运用恒星能量的科技,在地球上,语言、国家、种族的边界在渐渐模糊,同时,人类不再满足于寄居太阳系,他们对“星际长城”计划同样寄予厚望,在长久的岁月中,一直遥望着远离母星的长子。

当自然科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开始彼此并入,不久后,人类共同迈过技术奇点,集体进入更快速的扬升,让自己足以配得上1.0级文明阶段。

恒星际飞船“永恒号”就此诞生,它是后人类时代最伟大的科技造物,人们试着为它命名,发现只有“永恒”能作为它的注脚。算上时间膨胀的影响,在“天问号”出发后的第536年,新一批开拓者登上母舰,飞船依靠正反物质湮灭产生的能源作为动力,并以光速飞往星辰大海,“永恒号”离开母星,人类开启了太空探索新纪元。

在世代星际征途中,人类也在进化自身,与精密机器融合,与量子比特共舞。数百上千年来,宇宙的风景找不到一丝变化,直到在某个陌生的恒星系遇上了疲惫不堪的“天问号”,以及飘浮在虫洞另一端的吴集。然后,永恒的大门向旧人类打开。旧人类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过去地球发生的一切,并接受眼前的生命形态就是从前的同胞。

吴集试着判断,脑中回荡的声波到底哪一条才是属于瑞秋·杨的。

“我以为你死了。”她说。

吴集依旧分辨不出眼前一模一样的他们,是谁在说话。

“时间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我都忘记是哪个世纪出发的,值得骄傲的是,我还在继续从前人类的梦想,这一点让我在百年之中忘记失去你的痛。后来,我选择成为新人类的一部分,离子引擎的肢体,硅体基质的骨肉,原子核自旋态的透明思维大脑,我的身体和思想一样变得无比轻盈,像冰块融入水中彼此没有隔阂。因为这样,我删除了很多人类意志中的冗余,以便腾出更多思维空间给更重要的事。

“我删除了带着期待和忧伤的爱,删除了性的需求以及对自我的珍视,还有很多,这是一件好事,我不再需要那些让我害怕失去的东西,我可以在一念之间制造比整个地球所有快乐加起来还要更多的欢愉。

“我还在大脑中慢慢打磨,试着用思维简谐波连接宇宙,当我对美的感知无限度调大后,我发觉,盖过头顶的星际尘埃宛若一首无尽的诗篇,当恒星光芒漫洒在系内每一个角落,地球曾经的摇篮曲便在我脑中不断回响。于是,我把银河系最宝贵的东西——心智,带到太阳系以外的地方。

“‘永恒号’的征途是单程路,亦是一条回程路。我还在继续建筑‘星际长城’,那个虫洞不止一个,因为我学会了如何编织它。我爱上过一颗恒星,这真空般的爱让我一次次超越,只要我能这样爱着,便觉这旅程美妙得无以复加。”

他努力感受瑞秋·杨表达的一切,越是宏大到无以复加,越是令他难以忘记把脸埋在她头发里的细微感觉。

她没再说话。

新人类和旧人类还在探索彼此之间共有的人性,并试着做出判断,究竟谁才能带领人类文明实现超越与攀升。答案显而易见。

当他融入时,他像从前渴望的那般和瑞秋·杨成了难分难解的一体,他的思维、他的一切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永不干涸。

“永恒号”以近乎永恒的方式延续着人类文明,前往下一站的旅途,而那团有思维的辐射云遥望着“永恒号”的影子,目送它继续踏上征途。

何所不死?长人何守?

…………

延年不死,寿何所止?

3.1415926535897932384626……

陆云舸念念有词:“这些数字无穷无尽,永不重复,其中包含每种可能的组合,你的生日、银行卡密码、社保号码都在其中某处,如果把这些数字转换成字母就能得到所有单词,无数种组合,你婴儿时发出的第一个音节,你心上人的名字,你一辈子从始至终的故事,我们做过的每件事,宇宙中的无限可能,都在这个简单的圆中,用这些信息做什么,它有什么用,取决于你,整个世界就像π,包含所有,去掉一块,就不成圆。”

在陆云舸决定隐世的五年后,他建造了一台深空电磁信号发射器,他的思维变成一束信号弥散到太空中,被恒星传送到另一颗恒星,经历漫长的跋涉后,他的思维信号由微观粒子流聚集而形成了那团辐射云。在吴集悬浮在深空时,他向他伸出了手,即使吴集的身体陨灭,但意识被储存在了他的云之中。

“不管是一颗行星、恒星,还是生命体内的一个细胞,都包含着整个宇宙的信息,宇宙全息律。”

我们赢了,这就是宇宙。

是答案。

①Cymatics:是使声音形象化的过程,基本上借由沙或水等媒介的振动来达成。